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2)
作品名称:高墙 作者:屠夫 发布时间:2017-02-05 17:18:56 字数:18451
七
身处绝境,毫无退路可言时林万山将会放弃挣扎,持着前所未有的冷静回望一生。他置身于浓度与宇宙边荒一致的黑暗,闷热的空气中充斥着死亡的味道,恐惧虽在蔓延,但光亮仍旧没有存在的必要。他想起十多年前某个夜晚,星空灿烂浮动,荒野依旧漆黑,他不知不觉跑到林万先的坟前,兜转许久才回到家。那是他捡到林霖那天,而那个凌晨他也看到一道酷似林万先的背影。从那时起他就明白,自年幼时就存在的歉疚将会纠缠他一生,会间歇,却不会终断。果然,当他直面死亡的玩味时,林万先又出现了,但不知是在眼前还是脑海。他还是死前那身青布衣服,身形佝偻,那双见证过远古兴衰的瞳眸比生前更缺乏光彩。林万山此生最后一次向他致歉。
“如果说不是我,”他说,“你一辈子不至于恁个悲哀。”
“不不不!”林万先以生前的语气安慰道,“我从来没怪过你,也从来没感觉到悲哀。”
这是一种比黑暗更纯粹的视见,因为他们的交流极有可能源于血脉共鸣,而非真正意义上的对话。一瞬间,林万山又想到了逝去的亲人们,他们仿佛就在前方,做着各自生前热衷的事情。而现世中的人们还活在饥荒中,正为重重灾难担惊受怕。
一切生机被掩埋后林万夫被一群蝙蝠拖到易被发掘的地方,不至于尸骨无存,施救的人找到他时仍会感受到尸身上笼罩着的古老的诅咒味道。
最后时刻,与死亡的蛩跫足音共舞的是一些时光碎片——林万夫还盘坐在堂屋敲木鱼,林霖回家告诉田珺自己的父亲死了,田珺正斥责他乱说话……林万山一一观赏,忆思浮现,他不禁怀念起年少的时光。
刚到县城读书时林万山的确被深深震撼——彼时那里虽算不上繁华如梦,但让一个从大山里走出的人对各种新奇事物应接不暇绰绰有余。他常看见比他小的孩子穿着漂亮衣服在大街上玩耍,再对比自己的一身补丁,心中难免艳羡。这说明多数人的审美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对美的取舍不同而已。
他经常跟一群狐朋狗友摽在一起,做着周氏知道后会大为震怒的事情,之中有林家坳的,有其他村落的,也有县城的。别人上课时他们翘出去玩儿,招摇过市。每人都在最短的时间里染上一身痞气,模仿大人的样子抽烟、酗酒、赌博,甚至在人最多的地方约架。
正是这时林万山明白了三哥当初为什么执意要进城,在他看来,即使在城里做最苦的工作也比回老家种地强。他常向别人打听林万开的消息,但没有一人知道。这地方虽小,却能让一个人不必刻意藏匿也不被发现。也是这时候林万山染上酒瘾,从一开始她就表现出极为惊人的酒量,后来沉迷于飘忽的醉梦中,以至于上课也要跑出去打二两苞谷酒喝。没钱时赊账,有钱再还账,一来二去杂货铺的老头渐渐与他熟识,有时候都不收他酒钱了。
这老头是名副其实的“鳏寡孤独”,面容瘦劲,没人知道他有什么家属,也没人知道他的来历,他自己从不提及这些。唯一站得住脚的猜测是,他曾是一名战士,参加过最为惨烈的战役,战争结束后隐居于此。林万山喝醉常说胡话,大声吹牛,毫无学生样子,而老头也乐得与年轻人说会儿话,不过他一开口便关于战争,“死人子、断手杆、短脚杆……你是没看到过——”语气中的确有难以言状的情绪。
“你看到过?”林万山问道。
“可惜的是那些死的人还不晓得流的血换得到哪样。”老人回思片刻后说道。
……
打牌时林万山跟老赌徒一样,嘴角叼一支点燃的纸烟,也许因为烟熏着眼角,所以他总是眯着眼观看桌上的动静,有时故作深沉,慢慢起牌。若是输了,他就将牌掸在桌上,说:“老子打一辈子牌,从来没看到过这种造型!”若是赢了,他就笑一笑,说:“卵蛋靠在刀背上——危险!”他输了钱就只能借,这个习惯将会延续一生。学生时代之所以没有债台高筑,全靠周氏严格把控着他的生活费。
他以为他的浪荡行为只要林家坳的同伴不告发就不会被家里人知道,但事实相反,每次他回家林万夫和林万先就会找没人的地方揪着他责骂,将他做的事一五一十抖出来。刚开始他装傻,一副被冤枉的样子,林万先却将情景还原,连当时有哪些人都说得一清二楚,让他赖都赖不掉。前几次他怀疑有人告密,可后来就连他单独做的事也会被两位兄长洞察,这让他憋着一股火气无处发泄,并且开始相信两个哥哥真的会算。
某天一位邮差将一封信件送到遥远的大山,气喘吁吁地递给林万夫。信的大概内容是说林万山学习成绩不太理想,但他很聪明,只要肯学,将落下的知识补回来很容易,建议以后的周末就让他在学校补课。末尾的署名盖着林万山某位老师的私章。
看到这封信时周氏喜忧参半,她为林万山对学习的懈怠大为光火,另一方面又欣喜于至少他还算受老师看重。隔天她让田珺用大背篼装了一捆柴、几斤米、几斤玉米面和一些油盐酱醋之类的给林万山送去,并传话给他,让他认真读书,别整天吊儿郎当。
田珺早上出发走到城里找城南的学校,一到地方就看到林万山叼着纸烟大摇大摆从校门口走过去,身边还有几个林家坳的孩子。她叫了林万山一声,大伙看过来时惊慌失措。田珺说了他们一通,没收了所有香烟,警告他们不能再犯,否则她会回去一一告状。田珺训了林万山后说明来意,把周氏的话也带到,东西交给他后就背着空背篓回去了,到家时天已黑尽。
第二天中午周氏和田珺在坡上老远就听到吵闹声,一看原来是学生们回来了,正成群结队从土地庙后方的小路上来。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山王,你跑快点嘛,钱输完了路都走不动是不是?”
刚撒完尿的林万山一边系裤腰带一边应道:“你吼个锤子!怕我妈他们听不到啊?”远处的周氏和田珺闻言都为之一振。
周氏杵着锄头愣在原地。她六十多岁了,头发白了很多,脸上的褶皱清晰可见,浮于之上是百感交集的神色。一旁的田珺脸色也不好看,心里不比周氏好受。她叫了周氏一声,但周氏没答应她,而是拎着锄头往家里走,她连忙跟上去。
到楠竹林时林万夫充满愠怒的声音传来:“昨天你嫂嫂才给你送东西去,早上出门黑了才回来,脚上起了好多泡,你晓得不?你今天跑回来做啥子?是不是又去打牌输钱了?”周氏本想听听林万山如何回话,但隔了太远听不见声音,便加快脚步回到家。
林万山正悠然地坐在门前的椅子上,用双手抱着后脑,时而嘘几个口哨,对大哥的盘诘不以为意,神情懒散。看见周氏的身影后他才开始慌了,隔得很远叫了一声,可她根本不搭理,沉着脸慢慢走过去。快到近前时她把手里的锄头一下子砸向林万山,若非他躲得快就被砸中了。他一脸无辜,假装硬气,吼道:“做啥子嘛!”
“你说老子要做啥子嘛?!”周氏吼完转身抢田珺手里的锄头,田珺硬拽着不给,她松开手走到林万山跟前,二话不说就甩了一个耳光上去,“你做的事全部给老子说出来!”
“我没有!”林万山捂着脸辩驳。
“你再给老子说你没有!”周氏另一只手又一个耳光打过去。林万山脸上一片血红,噙着两行泪水,他哭吼道:“本来就没有!”
“老子还没说你做的啥子事情你就说没有!你给老子犟,我看是你嘴巴硬还是老子的棍子硬!”周氏去林万夫那儿夺镰刀,林万夫不给她。田珺去拉她,劝她别急躁,问清楚再说。
“还问个狗屁!你以为你问他,他就老实说?他要是恁个老实我就阿弥陀佛了!”
周氏在柴堆里捡到一根小碗底粗的茶树干,田珺还想拉住她,自己却被林万夫制住。
“跪起!你个砍脑壳死的!”周氏用棍子指着林万山。
“不跪!我凭么子要跪?!”林万山站在那儿流泪,周氏不管不顾,一棍子打在他小腿肚上,让他退了几步。见林万山还不服软,她又一棍子打中他的膝盖。
“我跪!我跪!莫打了!妈!妈!我跪!”林万山摔在地上,剧烈的疼痛使他歇斯底里地叫了好几声,可周氏依旧不停打在他身上。田珺心软,劝道:“妈,他要跪了,莫打了。”林万夫碰了他一下,让她闭嘴。周氏朝他俩吼道:“你两个进屋!——
“老子叫你跪你不跪!你不跪!你要和老子犟!你和老子犟!你犟!老子看下是你本事大还是我本事大!”周氏每说一句话就要用力打林万山好几棍,她此时怒火中烧,比林万山更歇斯底里。林万山蜷在地上,双手抱着身体,哭声很凄惨,在山间回荡,所有人都听到了。
“我要跪了!我要跪了!你莫打了!莫打了!我么子都说!妈!妈!莫打了,我求你了!”可周氏不管这哀求,丝毫不想停手,既用棍子打又用脚踹。旁边田珺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去用力抱住周氏,自己还挨了两棍,她对林万夫说:“去把他拉起来,打不得了,再打要打出问题!快去!”
林万夫这才去扶林万山。他惊魂未定,用力抽搐,自己撑起身子跪在地上,嘴里还不断哀求:“莫打了……我跪……我说……”
田珺撬开周氏的手,把那棍子丢开,周氏却又冲过去在林万山脸上扇了一个耳光,然后彻底被田珺挡住。林万山边抽泣边交代瞒着家人做的事,看着他和母亲,田珺和林万夫对视一眼,觉得有点愧疚。
周氏瘫坐在刚刚林万山坐的椅子上,一只手疲惫的掩着面庞,许久后才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她目光依次从林万夫、林万山身上扫过,又看向村口天际,仿佛想将大山望穿。然后她转过头看着堂屋里缝布块的林万先——整个过程他旁若无人,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此刻仍全神贯注,不被任何事所扰。周氏撑着椅子边缘起身,趔趔趄趄回到屋里,让跪在地上的林万山不知所措,半天后田珺才去把他拉起来。
八
此后林万山收敛了很多,但仅止于收敛,没有戒掉那些嗜好。周氏深感心累,只要儿子不太过分,她无力过多管束。几年后林万山以当初林万开离家时的独断独行执意辍学娶陈翠瑛回家,周氏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
有一点奇怪得近乎荒谬:自陈翠瑛来到林家坳至她喝下农药离世,从没人知道她的身世,也从没人询问,包括多年后回忆往事时仍没人谈论过这方面。她跟着林万山回家那天所有人如看待既定事实般笃定这是他媳妇儿。她不算漂亮,也不难看,一双粗糙的手反映出她不是个娇小姐;最明显的是那副薄嘴唇,一眼能看出不是好惹的人。
娶她过门时送亲的全是她和林万山的同学、朋友,从始至终没人道出哪怕一丝异常。那天林万夫、周氏、田珺忙得焦头烂额。当时林万夫已在老房子左边另起一栋木房,地基本是块菜园子,比老房略高,两栋木屋紧邻,以几块青石板为阶相连。
早先周氏不同意修新房,理由是应先送林万山读书,因为他是家里唯一上过初中的人,有更大的深造空间。但自从知道他在外面胡作非为后她改变了主意。屋子落成后田珺在地坝边上栽了很多草木,凤仙花遍地招展,芍牡丹呈紫白开放,端阳花孤高孑立,部分万年前属矮植物尚还是枝桠插在土里;沿地坝跟脚处种有十几根李树苗,一字排开,她说李树长得大但长不粗,不担心垮,反倒能把土给扯住,夏天还能吃果子。这么一说她倒给了自己启发,将桃树、青皮梨、糖梨、樱桃、葡萄等栽了一大片,每到春时繁华似锦,煞是美艳。接着她以干活儿时的劲头把屋后高出几米的荒土垦出来,回娘家挖了不少杜仲树苗栽在里面。老房子后面那片土不知还栽些什么,她就到楠竹林刨几根竹鞭埋在这儿,还种了些枇杷,一片新绿的生长颇为惹眼。
她费心的装点会随着年月飞逝成为标志性物景,见证三家人的生老病死、浮生百态,多年后林晞铲除这些时也被带给无限回忆。
彼时田珺忙完那些,得意地对林万夫说:“我虽说没读过书,但是说到这些方面,你们几兄弟赶我都差得远呢。”
“是是是!我媳妇儿本事大。”林万夫说道,反使田珺赧然。
林万夫虽与周氏分开住,但考虑到林万山还小便没有分家。新葺房子目前只为扩大居住空间,所以林万山成婚那天林万夫他们和其他帮忙的人上下两头跑,不可开交。
从一开始林万先就闷在屋子里不会客,林万山拼完酒东倒西歪进屋看他,他则侧身躺在床上,蜷着身子,时而咳嗽几声,往地上的灰盆里吐痰。
“二哥,今天你又不是新姑娘,出去耍嘛!”林万山关上门后靠在门板上说道。林万先看他一眼,没接话。林万山又说:“你看,我都有媳妇儿了,你还不忙?”也许酒后心直口快,但酒醉心明白,他说完一眼看到林万先如驼峰的脊背,立刻觉得刚才的话不该说,幸好林万先没计较。
“去年林万忠他媳妇儿跟我说,她给我看了个人户,是大坡的,老丈人姓戴,叫戴包林,老丈母姓藤,叫藤子谦,姑娘脾气好,做活路有劳力,连犁田都会——我都不会——你看如何?叫林万忠去给你说嘛。”
林万先盯着他,用一个揶揄的笑回应他一脸诚挚的表情,林万山说:“我晓得你是么子意思,那时候我也不知事,我也没想害你——”
“好好好,我没说那个——”
这时田珺推门进来,把门后的林万山也推动了,两人皆吓了一跳,田珺问他怎么不出去待客。林万山打了个嗝,喷出一嘴酒气,把刚刚要给林万先做媒的事儿重复一遍。田珺嫌弃般往鼻子前扇了扇,驱赶难闻的气息,看着林万山时神色古怪。
“嫂嫂,二哥不说话,肯定有想法了,你觉得啷个样?”
田珺强忍笑意,露出一脸认真——戏谑意味的认真,小声问:“你有想法没?”
“我?我有了一个就不想第二个,媳妇儿多了要打架,二哥,你说是不?”
“我懒得和你说。”林万先不耐烦答道。
“我和你说真的!”
“我怕你说煮的哦,”田珺睨了他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戴包林’、‘藤子谦’、会犁田的姑娘!——你以为只有大坡有?我们那牛圈头也有!你啊,你个猪脑壳——牛脑壳——戴牛包铃、藤子牵起走,还会犁田,你说是么子——”田珺话都没说完就又笑了起来。林万山细想一下,恍然大悟,尴尬看向林万先,只见他也没忍住,咧开嘴,胡子都翘了。
田珺和林万山出去不久林万夫进来了。他看着林万先一句话也不说,两人似乎从来不需要过多交流,许多事情都心照不宣。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林万先以伤感的语气说:“我可能还有几年就死了。”
林万夫木然盯着他,欲言又止,声声喟叹。林万先的眼神始终朝着木格窗外,窗外是毗邻后檐沟的堡坎。
屋外觥筹交错,欢快嘈杂,有人道贺,有人行酒觞,有人醉后高呼,有人插科打诨。
“老三也没得几年就要回来了。”林万夫终于也开口说道。
“是要回来了,我死了他就回来了。”
九
林万山在几兄弟中吃的苦最少,但成家后舒心的日子俨然到头。他没有出众的手艺,必须汇入众流,去适应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方式。刚开始他很浮躁:无论日晒还是雨淋都要惦记着土里的庄稼,天热时为了少晒些太阳,天还未亮就起来了,中午不管太阳多大,必须把剩得不多的活儿干完才能回家吃饭;若是观察到近期有雨,劳作时间会更长。他对这样的生活深恶痛绝,却又无可奈何,因为他深知曾拥有机会走向另一种可能,自己没有珍惜,若是抱怨,恐怕周氏还会不留情面。他经常拿那些不能言语的东西出气,他骂老天爷善变,骂土太硬,骂锄头太重……
周氏知道儿子指桑骂槐的心理,可她一句安慰的话也不说,她心中没有一点同情,任由他被现实折磨。
相比起来陈翠瑛就厉害多了,坡上的、家里的、脏活儿、累活儿、重活儿都上手,让林万山气馁。以前有些人开田珺的玩笑,说她干活儿时像头牛,现在有些读过点书的人也打趣陈翠瑛,说她是牛魔王,而且是黄牛。
可她性格的极端之处也展现出来——她太强势了,强势得过火,而且说话尖酸刻薄,甚至很多言语可以归为咒骂,让人不愿太接近。
有一次她在坡上挖土时顺手将一块石头扔到坎下别人的土里,被一个路过的长辈看到了,那人就劝她别这么做。本来不是什么事儿,她也并非故意,说几句话圆个场再把石头捡起来就可以了,可她偏要问:“这是哪个的土?”
“你屋对门三伯的,二回你挖土看到石头,有山林就甩到山林里头,甩到别个土头他们又要捡,多余的麻烦,你说是不是?”这人按辈分林万山要叫一声五叔,平时不是蛮横无理之人,说话的语气也客气。
“这土不是你屋的?”
“不是不是。”
“不是你屋的——那你屁话哪样?主人家都没说话,真的是——‘闲事管得宽,屙屎一大摊’!”
中年人顿时语塞,心中异常气愤,扛着锄头尴尬说:“假如别个把石头甩到你的土头,你心头好想不?”
“哪个敢做就试一下。”
“那就是了——”
“就是个屁——”
“我说,一来你是个姑娘家,二来我是你老辈子,说话做事还是要有点教养!”五叔喝道。
“教养?我教不教养关你屁事?又没叫你养!”陈翠瑛喋喋不休,声音也提高八度,“箩篼大一个的字都认不到几个还和我说教养,笑人!”
“你也最多就是读过点书的农民,好意思说?!有娘生五娘养的家伙!”
“说我‘有娘生五娘养’,你有娘生有娘养!你就是个狗娘养的!”
中年人气急败坏,从未遇见如此无礼放肆、无理取闹之人,重重丢下一句:“我不晓得万老山那个天棒是啷个看得起你的!”然后就走了。
这件事很快传开,人们大肆谈论,是非评断几乎一边倒。周氏自然也知道了,因为许多人都在跟她说她媳妇真的很过分,让她回去说几句。可陈翠瑛不依不饶,站在家门口破口大骂,说他们嚼舌根,嘴要烂。对面三伯听不下去了,站出来说:“我叫你捡你应该要捡嘛,那是我的土!”但陈翠瑛丝毫不认错。最后是周氏几面赔礼才减小冲突。
事实上陈翠瑛类似的乖戾在新婚后没多久就上演过,只是为了颜面没人将家丑外传。那天她说头痛不能上坡干活儿,便在家里睡了一上午。还没到饭点时田珺回来了,她也是不舒服,把饭菜弄好后自己多少吃了些便去了新房子里,周氏他们回家时吃的都是现成的。林万夫匆匆吞了两碗饭后去照顾田珺,留下周氏和林万山不慌不忙地吃。
“把这些吃完,不是(的话)下顿又要吃剩菜了。”周氏对林万山说道。
林万山嘴里包着饭,摇头咕隆,口齿不清:“吃得完个屁,又不是猪。”
“吃不完加把劲,我看你做活路的时候力气都没得。”
“‘酒醉君子,饭胀呆子’,不爱吃剩菜就倒了。”
“可惜不?”
“靠这点又发不成家……”
两人正闲聊着,不知什么时候陈翠瑛已站在门口看着他们。林万山偏过头也看见了她,说:“你吃没?来吃点嘛。”
陈翠瑛冷哼,说:“吃剩了,吃不下了就晓得叫我了?”
“说那些话,难得听!”
“难听?大嫂吃的时候不喊我,大哥吃的时候也不喊我,你们吃不要了就想到我了,我恁个下贱?”
这些带刺的话让周氏听着不愉快,但她还是勉强解释:“翠瑛,大嫂是不舒服,饭吃了去休息,大哥是去照看她——”
“我舒服?啷个没见派个人来照看下我?”
“你莫多心,莫多心,饿了将就吃点。”周氏继续笑呵呵地说。
陈翠瑛没打算坐下来,说:“妈,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你都发话了,这一桌就是屎我也要吃。”
闻言林万山把手中的碗猛地往桌上一磕,拿筷子指着陈翠瑛,吼道:“你要吃屎茅厮有,给你脸你不要脸!你想做哪样嘛?!”
“老子今天不是不舒服的话,哪样都想做!”
“说话归说话,莫动不动就充‘老子’,你是哪个的老子嘛?”林万山以一种压抑的平静沉声道。
“老子就冲了,闯你妈鬼哦!”
周氏不再说话,放下碗就进自己屋了。林万山没什么好脸色,戟指陈翠瑛,厉声道:“你凶!你把我妈气出毛病了看我找你麻烦不!你不是要吃謾,今天最好把盘子都给老子吃下去,吃不下去你看到起!”
“我看得到你!”陈翠瑛不甘示弱。
两人争吵过程中村里的狗一直莫名狂吠,叫声此起彼伏,没有一点间隙。村民被扰得不得安宁,顺便把吵架的声音也淹没了,故此除当事人外没别人知道这件事。不过当陈翠瑛的野蛮愈演愈烈时,已无需掩饰,所有人都知道林万山娶了个什么人回家。
十一
出人意料的是,性格文弱,看起来暮气沉沉的林万先几年来从未与陈翠瑛起过口角。家人并不觉得他俩是分庭抗礼,井水不犯河水,而认为是林万先平时沉默寡言,没有起冲突的机会。其时他已受到苍天意志的嘲讽,晴空中降下的雷罚在他身边炸开,旨在让他看到自身的卑弱。而后蛇群如潮水涌来,疯狂噬咬着他。当他被抬回家露出肌体上的血斑时,连心肠最为冷硬的陈翠瑛也不禁怜悯。
林万先与陈翠瑛唯一一次起冲突是林昭三岁之时。已为人母的她不但没有改变性格,反倒越发暴躁,对两个女儿也毫不心软。两姊妹相差两三岁,林晴最早挨打时还在襁褓之中。
在那个弥漫死亡之气的七月,中元节前夕林万山被林万夫叫去打纸钱,他则与林万先写包封。饭点时分陈翠瑛被林昭惹得暴跳如雷,她把女儿摔在床上后便去林万夫家叫他们吃饭。此时林万夫和林万山已经分家,周氏跟着林万山,林万先跟林万夫一家。两家隔得太近,跟没分家时出入不大。这个月初田珺怀的第二个孩子已胎死腹中,身子虚弱,无力他顾,加上林万夫和林万先各有忙碌,所以吃饭都是在林万山家吃。
林万先写完包封回了屋里,陈翠瑛叫了他好几声都没人应,她推门进去看见林万先正直勾勾地盯着楼板,只在她进来时瞥了她一眼,然后目光又移了回去。
“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吃饭了!”陈翠瑛没好气说道。林万先视若无睹,充耳不闻。陈翠瑛将对女儿的怒火加诸于林万先的冷漠上,吼道:“你吃不吃?不吃我把饭拿去喂猪了!”
下一刻陈翠瑛瞠目结舌:林万先迅速起身,扬着脸挺直胸膛——也挺直背脊,穿好鞋走到陈翠瑛面前,先是剜了她一眼,然后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她脸上。
“注意你那嘴巴,迟早有一天要害死你。”林万先说完又变得与以前一样,弓着背,一路咳嗽着走出房门,被掌掴的陈翠瑛回过神后也慢慢跟上去。
傍晚时分,暮色瘫软,霞光敛尽,夜幕笼盖凝远的天际,黑暗悄然而至。
吃完饭后林万先坐在林万山家门前与周氏和田珺闲聊了很多,有关于今年的收成、明年的打算,也提及许多引人发笑的旧事。自林万先从房梁上摔下来后他就一反往日的机灵,变得不爱说话,这样闲话家常几乎从没有过,但或许正因如此,田珺她们一点没感觉到不同。
五岁多的林晴坐在田珺腿上,田珺一摇一摆,唱着曾给林晓唱过的歌谣:“推磨,摇磨,赶场,卖货,嘿哟,嘿哟,这点儿呆子有一个!嘿!呆子!”林晴嘻嘻笑着。
“黄二,你该去找个媳妇儿了呢,你看老幺的女儿都恁个大了。”田珺说道。
“你给我找一个嘛。”
“真的?我明天就去给你打听。”
林万先的脸上平添惆怅,轻声喃喃道:“明天,明天……”
“我记得到,我来你们屋的时候老幺就像林晴恁个大,那天他和老三在我新床上滚过来滚过去,搞得要死,时间一晃就过来了。”田珺没听到林万先的低吟,兀自感慨。林万先看向林万山,他仰坐在地坝的一把椅子上,朝着对面的山吸烟,对兄嫂们的谈话不太感兴趣。他看着漫天繁星,一口浓烟吐了出去。他的两位兄长能把大多星宿叫出名字,并说出对应运势,可他总记不住。小时候他以为太阳东升,月亮就该西起,挨了一顿说,没想到前几天仰望星空时他还告诉林晴月亮从西边升起,让人无言。
“老幺,麻烦你个事儿要得不?”林万先叫住出神的林万山。
“哪样?”
“你下水口叫杨文才上来一下,看杨伯伯走不走得,走得的话叫他一路上来耍,好久没看到他们了。”
“明天?明天不赶场啊。”
“就是明天——明天……”
夜风拂过,地坝旁的梨树枝叶被吹得哗哗响动,不断翩飞摇摆。
霎时间近处的草丛中响起大片蟋蟀嘁喳,远方田野里此起彼伏的蛙鸣也清晰可闻。
上空无数星辰流转,翕忽闪烁,于明灭之间诉说苍凉,将夜空衬得格外高远。星辰越是繁多,黑暗就越凝重。林万先抬头看,恰好一束青色流光映耀在他眸子里,然后快速消失。他发出一声长叹。
十二
如果从林万先提出想见杨文才和杨永贵的那个晚上起算,杨氏父子是第三天清晨赶到林家坳的。当林万山风尘仆仆登门报丧时他们错愕到难以置信。倒不是怀疑林万山撒谎,而是——按照林万山的说法,林万先断气时天刚亮,可明明他那时才从杨文才家出发回去。
杨文才告诉林万山,他二哥昨天下午就下了水口,进门时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他照例提着一壶酒贽见杨永贵,多年来他每次登门都会如此,因为他总记得幼年离开水口时杨永贵说的话。逐渐年迈的杨永贵在看到林万先时惊喜多过疑惑,即使在微弱的油灯下也能看出他精神好了许多。杨文才的女儿杨柳和他哥哥杨柏——两个机敏可爱的小孩子——一看到林万先就拉住他不放,又要吃糖又要告状,缘故是杨文才打了他们。
“你们也打他,打他!”林万先不厚道地笑着,怂恿道。
杨柳看了看父亲,对林万先说:“你打,我和哥哥打不赢。”
林万先盯着杨文才笑,说:“看样子他们只是打不赢你哦!”
“打得赢我们也不打他。”杨柏连忙怯怯说道。
“那你就是这个——”林万先对他竖起大拇指。
星空下,两姊妹嬉戏、玩家家,而杨文才和林万先则谈笑风生,一边追忆似水的年华,一边倾听彼此近况。易逝的时光和已逝的过往是最主要的谈资,杨文才还有许多生活方面的压力。林万先看着这位老友,无能为力。当然,话题倒不尽是沉重,两人也揭各自的底,曾经拼命想隐瞒的事情如今已不必提心吊胆,回忆起来还颇有韵味。当杨永贵加入谈话时他俩还是像少时一样,瞬间没了底气。惨淡星光下一切事物都成了时间的倒影,他们声色并茂地镌刻岁月的变迁。
这一刻林万先忽然想起多年前刚来到水口那天黄昏时,他问杨永贵自己的母亲和兄长,杨伯伯说他们回家了,那一刻他有一种遗弃感。那个难眠夜的况味已说不清楚,而第一次与他们分别的画面也浮现心间,那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因情感泪目,如今回想,空来几多惘然。
直到深夜三人还意犹未尽,就着星月变幻任由忆思飘远。或许他们都发现了,有些话若不尽早说完,就再没机会了。
翌日破晓,天光微醒,朦胧仍在。林万先将杨文才摇醒,只留下一句话:他要走了。然后匆匆离去。等杨文才弄清楚状况追出去时林万先早已不见踪影。当下午传来他的死讯时,无论杨文才还是杨永贵都不相信,永别竟是如此之快。
林万山的震惊比他们更甚,他说昨天晚上林万先一直在家里,一大家人聊天聊到大半夜,那时他二哥就托他明天来水口找他们。可是,第二天天还没亮时他挨个叫醒亲人们,说自己不行了,之后又回到房间。
家人纷纷赶到林万夫家进了林万先房里看什么情况,早已点亮的煤油灯下,林万先狰狞的表情使在场的人毕生难忘。他脸上留着冷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呈褐色。他咬紧牙关承受剧痛,身体痉挛般时而绷直时而扭曲。
周氏想过去给他擦汗,他大声喝止:“莫过来!莫问!么子都莫说!”
他说他现在身上疼痛到难以复加,有人拿凿子在凿他背上凸出来的地方,四肢被铁链锁住往四个方向奔扯,但就连林万夫也没看出他说的事物。还没说几句话他就剧烈咳嗽,那种声音仿佛要把内脏震碎,喷出来的血沫溅在他脸上,青筋暴现。周氏急得团团转,问林万夫该怎么做,可林万夫相当平静,只是看着。
林万先同疼痛抗争时还断断续续同家人告别,诉说平生遗憾,他言称要去找老先生,并且要找到他。田珺听到这话满脸歉疚,泪眼婆娑。
“不关你的事!你还——不晓得他?如果说他不想走,你那几句——话——激不走他的!”一瞬间他想起第一次跟老先生去做法事那天中午提着鸡公回家的画面,他忽然笑了。
“想走的人,留不住的!”他本想笑两声,不让人们担忧,可痛感实在太强烈,根本不给他故作轻松的机会,他又挣扎起来。
“大嫂——你是个好人,是要有好报的,我要麻烦你几个事儿,你——听下——我死了这间屋莫准别个住,我回来的时候也有个落脚处——麻烦你到时候把我绣那些布块块和我放在一路——
“妈——你要注意身体,生死都是常事,哪个一辈子不送人走嘛——
“老幺!你要听话,只要别个说的是为你好的,你都要听,听到没?
“陈翠瑛——”听到呼唤,陈翠瑛霍然抬头,却不太敢看林万先,他话也没说完,反倒使她不自在。实际上这一刻痛楚已如退潮般撤离林万先的身体,他也露出解脱的神色。田珺注意到他肤色的变化——逐渐变黑,她惊呼:“蛇毒!是蛇毒!”周氏老泪纵横,大声叫林万先的名字,叫他的诨名,可他听不清了,他话语含糊,如同梦呓,只有林万夫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说其实半年多前他的大限就到了,只不过他与死亡谈判后争得一些时间,此时他正要赴约。他对时空的理解越来越深,困惑也越来越多,唯有死亡能满足他将要进行的探索的条件。并且,在他思考宇宙时对生死也推演过,人们的定义是错的,没有生死,只有存在,他数次突破死亡设下的屏障,这一次极有可能会突破终极界点,达到永生。
“不管我回不回得来,把土地庙修一下,那墙,莫管他,听到没?”
“听到了。”一直缄默的林万夫点头答应。
“听到了就好啊。”这两句话众人听懂了,但一前一后使人迷惑不已,不等众人询问,林万先已彻底解脱,溘然长逝。
此时黎明已到来,微光投进房间,板壁上的燃烧的灯芯自然熄灭。
林万先的灵魂急速上升,这一时空节点所有事情都被洞悉。和常人一样,接下来他倏然消散,回归原始黑暗。然而再过一瞬间,所有属于他的灵魂碎片又以极速在光不能至的地方穿梭,顷刻组成虚淡形体,仍穿着青色衣裳,他的背脊不再佝驼,也没有呈显病态。
他凝神,尘世间一切视听言动他都能感知,却没人发现他还未消失。此刻他无心为下方亲人的伤心而感怀,因为刚刚永生与永灭之间刹那的虚无使他迷惑不已,此后他思考的东西又多了一样,即存在的意义。
除了亲戚外不少受过林万先恩惠的人也来送他入殡,吊唁的人之多超越村里任何一位亡故之人。吹唢呐、做法事和定字向的在林万先生前都与他有很深的交情,林万夫是林万先的亲哥哥,不能参与其中,倒也放心把事宜交给他们。
其实一年多来林万先与这些人最后一次见面时就陆续各人他具体会在哪一天死去,并请他们当天务必赶到林家坳为自己做场法事,还提前付了酬金。没有人觉得林万先是在说笑,收下无功之禄,将那次分别视为生死决别。林万山死后半天他们如约而至,并告诉他的家人他们与亡人的约定。
一位姓王的先生说,他与林万先最后一次见面是半年前,他俩在水口做完法事往林家坳走,上野路时迎面走来两个瘦高老头,一个穿素白衣,一个穿素黑衣,他们手中握着长长的铁链,一部分在地上拖曳,不时与石块轻击发出清脆的声音,衬在幽寂的山间竟显得瘆人。照面时四人都停了下来。黑衣老人打量着林万先,说:“你该走了。”
林万先病怏怏地垂着头,掩面低咳,也看向对面两人,用沙哑的喉咙说:“还过一段时间。”
“过好久?”白衣老人问。
“半年——半年就是了。”
“作数?”
“作数。”林万先侧开身子,两个老人没说什么,擦肩别过。姓王的同伴怔怔看着,发现一处细思极恐的小节——两个老头从泥泞路上走过来裤脚居然未沾一点泥尘!林万先叫了他一声他才醒神,可两个老头不知何时已无影无踪。
还有一人说,他与林万先的最后一次见面是一年前。那天他没有朕兆剧烈咳嗽,鼻血止不住地流。他自嘲道:“算一辈子的命,连我个人的血光灾都算不到,笑人!”
同行的人问:“要紧不?我去给你扯两把蒿子。”说完就要动,却被林万先阻止了,他说这个没用。真正使人不解的是他流了那么多血,却没在地上留下一丝痕迹。
每个人与林万先的最后会面时间不同,但都遇到类似无法解释的现象,真假只是一面说辞,不可考据,唯有一点不容置疑:林万先早已料定自己的死期并有所交代,因为他的死离奇突然,那些人却在没有收到任何通知的情况下赶来设灵堂,而且除吃住外没收取任何酬劳。
依照遗嘱,在装殓时田珺把所有比较袖珍的遗物和林万先特地交代的布片放进棺材,此举本被诸位先生反对,因为棺椁中除了尸体、老被、纸钱之外不能乱放其他杂物,不过林万夫告诉他们这是林万先的意思之后便没了异议。
事实上林万先很久前就对身后事作了详细安排,包括为自己选的地和各种时辰。看期辰的先生笑说自己只是来走个过场,因为他选的时辰、方位与林万先的意思分毫不差。上山那天中午,林万山在众抬棺人前面举着引路幡,后方的人吃力缓慢行进,送葬的人跟了一长排。
到土地庙时林万山看到前方浓雾里有三道身影渐近,勉强能看出是一个大人带着两个小孩儿,毫无避让的意思。林万山跑上前停下来,朝他们喊道:“嘿!大哥,麻烦你们让个路啊!”
对面的三人闻声反倒加快脚步走过来,错身时大人对小孩儿说:“这个是幺叔,喊人——”两个小孩儿先后叫了一声。林万山把头上围着的孝帕扶正,看着满脸从容的中年人不明所以。他想发问,可对方带着孩子继续往他身后走,抬棺的几人感觉肩上吊着棺材的抬杠一阵抖动,重量陡然增加好几倍,不得不暂时放下来。来人指着棺材,对两个小孩儿说:“这是二伯,他过世了,跪下来给他作揖,要磕头哈。”说完他自己也鞠三个躬,声音低沉,说:“二哥,好走!”尔后他顺着长队下去,但凡认识的人都教孩子们怎么喊,几乎所有人的神情都和林万山一样。到了最后面,他依次指着田珺、周氏、林万夫、林万夫背上的林昭、陈翠瑛、林晴,说:“这是大伯娘,这是奶奶,大伯,二妹,幺娘,大妹妹,快喊。”
在场众人恍然大悟:林万开回来了。
最吃惊的是陈翠瑛,她确信从未见过对方,但他好像与她熟识。田珺哭红的眼中闪过一丝光彩,与其说是惊异,不如说难以置信;周氏和林万夫则相对淡定些。几人沉默以对。到两个小孩儿一一叫人后,林万开才半露笑意发言缓解尴尬:“大的叫林昕,小的叫林晗,你们认不到我了是不是?哈哈!”现场议论很多,但唯独只有他一人发笑。
周氏面无表情,但不好冷落小孩子,答应他们后一语不发。倒是田珺表态说:“走嘛,送你二哥上山去。”
十三
有人说林万先是带着怨气被埋进土里的,因为林万开出现时棺材突然晃动且重量剧增。众所周知,林万先年轻时被林万开推下水,患了一辈子肺病,所以人们猜测他死后都还记着这件事。当初林万先在水口请人做那具棺材时请了八个人,四人一轮,几个小时就抬上林家坳了。须知如此险峭的山路上几人都没觉得多吃力。而林万先常年积病,身体羸弱,入棺后却让四五个壮汉束手无策,八个人合力才勉强能前行,林万开出现之后又加了四个人,费九牛二虎之力才到达选定的葬地。
不过也有人反对林万先怨恨林万开这一说法,那是些有经验的送葬者。他们深知任何人死后都会出现棺木凭空增重的情况,虽然他们无法解释,但林万先绝非特例。他们还说,算来林万山也对不住他,可两人一直和睦,他没那么狭隘,即使在棺材里带着情绪也一定是出于对亲情的眷恋,毕竟这是他们兄弟四人最后一次在人世间齐聚。
对于说不清楚的事情,人的惯性思维是选择遗忘,所以没多久蜚声就平息了。况且林万先生前为人处世并无太大瑕疵,他死后也没人愿过多非议。
说起来更为蹊跷的是——在那个丁点儿事情都能惊起波澜的院子里,林万开的归来倒没人过多关注,甚至大家见面寒暄也稀松平常,就像一直如此,与陈翠瑛到来时如出一辙。另一点,林万开对林家坳十几年来的变化熟记于心,谁娶了媳妇儿,谁生了孩子,谁起了新居,谁于哪年仙去等等,他都能一一说清。他回来时提出请求,先在林万夫家住一阵子,然后立马动工在林万山家右边新修一栋房子,紧挨楠竹林。
期间他曾独自离开林家坳几天,回来时有十几人随行,每人帮他拎着大大小小的家什,其中一个身材瘦小的女人,是林晞的母亲。她叫李芳琼,长相普通,面色土黄,唯一显眼之处就是两条辫子。
从此以后,林万夫他们活着的三兄弟彻底变成了三家人。
十四
几年后煤厂修成了。这项工程并不简单,光修路就花了好几年。从塘坝下到水口的小路不适合扩宽,因为太陡,不符合道路建设的原理。要减小坡度唯一可行的办法是延伸得足够远,然后在各山谷、低洼、山腰间不断缠绕,很短的距离也要迂一大圈。当然,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政府也要出面调节,对占用的土地、山林进行赔偿,并拨款支持;工程每到一地就要雇用当地的居民,倒还缩短了工期。最终这条全长一百多里的乡道在一个春天落成。它如一条毒莽嗅到春的契机,逐渐夤上这海拔一千多米的高山上。
人们永远不会忘记煤厂开业那天——他们也不应该忘记这一天。倒不是说仪式有多隆重,事实上由于地域偏远,开张仪式可以称之为简略。当那位外地老板用当地人听起来有点秀气的口音简单致辞后远处便响起了阵阵橐橐声,声音渐进,惊得飞鸟四散奔走。再过一会儿,三个绿色大东西从不远处的马路上缓缓过来,进入人们视线的还有黑烟。前方探出去的小孩儿们看到三个一模一样的铁东西越来越近,掉头就跑,更有好几人大哭起来,跑到父母身边时裤子都湿了大半,引得一阵责骂和哄笑。
围观人群也有点骚动,大家在猜那是什么。进城进得多的人此时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眯着眼睛介绍说这是拖拉机,顾名思义,是托东西拉东西的机器,劳力比牛啊马啊骡子啊之类的好多了,连续跑十天十夜也不叫一声累。更厉害的一种,后面的大斗子可以升可以降,装卸货物更方便。
“那些人骑在它身上,它不撵他们下来?”
“肯定不啊,这东西儿比牲口的脾气好得远!”
“你说比牛还凶,犁田得行不?”
“那我就没看到过了,硬是要搞的话肯定也得行!”
“他吃啥子?你看它走几步就要放个屁,不晓得一天要喂好多草才够。”
“他不吃草,吃油。”
“猪油还是素油?”
“劳力恁个好,吃素油啷个的行,估计是要吃猪油的。”
见到拖拉机时反应最大的是田珺。无论过多久,只要一看到汽车或闻到柴油和汽油味道她就会想起这三辆拖拉机从她身边路过时烟囱喷出的废气打在她脸上的感觉,又热又臭;不光如此,她胃里开始翻腾,像有东西在搅动。她对林万夫说胸口闷,想吐,林万夫马上把她带离此处,可到处都是车烟囱喷出的臭气,她甩开林万夫,快步跑到河边,不顾一切干呕起来。
这座高山上从来就有很多困惑人心的事情,而现在,人们不得不对这座矿厂产生疑问:那老板是外地人,他怎么得知离县城如此远的山旮旯里蕴藏着丰富的煤?煤炭在村民眼中不比白菜珍贵多少,老板难道是傻子么?竟然愿花那么大的代价想借此牟利。当然,时间会带来巨变,也会带给人答案,到时候他们只会意识到一点:他们封困多年,外面的世界早已在想象之外。
十五
受不了家庭纷争的林万山选择到煤厂上班,他觉得安宁一点。安宁是安宁,安全系数却不高。周氏从没反对,自他上班后还经常给他找猪血炖来吃。但林万夫最开始的态度近乎无可商榷。他从许多方面举例,如矿洞狭小,出个意外不好施救,挖煤等于吃灰等等,林万山却一句听不进去。一次砍柴时林万夫又提起此事,林万山放下柴禾,说:“大哥,我说老实话,你纯属是运气好,遇到大嫂了,假如说你命像我恁个,遇到她陈翠瑛那种人,不晓得你是么子想法。”
“往几年叫你好生读书你不听,我们晓都不晓得你就把她喊回来,你从来就是不听话,所以说才觉得吃亏。”
“是嘛,你说得对嘛!你不是算命的謾,你不晓得这些东西纯粹就是命?”
林万夫不说话了,他放弃了规劝,他想到往事,想到许多年后预见的结果,他想,林万山说的未尝不对。
其实家里人太清楚林万山的想法,他不光图那份安宁,还想自由。这么多年,他早就厌烦了家里各种约束,若不是有了两个女儿,天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到煤厂上班后就不同了,同村的只有林万忠这个鳏夫跟他一起,要林万忠束缚他肯定不行。
林万忠的妻子大约在林晨五岁时死去,可以看出林晨一生都挺可怜的。他从小好学,每次考试名列前茅,颇受老师赏识,疯癫之前一直是林晞和林晗赶超的对象。年少的他不知道自己竟然完成了祖父和父亲未竞的心愿。他上初中前祖父因年轻时过度劳累积劳成疾,于七十岁的高龄病死床前。林晨活泼但不是无法无天,而且独立,虽然大家叫他天棒,但若是犯了小错挨打大家都护他,一是因为林万忠下手不知轻重,二是林晨的确招人喜欢。
林万忠虽比林万山大好几岁,但他是老实人,不染上林万山的痞气就不错了,那可能劝得住他。林万山在煤厂是自由了不少,可他没想到他的妻子不是什么适可而止的人,只要有不顺心的事情,陈翠瑛不会放过任何吵骂的机会。这导致林万山在外面放纵起来,他本是戒了赌的,却经不住工友的唆使,常常打牌到半夜才回去,迎接他的是陈翠瑛的狂风暴雨。他喝酒也比以前厉害了。每个人都有压力,烫喉的酒仿佛低温的冰,能将满腹忧愁冻却,要到醉意消退后才解封。他们甚至凑钱从城里运了一大桶苞谷酒,又买了不知多少炒豆和炸过的花生作下酒菜。
盛夏的一天凌晨,林万山刚出矿洞连澡都没来得及洗就被拉去拼酒,三杯两盏一大碗,喝完就有点恍惚。酒过三巡时,若非林万忠一直劝着林万山,估计他真会成为一滩烂泥。
两人一同回家,走到一处山林时林万山说他想撒尿,林万忠也喝了点酒,让他快点,自己则低头走上前。虽然林万山已快四十岁,但有些行为跟小孩子差不多,就比如在野外小便,他还跟小时候一样边走边撒,借着头上矿灯的光观看在地上画的图案。等他回过神才发现不知怎么已经到山林中了。
上前大截的林万忠回头没看到林万山,大喊道:“山王!搞快点,我瞌睡来心慌了!”他又看到山林里的光,笑道:“你屙个尿也是有点水平,人都屙到山林头了,快下来!”
林万山不得不收起吊儿郎当的神情,往脚下看,叫道:“下不来诶!全部是刺笼笼!”说着又往后看了看,“闯他妈的鬼,后头也是刺,到处都是刺!”
“那你是啷个上去的?”
“不晓得,屙尿屙上来的!”
“你莫动,我上来接你!”
“算了算了,这块山林我来偷过柴的,晓得往哪点走,你往大路上走回去就是了。”
“你喝麻了!”
“酒醉心明白!你回去嘛,没得问题——哦对了,给我妈打声招呼。”说完他往前路走去。林万忠知道林万山胆子大,不再固执,只叫他小心一点,也往前疾行。
黑暗是人类最原始的恐惧,但林万山没有丝毫害怕。他从来就被认为是个天棒,漫说走夜路,就是在坟地睡觉都敢。别人佩服他胆子大,他说:“我两个哥哥撵一辈子的鬼也说不出鬼长么子样子,怕个锤子!”此时他不但不心虚,反倒用阴阳怪气的声音怪叫:“我的脑壳——手杆和脚杆——你们这些砍脑壳死的,把我的心肝肠子还来——”哀嚎了半天他觉得这个时间估计没人能听到,就专心走路。他倒也厉害,喝了那么多酒却没摔跤。
等穿过森林走到庄稼地时已是黎明时分,他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刚出来他就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他二哥的坟堂。四下处于淡黑之中,风过让人凉爽。借着矿灯的光林万山看到一道笔直的背影,像极了林万先,不过光能穿过他的形体。
“二哥——”林万山试探性叫一声,那道身影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站在那儿,背对着他。“你不是我哥,我哥是个驼背。”对面还是没反应。
就在此刻,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寂静,惊得林万山一个哆嗦。他顺着声音转过头,额上的灯照在前方,一个婴儿不知何时出现,正伸手蹬脚不断哭泣。林万山回过头,早先的身影已不见了。
“老子今天真的闯鬼了?”林万山骂道。
地上的婴儿片刻不消停,直到林万山将他抱起来。
“抱回去。”一道声音在林万山脑子里响起,但他敢肯定没听到任何人说话。
“二哥,是不是你?”没人回答他。
林万山愣在原地,思绪万千,直到红日初升,黑暗彻底退去,他脱下身上的衣服把婴儿裹着,婴儿也被敷黑了。
回家时林万山特意绕了一趟,从杜仲林里偷偷摸摸地滑下去,到了林万夫家地坝。他没想到林晞、林晗、林晴、林昭都在这儿,还有林晨也在,几个孩子都叫了他一声,以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
“晨娃儿,你老汉回来没?”
“早就回来了,他叫我下来看你到屋没,到了就回去给他说。”
“吃饭了再回去,你们耍,你们耍。”然后他抱着怀中的婴儿进屋,听到母亲和大哥大嫂的声音,又往灶房走去。
“你抱的啥子?”田珺先看到上半身赤裸的林万山,以及他怀中的婴儿。
“在山林头捡到的,你看——”林万山把熟睡的婴儿递给田珺,“昨晚上喝麻了,没找到路,走到山林头去了,就捡到个这东西。”
周氏看了看婴儿,没管他后面的话,问:“捡的?捡的哪个的?”
“你问得笑人,我要是晓得是哪个的还叫‘捡’?”
“真的是捡的?”田珺接过婴儿,也狐疑道。
“唉呀——你们么子意思嘛——”
“问一下,有么子意思嘛。”
“你打算喂他?”田珺问道。
“捡都捡回来了,不喂,又甩了?屁眼痒哦!”
“你啷个给你媳妇儿说?”
“我又没在外头乱搞,该啷个说就啷个说!”
林万夫置身他们的谈话之外,独自思忖,想到了很多事情。
林万山抱着婴儿出门准备回家,正好一群孩子又转过身,他说:“林晴,林昭,来,这是弟弟,抱他下。林晞,你们在读书,给他取个名字,看你们取得好听不。”
田珺跟出来,说:“还是叫你大哥算下八字,名字莫乱取。”
“不关事,他不犯杀。”林万夫说。
林万山对孩子们说:“来,看哪个取得好听。”
“幺叔,你给伯娘他们说你才从山林头回来,就叫他‘林森森’嘛,三个‘木’的‘森’。”林晞说道。
“一,二,三……”林万山掰着手指数数,笑说道,“林森森,八个‘木’字,你把他当木脑壳是不?”
“那叫‘林林’,两个‘木’那个‘林’。”林晗说。
“四个‘木’,一样的,换个换个。”
“林中飞——”
“林中跑——”
……
“乱弹琴!搞得异古稀奇的。林晨,你读书凶些,你说!”
林晨想了一会儿,说:“我觉得叫‘林霖’,不是‘树林’那个‘林’,是‘雨’字头盖个双木‘林’,天干好久了,他带得来一场雨也好啊。”
“‘林霖’,‘林霖’,‘雨’字加个‘林’,那个字有落雨的意思,是嘿!”林万山念叨几遍,问周氏和大哥觉得如何,大家都没意见,他就此敲定,抱着婴儿往家里走。
陈翠瑛似乎在等林万山回家,当他出现时她立即发问:“捡的哈?”
“是啊。”婴儿突然醒了,却没哭,好奇地盯着林万山的下巴,林万山露出一缕慈爱的笑容。
“是?”陈翠瑛的质疑态度尤为明显,林万山很不愉快。
“是!”他坚定地说,忽然又改口:“不是又如何?陈翠瑛,你莫以为我不晓得你心头想的啥子,不是吹,老子一说不和你过,不晓得好多人拍手板!”
“你试一下!老子赌你没得好日子过!”
“作数不?”
“作数不?你先说这鬼儿子是不是你生的!”
“不是,你要我说好多遍?”
“我们敢赌咒不——假如说他是你亲生的,雷都打不死他,假如不是你亲生的,他就是死了都要化成灰,你敢赌不?!”
“老子没得好话赏你!”林万山呵斥。他看着婴儿的大眼睛,婴儿也看着他,一种奇妙的感应从双方眸中闪过。
如果林万山能多活几年就会知道陈翠瑛没跟他开玩笑,也不是一时之气。多年后的某一天林晞派推土机推倒土地庙,林霖仿佛一早就知道自己的宿命,清晨到林万先的坟前告别,那时他会想到初来林家坳那天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