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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高墙      作者:屠夫      发布时间:2017-02-04 10:29:35      字数:19788

  一
  归于死亡的日子里,林万先寻找自己的归宿多年而无果,他将永生永世在平行的空间里游弋,看不清宿命的契机,最终他厌倦了在看似清醒的迷途中迷惘追寻。他将会回到水口镇,看着往日走过的路找回一些心绪。那时候,他进入业已年迈的好友的梦中,将每个人的梦境连通,在脱离现实的空间里让生前的友谊得以延续,遗憾的是每个人醒来都会彻底遗忘这些飘忽的经历。也正是那一时期,林昕和林玥在水口遇到一个老人,他们扯出远亲近邻期待找到共识的人,说到林万先时老人告诉他们,恰好他昨晚梦见过他。
  对林万先来说,虽然短暂人生中的经历相比动辄千百亿年的浮沉占不到多大的比重,却是他死后最常回味的岁月。他想起刚到水口的日子——一天天过下去,他倒还听话,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基于与他父亲的关系和心肠并不恶毒,杨永贵对林万先没有像其他诸多出师的人对待学徒那样,近乎玩弄般严苛。他一般不会打骂林万先,要是他与杨文才一起干了坏事,那么两人都会挨一顿打,但这也是出于长辈对晚辈的感情,而非居高临下的刁难。且每次周氏来看自己的儿子时,这位杨伯伯总是非常坦率地告知她这段时间林万先为何事又挨了教训。
  做事情的时候杨永贵常向林万先讲一些自己儿时的经历与他亡父的糗事。林万先也乐于去听,两人很多时候真的就像伙伴一样。
  “你老汉小的时候比你还刁,纯粹是个搞卵棒,”杨永贵带着难以说清的笑意回忆道,“有一年春时我两个去城头上学,从吊桥过去有块油菜田——那时候种庄稼比现在还苦,没得肥料,全部是挑牛屎粪淋——那田油菜花开得好,你老汉跳天舞地的,不晓得从哪点找到一块篾片,一路打起走,把别个的庄家糟蹋得——啧啧啧,那次要是遭主人家晓得,我怕至少手爪爪都要遭打断。”他说起来,仿佛景象还在眼前。
  “伯伯,我弟弟林万开和林万山也刁,和你说的我老汉一样。我妈叫他们去望牛,他们骑在牛背上乱吆,差点摔下来了,回去奶奶他们叨了他两个半天。还有一回他去把别个栽的苞谷的天花掐了好几根,幸好遭看到了。他们去我屋告状,我妈把他两个打安逸了。”
  杨永贵拍拍他的头,笑道:“哈哈!你是‘大哥莫说二哥’、‘老鸹莫说野猪黑’,我看呐,你几兄弟只有你大哥自成点,年纪大些知事些。给你说,你老汉有回脸皮子都甩完了,我现在想起都想笑。那是放学回来的时候,前头是我们一群男娃,后头有些背苞谷的女娃一路走,到吊桥上他‘噗’的一声放个屁,我一看他,脸巴红得像个关公,还闻到一股臭味——臭屁是不响的——哈哈,他一个屁把粪打出来了!嘿!我们后头用这个事儿笑他好长时间!”
  ……
  这些——以及另一些更深沉的讲述让林万先对未曾经历的事有了了解,他会向周氏求证,问这事儿是不是真的,那事儿她知不知道。有些事情周氏也不知道。小孩子的世界总是多一些活泼与认真,疲倦是大人的。到多年以后,林万先会亲眼见证杨永贵所讲的事情,他发现很多地方都有偏差,有些不太真实,却也正是这些偏差和不真实构成了他的真诚。在孤寂得明明存在于世上却被世人遗忘和无视的时候,看着印象极浅的亡父做的糗事,看着长辈们的顽皮,可能他会感到一些亲切,会毫无顾忌地笑一下,可能也会发出一声叹息。
  对杨永贵来说,跟一个孩子说这些事情一面为了打发时间,聊以解乏,一方面也是对亡友的纪念。更重要的也许是他行年半百,身心已感到疲累,对年轻时的缱绻仿佛能恢复一丝活力。时间虽不可能真的倒流,但每一次将记忆翻出来他都感觉眼前和脑海里尽是往事,一帧一幅如同画卷,不曾远去。人之常情是年幼时向往老成,年老后却想还童。过往的存在只能留给人回忆,而回忆的意义仅限于带来某种慰藉,或许也能回答既定因果的联系,或许还能想象另一种可能。
  未来林万先将会发现,生命的循环、时空的永恒、无形中的轮回、历史的始兴中亡,现世一切既存物仿佛都被置放在一场回忆中,万事万物的规律无论如何变化都在不变的秩序中运行,在每一个既逝的节点徘徊,在每一个即来的节点迷惘。万物如此沉眠,永远醒不过来,只能静候毁灭。
  可能人也就是如此。  
  在这段时间里,杨文才与林万先的关系最好。他是杨永贵第二个儿子,与林万夫年龄一样大,曾一起读过书。不过他没有林万夫自觉,读书时不努力,毕业后辍了学。原本他还有个哥哥,名文举,比他要大十几岁,长辈为他哥俩取这两个名字自然是希望他们能将心力放在学业上,做个有才华和地位的人。然,其时家贫,文举根本没读过书,从小就干粗活。有一天他与一群同龄的伙伴到各自家里的山林砍柴——那些山林都在河边的悬崖上,虽然险而难攀,但对这些矫健的小伙子来说不是难事。
  原本杨文举正在拾柴,可他头一歪不经意瞥见悬崖边上有一簇花,花瓣大而红艳,茎叶绿而平扁,垂在空中像丝带。时已入秋,天气尚热,但萧条的脚步总归一步步赶来,这种如同水仙一般大红大绿的花是不会在这个季节开放的,可它就在那里,在斑驳的岩石,清幽的水流映衬下赫然显眼,在正午光线下绽放娇妍和妖娆,在微风中犹自摇曳,熠熠生辉。
  文举一只手抓在一根手腕粗的野茶树上,吊着身体往外探,可他总够不着,索信将茶树吊弯后抓住树梢,倚出去更远,就在快触碰到那簇花时他发现那些红红绿绿在逐渐黯淡,他往前一抓,却只有一片虚无,指尖什么都没有留下。可就在那一刻,他身子猛然一送,加上没有回过神,抓在茶树上的手一松开,人便掉了下去。
  从上百米的悬崖上往下坠落,他惊慌失措,心中颤抖,发出许多声凄厉的吼叫,在这山谷间回荡。坠落到半空中时他的头在凸出的顽石上磕了一下,一滩腥红迅速溅起,一部分贴着石壁缓慢流落,另一部分跟着他继续下坠,一直到整个人落入水中,掀起一朵巨大的白花。
  山谷中听到响声的人走到边上观看,开始他们以为是谁在抛石头,可水在逐渐变红,他们意识到有人出事了。
  杨文举的灵魂从水中往上升,只一会儿就到了他失脚的地方,他根本没有看到那朵花,什么都没有。再一会儿他这本就虚淡的形体更是一点点星散,他看到这个世界、这片宇宙在这个时间点发生的一切事情,并迅速理解和处理了这些信息。悬崖边的伙伴在呼唤他的名字,可他不能答应,他的母亲在家里烧火,屋顶上炊烟袅袅,父亲在田里挖着土,看样子准备回家了。弟弟四岁了还常哭,这会儿无端要哥哥给他削木剑,爷爷奶奶安慰着。此刻他多想去给文才揩揩眼泪和鼻涕啊,可是等不及了。
  “妈!——”
  他的意识发出最后一丝带着惊恐、悲伤、难舍、不甘的情绪,然后须臾间破碎,或者说是消融于虚空中,回到原点。
  如果他能像林万先那样长存不灭,他会发现几十年后远在山巅的林家坳有个男孩也经历了类似的事情并因此癫狂。另外两个女孩子会遇到同样的妖邪——同样是悬崖,同样是那朵花,同样在不该出现的季节出现。他们都因好奇于无形的虚妄而遭遇本不必的厄难。这世间的悲剧总不断重复上演,且惊人的相似。  
  做法事时杨文才跪在哥哥的尸体前,他不想跪,可父亲非要他跪着。他对死亡尚还没有概念,不理解母亲为何哭得昏死过去,只是哥哥那苍白的脸使他不自在。他淘气地呼唤:“唉呀——哥,起来呀!”没人回应他。到夜略深时他自顾地睡着了。
  梦中文才飘到文举坠崖身亡的地方,他看到了那朵花,看到哥哥去摘,看到哥哥掉了下去,在空中张皇失措。“大哥飞咯!妈——哥老哥在天上飞!”他如是梦呓。
  后来他又看见哥哥在往上升,拿着他白天想要的木剑对他挥手,他往下看,水里浮着一个人,跟他哥长得一样——谁才是大哥?他自己又在哪儿呢?一瞬间那朵花变成巨大的躺在灵堂里哥哥狰狞的面容,然后又幻化成各种使他恐惧的景象铺天盖地的挤满整个梦的空间,再一看什么都没有。他惊醒了。
  做法事的人绕着尸体念经,板壁上挂着画了刀山、火海、油锅等的壁画,在烛光下显得阴森。
  文才蜷在爷爷的怀里呜呜地哭了,撒娇说:“老爷,哥哥睡起做么子?叫他起来!”
  爷爷坐在一把长椅上,守在亡孙的遗体边,脸上一片阴郁。旁边的奶奶挂着老泪,用手帕在擦。爷爷哽着声音说:“你哥哥死了,起不来了。”这么一说奶奶哭得更厉害了。
  “狗屁!我才梦到他,他在摘花,没摘到就在天上飞,还给我做了宝剑。”
  爷爷闻言分别看了看两个孙子,不禁叹道:“真的是两兄弟啊!”便不理文才了,他无故的又哭了。
  门外连夜赶工做棺材的人中有人说:“又是敲铛铛,又是娃儿哭,(要)是我一个人过路的话,不敢走啊。”
  另有人接话:“怕么子嘛,怕是心头怕,胆子要放大!莫看我们只是个木匠,其实最不该遭怪罪。你看,活人要我们修房子,不是(的话)没住处,死人也要我们做房子,不是(的话)入不到土,鬼都要让我们三分,怕么子!”
  “嘿嘿!你那嘴巴会翻!说老实话,文老举还算听话,对人又有礼貌,平时也不是无法无天的人,啷个说死就死了呢?小心点多好的,造孽的是他妈啊,昏过去好几回了。”
  “该遭的始终要遭。给你讲个(故)事儿嘛,是往年我老爷给我说的:他们那点儿有个算命的老汉,一算一准。有(一)天他算到他个人屋头有火光灾,第二天大早晨就把屋头全部的一下子点得燃的东西——像松毛、杉树枒这些堆到楼板上,下午坐在房子外头吃烟。六月天虫子多,他脑壳一抬看到一个飞蛾在房梁上飞,顺手一烟杆砸过去,落到楼板上就把一堆松毛点燃了,房子也燃了。其实一根烟杆有好大点火嘛,赶上六月天,偏偏他还把这些东西堆到楼上,想淋都淋不到。有些事算得到也躲不开,你去说嘛!”
  二
  街头巷尾多棋牌类的娱乐,有的人甚至整天到晚都坐在牌桌前不离开。石板铺的街道、木房子的陶瓦让镇子散发古朴,然而宁静之时又常传来赌徒震天的叫喊与粗话,它们互为因果,又互相讽刺。
  情致淡一点的通常坐在一起打上大人,输赢不大,而且被责问时还幽默地说:“‘上大人,孔乙已’,你晓得是哪个不?这是念孔老先生的功德,耍一下又啷个嘛!”
  另一些年轻气盛或赌术迷心的便围在一起抓鸡,牌换得快,输赢也快。人要是打昏了头便会乱来,大吼一声:“牌桌子上的钱,一堆纸,值个狗卵!”可越是乱来只会输得越多。
  打麻将便没有这么激奋,茶烟里人被熏得昏昏沉沉,不过眼下和手上并不含糊,该碰该杠该和该自摸,一点不错失机会。
  在这个地方长大的杨文才自是从小便学会了各种赌技,也是因此耽误了学业。由于他是家里的独苗,祖父母都护他,除了轻微责打以外杨永贵无可奈何。
  他第一次带林万先去看打麻将时闹了个笑话,他问:“林二娃,晓得麻将有好多颗子儿不?”
  “没看到我妈他们做过,籽应该有点多哦。”
  “你说的是么子?”杨文才感觉驴唇不对马嘴。
  “麻酱啊!辣的是海椒酱,麻的就该是花椒酱嘛。就是不晓得啷个做。”林万先一边挠头一边小声地说道。
  这话一出,杨文才捂着肚子猛笑出声,打着麻将的人也“扑哧”笑了,有人说:“小娃儿,不懂就算了,‘赌’这个东西不会也好,莫像文老才,毛都没长齐就学赌。”
  “锤子!我这叫学技术!”杨文才振振有词反驳道,“林二娃,我给你说,他们打这个就是‘麻将’,有一百零八颗子儿,像梁山好汉有一百零八将,三十六个‘萬’子,三十六个‘饼’子,三十二个‘条’子,四个幺鸡,有些麻将还有‘东’、‘西’、‘南’、‘北’、‘中’……”
  “你狗日充人精,来嘛,你说幺鸡是么子?”一个长辈脸色戏谑,问道。
  “‘幺鸡’就是‘一条’,你以为我不晓得。”
  “那你又说你胯裆头喂那颗儿幺鸡是‘一条’还是‘二条’嘛?”
  大家都哈哈大笑,林万先也跟着笑,杨文才知道钻进笼子里了,无论怎样说都吃亏,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他们也常去抓鸡的地方看热闹。林万先没什么兴致,杨文才却这人身边转转,那人旁边瞧瞧,有时说“这牌要跟一圈”,或者“这牌要走一转,莫去撬牌”,抑或是“反正输恁个久了,人死不过卵朝天,闷一把!”
  赌桌上的人最烦别人嘁嘁喳喳,自然有人骂他:“你从小不学好,不好生读书,整天就晓得看别个打牌,鸡毛都没长齐还抓鸡!滚回去!”
  其实林万先喜欢看别人下棋。较之赌徒,棋手们多念了些书,没那么多市井气,当然,也只能是相对而已。有些人能把博弈中的韬略很好地转化成处世时的进退,不胜高妙。由于林万先很好学,且那些人都喜欢他的机灵和聪明,常一边教他下棋一边跟他说些经验之谈。从最开始记诸如“車走直”、“馬走日”、“象飞田”、“炮翻山”这样的基础口诀到一些攻守技巧,譬如“将军抽子”、“连环馬”、“巡逻車”,然后是些杀棋,“重重炮”、“错子車”、“馬后炮”等等,林万先也变成下得不错的人了,有时候能将教他的人杀成“光杆”。
  他虽在学手艺,却一直没有减少对知识的热爱。杨文才和林万夫一样读过小学,不过他太吊儿郎当,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个人都是白大苕,还来教你?我把卵子交给你!”因此林万先下棋或观棋时便向那些人请教。这大多是曾经想读书而没机会的人,他们去县城见识过城里人的骄奢,深知只有读书才能跻身那样的生活,所以非常刻苦,对于林万先问的东西还能解答。
  不过有些时候这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会提些稀奇古怪晦涩难懂的问题,譬如他会问:“叔叔,你说,你是谁?‘言’旁一个‘隹’那个‘谁’,看你说的上来不?”
  被问的那人答道:“我?我是你老辈子,隔外还是哪个嘛?”
  “我问‘你是谁’,没问你是我哪个!”
  “我是人喽,反正不是鬼嘛!”
  “我没问‘你是么子’。”
  ……
  那人一系列的回答都不甚满意后便说:“你娃儿锭子大一个,一天哪来的这些牛角尖钻?”
  林万先不正面回答,只说:“好嘛好嘛,说不出来就算了。我重新问个问题,你说我们来到世上是搞么子的?”
  “男的搞女的,女的搞——说了你也不懂。我们大人搞活路,你们细娃搞耍耍,就是恁个。”
  不等林万先反驳,一个白了很多头发,叼着旱烟杆的老人就说:“错了!这娃儿说的和你说的不是一个意思——”他所否定的显然不是中年人的表面言语,“我说的和你那个也不是一个意思,”然后他转向林万先,“我们人,肚皮饿了要吃饭,胀了要屙屎,瞌睡来了要睡瞌睡,这是为啥子呢?因为心头想啊,或者说你不想不得行啊!我们为啥子要做活路呢?为一张嘴,管了一张嘴就要管几张嘴。为啥子要吃饭、屙屎、睡瞌睡呢?为的是活起。这时候要问的不是为啥子想活,是活起为啥子。为啥子?为的是按‘最原本的想法’做事情,在‘这个地方’多活个几年、几十年,走的时候心头爽快、舒服点。我们一辈子就做这些,你们想是不是?”他说完对林万先露出一个笑容,林万先也回了一个笑,对这个可延伸到世世代代的答案不置可否。
  过一段时间他又会问:“你们晓不晓得我们从哪点来?”
  神经大条的人说:“你啊?你是从林家坳来的,恁个大了还不晓得个人从哪点来,咦——羞哦——”他用食指在脸上划,笑着说。
  “不是不是!我是问我们‘从哪点来’,不是老家在哪点儿。”
  一个带痞气但不失幽默的人说:“你回去问你妈,你是不是从管子(里)头来的?么子管子?反正是晚上拿出来磨的,不磨不喷水。”周围的人心照不宣笑了,起先那老者严厉地呵斥道:“你又不是没得妈老汉,玩笑莫开得太无聊!”
  “唉呀——老辈子——这娃儿聪明,我逗下他。万先,我们这个年纪的人都晓得一个事儿,我给你说,你假如喊我一声姑爷,我晚上回去肚皮要痛,假如喊我一声老汉,我当场就要痛,翻来覆去的痛,你千万莫搞整我哈!”
  一人鼓动说:“他叫你不喊,你偏偏喊一声试一回——反正莫喊我就是了。”
  另一人戏谑道:“喊‘姑爷’和‘老汉’他肚皮痛,喊‘舅舅’就好了。”
  “狗卵!莫听他的,他是我舅子,你喊他才喊舅舅!”
  玩笑归玩笑,他们对林万先倒并没什么恶意,当然,他意识到喊了会吃亏后只一个劲儿说:“不搞!不喊!我没亲嬢嬢,老汉也死了,不喊!”
  林万先不知道,就算有一天他能在时空中无阻地遨游,能解释各种困惑人们的事情,却仍不能将这三个永恒的谜题释透,人们也只能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他想起曾经在家里也问过母亲同样的问题,周氏逗他说:“你是捡来的,老爷在坡上做活路看到你,开始看你是条黄狗儿,慢慢变成人了,所以说他喊你都是喊‘黄二’呢。”
  “屁!那大哥和老三诶?”林万先不服气地说。
  “大哥是我生的,老三也是捡的,你看你两个都一样,身上脏得要死,像个花野猫。”林万夫在一旁一边笑一边附和着逗几句。林万先看到一摇一晃走着路的林万山,嘟起嘴说:“万老山也是捡的!”
  “他也是我生的,这个你又不是不晓得。”
  “他是捡的!他后头还要捡一个!你看嘛!”
  周氏和林万夫呵呵地笑他。
  直到很多年过去,那时林万先已经死去十来年了,那天下午像块黑炭的林万山抱着一个婴儿回家时,周氏可能早忘了,不过林万夫仍能忆起二弟说过的话,偏偏当时的他说得那么笃定,让林万夫百感交集。
  三
  十七岁的林万夫胡子已经发青了,下巴毛茸茸的,说话时嘴角的髭须也一贴一翘。好几次他都想刮掉,可周氏不准,说胡子越刮越深,喝茶别喝太浓就是了。
  他是个很谦和的人,待人有礼,而且比较腼腆内敛,人前话不多,也不讲粗话,老实是老实,有时候却显得过犹不及。用一个长辈对他说的话:“你娃做事情踏实,为人也不错,就是好多时候都像个‘莽干痴’,没得心机是好事,那也要分得清个好歹才行呐。虽然说年轻人话多了不好,但你也用不着像个‘闷龙’一样嘛。”
  好几个跟他同龄大的人都成了家,可他对于家庭的概念模糊到可以说没有。他的祖父母见着村里已经有人叫他们“老祖”了,也不免着急,便跟周氏商量,周氏也认为老大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况且家里多把手也好,想着什么时候跟他说说。
  有一天林万夫在补衣服,他简单把破的地方用线连在一起就扔在一旁。周氏将衣服拿过来,也拿过针,拆掉儿子打的线重新缝补,手上一边做事一边说:“哪个都像你恁个补衣服,二娃子还学个狗屁的手艺。田头的活路几下子搞得完,针线活路快不得诶!”
  林万夫不说话,周氏趁机问:“想不想找个人帮你补这些?”
  “你在补啦嘛,还找哪个?”
  “我?我给你补得到一辈子不?莫说一辈子,就是这几年眼睛就不行喽!等我‘茅厮里头搭块板板’,两只脚一蹬,哪个还来给你做这些活路?”
  “你还年轻呐——不是——老爷和奶奶他们都没说这话,不晓得你在忙个么子。再说,你也说了,二娃子在学这个,他是我亲佬儿,我不信找他补个衣服他还要收我钱。”
  见儿子根本没明白她的意思,周氏也不想继续扯话题,直截了当说:“有些时候他们说你是个‘猪脑壳’啊,我觉得他们说得过分,下细一想你又真的像。我说恁个多话你是一句都没搞懂,我的意思是说——你看你胡子都青了,该谈个媳妇儿了!”
  听到这话林万夫更加不知该说什么,因为虽有长辈经常跟他开玩笑提到这方面,但他从没认真想过,不料母亲也突然跟他说这事。他毫无应付的准备,想了半天只憋出一句:“妈!你啷个也和我开这个玩笑哦!”
  衣服补好后周氏在线尾打了一个结,用牙齿咬住并扯断多余的线,再把衣服递给儿子,佯怒道:“拿起!你看我像是在和你开玩笑謾?我是你妈,拿这些事和你开玩笑像话不嘛!我们这几十户人里头你这一辈你一个人最大,和你一年生也一路退学的那几个,娃儿都有了。我虽说也想诓孙儿,等个几年也还等得起。主要是你老爷他们年纪大了,想看一次一屋四辈人坐在一路的样子,你懂没?”
  林万夫默不作声,不知从何说起,只在那里扳手指。周氏继续道:“前头你老爷就跟我说,‘假如真的死了也还好说啊,就是不晓得哪天死,偏偏大娃儿到了年纪又只有干看,心焦啊’,我想也是——”周氏模仿了半天老年人的语气,又转折道,“诶——也不是说只想抱个孙儿就叫你找媳妇儿——你看你细活路没哪样做得像话,我再过个几年几十年也是个不管事的了,不来个人管屋头的家什,你又啷个搞诶?你想嘛,是不是这个道理?反正当妈的不可能害你,这点是绝对的。”
  林万夫仍然无言以对,眼睛四处打瞟,身子却一动不动,心里明显忐忑,却忽然连刚刚想了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感觉屁股坐得有点疼,火辣辣的,起了一下身又坐下,目光死盯着地面。当周氏还欲开口时他说:“随便你们嘛。”
  “么子随便我们哦!一辈子的事情你个人要有个想法呢。”
  “开头你说得像等不起一样,我说随便你,你又——唉呀,找找找!”
  周氏明白老大虽没主见,但不是没头脑,毕竟他读过几年书,没有外人说的那么木讷。而且他若真不愿意,估计说再多也没用,之所以他这么不耐烦,按周氏的推测是源于他的性格——老大跟老二、老三、老四同一个奶子吊大,却真的是性格迥异!跟公婆说起时周氏都还在笑。  
  从塘坝往西,走个大约二十多里的路就到田氹。这地方相比其他地方较为平缓,旱地当然同是垦于山坡,却多了很多水田。外面的人都说:“那个垰垰,田多,姓田的也多,所以说叫‘田氹’是有道理的。”
  塘坝有一条河,跟随源头一直往山上走也有一个村子,名叫小槽,被群山屏蔽得如同封锁。另一个方向,同样在山上有个居民居住地,叫大坡,地理位置比林家坳还高,巍巍岧岧可俯瞰圜尘。
  这些村落彼此独立,相隔甚远,大多时候都显得孤单寥落。而秋收后若不必下水口补充必需品几个地方的人便四方奔走,粜细籴粗,也互结秦晋,加深了联系。
  历史中产生的东西早在历史中消亡。这些偏僻地区与繁华喧嚣的距离越远,其人性的贪婪便暴露得越少。像地主与佃户之类的社会等级虽存在过,却已是久远的事情。缘故是此地曾一片荒芜,连着如今的县城都算是“没于蛮獠”之地,逐步定居的是隐居、流放、逃窜之士,乃是“夷獠所居”,故此自由散漫,能摆脱长久的桎梏,击穿历史的隔阂。
  多数人都知道“一分辛苦一分财”,所以自觉的选择在祖辈留下的一亩三分地上流着汗水,过安稳日子。至少,若无灾荒的话春夏之时不会出现青黄不接的窘迫。
  阶级划分的不合主流源于地理的封闭,在小农经济主导的制度下这些没有重大意义的地方历来自生自灭,几乎不受帝力之恩威,虽不是政治真空地带,却也很少受到政治因素的影响。然而其风俗、礼仪仍守着成规,看来似乎矛盾。所以这只算较少保留了原始风貌。  
  田氹是林万夫要去提亲的地方。媒人是塘坝的一个女人,算起来他要叫一声嫂嫂,但关系具体是怎样的周氏要仔细想半天才能勉强说清,因为人是急着想抱曾孙的老妈妈找的。
  看中的那户人姓田,家长叫田大梁,同村的人打招呼常以取笑的口吻问他:“田大娘,田大妈呢?”年轻时他也曾嫌名字不好听,可老父坚决不准他改,驳斥道:“你们兄弟两个就要做顶梁柱,改名字做么子嘛!”田大梁心想,那就算叫“田大顶”也比现在的名字强,虽然也不好听。他弟弟则为此庆幸。
  到他自己有孩子后决心不能把名字取得太难听,宁可不合八字。大丫头出生后他请一位读过书的人取名,叫田玉,二丫头叫田伊,三丫头叫田珺,小丫头叫田素。这些名字虽不是唯有大学问的人才看得懂,但总比自己的好。他想生个儿子,却一直没有。本来也不是什么富足的家庭,人口若再增加日子就不好过了,只能不甘的停止生孕。讽刺的是,四个女儿的名字由读书人取,却只有小女儿读过书,也许这是由于家长对小女的偏爱,因为她将来是要留在家里等人上门的。
  转眼间大丫头和二丫头都成了家,三丫头的婚事父母也暗中留意着,经人说起林家坳那个小伙子,田家便想将他叫来瞧瞧。
  去女方家见面那天周氏和林万夫都换了一套平时不会穿的干净衣服,只为了不要显得太寒碜。原本预定乘早打火把去的,可林万夫慢吞吞的,背着一背篓的茶食不太情愿地走着。到塘坝那位常姓远亲家里时天边的鱼肚白都泛了起来。他一到了就去逗一只小狗,本来以他的性格是不喜欢这些的。那嫂嫂开玩笑说:“小伙子,有这个作伴儿就够了是不是?”
  “嫂嫂在乱说你!走,莫绵缠,我们赶时间!”
  路上林万夫一直不言语,只顾着埋头走路。媒人继续开他玩笑:“老大,到了老丈人屋嘴巴放甜点,‘老汉’、‘妈’或者‘老丈人’、‘丈母娘’,你要喊才行呢!见到媳妇儿了也莫怕,亲个抱个就是你的了,怕么子嘛,你又不吃亏,大方点。”她一面这么说,想到与女方的关系又一面又自责,“说起来你要去看那户人是我三姑爷,那个姑娘是我三妹,也还乱说不得。”
  “莫信她的,她个人都晓得是在乱说——你要是真的开口闭口就是‘老丈人’、‘丈母娘’,我怕别个听说了要笑死!”
  这一说一笑,走走停停,到的时候也不早了,若在平常,一趟活儿至少有了。
  田家的人很热络,待客之道倒是无可挑剔。不过问及三姑娘人时,田大梁说她早饭都没吃就拿把镰刀硬是要往山上跑,拦都拦不住,估计吃饷午时会回来。
  等周氏他们三人将就着吃一碗面条后田大梁起身说:“有点对不住,坡上还有点活路没做完,天时等不起,落雨了又不好搞,我顺便去找下老三,等会儿和她一路回来嘛。大柱,你帮我陪下客。”
  周氏忙说没事儿,支使儿子:“老大,跟伯伯一路去嘛,去搭把手。”
  “不不不!没得这个道理,哪个说的客要帮主人家做活路哦?就在屋头耍!”
  双方都在坚持,林万夫是听母亲的话,抢着拿锄头。田大梁就是想单独审一下这年轻人,但给他找了一把相对较轻的薅锄带他一起出门,嘴上却说:“不像话!不像话!你们是来做客的——唉嗨!”
  林万夫扛着锄头愣头愣脑不知说什么,母亲早叮嘱他不要乱说话,只好等长辈问一句他便答一句,心里暗怪母亲把他一个人支出来。可是田大梁什么都不问,叼着旱烟杆只管走路,他也在等林万夫开口,虽然他也知道这种情况该由年长者先出声。
  长时间的沉默使林万夫不自在,他只好扯出一个腼腆的笑,问:“伯伯,你今年好多岁呀?”
  “我啊?翻年过去满五十岁喽——生大丫头的时候我只比你大几岁。”
  “恁个说起来你和我老汉上下年纪哦,他如果还在世的话也要五十几了,可能你要大他月份。”但他现在不明白为何在同代人中他的年龄这么小。
  “你老汉是啷个死的?”
  “病死的啊。咳血,他们说咳的血是黑色的,我不清楚,那时候我还在读书。”
  “你读过几年呐?”
  “五年。毕业了就没读了。老汉死了我妈一个人撑不下来,我还有三个弟弟。”
  想着别人生四个全是儿子,自己生四个却全是女儿,田大梁心中不免企羡。他又问了很多问题,打探到从媒人口中不能得到的消息。他觉得这小伙子不差,就是没什么城府,不说话的时候像个“木脑壳”,说起话来却什么都说。反正天时早,他还想继续看看。
  到地里后,田大梁让林万夫薅草,他自己挖土,两人大声聊起来。日头稍大的时候两人都出了汗,田大梁喘着大气,说:“热嗬!把衣服脱了嘛,都是男班家,莫怕,你那乖衣服弄脏了倒还不好洗。”
  林万夫用袖子揩了一把汗水,说:“不关事。伯伯,来,你来薅草我来挖土。”他走过去换工具,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田大梁笑着说:“老喽!老喽!累到了就坐会儿嘛,不忙,不忙。”心里却在想:做吧,看你是假客气还是有真功夫!你做得来重活路,三丫头真要是跟了你也少受点累。
  林万夫听不到长辈心里的声音,老实做事情,挖土对他来说不是难事。他对田大梁说:“伯伯,你这挖锄还没我屋头的重,挖土要安逸些。”
  “哈哈!你做得还是像个样子,比那些年轻人要凶!”说法是这样,想法又不同了,锄头重了,三丫头拿得起吗?一把锄头还好,比锄头还重的东西呢?所幸这年轻人厚道老实,又有把力气,应该不会委屈了自己的女儿。
  等到快要正午时,活儿基本上做完了——其实除了挖土薅草之外也没什么——田大梁想摸清的东西差不多了,他跟林万夫说:“走走走,回去吃饭,今天真的是麻烦你了——唉呀——”他一拍脑袋,想起三姑娘还在坡上,“你跟到原路回去嘛,记得路哈?我去山林头找田珺,这个背时丫头,烦得要死!”林万夫便扛着两把锄头往回走。
  仲春的太阳不太灼人,并且时有微风徐来,平添凉爽。四面山林中的山花未始凋谢,正送着缕缕香气,或使人迷醉,或感到清新,或隐约不可寻。
  油菜花蓊蓊郁郁,且杂有嗡嗡嘤嘤的蜂鸣,这花本就闷人,加之不大不小的太阳,呆久了定使人头昏。
  沿途的田土里已种下的庄稼探着嫩苗,水田腾了出来,只等几场春雨就可以耕犁。
  山谷间传来鸟叫:“布——咕……”绵长浑圆,还有一些嘁嘁喳喳的雏鸟叫,深远又动听,真是好一派祥和!
  看着这陌生的环境,林万夫想,来这儿到底干嘛?回去面对一群家长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真是荒唐又头疼!
  他扛着锄头,放慢脚步,索信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歇口气。不远处的山路上有个人拖一捆柴慢悠悠地正走下来,看样子是个女人,头上搭一块头巾。她一手拉着柴一手拿镰刀削路边植物的嫩芽——她好像跟林万夫一样也故意在捱时间。
  稍近了林万夫才看清那是个女孩,说不定年龄还没他大呢。她扎着马尾,远看那张脸并不惊艳,近了却觉得挺耐看的。虽然搭了根头巾,枯叶和一些琐屑仍依附在没遮住的那部分头发上。
  田家的那姑娘不也在山上砍柴么?她们会否认识或者遇见到?
  来不及遐想,女孩儿已越走越近,打量着林万夫,要错身而过时她惊叫道:“啊哈!是你——你是林家坳的是不是?”
  林万夫看了看她,回忆了一下,手往大腿上一拍,笑了几声。原来他们早见过了,也算是认识。
  几年前林万夫还在读书,一次回家时在河边看见一个姑娘在洗手臂,看样子是摔了跤,手上还在流血,旁边是一个背篓,很重的样子。他便问:“要不要帮忙?”
  姑娘眼神中满是陌生和不信任,忙说:“用不着用不着,我妈他们就在后头,应该要跟上来了。”
  “我们一路上来没看到别个诶。你是哪点的?”
  “田氹。”
  “来嘛,我帮你把东西背到塘坝,你给我拿书。”
  女孩儿确信自己从不认识这样一个人,但对于他不可拒绝的好意只能领受,于是两人就起身了。前面的孩子们转过身来,以惊讶的表情打趣:“大哥,你平时不爱闹话,这个时候啷个变了?莫乱来哈!”闻言都笑了。林万夫剜了他们一眼,所有人都不再说话,继续赶路。
  事后女孩儿的父母还常说:“你胆子大!要是遭卖了我们还不晓得往哪点找。”
  这算是一段善缘,再见面时女孩子显得很大方,也不害羞,问林万夫来这儿干嘛。林万夫不知怎么说,只说有点事。他们又寒暄几句,林万夫说:“来来,我帮你背柴,你帮我拿锄头。”
  姑娘笑说:“又恁个啊?不不不,不行不行。再说,我还不想回去,烦得很!”
  林万夫说正好他也不想回去,那就慢点走,又一次犟不过他一片热心,女孩儿只好把柴给他扛,她自己一手拿一把锄头走上前。
  “对了,你是到哪户去?我莫把你带错路了。”
  “那户人姓田。”
  “我们这点不姓田的只有几户,我也姓田呐。他们都喊我‘三姑娘’,不然就是‘田老三’。诶——你叫么子名字呢?”
  女孩儿自报姓名时仿佛一道惊雷在林万夫心中炸响,他脑袋白了一瞬间,吞吞吐吐地回应:“你叫……你叫——我叫……我叫——叫林……林万夫。”
  说出名字时两人心里同时“咯噔”闪了一下,都停了脚步。女孩儿惊觉看了看锄头,脸忽然变得绯红,含着羞涩,大声说:“个人慢慢回来!还有——莫把我的柴弄落了!”然后大步走了回去。原地苦笑的林万夫当然明白怎么回事,脸也憋红了,只好真的慢步跟上去,又感觉热,便加快了脚步。  
  田家,几位家长还在闲聊,田大梁虽不在,他弟弟大柱跟两妯娌却一直陪客。他们无非说说自家孩子的好,有时也骂几句,媒人深谙其中的世故,两边都在附和。
  “老大其他都还好,就一点,不爱说话,有时候看起来真的像个呆子,伤人得要死!”
  “年轻人嘛,话少点还显得沉稳些,有些家伙一天到晚叽叽呱呱的,那也烦呐!我屋老三也是不啷个爱说话,只不过,人对头了也还好。做活路没大问题,可惜插秧的时节下不得田——”
  “是是是,她几个嫂嫂还开她玩笑说‘猪浮三江,狗浮四海,老三像猫儿,下水就喊坏!嘿嘿!”田大柱插一句嘴。他的嫂嫂笑了几下,继续说:“主要是她一看到水荡过来荡过去就晕。”
  正说着,门外传来“哐当”一声。女主人以为是丈夫带着那小伙子回来了,走出去却看见是田珺在扔锄头。她扯下头巾,掸了几下,再拈掉头发上的渣滓。她母亲问:“你老汉呢?”
  “不晓得!”
  “那你把锄头拿回来了?客呢?”
  “没遭病,咳么子嘛!”
  “你清早八晨就要去砍柴,看你这副样子,柴呢?”
  “柴等会儿要回来!”
  屋里的人听到声音也出来了,周氏问:“这是三姑娘哈?”田珺的母亲一面笑说是,一面呵斥:“快喊孃孃!”
  田珺的脸又变红了,喊了一声。她随随便便梳了几下头发,说:“我瞌睡来了,睡觉去了。”自顾自进了屋里。
  “背时砍脑壳的!”
  刚才母女的对话周氏他们都听见了,这些大人何其精明,猜出了个大概,心中觉得好笑,又不好意思笑出来,全憋在肚子里。
  果然没一会儿林万夫就扛着一捆柴来了,田大柱赶快去接,田珺的母亲拿着木盆盛了热水,抱歉地对周氏说:“他两爷子做得出来!明明你们是来做客,搞半天做了两趟活路,说出去哪个还敢来我屋哦!”
  “这种话我就不爱听喽,活路都做不来——特别是个男娃儿——还拿来做啥子嘛!”  
  林万夫跟田珺一直到吃饭的时候才见着,不过各自埋着头。田珺挨着妹妹坐,一不小心把汤溅到她衣服上,田素嗔怪道:“你要死啊!”
  “你才要死!”
  吃完饭后田珺去洗碗,周氏说她去帮忙,其实是想好好看看这姑娘。同样的,媒人陪着林万夫也接受田家人的“审讯”。
  天色稍晚的时候周氏一行人告辞。
  双方的家长心中已默认了这场婚事,不过周氏提出还要等一年多才来提亲,她如实讲明家里的情况,包括还负了一些债这个事实,做大人的总归是不希望把外账留给小辈还,田家答应了。
  在路上,周氏对媒人说:“田家的人事儿倒是做得圆,只不过有一点——哪有陪客的时候去做活路的?他兄弟都不忙,主人家倒是忙起来了。三姑娘长得还好看,又懂事,肯定是不好意思。老大,你和伯伯一路在坡上去,说了些啥子?”
  “他问啥子我就说啥子,隔外还说啥子嘛。”
  “唔——老实点也好,偷奸耍滑别个倒还不喜欢。那姑娘你感觉如何?”
  “还可以啊。”
  “那明年你一个人背肘子过来得行不?”
  “背不起。”
  “猪脑壳!想不想嘛?”周氏又气又笑,媒人则大笑出声。
  “我——你——唉呀!背背背背背!”然后他又说起其实已认识田珺的事情。
  田家担心的是对方家里少了一根顶梁柱,而且只有婆婆没有公公,女儿过去后会否受委屈,但从周氏的言谈推测她的为人应该不至于差,倒也放心。
  田珺的母亲打听她的态度,她不耐烦说:“随便随便!”母亲说了她一通,她才说起早认识了这个人,就是他们经常念叨的怕拐卖她的那个。她还故意抱怨:“整天念整天念!这下念成真的了,你们安逸了!”
  两位正主的态度差不多表明了,听完他们讲述认识彼此的经历,几乎同一时间,两边的人都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四
  接林万先回家那天,杨文才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他们未曾见惯离别,只能慢慢适应。周氏安慰他:“文才,莫哭莫哭,十七八岁了,哭起来别个要笑你。你看林万夫,媳妇儿都说好了。他接媳妇儿的时候你们硬是要上来耍啊。”虽然口吻轻松,可他知道文才跟万先的关系好,心上感觉欣慰。
  其实连杨永贵也感到鼻子发酸,何况杨文才。平时活蹦乱跳的林万先此刻闷在一旁,周氏把他叫过来,说:“给杨伯伯磕几个头。”林万先低着头过去,像个木头人一样跪下,磕了三个头,杨永贵受着。
  “二娃,起来我给你说,后头赶场、过年过节经常下来耍,杨伯伯屋你随便来。等你长大了要给我打酒来喝,莫搞忘喽!”可越是这样说他越感到舍不得。
  接着他跟周氏话些家常,说起林万先很听话,做事情踏实,虽然有时候调皮,但这不碍事,“小娃儿,硬是又不爱动又不爱耍又不爱说话,那也心焦。我看呐,你屋林万夫就没林万先放得开。”他又说起街坊四邻只要认识林万先的没人不喜欢他,都说凭他的脑壳不读书真的可惜。说到这里,两人都叹了一口气。
  离开的时候杨永贵送他们很远,杨文才跟着。但送千里也终须别,最后几句告别的话说完,林万先不舍地看了看面前,杨永贵笑着挥了下手,杨文才缄口不言,但也看着他。旁边行路的人无事似的走着。原来无论何事,悲伤的始终只有当事人而已!
  他转过头,悄悄地流了泪,借着用衣袖擦汗的动作顺便把眼泪也抹掉了。这是他一生结束之前最后一次流泪。
  五
  这年六七月热得像是天与地在相互挤压,用村人的话说:“出门胀了一泡尿,(但是)过一会儿不喝水就口干舌燥的!”
  之于林万先,也许这是冥冥中那位操控他命运的存在给他的见面礼。因为他学的是细活,却要拿起锄头跟着大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挖土。好几次他面色发白,没喝酒却把胆汁吐了出来,以至于后来只要他说头晕周氏就叫他回家冲糖水喝。当然,久了就适应了,几个月下来却瘦了一圈,也黑了一层。
  他们两兄弟经常见到有些辍学的孩子因扛不起肩上的担子而在烈日下哭泣。
  有一次他们看见林万忠背着一篓苞谷,上坡的时候踩滑了摔了一跤,人没事儿,但苞谷到处滚。他急急忙忙去捡,可有些被踢得更远。他无助地哭了。林万夫跟弟弟准备帮他捡,但林万忠的父亲赶了上来,喝止他俩:“不准帮忙!你两个去做你们个人的活路!”
  兄弟俩对视了一眼,同情地望向林万忠,他正狠狠地盯着他爹,悻悻地擦掉汗水和眼泪继续捡苞谷。他父亲厉声道:“你再给老子恨一眼!你再恨一眼信不信老子把你眼睛都挖了?!”
  “你挖!你挖!你把我弄死了还安逸些!”
  “说真的是不是?!”他父亲吼着就要冲过来,周围干活的都大声劝他们父子,让他们都别冲动,林万夫也上前去拉这位伯父。
  他戟指林万忠,骂道:“老子送你读书你不好生读,以为下力安逸,安逸不嘛?!你有脾气就莫流眼睛水!哪个鬼老二要怜悯你,你个狗日的!”他越骂心里的怒火越盛,恨不得一锄头栽过去,“今天那苞谷少了一根回去老子都要把你脚杆打断,你不信试一下。”说完他就要走,又转过头对林万夫兄弟说:“你两个快走,莫帮他。林万忠——你莫在坡上给老子捱时间,老子不给哪个留饭!”
  等他走远后两兄弟才去帮忙。  
  原本上半年的天气都还正常,农人们很准确地把握着。可到了夏季却骤变如此,降水量仿佛被抽走一半。
  一直到了冬天,冷虽也冷,霜也在打,就是没有下雪。
  一天林万夫和弟弟在山林砍柴,弟弟背一篓松毛和杉树枒,顶上重一捆干柴在前面走,林万夫背着一捆生柴跟在后面。
  天空阴暗,寒鸦离枝,林中非常寂静,只是不是传来他们踩到落叶的脆响。忽然林万先停了下来,转头对林万夫做出噤声手势,说:“嘘——哥,你听——”
  林间传来密密麻麻的“嗒嗒”声,很细微,但也密集,像撞击,又像摩挲。林万先感觉脸上冰凉,伸手去接,一些颗粒簌簌地落在他手上,又迅速融化。
  “哥,你头发白了——是雪子儿!”他惊叫道。
  闻言林万夫也伸出手探,看见真的是雪霰。“当真呢——走走走,快点回去,唉呀,落雪了就安逸了,明年的庄稼肯定比今年好!”
  “你啷个晓得?”
  “雪越大天越冷,土(里)头的虫子就冻死得越多,虫少了庄稼才长得好。”
  “害虫死不完的,你不信看嘛。说不到明年还要差些呢?就算明年比今年好,虫子越存越多,始终有天要把土都吃完,更莫说庄稼了。”
  就在此刻响起了一道惊雷,“訇”的一声,振聋发聩。
  他们没有继续讨论了。林万夫吃惊道:“腊月了还打雷,这是么子意思?”
  “天老爷要打雷,还要给你打招呼?”林万先冷不防这样说道。  
  雪花和着霰子一起飘摇而下,最开始只给青山抹上一层素色,仅一夜便直接漂白世间,让天地一色。大雪垫了二十多天,这一年的严寒与酷暑形成两个极端。
  违和的是冬天了还不断打雷,所有人都感觉奇怪,很多村民骂骂咧咧,半开玩笑:“腊月间了睡瞌睡还不好睡!不注意就是一个震天雷,闯他妈的鬼!”
  他们不知道——至少现在不知道——这片曾让他们嗔怪的偏僻土地给了他们多大保障。外界的战乱已然势起,却与他们——以及更多被群山隔绝的人错过,让他们幸免于难。
  这些天然的屏障如同一堵高墙,在这季世免除一场战火,多年后却将成为阻碍沟通的隔膜。物事的优弊长短在历史行进中不过白云苍狗,有一天高墙会被击垮,也将重塑,在人性之下一切抽象的概念终将永驻,不过换种存在方式罢了。
  六
  雪一直到正月底才彻底融完。种洋芋那几天孩子们都不乐意,因为实在太冷了。
  二月一如往常,乍暖还寒,料峭不减,但有些花已经开了,土地和山林中好像蕴着一股强大的生气,等待爆发。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一切在冬时蛰伏的物事都随着旭日的初升而重焕生机。枯枝萌蘖,百鸟争鸣。它们像是造物刻意摆出来的阵仗,在等待着谁。
  一日林万夫一家在地里干活。周氏和林万夫在前面打土沟,林万先和林万开跟在后面拿个装着红薯的提篮按相同的距离放红薯。突然间天际传来一阵鸟叫,是客鹊鸟。它们一群一群的在各个山头隐藏着,发出自由的声响,此起彼伏。其他鸟儿也随声附和,让山谷显得空灵。
  土地庙那边的山林里,鸟儿更是拼命地欢叫,非常有节奏,真像有灵性。
  还在干活儿的林万先突然放下提篮,独自望向土地庙那个方向,偏着头聆听。林万夫对他说:“好听嗬?往几年都没听到过,真的是怪事。”
  “有人要来了,”林万先喃喃道,他回过神又对林万夫说,“哥,有人要来了。”
  “有人要来了?——哪个哦?”
  “我不晓得,我只晓得从土地庙那边来,应该没得好久就要来。”
  “妈——二娃子说有人要从土地庙那边来——是不是舅舅他们来帮我们做活路喽?”
  “你等嘛!他们各人的活路都做不完,要来给你做!你弟弟有些时候像个神娃儿你不是不晓得,莫管他。”
  “真的!”林万先笃定,“他给我说他来找我,也要找你……”后面的话没人听见。
  七
  七月的上旬林万夫和两个亲叔叔与媒人一起挑着两担谷子,两根猪肘子到田氹去提亲,并择选良辰。
  这一次林万夫跟田珺见到的时候相视一笑,不再那么生硬。虽然后来也没说上几句话,但总不如上次那般尴尬。一切尽收长辈们的眼底,他们总算放了心。
  两家几个男人互相谈笑,天南地北一通乱扯,竭力把祖上互有交集的人抬出来拉近关系,比周氏来的那次热闹得多。
  告辞的时候田大梁去送客,他拉着林万夫走上前,语重心长地告诫他:“田珺不是么子娇小姐,做活路做得,吃苦也吃得,她是个老实姑娘,没读过书,连名字都不会写。我呢不要求你别样,只要你莫为难她,莫准她吃亏、遭打磨就是了。”对于这托付,林万夫默默点头,算作答应。
  后面林万夫的叔叔开玩笑道:“亲家,我们老大也是个老实娃儿呢,他当你女婿,你放心!每年的肘子肯定要给你背来的。”
  几人哈哈大笑,再走一段路,说了些笑,林家的人让田大梁止步,就此别过。  
  八月十五那天林家接田珺过门。这天是个佳节,也最合他们的八字。前一天双方自然都是通宵未眠,清早一切张罗完毕,只等女方按选定的时辰出发。
  朝阳起时报信的人来了,时候也差不多了。林万夫家的人在土地庙等待。很多人来看热闹,并且道贺。
  土地庙破旧得不成样子,但既然成为称为“庙”就说明并不小,至少三四人张手排开还容得下。内墙涂的壁画多已剥落,剩下些许残图成为斑驳浮影。外墙上的朱粉掉得也差不多了,露出堆砌的石块。唯一没被时光侵蚀得太厉害的只有那瓷质菩萨金身,虽也染了尘埃,但大抵如新。
  那道土墙从未有人能说出它的用途,人们有意无意离它很远。然而此刻——竟有个人靠在墙上打瞌睡。
  这人蓬头垢面,长得也不太好看,鼻孔粗大,留了一撮山羊胡,和头发一样是灰白的。他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到处都是洞,连补丁都没有,虽然没人挨近他,却也能感受到一股臭味。周围的人面面相觑。
  “我们林家坳没得叫花子啊,这人是哪点来的?”
  “哪个晓得嘛!喂!你莫抨在那墙上呀!”有人喊道。那人动了动,举止随意,打了个呵欠,看向众人,“你说么子啊?”
  “莫抨在墙上!”
  “啊——”他往后看了看,再望向众人,一摇一晃地趔开了,人们感觉心都悬着。“也是哈,这墙不倒,你们不安逸,倒了,你们更不安逸!”说完他爬起来走向人群中,一股风雨气息和着难以忍受的体臭弥散,大家纷纷散开。
  “臭死先人,莫过来!”有人捂着鼻子说。
  他抬起手闻了闻,干笑道:“确实有点臭,嘿嘿。”
  “你从哪点来啊?”
  “我啊?我从——天老爷派我来的,来找人。”
  “乱弹琴!我还是地王爷派来的呢!我种土,地王爷给我饭吃,你讨饭,没见天老爷给你口饭吃啊!”又有人嗤笑。
  那人像是没听见这嘲讽,又像没听懂,或者毫不在意,说:“我来找人。”
  正说着,唢呐开道,敲锣打鼓的声音传来,大家都笑着走到最前面叫林万夫抱媳妇儿,一群小孩子活蹦乱跳地欢呼:“新姑娘来喽!新姑娘来喽!大哥,大嫂来了!”
  送亲的人与迎亲的人碰了面,新娘准备直接跟着走,这时堵来一群年轻人,都是林万夫同龄或差不了几岁的弟弟们,一人“不怀好意”说:“新姑娘走累了,第一回儿来也找不到路,大哥,你背她回去嘛!”这些人全都跟着起哄。林万夫立时明白他们都是大人们鼓动的,不好反对,与田珺对视一眼。她低头害羞地笑了,那边的人也笑着催,她于是闭上眼,把手张开,脸上飞来一片红霞。林万夫只好过去将她背起来。
  路过那叫花子时,他对这新妇说了些什么,他只是轻微地翕动嘴唇,没人注意,也没人听到声音,可在田珺耳里清晰得如同炸雷:
  “你要三十五岁过后才能生娃儿,假如三十五岁之前生,都喂不活。”
  田珺感到奇怪,却又莫名心惊胆颤,搭在林万夫肩上的手倏然变紧,脸颊埋在他锁骨边上。头发与皮肤的接触让林万夫感到一阵酥痒,下意识也把脑袋朝田珺贴。旁人看到这景象又取笑他俩。
  离林万夫家最近的几条小道全被拦住了,他们故意整他,要他背着新娘绕远路,弄得他大汗淋漓。
  “幸好你不胖,天呐!”林万夫小声嘀咕。
  田珺的脸也很烫,贴在他脸上沾了汗水,头发都湿了。听见林万夫的话,她偷偷笑。
  “你吃饭没?”
  “没有,昨天饿起走,肚子早就‘咕咕’的叫唤了。”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有话晚上慢慢说,快回去哦!”后面的人大叫,并拿一根楠竹枒子打在林万夫的屁股上,像赶牛一样。  
  在众人离开土地庙时林万先被那老者一把拉住,林万先没嫌臭,却很疑惑。
  “我是来找你的,给你说过,记得到不?”
  “找我?我认都认不到你。”
  “还找你哥——你搞忘了?”
  林万先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在坡上的失神,惊叫:“想起来了!”
  “那就好,走,带我去逛一圈。”他自来熟一样拉起林万先就走。
  顷刻间,那道墙裂开一条缝,紧接着又合上了。  
  天色将黑时林万先带着那人回家。送亲的早走了,周氏跟她的两个妯娌在打扫屋子,两位叔子则干重活,堂屋的红烛和插在萝卜上的佛香都没燃尽。林万先进了左边的屋子,更里面一间是婚房,三弟四弟在大哥的新床上滚来滚去,大嫂欺负他们力气没自己大,扣他们脚板,嘻嘻哈哈地玩了起来。
  “你跑到哪点去了?杨伯伯和文才上来说想看你,搞半天你鬼影子都没找到!”周氏有些生气地责备林万先。
  “他们人呢?”
  “走了!”
  听到这话林万先倍感失落,也用责怪的眼神看着旁边的人。周氏也注意到他,问:“你是——”
  林万先想说什么,他却自我介绍道:“我是他师傅。我——无名无姓,叫我声先生就可以了。”
  “师傅?哪个说的?你教他么子?”周氏声音有点大,并且含愤盯着林万先。
  这时林万夫从堂屋进来,老者往他肩上一拍,“呆子,你也是我徒弟,我要教你两个一点好东西——”
  “呆子?我?——你是?”林万夫莫名其妙。
  周氏推开林万夫,神色不善,“老大,你莫管——你教个狗屁——教么子好东西嘛——”
  “妹儿,恁个说要不得。白天我在那边看到你的,就是你死的时候看过去的那边——”他指向土地庙,周氏还没反驳,他又继续说,“你是不是梦到过两个月亮同时在天上挂起,大的一个在滴血?那是你八十六岁那年的七月十五,差不多也是下午这个时候,你信不信——唉呀!这个背时烂嘴巴——”他轻轻掌下自己的嘴,又拍了拍万先和万夫,“你两个记到,千万莫学我!”
  周氏怔怔出神,“你……你啷个晓得?”
  “我当然晓得,你八十六岁那年熬不过去。”
  “停——停停停,今天是个好日子,也是个喜庆日子,虽然你说我活到八十六不算坏话——‘好日子,莫说死’。”她莫名感到一阵心悸,“二娃,你——你去把你老汉生前的衣服给他找一套换一下——再洗个澡嘛……”说这些话的时候周氏心里明显在打颤。  
  这天晚上周氏想着那番话入眠——恍惚间她像真的窥见了一角未来,但模糊得一睁开眼就忘了——同是将黑的傍晚,同是刚刚那间房,不过板壁上的木格窗换成了玻璃。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林万夫在呼唤她,轻声说:“奶奶,奶奶,听得到我说话不?”
  田珺忙拍他一下,低声说:“你喊一声‘妈’嘛。”林万夫又改了口。
  林晞、林晗站在旁边,但身影虚淡,神色木讷;林晴、林昭抹着眼泪,这两个时常被自己的亲妈用任何人都难以忍受的恶毒言辞咒骂得非常可怜的孩子使她无法放心。林霖与那对双胞胎还小,不过自幼懂事,此刻也不出声。
  周氏半闭上眼,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只好静等死亡来临。可就在彻底合眼之前的一刹,她忽然盯着林晞,看见这个亲孙儿嘴角露出狡黠一笑,她又透过窗户望向土地庙那个方向,一股绝望和担忧涌上心来,下一刻就断气了。至死她的嘴没有闭合。
  她魂魄上升时看见林万先了,他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让她的形体晚一天破碎。母子俩阔别几十年,有很多话要说。周氏看到下方田珺在哭,林万夫大喊:“奶奶断气了!老幺,去把老被拿出来,老三你去炸火炮,请人来帮忙,林晴,你两姊妹快烧落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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