五(1)
作品名称:高墙 作者:屠夫 发布时间:2017-02-05 10:06:45 字数:14031
一
比那个惊雷密布的冬日更早时,狼烟烽火、血乱杀伐就已降临人间。风雨频仍的岁月贯穿了几代人的一生,新政权建立之后战争才被搁浅——抑或是相反。后来的普及教科书中史官将以一组组触目惊心的数据描述这自冷兵器时代结束后第一场规模最大的战争的惨况;但这一笔法遭到攻诘,持另一种学术意见的人认为这场战争中虽有无数人死于非命,却也有头角峥嵘的英雄扬名于世,不能仅用冰冷的数据和毫无感情的文字生硬叙述,应当适加渲染,让那份屈辱、悲凉和辉煌长存,起以警示。持两种意见的人相互抨击,舞文弄墨,最终一种看似中立的意见以站在学术道义而非政治功利之上的姿态被发表出来,那些人以谆谆教导的口吻和一反惯常的思维试图说服人们:人类历史上任何悲喜都是不能同情的,任何战争无论动机、结局,不能被赞颂和贬损,死去的平民与英雄不会因铭记而重生,具体到个人的感情和悲剧也不会因遗忘而再现——战争的发动从来就不是因为谁忘记了什么。
三种史观碰撞的激烈程度丝毫不逊色于荼毒多年的战乱。而冤魂们似乎不愿为死后的声名挣扎,却以近乎绝望的态度在混乱时空里嘶吼,在地下为自己愚蠢的奉献和可悲的英勇怜惜不已。直到世界完全陌生,人性的冷漠给予微弱的他们致命一击,那些悲愤才永远平息。
唯一见识过那隐匿于现实之外的悲恸的人是林万先。他那时尚未死去,所以不曾与亡魂有过交谈,但他回到现实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提着几十斤纸钱和一把佛香到土地庙焚祭。有人戏说他要放火,他文绉绉地回了一句:“告慰而已。”这是在他被群蛇噬咬后不久,也是他对死亡产生向往的时期,过后不久他如愿以偿,遗愿之一就是重修土地庙。
战争期间林家坳远离尘嚣。这些僻闭村落长期处于“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自生自灭状态,要很久以后人们才知道远方曾有的战火。而对于高山来说,在那个炎热的午后那五个外来客带来外界的相关消息时,便也埋下了改变的契机。
二
据后来一些上年纪的人给孙辈讲故事时说,这几个人大概是下午两点左右到塘坝的——数字计时就是他们后来传授。他们穿着利索,农人的麻布衣服与他们的衣服布料简直不能比,样式虽有区别但不大。五人的头发短得可见头皮,以至于第一个看见他们的人在打量一番后竟双手合十,带着礼貌和疑惑问道:“和尚啊?你们啷个找到这点的?”
这些人大汗淋漓,考究之下还透出一脸跋涉后的狼狈。他们以同样好奇的眼光看着那位背着大半背篓玉米看样子往家里走的庄稼汉,其中一人开口答道:“不是不是,不是和尚,我们来有点事儿给你们说,走半天上坡路搞得有点口渴,找你老辈子讨口水喝,你看——”
“嗨!”农人甩开手,“河沟(里头)的水又干净又细刷,是从山上流下来的龙洞水,我们喝的无非也是这个,你要喝饱都没得问题!”
几人面露尴尬,又一人说:“呃——最好带我们到你住的地方去嘛,我们还有些事要给你们大家讲。”
农人狐疑看着他们,见几人长相清秀,动作斯文,言谈举止皆不像居心叵测之人,便将他们往塘坝带。一路上几人与农民说长道短,交换到许多信息。外来人吃惊的发现这竟是一个外界有着莫大差别的地方,甚至一种想法萦绕在某一人的脑海里:此行是否正确?
到塘坝的院子时一行生人立刻引起注意。有人问引路人这些是谁,来干什么,他回答说:“我也没搞清楚,听他们说他们是政府派来的,政府可能就相当于以前的衙门,具体的你问他们。”
“政府?乱弹琴!”一个看似有些见识的中年人不屑道,“政府好多年不管我们了,这时候儿来做啥子?”
“莫问我,叫那些读过书的人来,他们懂得多些。”
那几人被好奇围观、问询来意,双方口音相同,但由于文化程度不对等,他们话语的意思总是显得艰深,需要不断解释,有村民感叹道:“有文化就是不同,我们当年就该多读点书啊!”
来访者中有人回应:“现在时代不同了,只要你们配合政府,不光是你们子女读书的问题,还有好多原来你们想不到的好处。”
他们中一个年轻人拿着个木盒子到处比划,一会对着天,一会儿对着地,一会儿又对着山山水水。
“年轻人,你手头拿的是哪样壳壳?是不是罗盘呐?林家坳有两兄弟也是拿这个东西看风水,还会观花、捉鬼,你们会不会?”
“哦?——我这个是照相机——这世上没得鬼,那些说会捉鬼的人心头才有鬼,那叫‘心怀鬼胎’!”
“年轻人,你恁个说就不对了,那两兄弟真的有两把刷子,神得很呢!你连看都没看到过他们就说是假的,我看呐,是你们这些说没得鬼的人心头才有鬼!”
“神不神都是你们的心理作用——”话还没说完,被所谓的照相机勾起好奇心的人岔开话题,问:“啥子叫‘照相机’哦?”
“就是把你看到的东西装在这个盒子里头,然后用药水洗出来,印在一张纸上,叫相片——如果说世上有鬼,你叫那些装神弄鬼的人去给鬼照几张照片,那我就信了。”
“你直接说是画画嘛!要是哪个都看得到鬼,那还说个屁!”
拍照的人显然不想在这个观点上与村民过多争论,绕开话题说:“你们这点风景不错,我拍几张做个纪念。”
“嘿嘿!那是!”一个村民指着周边山水,自豪地说,“你看——山上有树,河头有水,天上有鸟儿,地上有庄稼,你听——”
“——咪——啊——嗞——”
远处传来密集的蝉鸣。
“——‘咪啦子’整天都在叫唤,城头我去过几回,这些东西都少嘛!”
“小伙子,你手头那家伙可以把我画在纸上去不?”一个坐在门口抽旱烟的老人憨笑着问道。
“可以。”拿着相机的年轻人摁了下快门,又对着周围的人摁了几下,一道道亮光在众人充满惊愕的眼里明灭,他最后说:“可以了。”
有一天这里及周边村落发展为城区时这一组照片将会放进县志,并在博物馆展览,而相片上依稀可见的景象将成为生活在两个时代之间的人的复杂记忆,最终随相片的泛黄而被遗忘。
想看热闹的人差不多都到了,可几个外来者没再展露他们那些稀奇物品,而是将谈话引入正题,一人说:“老辈子些——我来介绍下,我们是政府派来考察民情的,可能这是新政府成立后你们第一次和政府工作人员见面,我们很高兴。我们还有一个好消息要给你们说,从今往后,你们种的土地只规政府管,分配按政策来,绝对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种大半年的庄稼有一半是别个的,还有一半是地主的,国家要收一部分税,但是不多,比如一百斤粮食收十来斤,大家都承担得起,假如遇到灾荒,政府就拿这些粮食赈灾——”他声音洪亮,措辞讲究,眼神中有光芒闪烁,但这番对于习惯土语的村人来说听着甚是别扭的讲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关键是我们这点好多年都没得地主了,每一户人每年都有地种,只要他勤快,不得挨饿的,再说了,政府老早就不管我们了,遇到灾荒也没靠过你们!”
“现在的政府和以前的政府不同,以前的政府吃人都不吐骨头——”
“那现在的政府吃人吐骨头不?”
“现在的政府不吃人!”
“那他吃啥子?”
“老辈子,莫开玩笑了,说正事儿。估计你们这个地方住人的区域隔得有点远,又不可能单独设恁个多个村儿,干脆你们找个时间一起商量,分组,哪个地方是一组,哪个地方是二组,合成一个大村儿,由你们各人想名字——还要选村长,具体的事情后头还要派人上来给你们讲,我们要上报的,其他一些地方也要说。”这已等于单方面发号施令,不再是商榷的口吻。
村里所有能主事的人面面相觑,希望能从别人的眼神里找到答案。“村长”这个称谓在这里显得非常陌生。一个年轻的村民诘问:“如果我们不按你们说的来呢?我们的东西我们各人做主!”
双方陷入两难,但最终一个冷漠的声音响起:“这个——不是由我们,也不是由你们。”
接下来他们走访了另外几个村落,人们的反应差不多。在大坡他们遇上了恐惧终生的事情:当时他们与村人交涉,进行解说,一位弥留老人自称看到一些不好的事,非要见外来几人——他一直卧病在床,没人告诉他有外人来此。他说:“林家坳那两个娃儿都没得我算的准!”人们只好将他抬出去,他刚一见到几人就拿起身边的拐杖想打他们,但剧烈的咳嗽迫使他停下动作。
“我们这些地方不属于政府管!”他吼道,“那些土,我们每一辈人都要种几十年,我种了一辈子交给我儿,我儿种一辈子了交给我孙儿,我们不敢占别个的土,别个也不敢占我们的,现在你们一句话就要归你们管,还‘重新分配’,还交税,哪个允许你们的?!天老爷还是地王爷?!”
“老人家,莫动气,其实这是好事——”
“好事?你们搞的都是好事!”他说完竟然断了气,死前眼睛都没有闭上,吓了众人一跳。
投宿一晚后他们赶往林家坳。当时的林万先早已开始对时间和空间着迷,时常仿若昏睡般在脑海中各种思索。忽然间他睁开双眼,立起越来越驼的背脊,像佝偻老人一样望向土地庙,没来由一阵苦笑。他叫来林万山,说:“老幺,你去吼一声,就说有客来了,他们说啥子答应就是了。”
林万山果然扯开嗓子对着大山大吼,回音四处飘荡,家家户户都听得见,不少人出来想看个究竟。
还未达到林家坳的几人听到缥缈回声,本就惊魂未定的心又颤抖起来。
三
几个公职人员离开后不到三个月,整片高山上的村民们都接受了他们的说项。村民情愿将土地的归属权交给政府,只要求原先的分配不做更改。这一本应极其郑重的交付在没有任何文书、证物和仪式的情况下便尘埃落定。对权利的轻率使得多年后老人们回想起来仍有不甘。当时政府严阵以待,欲以一系列恩威并施的手段达成目的,还准备将这些年外界发生的足以称之为“翻天覆地”的变化和一些新概念传播到那片文明尚未涉足的高山上,不曾想身未动功先至。
更为震惊的是村人自己。各地的人聚在一起商讨时意见惊人一致,仿佛只是走个过场。按照推测,唯一牵引众人意志的力量是那段时间噩梦的棼扰。因为若干年后有人回忆这段往事时说他在梦中听到一句话:顺从与反抗往往决定存亡。时过多年他还能逐字逐句清晰忆起,如同那场噩梦留下的惊悸一样挥之不去——而且不止他一人。当时农民们没搞懂这句带有双重说教意味且杂有文艺气息的警示性话语凭空响起的意义何在,但他们将此与那五个年轻人所带来的信息联系在了一起,并且从此开始脱离化外蛮獠的身份。正是这一契机,导致多年后他们被逐渐流进的文明弄得眼花缭乱。
噩梦侵袭的时候林万夫和林万先整日劳碌,收入颇丰。每天有大量外村人来请他们做法事,两人经常两三天不能回家,而一回到家卸下背篓和疲惫就开始大睡。这是自从老先生在一个星光闪耀的雨夜离去后他俩第一次感到不习惯。周氏可怜林万先驼着背还四处奔波,田珺则心疼丈夫心力交瘁。
当时只有林家坳安然如常。周边村落的人频繁来请林万夫哥俩时理由是如此一致:每家房子周围遍布蛇虫蚂蚁,各种离奇事件不断上演使人几欲逃离。
照他们所述,房屋前的每棵树上至少吊着十几条竹叶青,房檐上则是帘子般的五步蛇与其它蛇类,它们僵直起来、吐信子、甩尾巴的动作如同受过训练,整齐划一,挑衅人的尊严。一开始胆大的人抓到几条乌梢蛇、菜花蛇等无毒的打汤喝,可看到周围的蛇那么多时就不敢妄动了;有些人感到生命受到了威胁,想办法祛除,却无法奏效,胆小者甚至会吓到腿软。当然,毕竟是农村人,对蛇的习性有一定了解,大家在房子周围洒雄黄酒,随身揣带雄黄粉,确保不会被毒蛇咬到。几天之后唯独老鼠变少了。但夜里的“吱吱”声被蟾蜍叫声取代,如处水田。夜里起床如厕的人必定会在火光里看见一双双漆黑的眼睛正盯着自己,恶心至极。再过几天蜈蚣在板壁上到处爬行,能打下来的进了鸡肚子,逃掉的则成为隐患。
与此同时每个人深陷于同样的梦境:蛇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他们发起进攻,像锁链一样将他们缠住,毒牙在躯体上反复咬;蜈蚣钻进人身体的孔洞进行啃噬,癞蛤蟆在他们身上射出有毒的白色液体,中毒部分皮肤出现大面积的水泡……思维臆造的毒素在全身上下扩散开来,最后人们的意识也变得恍惚,看谁都千疮百孔。唯一能让人分清现实与梦境的是白天的阳光。他们无心劳作,筋疲力尽,一系列的压抑使有些人做出疯狂的举动——一群小伙子小时候听说竹子是蛇的舅舅,便拿着竹竿子驱赶蛇和蛤蟆,但乱棍之下把同伴打晕了;拿雄黄酒去驱撵的人不知怎么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倒在蛇堆里;有人想去烧蜈蚣,结果差点烧了自己房子。毒物无事般看着人们闹出的笑话,好像丝毫不会因为他们露出的攻击意图而逃窜。
最为恼人的是,人们很难分清这些事情是发生在现实里还是幻梦中。
也正是在这样的状态下,人们看见自家祖坟纷纷裂开,那些被遗忘的隔了四五代以上的矮坟在几乎化为平地时崩裂,腐朽的棺椁已布满虫洞,却生出了植物嫩芽。白骨掀开困住自己几百年的木盖,呼吸人世间的空气,他们深陷的眼窝和空洞的躯干散发出与死亡结伴时特有的气息,行走时的左顾右盼和驻足凝望的间歇体现出悲凉深情。活在当世的人知道面对的是祖宗,但却视之为不祥。骷髅们毫无意识,没有恶意,也不能言语,但很快当他们在陌生的故土中迷失方向时曾发生一阵阵令人战栗的哭声——不少人言称亲耳听到,与多年后无数机械的声音相仿。
不知是出于对死亡的眷恋还是意识到对子孙及人世一切的干扰,漫无目的地游荡几日后这些生命的终极形体又回到坟冢内,并自行盖棺。同时人们看见一个不知生或死、人或鬼的长袍老者站在最高的山岗双手托向天空,虽然隔得很远,但人们看得很清楚——他双手闭合,阳光瞬间消失,世间漆黑茫茫,不见一丝光亮。一瞬间而已,像太阳坠落般,山岗成为天地间光芒最盛的地方,老者也被光芒湮没。而后他手往上一抛,太阳又恢复了光亮。夜间,他一次又一次攫取星辰的光芒,然后再还回去,世界忽明忽暗。
“光芒和黑暗来自你们的眼睛,”一道洪亮的声音在充满惊诧与愤怒的每个人心中响起,“屈从与反抗往往决定存亡。”
“闯你妈鬼了!”不少人大骂。
在离开这个地方的念头动起来之前他们想到求助林家坳的两兄弟,但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这两人无论到哪个地方都说没有蛇,也没有众人看到的恐怖事物。一个双眼血红的中年人略显愠怒,说:“不可能!这是每个人都看得到的,不是我们哪一个人平白无故乱扯,你看——看——看——”他一边说一边往各个方向指。
但最终他们信由兄弟二人按自己的想法打扫屋子、迁动祖坟字向、祭天地。在某个时刻他们同时沉睡过去,几天后同时醒来,发现之前所见如云烟一场,唯有那句话还在回响:
“光芒和黑暗来自你们的眼睛,屈从与反抗往往决定存亡。”
四
一年后塘坝对面盖了一所学校,交钱后小孩子方可就读。政府派了老师前来,每年还派马队送书。部分村民感到高兴,因为妥协之后的成果理科就看到了,另一部分人则惋惜,因为曾经这里属于他们,而如今他们则成了附于皮上的跳蚤。
林万山是第一批进入村里学校就读的孩子。
人一定会犯的错就是年少时不察觉记忆的流逝,临死时生命初端发生的事情却会在脑海中翕乎闪烁,徒留万千感慨。孩提时期的逝事林万山所记不多,但记住的却毕生难忘。
年幼时由于他的顽皮害得林万先从楼板上摔下来变成了驼背。自林万先死后不管时过多久,那天的画面将会不断出现在他的梦境里,以至于在矿洞坍塌时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逃生,而是向隐约可见的林万先表达愧恧。
他永远忘不了周氏彼时的表情。她年老后回忆说,当时她在房里,胸口一阵绞痛,刚一走出房间就看见一个东西掉到地上,当看清是自己的儿子后她僵住了。她没有任何动作,而是回了房间,连怎么回事都没过问。
很长时间里周氏对林万山不闻不问,冷漠至极。田珺看不下去了便揽过母亲的责任,替她照顾着林万山。她劝过周氏,可她不理会,两人差点为此大吵一架。有一天林万山小心翼翼地吃着饭还是把碗摔碎了,周氏没看他一眼,却将手中的碗也掷到地上摔得粉碎,大吼道:“碗打破了可以换,人呢?”林万山吓哭了,一桌人皆不言语,唯有林万先敢撕开这使人不安的气氛,坦明心中的原宥,说:“妈,你莫恁个对他,我没怪过他。”之后周氏的态度才有所转变。
林万夫的女儿林晓夭折那天林万山也记得很清楚。当时田珺正在喂猪,他答应跟侄女儿一起玩儿。两人本在田珺栽于地坝边上的小梨树下玩泥巴,可林晓忽然站起来哭叫:“老祖,你们要走哪儿去?我要和你们一路!”话音刚落就倒了下去。一种神秘的感觉让林万山丝毫没怀疑小侄女儿在闹着玩儿,他觉得毛骨悚然,一边哭一边叫田珺。田珺来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指着地上的小女孩儿。
田珺以为女儿摔倒了想去扶,可林晓一动不动,林万山哭着说:“她死了!她死了!”田珺想责怪他乱说话,可下一刻她自己也发出一声惊恐的抽叫,她看见林晓正化为光点飞散,一直到原地出现一具小小的骨骼,顷刻间成了粉尘,被猛然扬起的大风带走,什么都没有留下。风又停了。
一些风沙哽住田珺的眼睛,她回过神时已泪流满面。林万山木然提醒:“她说要去找老祖!”田珺闻言马上跑到三叔家里,看见两具枯瘦的老尸稳坐床上,安如无事。那几天太多地方的老人不约而同的死去,如同校好了时间,颇让人费解。林万先、林万夫、老先生为此不断奔走做道场。林晓凭空消失的同一上午,土地庙被一群赤身裸体的小孩儿大搅一番。
田珺抱着林万夫哭晕过好几次,每次醒来都要女儿,可连女儿的尸体都没有。而这件事对家里几位风水先生来说无疑是个讽刺,他们算得准别人的变故,却料不到自家的灾祸,就连解释都不行。几年后激走老先生时田珺便是藉此为由。替林万夫家做道场的先生们安慰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医生也不自医,你看——你老爷和奶奶入土的时候放罗盘的也不可能是你们两兄弟嘛。”
林万夫是做父亲的人,深感自责,因为他对女儿的照料实在是太少了,是不久前田珺对他发了一通脾气之后他才意识到。林晓死后田珺越是哭泣他的愧疚越是激增。而林万先则进入游离现实的状态,有时自说自话,或是沉默不语,要不然一睡就是两三天,不吃饭也不喝水,若非有时会传来梦呓,真会让人担心他也早早殇殒。自他从楼板上摔下来以后是第二次这样,与林万夫晚年的谵妄、林霖的嗜睡一般无二,不过彼时大概只有田珺在追忆往事时才会提到他。
当然,一系列变故并未在少不更事的林万山心中惊起多大波澜,他仍旧顽皮地活着。在他上学之前林万开突然离家,并在拉扯中将林万先甩进水里,害得他患上肺病。而林万山没有对三哥的离去表现出不适应,也未有一丝挽留,尽管他俩既是弟兄,又是玩伴。
林万山在劳动力微弱得仅能放牛时就不让人省心。有一次他在草地里睡觉忘了给牛栓绳子,让牛把别人刚栽好的几行红薯的藤啃得精光,醒来时牛已经吃饱了在他身边打转。他不知闯了祸,骑上牛背下命令让它回家,一颠一颠的他又睡着了。周氏见天黑了儿子还不回家,吼破嗓子也没人应,却听见牛圈里传来牛的“哞哞”和铃铛声响,跑去看才找到林万山。晚上告状的人来了,让林万山挨了一通好骂。
玉米打天花时他和林万开一样,偏要将天花掐几根下来玩儿,还砍了好几根桔梗来嚼。那次周氏怒火冲天,若不是田珺护着,他少不了要挨打。田珺吓他说:“苞谷开天花的时候苞谷秆吃不得,吃了肚皮头要长铁丝虫,把你肠子都勾出来!”他果真信了,焦急干呕。
爱给小辈取外号的人们总说他家四兄弟像四个王爷,老大是龙王爷,像条“闷龙”,老二是天王爷,算得准,老三、老四则像土匪一样,是山王爷。
有一段时间林万山喜欢舞刀弄枪,捉到一根棍子便开始乱打,曾把田珺栽的梨树打断了一截枝桠,洁白的梨花和绿叶簌簌下落,破败一地,为此田珺很多天没理他。后来他瞄到一根老楠竹,砍断破开后做成弓,又找了一大把丝茅草梗做箭,看见什么就射什么。一个长辈唆使他,说:“山王,你找根大小合适的竹子削尖了套在茅草秆上,往猪屁眼射,它一痛就要唱歌给你听,我们是没得时间,有时间的话也要搞一下。”
林万山信以为真,果然弄一节削尖的竹子做箭镞,到猪圈拉满弓瞄准一头正在睡觉的猪的屁股射过去,霎时传来一阵凄厉的撑唤,四五头猪被惊起,在圈里乱窜,木栅栏都快塌了。周氏看到那头猪屁股鲜血长流,再看林万山手中的竹弓,一个耳光就甩了过去,然后才去吆喝。
上学后林万山的顽皮丝毫不减,经常跟人打架,否则就是伙着一群人下塘里洗澡,几次差点被淹死。从县城附近来的两个老师对林万山又爱又恨,因为他人聪明,学习上一点就通,但很多时候他的聪明用在了干坏事儿上,今天怂恿人捅蜂窝,明天鼓动人爬漆树,他自己什么事儿都没有,被支去的人要么一身肿,要么一身疮。
由于有两个哥哥四方奔走,几乎每户人都会有求于他俩,所以那些小孩儿的家长也不太找林万山的麻烦。可林万夫为人比较厚道,若是被请去做法事时刚好听说那家的小孩儿挨了林万山的整,且有点严重,也不好拿别人的报酬。
疾流的时光在发生时慢步行过,当林万山到城里读初中时见识了花花世界的妖娆,忽然明白了三哥为何要走。自林万开走后他也是第一次开始想起他,疑惑他究竟到了哪里,经历了哪般人事,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五
林万开离家出走那天周氏心中涌现出一种无力感,而这种心力交瘁的无奈要追溯到她丈夫死去那一时期。那时林万夫被迫辍学,好学而聪颖的林万先却连学校大门都不曾踏进。到她年老时,尽管她以近乎麻木的态度对待世事变迁,但想起林万先时她仍会遗憾——事情发生后便会存在另一种可能,倘若按照她想象的轨迹,之后许多厄难也不会发生。彼时她的思维已出现迟钝,加之林万先在她生命中淡去多年,提到时尚需回想半天,但只要藉由林万开和林万山而忆起林万先的苦痛,她依然会有一种难以说清的情绪。
那天周氏和田珺在坡上锄草,林万开沉着脸抗了一把锄头去地里,田珺跟他打招呼也不应。周氏鞠着身往地上拔草,没看到林万开的到来,林万开开口道:“妈,我考起了初中,只不过不想去读。”
听到声音周氏才转过身,但她没听清林万开说的什么,长时间蹲着又忽然站立使她一阵眩晕,缓了一会儿她才问林万开什么事,林万开重复一遍。周氏先一阵沉默,开口时也没表现出愤怒:“那你想做啥子?挖土?下力?”
“我想去城头找个事儿做一段时间,反正读完书回来也是挖土和下力,没得意思!”
“老子说你那脑壳是猪脑壳!你大哥和二哥原来想读书想疯了读不到,你可以读不好生读!”周氏骂道,“你当真是信了往年你三娘他们的话啰!”
田珺在一旁想打圆场缓和气氛,说:“老三,是不是耍媳妇儿了?耍媳妇儿了带回来看下,书还是要继续读。”
林万开连忙摇头否认,说:“我只是想去城头闯一把。”
“闯?闯你妈鬼,你闯!”周氏这时才大怒道,“老子真的想一锄头把你栽死!你在城头投靠哪个?没得点儿文化你搞啥子?你以为只要是你想的就可以做是不是?”
“你懂个屁!不管你啷个说,反正我要去城头,你要窝在这点儿等死你们就等,我不搞!”
“你给老子滚!要死出去就莫死回来!”周氏怒不可遏。
林万开将手中的锄头砸在土里,也吼道:“滚就滚!”然后大步往家里走去,田珺正想去阻拦,却被周氏大声叫住:“他要去死就死,莫管他!拿三四天不给他饭吃,看他走得到几步路!”田珺一想双方都在气头上,婆婆说得也有道理,便没有追上去。
一脸阴沉的林万开路过家旁的楠竹林时看到林万山正在砍竹子,本不想打招呼的,林万山看到他后却找他帮忙,说:“三哥,来帮我拖几根竹子回去。”
“你又要做弹箭?还砍恁个多竹子!”
“不是,大哥要编筛箕和撮箕,还叫我剔点竹枒子做扫衣,你不是上坡的謾?”
“你莫管!”
两人回到家时看见地坝堆了凌乱的柴,一把斧头钉在木桩上,林万夫劈完柴正在门口磨镰刀。林万开支林万山去剔竹枒巴,他走后林万开把想法向大哥阐述。林万夫不为所动,轻声说:“好生读书,莫想太多。”
“我和你说真的!”
“我没和你说假的——你给妈说没?”
“在坡上给她说的,她不准。”
“那就是了!你莫问我,我做不到主。”
闻言林万开冲上一股怒气,进门想找二哥谈。
堂屋的光线略显昏暗,林万先踩着缝纫机的踏板,用线在碎布片上画些奇形怪状的图案,其技艺的娴熟和做工的精湛堪比手工刺绣。
一年多前他就购来了这台缝纫机,但上天好像故意给他嘲弄——小时候他想念书却学了裁缝,等这门手艺能发挥时真正养活他的又是看风水、做法事。他做的衣服料子好、手工细,可是乡下的人虽不缺审美的水平,却似乎多数时候不太在意自身的美丑,一年也做不了几件衣服。而缝缝补补多数人也会,因此林万先的这台机器基本上没派上多大用场,一直被闲置。反正他也不靠这行吃饭,倒也不是太烦躁。有空的时候他就把没用的布料裁成不大不小的布片,煞有介事地乱画,像在书写。至于那些图案,包括林万夫都看不懂。当林万先发出奇怪的读音解释它们的意思时就有长辈调侃:“黄二,你做事情的时候看起像个神仙,为啥子说话的时候就像在说鬼话呢?”
他死后田珺按照他的遗愿让这些丝绦陪着他进入墓穴。可即使他料事如神也没想到,当漫长岁月过去,他的矮坟化为平地,骨头都快散架时坟冢里的陪葬品还完好无损,会被作为文物出土。那时各界将此视为启示未来的智慧成果,史学界几度借此还原不少消失的现场,无限接近第一历史;政坛则为之疯狂和心惊胆战,执政者认为这一文物所承载的密辛公布之后足以引起人类的恐慌,而且没人能将那些密码完全破译,直到文明纪元末期,科技发达到令当世人都叹为观止时终于有人正确读懂远古先民留下的所有奥秘,根据其中的指引成功逃离即将毁灭的星球,使基因和传承得以平安到达另一栖息区域。
这些对于林万先生前来说都是意料之外,布片上的图案无非是他谵妄时探索时空后留下的感悟而已。虽然暂时没人能参透其中意义,他却热忱且执著地裁制,故此在林万开冲进门叫他的时候他全然不知,直到林万开提高嗓音才让他从沉醉状态醒转。林万先对林万开所说之事表示不同意,而且态度决绝,打破他所有期望,喻示这件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你读不读书我不管,你要走绝对不行!”林万先说道。
至此林万开的心理已然崩溃,他不再进行无用的争取,接近疯狂,大叫道:“要等死你们慢慢在这点等,我就是在外头讨饭到死也不找你们!哪个狗日的说话不作数!”说完他拔腿往外走,一步跳下地坝后往村外方向跑。在他话音还没落定之前林万先也起身了,他似乎早已料到林万开想做什么,但他是个驼背,行动终究慢了很多。
门口的林万夫愣了一会儿,看林万先追了下去,也起身去追。当他走到地坝前的小路时听到一阵哭声——林万山的手被竹篾划伤,不断流血。林万开也回了头,但林万先已经追来了,他没再多看,扭头就跑。林万夫返回查看林万山的伤口,慌忙之中他去堂屋把缝纫机上林万先缝好的布片扯了一块,这个举动将会给后人留下很多不解之谜。包好伤口后林万夫又找了些蒿子,捣碎后搽在林万山手掌的伤口上,草草处理完毕后他就往林万开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回头的一瞬间他却没看到任何血迹。
林万先与林万开一追一赶很快就到了塘坝,此时两人都感到体力透支,林万先甚至头晕得想吐。林万开在前方用手撑住腰,喘着粗气指向他,上气不接下气,说:“二哥……你莫追了,你也追不到我……”小时候他也常这样跟林万先说,可在此时他心里却浮现一股辛酸。林万先没理会,趁林万开弯下身喘气时一下冲过去抓住他,让他暂时挣脱不了。
兄弟俩陷入拉扯僵局,林万夫跑到时刚好看到这一幕,准备帮林万先,可林万开也看见了他,立刻咬住林万先的手,用力一推就脱困了。但这一推却不慎将林万先推进水里,林万夫见状大步流星冲过来,林万开见机转身就跑。
“你跑!你要死就去死!”林万夫心冷,对着趑趄渐远的林万开大吼道。
林万先不会水,加之身体不便,使得他落水后陷入前所未有的慌乱,一个劲儿瞎挣扎。眼看林万先快沉下去了,林万夫把身旁的水竹扳断一根递进水里试图让林万先抓住,可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后反倒想把岸上的人也拉下去。
“快来人帮忙!要出人命了!”林万夫焦急向有人居住的地方大声呼救。
一些看热闹但不想管闲事的人看到有人落水就知道事情不妙,听到林万夫的求助时立马有三个会水的跳下水游过去,一人诙谐地说:“水鸭子落水打摆摆,旱鸭子落水,也是打摆摆。”话虽如此,他们可没闲着,费了很大的劲儿终于将林万先捞起来。
有经验的几人赶快把林万先肚子里的水压出来,他双眼翻白,背部以下的身体绷得僵直,四肢痉挛得不能动,嘴角不断抽搐——这倒说明他没死,却也没有醒。林万夫劳烦三人把弟弟抬回家,并求教救治被水激的方法,可在场没有一人懂医术,连土方子也开不出。
心慌意乱的周氏让林万夫卜算,他得出的结果让人大为惊诧:不用吃药,不用救治,该醒的时候自然会醒。在束手无策的情况下周氏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事实证明林万夫没算错,十天之后一阵咳嗽打破沉静,林万先歪歪扭扭地起了床。屋里光线昏暗,他推开房门走出去,一个人也没有。隐约间传来锣鼓声,他忽然想起前段时间林万忠来选日子娶媳妇儿,估计就是今天。一瞬间他忆起了什么,拉开大门准备去林万忠家里。突来的强光让他瞳孔收缩,短暂眩晕,伴随着干哑的咳嗽。
他从就近的小路赶过去,与此同时林万夫与家人正从另一条路回家。
在屋外收拾东西的林万忠看见颤颤巍巍走来的林万先,准备打个招呼,又想起前几天他落水昏迷,惊讶地问:“你醒了?大娘他们才回去,你们会面没?”
林万先大显病态,恹恹的没什么精神,用手捂着嘴剧烈咳嗽,说没看到他们,并问林万忠的父亲在家没有。林万忠说他在堂屋,正准备带林万先进去,没想到他径直走了进去,闩上门,让林万忠一脸茫然。
从始至终,除了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以外没有别的声音,没有任何人知道林万先与林万忠的父亲谈了些什么。开门后林万先拒绝了林万忠的挽留,沿小路走了回去。
在一个可以完整看到土地庙的高点他停了下来,想起自己大哥成婚那天老先生靠在土墙上小憩被众人调笑,也想起自己年幼时冥冥中听见他从远方赶来的消息,那时他自语道:“有人要来了。”虽然老先生离去好几年了,但在林万先心里他一定还在这里,抑或他从不曾来过——只有不到来才能不离开。
“先生,我做错没?”林万先望向对面交错的山峦和狭窄的天际,自问道。但他抬脚准备继续前行时听见一声无奈的喟叹,像来自苍暝,又像来自周遭,又像根本不存在。
六
林晓消失后田珺变得如同小孩子一样暴躁,对待一些事情时总有失偏颇。这样的情绪泛滥或许要归结于林万夫刚踏入风水行当时她的隐忍,以至于后来林万夫因太过繁忙而无暇顾及她们母女时田珺将此看作刻意的冷漠,还引发一场小风波。而在之后逼老先生离去这件事情上,田珺自己也说不出是出于怎样的目的,即使多年后回忆往事时她也会有意无意进行粉饰。
原本那天晚上燥热无风,漫天星辰预示明日的晴朗,人们晾在地坝的玉米还没收,以为无事——可不一会儿一场瓢泼大雨骤然降下,没有任何预兆。
林万山帮忙收玉米时骂骂咧咧,说:“老子遇得到哦!天上星星还没退,雨就开始落了!”
周氏斥道:“你找哪个学的那些话?几岁娃儿,嘴巴放干净点!”
“哪个都在说,我要找哪个学嘛!”林万山理直气壮答道。
“人牵起你不走,鬼牵起你跑得飞快!你给我小心点!”
等把玉米全数收回堂屋,一直旁观的老先生开口说:“其实你们用不着收,根本没落雨,你们看那些星宿——”
“等发霉再收?落恁个大的雨还没落雨,我们又不是瞎子,何必㧯起嘴巴乱说!”田珺说道。
雨势真的在不断变大,可繁星仍未被隐没,犹自闪耀。老先生风轻云淡地说:“我算得到,也看得到,啷个可能乱说。”
“你算得到?晓晓死的时候没见你算到!没见你提前说出来!事后诸葛亮?我也会!”没人想到向来待人温和的田珺此刻会如此凌厉,周氏让她少说两句。老先生仍未在意,说:“我——我也算到了的,还提前好久就给你说过的,你没信。”
提到林晓田珺感到心中隐痛,一年来她的心情虽渐渐平复,可这是一块尚未结痂的疤,不能随意揭开,而且她根本没想到几时得到过提示,她冷笑一声,继续出言嘲讽:“明明在落雨你说没落,明明屁都不晓得你硬说算到了,我看你是捉鬼捉多了,说话都是鬼话!”
“珺女儿——”
“莫吵了——”
周氏和林万夫同时岔话想救场,却被老先生拦下来,他看向天际,其他人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星辰在雨滴的映射下如同坠毁。他叹了口气,说:“其实你要撵我走可以直接说。”
周氏想说田珺没这个意思,不过是小姑娘不知事,想不到田珺还不放弃她的攻势,“撵你走又啷个?你每天屁事不做,还走不得?”
“嫂嫂!”林万先已经听不下去了,打断她的话。可老先生似乎的确生了去意,拍了拍林万先的肩膀,似是告别,道:“也是该走了,你们——”他欲言又止,干脆转身走出堂屋往大雨中走去。
“你去哪点儿?”林万先焦急挽留。
“去我来的地方,做我要做的事——这是我给你那个问题的答案。”
瞬间,诸多记忆浮上林万先心头,他回想起幼年时问过许多人的问题,有些讶异。片刻后他拿着斗笠跑进雨里,想把老先生拉回来,可他根本追不上。老先生没管他的追赶,却转过身大声问:“老三,和我一路不?”
置身事外的林万开一脸茫然,向两位兄长寻求答案,他们也不知道老先生什么意思。林万开道:“去哪点?”
“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
“在落雨,我不去,哪点也不去!”
不知是什么在挑逗老先生,他一阵大笑,说:“又怕风又怕雨——你呀——你呀——哈哈……”声音终是被愈来愈磅礴的雨声淹没,而他也须臾间没了踪影,雨中只剩下驼背的林万先。
这天晚上田珺哭了很久,因为她从未这样对待过别人,当即受到了内心的问责。林万夫没和她说一句话,没有责怪,也没有安慰。他给林万先说有一天还会见到老先生的,他应该没走太远。可林万先却失落地说:“不可能了,见不到了。”
事实确如他们所言——两人都说对了。此后岁月再没有人见过老先生,他只存在于老辈人的传说中,由于有关他的事迹太玄,很多后辈只要过了爱听故事的年龄后便不会相信真有这个人存在过。而林万夫真的又见到他了,在五十多年以后。
那是他临死前的一天,他从多年谵妄中彻底清醒,岁月的力量瞬间作用在他身上,他却对世事的沧桑变幻浑不在意。林霖问他要去哪儿,他说去看看死去的亲人们,于是林霖扶着他依次前往亲人们的坟茔处,也没凭吊什么,只是看看。最后他去了陈翠瑛的坟堂。这里农药味弥漫,杂草丛生,太过荒凉——人们记得这位心狠嘴毒的妇人,却没人愿来祭奠。
林万夫踉踉跄跄地作了三个揖,自言自语道:“幺娘啊,不管你在世时好歹毒,毕竟是死了,大家生前同在一个屋檐下,死了可能也要见面,我还是来看下你。”
他忽然转身看见一道苍老的身影背对着他伫立在坟头,一股熟稔的感觉跨越时光再次浮现,他颤抖者身子,叫道:“先生……”
那人缓缓转身,对林万夫友好地笑着。他浑身破烂不堪,头发凌乱蓬松,一如人们的传言,一如他初来林家坳那天。
“你去哪点儿?”
“去找你啊,还有你兄弟,我要教你们点好东西。”
“我兄弟——二娃子死了,老幺也死了,就林万开还在世……”
“我晓得,我先去了。”那道身影刹那虚化,隐然不见。
林万夫隐约听见锣鼓和唢呐声,霎时情绪有点激动,想要追随而去,可再凝神感应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