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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高墙      作者:屠夫      发布时间:2017-02-04 16:33:32      字数:9853

  一
  步入年迈的田珺最常做的事就是追忆往日发生的情节。她一生有过四次妊娠,膝下本该有五姊妹,但只有林霖到来那年腊月出生的双胞胎被抚养成人,却也消失人海。田珺的悲剧将那个宿命的预言印证得奇准无比,但她还没来得及为自己悲伤便被昏迷所尘封。而在女儿出嫁前夕,她或许也意识到世事正以无限接近的轮回方式重复发生——尤其在得知林玥与那个外界男子的邂逅过程时,尽管大脑里的东西被年岁豢养的蠹虫蚕食得所剩无几,但她仍会强行跨越沧桑,泅过被时间淡忘的记忆之河,在彼岸重新找到她与业已谵妄的丈夫的缘分并置身于重现往事的虚幻空间。
  彼时尚还焕发青春的她对即将到来的命运一无所知,她懵懂无知最直接的体现之一是仅因与林万夫数面之缘所带来的好感便决定与他厮守终身——还好命运在这一件事上显示出公正的态度且表达出美好的愿景。
  虽然还未出嫁时她的母亲和已成家的两个姐姐曾不停向她阐释和要求为人妻后的样子与该注意的事项,但她的理解依然过于简单——无非是多个人与她同吃同住,换个地方干活儿,换几个人当她长辈。正因此她适应得很快。幸而周氏的肚量比其他女人大,她那种单纯的想法也不算错。不过随着时间流逝,各人的脾性日渐清晰,她逐步也意识到需要用心留神。
  她的丈夫没有展现与他身形外貌相符的热情洒脱,连最初的开朗也没能延续,甚至有时候显得呆板。但不能说他笨,如同他沉着冷静却害羞腼腆一样矛盾。他会帮田珺做事,在她生病时悉心照料,两人交流虽不多却相敬如宾。
  至于几个小叔子,林万先整天跟那个老头一起,神叨叨的不知干些什么。她不太情愿跟那老头接触,说不出为什么。另外两个,林万开要大一点,经常性的放牛回家满身草锥子或苍耳,怕挨打,便会让田珺帮忙拈掉。最开始他称田珺为姐姐,在一帮人的笑话之下才改口。林万山也顽皮,田珺上坡时他总是跟着,时不时还踩着背篼后面的绳子,欢快吼着:“嫂嫂!哞——取脚!取脚!哇——哇——”一副赶牛的样子。这当然是比他年龄大的人教的,专门让他回家整自己的长辈,他还小,不知道自己才是挨整的人。田珺对这戏弄并不恼火,却故作惊恐,大叫:“麻野猫来了!要吃人了!”然后快速跑开,找个地方躲起来,留林万山在原地吓得张皇四顾。林万开和林万山虽调皮,却很听田珺的话,因为她只要对林万开说再不听话就不帮他打掩护了;对林万山说再闹从此不带他上坡,被野猫儿拖走也不管。两人无论多犟的时候都会妥协,这一“胁迫”屡试不爽。
  田珺所能察觉到的异同都是使她开心和乐于接受的,但有时看婆婆为人处世和听周围一些人的谈话也会让她莫名担心。当然,只有女人的心思才这么敏感,林万夫就不会想太多,每天只顾着吃饭、睡觉、干活儿。周氏却是喜忧参半。
  喜是得了个乖巧懂事的儿媳,她勤快、体贴,尚还没有做出忤逆她的事情;两人有婆媳间恰当的生疏,也有母女间必需的依赖。一次周氏一个叔子跟她开玩笑,说:“伯娘,你屋头又没喂狗,你往哪点找的一坨狗屎吃的?”周氏为这个没来由的调侃疑惑,那人为自己言语上占了优势,取笑一下,进而解释,“得个儿媳妇儿长得好看又有懂礼,我听别个说她吃饭像个猫儿,做事的时候像头牛儿,是不是哦?”
  周氏露出笑颜,回道:“呔——你说个话——真的是——你以为吃屎就吃得来啊?我给你找摊狗屎你吃嘛,看下吃得出来不?”
  “你没吃狗屎是怪事哦!”
  “纯粹是我屋老大有本事!”
  “啧啧啧——我看呐,那条闷龙才是真的‘瞎子狗儿吃粑粑——撞到哒’。”
  ……
  这些虽是说笑,也可见村里的长辈们对田珺的认可,做婆婆的一是庆幸,同时也长脸。但喜与忧恰巧同一天光顾。喜是媳妇,忧则是那位无名氏。
  自他到来后,林万先成天与他摽在一起,正事儿几乎不做,像游神一样四处走。更为恼人的是每当周氏准备骂他们不但不干活儿反而连吃饭都要人请时他们却在饭点准时回家。以他们家目前的境况来说,养两个闲人并不是好事儿。周氏几欲呵斥儿子,都被老先生拦了下来,顺便还会告诉她哪一年她会生什么病。有一次她甚至说:“妹娃儿,莫担心,林半仙——林万先残废的时候都用不着你们养。”
  周氏忽然感到一阵晕眩。到她年老时回忆往事才会感叹,与其说老先生总是一语成谶,毋宁将其看为未卜先知。  
  当周氏将忧虑——老先生的白吃白喝与林万先的不务正业——向旁人说起时——人们天生好像只能轻松送达祝福,却无法中綮的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法。他们打趣道:“莫心焦,其实这说明你转运了,你看,媳妇(儿)来了,孙儿也有了。”他们倒是没敢说出“媳妇和孙儿一路进门”这种话!
  周氏对这类笑话不以为意,毕竟老者与堂上椿萱上下年龄,他和林万夫的爷爷还常互相妄自称尊呢,那里轮得到她。
  但愿他停留的时间不会太长——她只能暗自如此想。
  二
  事实上林万先的爷爷与无名老先生之间确如周氏看到那样,总是明里暗里想在言语上占对方便宜。比如有一次老先生带着林万先到三叔家蹭完饭——林贵实三兄弟分家后老头子由老三赡养——两个老头安适的坐在一旁,林万先的爷爷点燃旱烟呷一口,准备开口,却被老先生抢了先:“莫卯起劲吃那东西,哪天你咳死了我心痛。”
  林万先的爷爷眯着眼睛看他,笑说:“那说明你还是有孝心嘛,死了我也开心!”接着他以打探的口吻,“你最不孝顺的地方就是连名字都不给我说。说了我们去算个八字,等珺珺儿生娃儿了,拜给你,喊你声‘干老爷’。”
  这时老先生不再乱说,而是很严肃地看着对方,他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能畅所欲言,只说:“有些东西你不了解。”
  一直不言语的林万先若有所思,欲开口时老先生剜了他一眼,他迅速心领神会,但两人思维上似乎出现了一种不可原谅的误解,林万先让人猝不及防的吐出另一句话:“他们杀了好多人!数都数不清!”
  这两句毫无关联的言语使林万先的爷爷摸不着头,却让老先生大惊失色,“你那嘴巴!”老先生一拍桌子,一改之前的痞相,“早就给你说了的,你要注意嘴巴!唉呀!给你说,这段时间最好莫往高处走,楼板上、房梁上、树杈上,包括高点的土坎上——点子歪了摔到泥巴头都摔得死你!”
  晚上林万先将这件事告诉周氏,想不到周氏很认真地告诉林万先一定照老先生的话做。
  夜深时周氏做了个梦,醒来那些画面杂七杂八在脑海萦绕,周围静得让人不安。她介于梦境与现实之间,觉得头脑昏昏沉沉,一切都不真实,又进行了一次回索:
  一队人从县城方向赶往水口,他们光着脚走路,衣衫宽松,褴褛不堪。他们总共八人,全都披头散发,透出不可言喻的憔悴,每人手上拿一根棍子,全都缄口不言,一跳一走。
  到跨越河岸的吊桥时他们先往邻近的一些村子走去,挨家挨户敲门。几个村子无一例外没人回应他们,于是他们爬上房屋掀掉陶瓦摔碎,用手中的棍子在门上使劲敲打,仍没人理会。他们发出叹息,前往水口镇。
  灰色的空间里镇子显得死寂,街道传来代表深层次睡眠的呼噜声。八位远道而来的过客依然弄出很大的动静,只惹得一片叫骂,却无人制止。人们像是被睡梦捆住,陶醉于沉眠中不愿醒来。
  他们又离开了。他们踏过崎岖的山石,穿过荆棘丛,被一道粗暴的瀑布溅起的氤氲水雾遮挡险些迷失方向,最终他们沿着一条条错综复杂的小路以塘坝为中心分别抵达各村落,过程就像拔开草丛找寻日渐被遗忘的东西。他们一次次穿破那些天然的屏障,找到一个个无人活动的村子——村人们像早知道他们要来,提前藏进梦中避而不见。
  不可避免,他们走向林家坳了。与之前不同的是,他们路过一块块庄稼地时不再昂扬,全耷着脑袋,带着长途跋涉的辛劳和从心里透出的倦怠,甚至显得踌躇。但就像完成使命一样,他们流血的脚掌并未停下。
  林家坳的路口,土地庙旁的土墙前,他们靠墙一字排开。老先生不知何时已经出现,站在他们面前相互点头致意。他好像还挥了一下手——之后的一切记忆被彻底斩断,并且终其一生周氏都没有再想起过这些画面。
  三
  弥留之际林万先脑海中一定会闪过那幅一直如同谜题般的画面——即老先生第一次带他去做法事后回家的正午。
  其时正值早秋,热却也爽朗。当时田珺和周氏在楼板上抠玉米,抠下来的籽粒已堆积如山。玉米芯被林万开和林万山拿去玩儿,他们将此一根一根搭成“井”字形,砌得又宽又高。田珺抠完一根便把芯扔过去。最后她使了个坏,将几根芯捧在手上往堆好的架子上抛去,本就松散的架子一下就塌了。周氏跟田珺暗笑。林万山脸色一变,立马哭了。林万开嗔怪道:“嫂嫂!你准手不好!看嘛,把我的房子都弄垮了!”田珺差点把眼泪都憋出来,点头承认是自己没扔准。
  周氏也蕴着笑与田珺对视一眼,却没表露出过多意思,怕儿子看出端倪。她再一偏头,看见林万先手里提着一只公鸡跟在老先生后面从地坝旁的小路走上来。她的表情凝固,质问道:“黄二!你手头揪那鸡是哪户的?”
  林万先抬头往楼板上望去,先指了指对面山下那户人家,再答道:“先生带我去给对门二爷屋头捉鬼,还把老二爷的癫病医好了。三伯硬要留我们吃饷午,还给了一个鸡公。我本来不想接的,他说,我不接他就送到我屋头来。”
  周氏脸上严肃,说:“是不是真的?我要去打听哟!假如说你是偷的,我把你手都宰下来。”
  老先生也仰着头发话:“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么子叫‘偷’?我说了我来是要教他点好东西,你还不信。”
  傍晚时分周氏真的去询问了,结果是林万先没有骗他,而且那家老头子的病的确没再犯。
  从几年前开始对面老人一直不太正常,每天午饭吃完他就站在地坝大声詈骂,倒也没有对象,但天一句地一句,妈娘老子全都搬了出来,而且声音太大,让人不能安稳休息。白天这样还不是大问题,关键在于每当夜深人静时他又会出来哭泣,本应如同枯木般的声音却变得跟女声一样尖利,凄厉得像在滴血。漆黑的寂静被打破,人们置身于血腥的噩梦中,小孩儿们听到声音便躁动不安。
  没人知道他白天忿骂的是谁,晚上哭诉的又是什么。第一次这样时他的儿子儿媳还以为哪里做得不对,可他们吃穿从不亏待他,也没在做什么忤逆他的事情,孝与顺都做得不差,无论如何还不至于被恶毒咒骂。邻居们则认为是他年老后的恶作剧,然而时间一长这想法也打消了。说他发疯的人,在他脱离这种状态跟正常人无异后便闭了嘴。奇怪的是当他不再歇斯底里时就不记得自己做的事情,也不相信别人告诉他的。在他看来不过瞬间的出神而已,年老了,很正常。
  不管怎样这已搅扰到村人们的睡眠,碍于辈分又不好做什么强制性的事情,只能建议他的子女进行劝诫,这当然是无用之举。有人说他丢了几魂几魄,有人说他被鬼迷住了,也有人说他被某种力量附身,甚至有人说他家房子、祖坟字向不对等等,不过请来的风水先生却说这些都没问题。
  意想不到的是几年下来他那定时的哭嚎已经被人们习惯了,再大的动静都毫无影响,人们依然能够照多年累积的习惯安眠睡梦。
  林万先跟老先生一起去的时候问老二爷为何如此,老先生说:“他就是想搅别个清梦,不是(的话)啷个可能净是在别个都睡着的时候出来吼,”他想了想,又道,“他没想到,是人都拗得很。”
  无论用了什么办法,反正自从老先生去过之后那老头子的确没有再发过疯。起初人们还没察觉,等注意到了所有人都惊诧无比。他们遇到周氏时都会问到这件事。她也说不清楚,只听儿子说,他们去撵了鬼。
  有一天回家她正式向老先生发问:“你到底是哪个,从哪点来?”
  老先生一脸玩世不恭,一边笑一边说:“本是逍遥人,没名也没姓,”周氏对这文绉绉的话不以为意,“我恁个给你说嘛,我兄弟也来你们这点儿捉过鬼,没捉完的留给我了。”
  “你兄弟?来我们这点儿捉过鬼?”周氏听得一头雾水,却隐隐有熟稔的感觉。
  “你记不到了?没得他的话,林万先他们那一辈人一个都活不下来。”
  那遥远的记忆终于回到周氏的脑海里,她想起了是谁,却半信半疑:“他是你兄弟?”
  “你以为呢?可惜啊,他没把鬼捉完,鬼是捉不完的。”
  “我们去找过他呀,根本没找到,哪个都说认不到他,你说你是他兄弟,那你说这是啷个回事?”
  “妹儿,不是我装神弄鬼,我给你说,你想活到八十六岁就莫问这些。”
  四
  六月一个下雨天,伏在地面的微尘在雨点的击撞下成了小坑,而松土则化为泥泞。空气中弥漫着清新和湿润,风扑送来牲口圈里各种秽物令人作呕的酸臭。
  坐在灶房门口短板登上宰薯藤的田珺忽然间一阵干呕。她赶忙转向后面的地坝,躬着身子迎接胃里的翻腾。房檐上滴下的水落在后颈窝,让她感到一阵冰爽。
  周氏喂完猪提着猪食桶从猪圈走出来,刚好看到这一幕,立马放下木桶过去扶着田珺,询问情况。
  田珺抚抚胸口,吐了一口口水,仍然躬着,有气无力地说:“可能是吃东西吃出问题了。”话刚说完又张嘴“哇”的准备大呕,可胃里的积物就是不出来。
  周氏将她揽着,一边轻拍她的背一边问:“你是肚子不舒服还是胸口闷,还是脑壳晕?”
  田珺默默检索,为难地说:“好像都不是,又好像都是。”
  “那就怪喽,这个天不可能中暑,你又呕不出东西——是不是怀孕了哦?”
  听完这话田珺顾不上身体不适,直起身来否定,道:“不可能不可能,妈,你莫开玩笑。”脸上的红晕尤为明显。
  “啧!你两口子都有那个怪脾气,我给你们说真的,你们都以为我是在开玩笑,我生过五六次娃儿,还不懂这些?”
  没等田珺对这句话提出疑问她又继续追问田珺最近的生理情况,虽然作为长辈不可能问及床笫之私,但她们婆媳向来关系甚好,试探地问些隐私并不为过。当一切都与周氏预想的一样时,她情不自禁地说了句:“是真的怀孕喽!”言语间可以看出喜色。
  而田珺却没有对这斩钉截铁的判断表示出欣喜,心里倒有些忐忑和担忧,即便真的如周氏所说,她也隐有不安地问道:“妈,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我?听话的我都喜欢,不听话我都不喜欢。”这话使田珺舒了口气。  
  虽然在家庭生活中田珺不是喜欢计较和无理取闹的女人,但她毕竟是女人,情绪在某些时候会变得尤其敏感,且由于最近也许有了身孕,便开始对一件事有所介怀,即丈夫这段时间总是匆忙得过分。他并不是因为农活如此,而是跟林万先和老先生一起搞些无关正业的事情。三人早上很早起床出门,没人知道他们具体干些什么,吃饷午时准时回家匆匆咽下一碗饭再次出门,晚上大家都睡了他们又像鬼一样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吃点冷饭,若不是能听出声音,真会让人怀疑有哪个人趁夜里月黑风高入室盗窃,否则就是真有鬼魅来访。让田珺好几次不悦的是,正当她快要睡着时推门的吱吱呀呀声和三人的低语杂声总将她搅入半梦半醒状态,甚是心烦。而这些终于停止后,林万夫却在黑暗里拖着疲惫的身体和一身臭味摸到床之后倒头就睡,毫不察觉此时身旁的妻子正含着一种莫名的情绪消化着一系列怒火。
  在一种复杂的心理下,或许是作为小小的报复,田珺未将自己已有身孕的事情告诉丈夫,而且她确信周氏也没告诉他,因为根本没机会。不过有几次,饭桌间老先生那双杂着无限沧桑和洞察所有事物本质的眼睛看向她时总让她不自在,因为她看出了悲悯,她想起过门那天在土地庙那儿他对她说的话,若是真这样的话——她不寒而栗。
  冷静下来后,田珺留意到一个奇怪的地方:以周氏对家庭那种负责的态度竟然会对两个儿子的荒诞行为置之不理,或者说是放任自流,甚至倾向于支持——正是她每天为晚归的几人留门、留饭菜。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矛盾,田珺聪明的选择制怒,无需观后效便可明白她的隐忍多么明智,因为这很巧妙的避过了一场家庭冲突。
  事实上周氏对林万先他们的态度确如田珺所猜测,但没什么可嗔怪。若然如此,林万夫的加入也不能称之为瞎掺和或林万先与老先生的招徕。在确定田珺怀孕之前某个将黑的傍晚,林万先扛着一把锄头,肩上吊着满满一背篓红薯,正大汗淋漓地回家。另一边,林万先却提着一只鸡公兴高采烈地与老先生走过来,林万先故意将那只鸡公举高一点对着林万夫晃,炫耀般说:“哥,你看!明天吃鸡肉。”周氏已不必怀疑什么,只问了下是谁家送的。林万先继续对林万夫说:“哥,先生说叫你和我们一路,你来不?”
  老先生看向林万夫,而林万夫则望着母亲,以眼神询问,周氏沉默一会儿,问道:“老大,还有好多活路儿要做?”
  “狠活路儿基本上没了,只要把这背篼苕放进苕洞就可以了。”
  “那你明天和他们一路嘛。”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便是田珺感到不满那样。公鸡最后一次报晓时天还未亮,他们三人摸黑起床,林万先显然知道往哪儿走,早就准备了镰刀。他们不断穿行于鲜有人迹的荒山野林,密布的荆棘丛未能让任何人萌生退意,这种执着与很多年后林万夫独自寻找那块用以替代被林晨砸碎的观音像的石头时同样让人惊叹,但加上不务正业的帽子后却形成反面。
  年轻人负责开道,老先生则寻寻觅觅,在某些地方作上并不显眼的记号,每个记号都一样:将几块石头按同样的图形摆在那儿。此举的意义莫说林万夫,就是跟着好几个月的林万先都说不清楚,老先生也并不理会他们的疑惑。若干年后,两人游弋时空之上俯瞰圜尘才发现,这简直是一幅巨图,极具艺术性,当然,这不是用来观赏的,没有实线勾勒却棱角分明的图案中含有某种警示。林万先那时已到达过宇宙最荒凉的地域,见证过每一时空下的事情,更加惊叹于自己师傅的神秘。在一处断崖前老先生牵来一根葛藤挂在两棵树上,神色犹疑,兀自沉吟道:“到底是在救人还是在害人?”
  直到有一天油钻声响彻天际,震遏行云,炸药将这些巍峨高山夷为平地,覆巢之下一切都随之崩散,然后是胜人力千百倍的机器大刀阔斧进行采掘,那些标记仍未彻底消失,不过没人注意。从存在到毁灭,它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要到一系列灾难光临之后才会有一些人想起久远年代前这里尚还是村庄时的一些传言,在梦中听到迷信时期祖辈们只言片语的告诫,后世人用最顶端的科技将毁灭之前的画面还原,发现那些有序的排列丝毫不比出土的林万先棺木中留下的谜题更易破解。  
  老先生教林万夫兄弟俩观花、撵鬼、画符等,这些都要念一些繁复拗口的咒文,且只能口传,没有文字载体参考,老先生笑说这才是无字天书。村中另一些年轻人中有人打趣:“无字经,我也会:‘你爸你妈你全家你祖宗十八代’……”他手上比划着老先生教授时的动作,嘴里却念些污言秽语,问候别人家人,且嘲讽道:“反正说得又快又听不清楚,鬼老二晓得在说啥子,说不定把你祖宗都喊醒了你还以为是在帮你撵鬼,嘁!”
  对于嘲笑老先生直接无视,继续对两个徒弟说:“晓得‘奇门遁甲’不——”
  “我晓得八门遁甲。”刚刚那人与插嘴。
  见他存心捣乱,老先生略有愠怒:“你最好提一桶水回去,你屋着火了!”
  那人闻言往自家房子看去,转过头哈哈大笑:“你说对了,灶孔头确实烧起来了,烟囱上还在冒烟,哎呀我的天呐——”那装出来的焦急将挑衅意味加深几分。
  到吃饷午时,村里一片喊叫,原来正是挑衅老先生的那人家门外一堆柴禾被不知哪里蹿来的火苗点燃,烈火差点将挑头烧断,幸亏及时扑灭,没有更大的损失。
  五
  其实花那么多时间学一些看似骗人的东西,林万夫也有过怀疑:那些所谓鬼神是不是真的?这些伎俩是否真的有用?答案偏向于否定。
  人大约在过了惧怕黑暗的年龄后便也对鬼神失去了敬畏,无论在多么幽暗寂静的环境,心中都不会平白发怵。不幸的是由中年向老年过渡时那些恐惧又死灰复燃,且变本加厉。大部分人遭受了太多挫败,对生活偶尔的反常也失去了应对的精力和信心。诸如喂养好几年的牛在没有误食蛙类和毒草的情况下竟然一夜暴毙;平日里走崎岖山路都健步如飞的人却在平地上摔得头破血流;连年收成相当的土地某一年所收的作物锐减;一个非常文静的婴儿从一个月夜开始不休止啼哭,每到夜晚就不让人安宁……稍微一点于原轨迹上腾起的波澜都让人联想到神明的怒罚或鬼灵的戏弄,人们圉于山野,囿于认知,唯有巫术能成为心的寄托。
  年轻人则不以为然。在他们看来,没什么能保持长久不变,那些不正常都太正常了。对于鬼神之说他们甚至会投以嗤之以鼻的态度,只是不可能向长辈明言反对。以前读书时大多数人背过一句话: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习惯嬉笑怒骂的年轻人们以同样的逻辑改成了“不祭如不在,不祭神如神不在”、“不祭如不在,不祭鬼如鬼不在”。林万先则提出反对:“你们看到过鬼没?”大家都说没有,没看到才说明没有,“没看到就说明没得?我们这点下去是塘坝,塘坝下去是水口,水口出去是城头,城头再出去是哪点?你们看到过没?都没看到,是不是说除了城头就么子地方都没得了?”
  当然,这些话没什么说服力,未使林万夫打退堂鼓的是一丝好奇心,即那天老先生未卜先知说准了那户人家要被火烧。但他说不出这是精准的预言还是神奇有效的诅咒。
  也正是那件事发生后三人在村中声名大噪,许多人到他们家拜访,希望他们能去为自己家扫一扫霉运,甚至一些辈分最高的老人也杵着棍子前来。林万夫家里一时门庭若市。周氏心里透出一股兴奋,但作为主角的老先生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每一个来访的人走后他都跟周氏说出他们接下来的遭遇,以及最终的宿命,周氏毫不怀疑不久后他所说的会如期发生。但有一次看着正在地坝与林万山一块玩儿的林万先,老先生第一次露出疑惑,说:“我唯独看不清他。”
  应下所有人的请求后一件尴尬的事情摆在眼前——老话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而这几个先生连最起码的黄纸、朱砂、印章等东西都没有。这些东西必须去县城采买,周氏欣然同意,光是林万先弄回来的十几只鸡卖了就值不少钱,完全有赢账。
  计划是林万先跟大哥一起下水口,顺便去杨文才家看看。那天早上周氏感到胸口猛然一阵疼痛,她在屋里醒来时耳边传来林万山稚嫩的声音:“我要吃橙子,我要吃橙子!”林万夫和林万先则在呵斥。她正准备出门给临行的儿子嘱咐几句话,刚打开灶房门就看见林万先从檩子上掉下来,瞬间昏死过去。她看了看正从柱头上慢慢梭下来的林万山,一语不发,回到房里也倒在床上。
  经过一番商榷和老先生的再三催促,林万夫只能一个人下水口。
  六
  最终是杨文才跟林万夫一起到县城去采购那些东西。早在林万夫出门之前老先生就将哪家店在哪儿说得一清二楚,仿佛他是规划这座城池之人。花费了三天多时间林万夫才返程回家。
  刚出镇子他就撞见好几个同道中人,他们装束并无奇特,言谈与常人不同,每人挎着一个包往山上走。此时林万夫脑海中冒出当初弟弟问过的问题:他们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当然,他没有说出口,也没人作答。他们只看见林万夫背篓中的一刀黄纸就知道他是干嘛的,自然熟般聊了起来。
  一人说,他撵过太多的鬼,男女——雌雄——公母——都有,没人们传说得那么玄,鬼魅并非鲜血淋漓、长相恐怖、既可以飞天又可以遁地、上一刻在眼前下一刻就到了天边。他们与人一样,但不穿衣服,也不是穷凶极恶,只是会做一些影响事物正常发展的事情。另一人表示赞同,因为他曾用一柄桃木剑将空间切开一条口子,把一群这样的鬼赶进去。
  又有一人称,从他出道以来,已在黑白无常——两个分别穿着黑衣和白衣的瘦高老头儿——手上救回来好几十条命了,双方甚至都有点交情了。
  林万夫没忍住笑了出来。他自然知道黑白无常是什么,他说:“你把他们两个喊出来看一下?”说完身旁还传来林万先的笑声。
  分道扬镳后走了一段路,林万夫回头望去,那群人早无踪影,而此刻他猛然想起刚才听见林万先的笑声,猛然想起他不是还在家中昏迷么?  
  他到家时天色已黑,林万先果然没醒,他只能将路上的事情当作疲劳时的幻觉。走了那么久的路太累了,他都没有好好看林万先就回房休息了。准备上床时他发现田珺正泪流满面地看着他,他忽然意识到忽略她已有好长一段时间了,一阵愧疚涌上心头。躺上床后田珺将他紧紧搂着,他问怎么了,她只是伤心地哭。温存之后,她说:“你莫做这门手艺要得不?”
  “为啥子?”林万夫抚摸着她的头发,又给她揩眼泪。
  “不为啥子,我怕,说不出来的怕!”田珺说完头埋进他的胸膛,两只手搂得更紧了。  
  若干年后,当两人大限来临时那份贯穿一生的恐惧又会在田珺心里泛出来,但在林万夫这一生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当着她的面叫出她的名字时一切将化为比喜悦更为快慰的心情,将在后半夜以死亡为句点。恐惧莫名而来,最终也莫名消失。那天夜里星光绚丽,和风四起,两人坐在门前细数生辰,虽未说出共同的追忆,但彼此跨越时间长河在某一躲过长刀劈斩的间隙里找到最初的一份美好,并互相表达最为真挚的谢意。
  那时,林万夫说他遇到田珺纯属运气好,望来世也能如此。田珺张开已然干瘪的嘴唇,笑出声来。她说林万夫是个好人,下辈子运气肯定还好。
  尔后林万夫将会说出令田珺感到生无愧作,且后半夜陶醉于美好的幻梦中欣然化土长眠的话:“如果说哪辈子运气都恁个好,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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