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高墙>

作品名称:高墙      作者:屠夫      发布时间:2017-02-03 09:57:25      字数:11307

  一
  林万夫出生那年孕妇们都还挺着肚子。村里已婚的女人在同一个月怀孕,就像男人们喝醉酒之后胡乱开玩笑做过约定一样。林万夫并非同辈第一个出生的人,却是第一个活下来的。在此之前也有人陆续生过小孩儿,但没有一个能在襁褓里活过第十天。有几个婴儿活到第九天时便如同中了毒似的面色阴郁,睡得如同昏迷一样,但仍有呼吸,大人们感到有望,片刻不离地贴身守护,然而今明交际时那些婴儿让人不可理解地加速呼吸,像刚做完无氧运动,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准确无误的停止了呼吸。无一例外。那些守护的大人像看见了死亡的真实形体,恐惧而又伤心。多年以后他们已经老去,在给孙辈讲这些怪事时会说,当时就好像听见铁链在地上摩挲的窸窣声,两道淡虚的影子踉跄走进房间,绕过守护着的大人,等到选定的时辰到来,分秒不差,摄出婴儿的魂魄,然后又慢吞吞地走出去,所带起的风把煤油灯的火焰都扫得一摇一晃的。
  没有人能解释这种事情,即便是以后林万先也说不清楚。最开始在死婴还不多的时候人们还能怀疑是男方或女方抑或是养胎疏忽造成的,而越到后来这种猜测便越站不住脚,人们有理由相信,死去的所有婴儿即便全都由一对最健康的夫妇生育,最后也无一能逃过夭折。有些故弄玄虚的人说是冤魂太多,这明显不成立,因为村里根本没有冤死过人,也有人说尸气太重、龙脉被压、阴人作祟等等,却没有提出解决方法。很多夫妇去拜土地庙,仍然无效。有些人建议去寻找一位风水先生来村子里看一下,于是一些年轻人多方打听,去到另一个相隔几十座山外,以当时的交通条件需要淌过湍急的河流,穿过喧嚣的闹市,再爬上这片土地最高的山脉才能到达的与林家坳直线相隔几百公里的偏僻山村请来一位先生。他已六十几岁,头发胡子花白,被草烟熏得焦黄的牙齿间散发着难闻的气息,他一副清癯老好人的面相,人们都说他算得很灵验。
  他刚进村就对身边的年轻人说:“你们这点儿确实有点怪——只不过一下也说不出哪个地方不对头。”他到每家每户的堂屋、侧房、猪圈、鸡圈、牛圈等地方检查,又去各家的祖坟查看字向。在好几天里,他不断奔走于这些人户之间,吩咐每一家备好刀头(肉)、酒、米等杂粮,冥钱、佛香、公鸡等物品,并把堂屋的香火案前清扫出来。他则选择期辰为他们打扫屋子。白天妇女们都在外面忙农活,而屋子扫污时不在场的女性都要被隔门,三天不能进房门,因此这段时间常有女人去别人家投宿。据那位老先生说,这将近半个月时间里他至少请走了一百多个鬼魅。
  送他走的时候村里决定每家出两块钱作为打发,那时村子只有三十几户人,凑集的六十多块钱在当时相当于一个人至少半年的苦力钱。当走到土地庙的时候有人问他:“老辈子,你说我们这个庙要修下不?”那人掐指推算,嘴里念着星相排序和干支次序,过一会儿他说:“现在不用修,从今年推半个多甲子自然有人要修,过十八年再推一个甲子庙和墙就要垮了。”
  “老辈子你恁个说是么子意思诶?我们老班子都说土地庙和墙一垮就有祸事儿,这个……”
  “哪个说的哦!这块地方又不占龙脉,再说,七八十年一过,哈哈……”他意味深长的说,“对头,你们要再过两年才能生娃儿,莫乱搞哈。”然后人们目送他离开。走远后,他回头一看,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林家坳的确像明朗了许多,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时村里的木房子全都是一样的布局和风格——四榀三间式——正中的堂屋放一些杂物,正前方的木板壁上悬挂着香火龛,案板上方的板壁正中间贴着写“天地君亲师”的竖联,两边则是两三副喻示吉祥兴旺的对联;堂屋左右两边各两间屋子,左边外面的房间用来放桌椅板凳,里面一间用作卧房;右边外面一间用作厨房,里面也是卧房。打扫污秽时各户都砍了一些竹枝捆成笤帚,顺便扫掉楼板上的蛛网和黏在上面的灰尘,俗称“打扬尘”。许多人户还把瓦瓴里的树叶清扫掉,并除掉门前地坝上的杂草,使其看起来散发出一些新意。而且每一家九道门和牲畜圈门的门框上都贴了一道黄色的符文。这一切让村子扫除了一些破旧感。
  两年里村里的年轻人行房事都很谨慎,直到两年后的某一个月,村里已婚却未有子息的妇女同一个月都有了怀胎的迹象。妇女们怀着忐忑的心情养胎。第一个出生的是林万夫,到他出生时所有人却变得患得患失,人们都希望这一次怀的孩子能平安长大,却又担心这一胎会如之前的一样夭折,平添感伤,不如不要。林万夫出生的十天里他的母亲周碧云和父亲林贵实以及家里更年长的人每天去土地庙上香、烧钱、许愿。很多人都带着一种莫名的心情来他们家看那个初生的婴儿。婴儿表现出对世界的好奇,却不着喜怒,哭的时候声嘶力竭,笑的时候憨态可掬,对周围的人所担心的事情浑然不知。到第九天他的精神一点没有显现出萎靡的迹象,晚上全家人守在他身旁。
  房间里的煤油灯安静地散发出昏暗的光,照在每个人土黄的脸上,火苗有时忽然蹿动几下,腾起一缕黑烟。蚊帐里的婴儿毫无睡意,在床上打滚,将蚊帐拉得一上一下的。所有人都在祈祷。子时过去,婴儿早已熟睡,没有动静,众人心里一惊,去看他时却还能感受到生命的律动。一切都变得很安详。
  家里年长的人为这第一个存活下的婴儿取名叫万福,可好几年后上户口时被粗心的文员写成“万夫”,索信用了这个名字。
  之后的几个月时间里,孕妇们相继临盆,且每个孩子都成功地活到第十天之后,平安成长。有人想要去贽谢那位道士,沿着原路却没能找到他。那个村子当然还在,但无论林家坳的人怎样描述,那里的人都说没有这样一个人,并带他们走完那个村里的每家每户,每个人都证明了确实没有这个人,也没有任何关于他存在过的痕迹,其言行不像刻意哄骗。村人只好回到林家坳,改拜村头的土地庙,且观音每年三次生日时都食素,中元节包纸钱烧给已故先祖。
  二
  那时的林家坳如在云间。它处于海拔一千米以上的山地,周围群山连绵不绝,蜿蜒回荡,山于山之上,或垄或耸,临眺若树冠椭圆叶片的交叉,仰视又如犄角兀自翘立,俯瞰则如散乱镶嵌且布满青苔的鹅卵石。对这片土地来说没有至高点,因为山与山四面八方环合相照,一望而去不可见天际,目光会被山体遮掩,但感官上并无刺痛,反倒显得自然而然。
  由于地处亚热带,主要植被为松树、杉树、香柏等常绿针叶或其他落叶阔叶乔木,所以大多时间常有苍翠盎绿尽收眼底,间或有新、颓之意,但都不为主色,春时百花齐放,秋时万物枯黄,冬时白雪弥漫,或者坦荡荡的横陈着裸露的劳累一年的土地,以及地表凸起的岩石抑或是山体间的断壁残垣,有杂带了历史气息的黑斑覆于其上,还有村民房屋的青瓦和木屋因年代久远而变色,一切都在各自的时节分散天地间与主色格格不入,却又恰如其分的成为最具艺术意境的点缀。
  以土地庙为纵轴,前后形成一条沟壑,往北是一层一层的水田,两边则为村民居住的地方,全遵守“坐北朝南,坐西向东”的风水字向,大都倚山而居,有几家人的房子前后左右都是土地,这样的分布一直延续到田土绝断、只有孤坟的深山野林。
  从南望去,两边山脉的山腰至山脚都被开垦出来耕种,纵观林家坳的耕地,大多是斜势的,因为少数平缓的都留作水田,也因此村人把在土地里“做活路儿”另称为“上坡”。
  土地庙后面的小路走出去大约两三公里路有一个水塘,周围也散落一些居民,都是水塘形成的时候搬迁的。这个水塘原本是一个居民居住的低洼地带,大约有十多户人。在一座向外界延伸的大山山腰绕着一条小溪,被一条山沟引出去,沿下去溪边长了许多鸭子花和水麻。春夏时有路过歇气的人用手捧溪水解渴,顺手摘下几朵洁白的鸭子花放入水中,随它飘向茫茫的前方;小孩儿则折下水麻长了果实的枝桠,轻轻啃吮“水麻泡儿”。到秋天水麻干枯,细长的叶子变为黑色,将萧条之意推向一种高潮。到了灌溉的季节溪水会被无数细小的沟壑引向水田,一直不曾干涸。通往外界的小路便是沿着小溪的。途经长满刺梨子和红籽等带刺的灌木丛,也有奇崛的岩石和险峭的山壁,分开后还要穿过下游的人种的旱地、田坎,一路大约又是十几公里。下山时还好,两三个小时就能出去,上山却全是上坡路,脚力好的人也只能一边走一边歇息,至少四五个小时才能到达。所以林家坳虽与繁华的集镇没有非常遥远的距离和很大的障碍,却也显得偏僻,名副其实的穷乡僻壤。
  水塘的形成可以追溯到遥远的过去。那一年春夏之交时,小溪旁的鸭子花还未开放,刺梨子粉红的花瓣迎风招展,却没有蜜蜂停留,每一株水麻的每一条新枝嫩芽、每一片叶子上都爬满了毛虫,它们疯狂地啃噬着植物的生机,密密麻麻,让路人心中发毛,避之不及。
  有一天正午时分,人们还在地里劳作,忽然之间乌云密布,大家赶快跑回家里。天色急速走向黑暗,转瞬一片漆黑,雷电忽起忽灭,大雨倾盆而下。雨滴落在房瓦上击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像石子砸下。后来回忆这一恐怖景象时他们会将食指蜷进虎口,形容雨的大小。
  躲在屋子里的人没有看到,那条小溪在某一时刻如同被堵住一样,停止下流的趋势,甚至下游的水开始往回流,从山间溢出来流向低洼的居民居住地带,加上雨水无法排除,最下面的人立刻感觉到地面已开始有许多积水。有人出去看的时候借着雷光看到这一切,大惊失色,马上意识到要被淹了。看到水越积越多的人冒着滂沱大雨的击打挨家挨户通知,人们带上能带的东西迅速往高处逃离。然而溪水猛地暴涨,此地被淹没的速度加剧,人们站在高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房屋被水淹没,却无能为力。然而水位迅速增高,不一会儿就到了腿肚,他们只能狠心先撇下这里,逃往林家坳。  
  天黑了十天十夜,除了有闪电划过,其他时候伸手不见五指。雨也一直未停,停下来时黑色的天际一刹那回复明朗,太阳若无其事地挂在高天,地面的积水和水凼一瞬间蒸发,像没有下过雨。灾难到来过的所有最直接证据被上苍须臾抹掉,只剩下一些坑坑洼洼和被冲走的农作物,留给时间抚平。林家坳的村民回到坡上,动作与下雨前完全契合,但农作物全都死了。
  那个被淹没的低洼成了方圆数百米的水塘,水深至少一百多米,灾民们怀着悲伤和郁愤重建家园,钱财等都需要向林家坳的人借。林家坳的人慷慨大方,但他们不认为下过暴雨,所有人都极力说明天色只是骤然黑了几分钟,然后又恢复了光明。当漫长的时间过去他们的子孙将用“日全食”来诠释县志上记录的这一现象。不过当时的村民无法说清死掉的作物和下方消失的房屋是怎么回事,他们只能说是由一种玄秘的力量造成的,尽管显得牵强,却不像故意说谎。至于那个水塘,人们随口就能道出在水塘旁边做过的事情和塘边的景色,并下意识叫出名字——“塘坝”,说明这个水塘一直都在。事实上他们是被摄入了后代子孙的记忆,所以在诉说时才能显得入情入境,在他们的意识里塘边是有房屋的,只是莫名消失了,并且依照脑海中的映像帮助难民们建造出新的房子。这便是他们的后代所看到的景象。
  毫无争议的是这两年差点闹了饥荒。两边的人一面共同抵抗难关,一面持着各自的说法,直到后来人们发现这是一场永远不会达成共识的争论,只好随岁月的沉淀而逐渐罢口。时间不断推移,历史将真相化为传言,就在他们子孙后代都忘了这些的时候,林万先遨游时空了解了真相,他告诉林万夫等人,然而这少许知道真相的人却不能改变什么。灾难已被时间抚平,失去让人同情的价值,人的生活还是要一如既往地持续下去。人间的悲苦已经够多了,没有人会为相隔遥远时间的一次灾难增添几分哀伤,痛苦的只是当时当事之下的人而已。
  没有多少人知道——也许宿命少数的公正,便是用这一次天灾化解了多年以后的另一次灾祸,不过年代隔得太久远了,已到了林万夫生活的时代,其间不知隔了多少代人。
  三
  村里的孩子们被送到县城读书时大概都在八九岁左右,在此之前他们大多没有受过多少文化教育,学的只是干些轻松的农活。无论春耕夏耘还是秋收冬藏,都能帮上不小的忙。
  比如说刚过完年种马铃薯,孩子们在家里将上一年留做种子的马铃薯切成两瓣背到坡上,按大约一拃的距离放在大人挖好的土沟里,这为大人们省了很多时间。有时他们会去田坎挖一些折耳根(鱼腥草),或在被石缝夹着的土里扯几把野蒜,将这些拿回家当佐料和拌菜。那毫无人工驯化的植物里藏着纯粹的野性,吃起来口腔里会绕着爽朗而粗狂的余香。
  放牛是孩子们都要做的,这是一件能从平淡中获得欢乐的事情。只要牛能吃饱,并且不会啃别人的庄稼,尽可以把它拴在一旁,一群孩子却畅快嬉戏去了。有的孩子趁牛吃草的时间还能捞一背篓松树毛和枯断的干柴。在山林中穿梭最令人高兴的是林中的野果。譬如春天,干枯的荆棘刺会抽出新芽,被称为“刺苔”或“刺条儿”,只需把外面一层带刺的皮剥掉便可直接食用。这东西咀嚼后嘴里泛着淡淡芬芳,如同微风拂过草叶,舌尖可体味出清浅和嫩绿的甜。这一时候土坎和田埂旁的茅草也在发芽,每当有空,小孩儿也喜欢“抽茅草根”。暮春之时“刺泡儿”已经熟透,就连大人种地之闲也会摘几颗吃,遑论孩童。清明前后,“茶片儿”和“茶泡(苞)儿”挂在野茶树上,拾柴之人路过时倘若发现了,一定会顺手摘下来放进嘴里,漫出新叶的香和苦涩的湿润。盛夏时分各种野葡萄铺在山林深处的灌木丛和荆棘丛上,顽童们成群结队采摘,然后一起分享,享受着酸掉牙齿的刺激。胆子大的人如果运气好也许能碰上几条蛇捉回家炖来吃,蛇皮剥下来大人包二胡。及至秋分,八月瓜能吃了,大伙儿则穿行于林中,使出爬树的本领见一个摘一个,或者一边摘一边吃,乐此不疲,流连忘返,到兴头上连饭都懒得回家吃了。当地有俗语说:“八月瓜,九月炸,十月不去摘,剩个树杈杈。”虽是时节所致,却也可见其炙手可热。维秋冬之交,红籽漫山遍野,抓一把入口一嚼即既酸又甜,甚至带点苦涩,已非孩童的最爱。
  如此山水之间,花鸟虫鱼相映成趣,一草一木灵动守真,静谧而不失盎然,拙朴却高远。时有虫鸣鸟叫,咂咂入耳,仿佛天歌爽籁,濯人魂灵;或有清风乱影,枝摇叶动,恍若惊鸿掠水,荡其心神。孩提时期也许尚无人思考这些,成人们也成了山野村夫,但这自给自足,几乎自成一片天地的环境毫无疑问会带给人们一种野性。所以当知道要远离父母去县城念书,很多人都不愿意。所幸随大人们赶集时市集的热闹与精彩吸引了他们,很多小孩儿心中就是绕着这个小九九才答应去的。  
  外出读书的时间里,林万夫作为孩子里年龄最大的人自然会起到带头作用。上学到学校时他保证每个人都到校,一段时间后放学回家又保证没有一人掉队。当两个小孩儿要打架他会居中调和,化解矛盾。同龄的人却并不嫌他这样多事,因为虽然他有时会搬出他们的父母进行震慑,但只要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他从不会告状。直到多年以后这群人都为人父母了还会这样敬畏他,说不出什么原因。
  尽管林万夫能将这些琐事处理好,却阻止不了别人厌学的情绪。这些爬树本领很强的小孩儿经常翘课翻墙去城里热闹的地方闲逛,他们去看猴戏,看别人杀牛杀鸡,回去的时候偷别人的枇杷。每隔半个月学生家里人送粮食到学校顺便了解情况时,大多数人都被骂得狗血淋头,有的甚至当场挨打。
  这样恍过了五年,一场升学考试拦退很多人。林家坳只有几个人考上初中。林万夫本是可以继续念书的,但他父亲在他十四岁这一年咳血猝死,迫使他放下学业。虽然两个亲叔叔时有接济,但凭周氏一介妇人之力始终不是长久之计。况且其时林万先才八九岁,林万开五六岁,林万山连牙齿都没长齐。  
  农村长大的孩子虽从小接触农活,但十四岁毕竟尚未发育完全,要做主力不可能,林万夫便只能将一些琐碎但不费力的活儿干完,花大力气的还是留给周氏。老大既已退学,老二虽到了念书的年纪,却也只能先作罢,给家里搭把手。平时闲下来时林万夫就教林万先识一些字、算一些数。林万先倒是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而且对学知识天生有浓厚的兴趣。有时林万夫也会给他出一些字谜,譬如“一点一横长,一撇下西洋,西洋有个人,只有一寸长,”当林万先猜完所有自认为符合的字都不对时,林万夫就说是一个“府”字。
  最开始林万先在灶头写字,生火的时候灶孔旁的灰里写什么都能看清,但周氏呵斥他不能在灶神面前指手画脚。他又改用烧焦的木炭在墙壁上写,弄得到处都是歪歪扭扭的黑字,周氏又不准他这样乱画。偶然之间他在坡上找到一种松散的泥石头,是无尽岁月前由泥沙淤积成的岩石层,这些石块可以用来写写画画,而且像粉笔一样容易擦干净,他便用这东西写字。
  林万夫见林万先对知识的热情,心中不由泛起酸楚和惭愧,他后悔在学校没多学一些东西,如今想多教弟弟一点知识都不能。干活的间隙,林万先便找荫凉的地方在石头上画,有时问林万夫这个字怎么写,那个字怎么写。林万夫远远看着,对身旁的周氏说:“妈,二娃子的脑壳空得很,本来他今年翻过去是该去城头读书的,老汉过世的时候也说莫准几个兄弟荒(废)一辈子。是我说,还是叫他学门手艺,莫准他么子都不会,把那只脑壳儿可惜了。”
  周氏摘下头上那顶白色粗布帽子,拈掉里面的头发和渣子,帽子已沾满污渍,缝了几个补丁,汗渍也将白边染成黑色。她把帽沿撑圆又戴上了。她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着鼻子擤了一把鼻涕,把两个指头在锄头上擦了一下后又揩掉鼻尖和两颊的汗水,说:“哪个都说他聪明,你怕我不晓得啊。前头你老爷和奶奶也说叫他跟到哪个学门本事,你老汉在世的时候和水口杨伯伯关系好得很,我就想你弟弟跟他学裁缝去。我想了的,今年这点庄稼先拿来还埋你老汉(的时候)借的那些钱,明年开春挑点苞谷籽去遮手。原先是想今年送他去读书,先找你三叔借点钱,他都还好说——只不过你三娘说书读出来不起用,读半天也是挖土。说笑!没见她不准林万青和林万木读!”周氏无奈冷笑,“你二叔没得儿女,也喜欢你们,但你二娘算得精,做事情也过火,她看你三叔他们没出钱,也不闹话。我没得好大的本事,也不去下贱求哪个。你老爷开口他们就帮我们点,帮,是好意,不帮,我们也不打主意想他们哪样。你结媳妇儿还有两年,我两娘母多吃点苦,等二娃子裁缝学出来了先帮把手多栽点庄稼,卖了就买台机器,他在这个垰垰做点缝补衣服和做衣服的活路儿。到时候我们三娘母再送万老开和万老山读书,有点文化总比(一)点都没得好。只要你们几兄弟奋气,不靠哪个日子还不是过得下去!”
  听完母亲的一番话,林万夫惊讶她对未来规划的细致程度,只感觉自父亲死后他必须学着承担家庭的担子了,自己虽还年幼,却已经没有天真的资格。还有就是人事上的凶险与微妙——那些看似融洽的关系似乎都只是浮于表面,这让他意识到必须学会谨慎了。
  他低下头,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周氏没发觉,她只仿佛感到儿子逐渐体味她的劳苦和心酸。而这一年,他才十四岁出头。
  四
  水口是林家坳下方的小镇,既然处于山区地形,便少不了丘陵和丛山,不同的是水口镇周围散布的山脉被一条河隔成两岸。这地方以前有码头,后来不知怎的一切痕迹都没了,只留下当地人口中“水口渡”这名字。
  集市临江而建,当然,并非想象中那种木梁竹楼浮于水面的景象。事实上是,没有一户的房屋靠近岸边,想来是先民已有被淹没的经历。那河最宽处有两百米左右,深则不可测,咎其源头或已跨省。于小镇前后几百里任何地方看,这河都好像往两边流,若泛舟江上更有此感——往西仿佛顺流西去,往东又好似顺流而下。但其真正源头还是在西边。
  从小镇驭船溯流,可看见两岸的青山如同斜面的靠椅,植被覆盖得很好,有时也露出断壁的森白。一直上行会有人户,还有浮在水面的田土,岸边沿路栽满杨柳,到春天焕发生机时满岸新绿。再上去路过一座石桥后便进入了迂回蜿转的石峡。
  若从小镇顺流,刚开始岸边景色爽朗,视线开阔,青山斜倚,映水成碧。岸边土壤肥沃,农人都种有庄稼,时有人划船过渡,顺手在水中捞水鸭蛋,技术娴熟使人惊叹。盛夏之际常有小孩子裸着身子凫水,水性好的能举着衣服游对河。再前行几十里就进入了一个幽谷,两厝山峰对立面被削得笔直,或有凸出的棱角,皆浮着刀锋斧刃斫过的痕迹,仿佛有人在此兵戎相见,但全是自然的神工。芦苇和水竹从水中一簇簇地冒出来,潮涨潮落后浮游物便挂在了上面,略碍观瞻。这一段河宽只几十米,山壁且直,寸草不生,天际仿佛也只有如此狭窄。天光无可渗透,常年阴凉,加之河风四起,水波荡漾,酷暑从此划过,真使人身心愉悦。峭壁上还挂有悬棺,被结实的木头拖住,时年已久,早不知是谁人宗祖了。再往下有个渡口,被称为“官渡”,略有知识和听书较多的人会联想到历史上的古战场,然而两地不知隔了多远。
  整条河都是无主之地,只要有船或会水便可任意徜徉,随波逐流。四季之时水流大都不甚湍急,从容如同老之将至的行路人。天光映于河底,两岸景色恐怕也逃不过那洞见一切的水面。渔人撒下的猎网,船夫腾起的波浪,水鸭子惊起的涟漪,甚至飞鸟划破天空的残影,凡此世间种种,都会在水中留下痕迹,它把所有景象原封不动地呈给行人照耀。
  大自然既然生造一切条件贽谢活物,世人便也因地制宜地利用好了这些。农人将田土垦在比河床高的地方,免了干旱洪涝之患。水土好的地方可以种柑橘,河中能渔猎,都能拿到集市贩卖。镇子的路口有三座吊桥,通往对岸邻近的村落,也可走向县城,路途虽不平坦宽敞,但也不似林家坳的险峭。依山傍水的环境使水口渡比其他处于偏僻高山的村子富饶很多,因此分了高山人和下河人。穷乡僻壤里的老辈人给小辈开玩笑总说,娶媳妇儿一定要到下河去。  
  周氏打算让林万先去学裁缝的那家人住在镇子中心的街道边,那人姓杨,依字辈取名永贵。他与林贵实一起念过两年私塾,都因家道不济年纪小小便停了学帮家里干活儿。十几岁时,杨永贵与林贵实在林家坳挖煤炭,赶场就挑到镇上卖,每一场各自都要在对方家里歇几天。等他们成家以后虽不再费大力气挖煤,但间或有需要时杨永贵还会到林家坳劳烦林贵实,林贵实则会帮他挑下去。如此一来两人的交情便越发深厚,逢年过节、红白喜事双方也相互走动。到林贵实年未半百便撒手人寰杨永贵还哭了一场,在林家坳帮了好几天忙,并嘱咐周氏将来若有难处可以找他。
  趁着一次赶集周氏背了几斤谷子到杨永贵家歇脚,并告诉他说想让自己的二儿子跟他学几天手艺,他二话不说就应了下来。第二场时,周氏背着几十斤苞谷,又买了些茶叶之类的东西领着两个儿子到杨永贵家。林万夫认识这长辈,念书时路过常打招呼,便先喊了声伯伯。林万先对先父都没什么印象,更别提这位生人,不过也跟着大哥喊了一声。杨永贵与周氏寒暄一番后转向林万先,慈祥的打招呼说:“你是不是林万先?耶!长大了哟,上回看到你还在捡糖鸡屎吃,哈哈哈哈!记不到我了?晓得我是哪个不?”
  林万先略有害羞,说:“我是——那个是我大哥,叫林万夫。我晓得你,我妈说你和我老汉耍得好。”
  “原先你只有锤子大个的时候看到我就哭,现在可能没得印象了,还怕我不?”
  “怕你做么子哦?我又没惹你!”
  “你娃儿胆子大,出得色!哈哈!我当到你妈的面先把说丑话给你说在前头,你在我这点不听话的话我也敢打你,打完了你妈还要给我拿手工钱,你信不?”
  周氏接过话说:“对头,不听话就给我打,我不得护短!”
  “你看,你妈也说了哈!这下你怕不——只不过你听话就不得吃笋子炒肉,还有糖果吃。”
  “那我就不怕了。妈,我们哪时候走诶?”
  “背时话多!大哥啷个跟你说的?先住在杨伯伯屋,我后头来接你。”说着这些话,周氏心里直泛酸。杨永贵说:“屁股都没坐热就想到走,忙么子嘛!饿了是不是?叫伯娘弄饭吃哈,老大,带你弟弟去逛会儿嘛。”
  事情定下来,林万先倒并无不适应,睡了一觉没有去送母亲和大哥。杨永贵买了一些饼干和橘子让林万夫背着,还送了一块腊肉,一包白糖当杂包。照当地世故,走别人家里去或者托人帮忙,必然要拿些东西遮手,临走时主人也要还一些东西,别人既然不是空手来,也不能空手走。杨永贵知道周氏目前的境况,但礼节上不可能拒回她拿来的东西,便在杂包之外还硬塞给林万夫些钱。前面的东西虽有几句婉拒,但还可接受,钱周氏则不愿拿,对林万夫说:“老大,莫接哈!伯伯你要搞么子嘛!有恁个多东西还要递钱,早晓得你恁个,我今天真的不该来!”杨永贵并无恶意地喝道:“嬢嬢,你真的是笑人!这钱我又不是给你的!万夫,拿去!给屋头两个弟弟一个买点东西——嬢嬢,我和贵实的关系你还不晓得?说句不多心的话,比他两个亲兄弟差不到哪里去嘛。现在他不在了你有啥子要帮忙的来找我就是,帮得到我肯定帮,帮不到你莫怪我就是了。”林万夫一直跟他推推搡搡不肯接那钱,他又说:“你嫌少是不是?多的我这会儿没揣,先拿起,听话,快点!人多了看到拉拉拉扯扯的不好!”周氏听他第一句话,便对林万夫说:“拿嘛拿嘛!伯伯你也真的是!下回我啷个敢来嘛!”林万夫听母亲发话才敢把这揉皱的钱勉强接着。杨永贵对林万夫说:“好生揣起哈!”然后回应周氏,“呔!你就是打空手来我也不得准你饿,你嫂嫂和我都不是狗夹的人。我叫你们歇一夜了再去你们又忙,那你们回去的路上小心点,反正天时还早,回去了也黑不尽,我也送不去好远了,还要回去把活路儿做完。得空了我上去耍嘛,万夫,赶场天把两个佬儿弄到我屋来耍。”林万夫连连点头,周氏则让杨永贵留步,杨永贵最后说:“你们各慢慢去哈!”
  群山绕着大地,高低各异而连绵起伏,将天地也锁得参差不齐,既近又远。日头已至下午,偏西而行,光亮虽还晃眼,却少了热意。
  林万夫背着不太重的背篓爬坡,周氏慢慢地跟着。阳光刺在这寡妇的脸上,让她肌肤的纹理变得清晰,那些被精刻的凹痕,如同起风的水。一会儿她竟呜呜嘤嘤地哭了,泪水从泛油的腮边滑到地上。林万夫闻声回头看,问道:“妈,你哭么子?”周氏拿出一根手帕往眼角揩,说:“你几兄弟命苦!幸得好杨伯伯心肠好,恁个帮我们,他给你递钱的事回去莫到处说,听到没?你这辈子做人也要做个好人,奋口气,莫叫别个看不起!”  
  黄昏时分林万先在一间透着微光的房间里醒来,床上的被褥被他蹬得凌乱成堆,床单泛起褶皱。刚刚他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只大手往下拍,有些人反抗,有些人在逃跑,有人哭泣,有人在笑。迷迷糊糊中画面一幅幅展现,可醒来之后全都记不起了。他拉开蚊帐找到自己那双打满补丁的布鞋,穿上之后出了房间。
  厨房里,杨永贵的妻子正在灶台前烧火,一边加柴一边用吹火筒往灶孔里吹气。抬起头的时候她看见林万先怔怔的站在他们卧房的门前,头发又长又乱,睡眼惺忪,问道:“耶!你醒啦!饿了没?饿了我在弄饭,等会儿就可以吃了。”林万先摇摇头,翁着声音说:“没有。伯娘,伯伯在哪点儿诶?”
  “他在门口补衣服,你去看会儿嘛。”
  于是林万先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外面蹑去。屋外的天空黄得发红,像鸡蛋黄,又像金属的锈在水里漂浮或沉淀。杨永贵伏在缝纫机上借助天光穿线,有路过的人跟他打招呼说:“人黄有病,天黄有雨,是该落点雨了,造孽我们这些庄稼人。吃饭没?”
  杨永贵始终没能将线头放进针孔里,便抬头回应道:“马上要吃了。你莫说那些造孽的话,你那些庄稼都是栽在桌子上的。今天打麻将赚账啷个样?”那人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说:“几块钱有么子赚账嘛!最多不过把输的赢回来了。”
  “打麻将输赢不大都有几块多钱,你还要好多嘛!我做好几天当你坐一天,还没得你松活。”
  “你就看到赢的时候,没看到输的时候和我打架的时候。”
  “那你要赌就没得办法哦。”这人走后,林万先叫了一声杨永贵,他转过头看见双眼都不太睁得开的林万先,说:“醒了?来,过来,新鲜下了帮我穿根线,我眼神不行喽!”
  “要得。伯伯,我妈他们走哪点去了?”
  “他们走了,你睡着了没喊醒你。这时候可能到塘坝了。”
  此刻林万先心里涌上一种失落的情绪,突然间他发现这个地方变得陌生起来,想到以后还有更多比这更陌生的人事等着他,既孤独且无助,落寞得想流泪。他将永远记住人生中第一次感到孤独这一刻,这个具体的节点,在杨永贵说出“他们走了”那句话的时候。
  可能人是因故人而显得不孤独,若物是人非,无论走在旧地还是陌路,都仿佛有一道穿不透的隔膜。  
  这晚下了很大的雨,潮湿像钻进了棉被里,盖上被子使人浑身不舒服,不盖又有点冷。林万先旁边的杨文才呼噜打得连天响,可林万先翻来覆去睡不着。可能是潮湿的空气和白天已把瞌睡睡得差不多了,也可能是杨文才的声响太大,亦或许心中思绪所致,再或者几个因素都有。
  这是他度过的第一个难眠夜,比淹在水里更难受,当他临死前夜还将在这个地方清晰忆起。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