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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高墙      作者:屠夫      发布时间:2017-02-02 17:45:25      字数:16045

  一
  万事开头难,而当林晞的建筑公司派来的机器推倒了土地庙以及旁边的土墙后,建设村子将遇到的一切障碍就都要被如此扫清。
  土地庙倒塌那一刻,林霖化为飞灰离开世界,他穿离了这片时空,不知飘往何处,也不能再回来,应了陈翠瑛死前的诅咒。人们将像鱼一样在几秒内完全忘记他,所有关于他存在过的痕迹也会在这几秒内全部抹灭。这段丢失的记忆不能恢复,因为唯一能救治他们的林万夫也在同一时间死去,只有林晨犯病疯狂地挣扎。
  今日之后,村子将在建设的喧嚣里陷入永无止境的沉寂。
  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当初林晨拼命要把土墙踢掉一块,现在却拦在那里拿着他的竹竿子乱打,阻止建筑公司的人推垮它,并且冲向林晞和林晗,打得他们头破血流。无人思考这些,也无人明白,更无人在意。人们在一如既往的生活里一如既往地生存下去。多年后老一辈人几乎死去或丧失记忆力,再没人真正认识林晨。他杵着竹棍只能流连在垃圾堆旁和林万夫的坟前,因为他只记得这么几个地方,故土完全变成了陌路,灯红酒绿衬得他微若纤尘。他在叹息中斩掉关于世上所有人事的记忆,那时人们也正逐渐把他遗忘。
  二
  林家坳没有发展为城区前,地处偏远,几近隔世。也许是风水好,或者是封闭得好,使其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免遭兵燹。村子四方圈绕着参差的高山,像墙一样矗立。村头有一座土地庙,不知何时就存在。倒塌前的最后一次修缮是十多年前,林万夫遵照林万先的遗嘱召集村里的年轻人到几十公里外的县城挑来水泥和砖,葺成一种接近哥特式的建筑。
  小庙旁的土墙历史或比庙更久远,早已布满苔痕,风雨后顽固艰难地立在那里。村中世代传言说这墙一垮会有大灾,所以几乎没有人愿意去碰一下。上方的缺口后来被林万夫小心地用泥砖补住。据林霖的伯母田珺说,这缺口是林晨所为,他发疯也与此有关。那时林霖才被林万山捡来几个月。  
  彼年逢干旱,整个夏季滴雨未下,村民用水全靠干旱前林万夫通知他们挖的蓄水井。时值初秋,燥热之意丝毫不减,黄昏汗水的蒸发在闷热中带来一丝清凉。世界好像一所牢笼。
  那天县城的学校放假,学生都回家拿口粮。
  林晨在土地庙后的小路上一边小跑一边等待落后的林晞、林晗两兄弟。小路是村子唯一通往外界的近道,路面被踩得惨白,两旁野草干枯发黄,丝茅草的花絮和扁长的叶条簏簌无力,周围是成片土地,有人正在地里劳作。林晞与弟弟跟不上林晨的脚步,只能慢走着。日后年长的人会感慨说还好他俩没林晨走得快,否则很有可能会多两个疯子。林晨跑在前面,到土地庙后照例在庙门前歇憩,汗水如雨滴落又瞬间蒸发,化为脖颈上的“黑项链”。
  过了一会儿,庙顶一条蛇探出来吐信子,“咝咝”声被林晨听到,他警觉地仰头看,只看到一眼那蛇便消失了。他燃起好奇心,放下打补丁的书口袋,跑到庙后一个土堡攀上摇摇欲坠的泥墙,双手小心地放在庙檐上,两只脚荡下去蹬在墙壁上缓慢地夤上庙顶。虽然大家平时都说不能在这里乱搞,但他在学校受某种哲学观念的影响,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他在石板上看了一圈,没有蛇的踪影,于是又跳上水泥砖围成的圆筒,仍然没有发现。但他并未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地里忙农活的人看到林晨爬到庙顶,隔着老远大吼道:“林晨!你不要命了!快点滚下来!”林晨转过身遥对着扯开嗓子说:“有蛇,我捉它!”
  “有个鸡巴蛇!要是大伯看见你死到那上面去,看你悖时不!”
  “怕么子嘛!我揪到了请你喝蛇汤——才怪!”
  “老子要你请!等下我给万老忠告状,把你狗日脚都打断!”
  林晨不再回话。他弯下身子小心地把手伸进圆孔里,在四壁探摸,然而除了水泥砖的凹凸外什么都没有。这时他抖抖身子把头伸进去,只看到一些腐朽的叶子。而就在此刻,一股凭空袭来的力量将他拖住,使他倒立起来。他双手撑在外面,忽然神经质地挣扎,双脚使劲在空中乱蹬,脖子被孔洞边缘上不平整的突起刮进肉里,鲜血逆流。他大叫着,不像疼痛,也不是因为恐惧,仿佛是沉睡时因刺痛而惊醒的愤怒。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显得沉闷,已不是人的声音。地里的人看到他倒立着,又大吼说:“说的你不信,这会安逸了!老子欢喜!”林晨并未答应,也听不到这奚落,他还在发出非人的吼声。发话那人见他不答应觉得不对劲,猜他被卡住出不来了。由于隔了些距离,没人听见那撕心裂肺的呼叫。
  “不对头,”他说,“万青,万木,我们去看下。”
  三个中年人放下手里的活儿跑向土地庙。“他爬得都还高!”三人一副忌讳像,在菩萨像前作几个揖,吊着屋檐甩了上去。
  “林晨!林晨!”林万青骂道,“你狗日书都读进牛屁眼了,越用力越出不来。我看你凶得很嘛,还搞倒立!”
  林晨状若癫狂,丝毫不知有人来救他,只顾弹着脚,双手撑在庙檐的水泥板上。他们看见林晨脖子上的血迹,一人说:“你今天不遭打我真的不信了!莫乱动了!”而后他对另外两人说,“来,你两个把他脚扳住,我把他扯起来。小心点,莫用蛮力,他颈子肯定遭刮破了。”于是其中两个人钳住林晨用力摆动的脚,另一个人把他一点一点拔萝卜似的拔出来。
  林晨脸上布满血痕,从下巴到头顶一条一条,像脑袋裂开过一般,眼睛发红,也淌出了血,眼泪和着血已分不清。被“拔”出来以后他疯狂地哭吼,摆脱三人横冲直撞跳到土堡上,然后跑进庙里将菩萨石像举起来,怒号一声,砸在地上。石像断成了几截。庙顶上的三人听到闷响声心中一沉,预感要出大事了,赶忙跳下去拉住林晨。而林晨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出去冲向土墙,其中两人赶快跟上去,另一人跪在那里对被砸坏的石像磕几个响头,念叨着“菩萨莫怪罪”之类的话后也跟了过去。他们拖住林晨,嘴里叨叨地骂着。林晨被拉着,顺势双手撑在他们手上,跃起来往土墙上方踹了一脚,这用尽他全身力气,但被牵制住很大一部分,只踢掉上方一角泥块。然后他直接昏厥,额上和手臂冒起的青筋渐消。这一幕被听到吼声赶来的林晞和林晗看到,他们见林晨满脸是血,庙里的石像碎掉了,心中大惊。但还没来得及追问林万青就说:“你两兄弟去做个事儿——林晞,快去给你大伯说林晨可能遭么子东西吓到了,叫他去万老忠屋给林晨祛吓。林晗,你去把林万忠叫来,就说林晨昏倒了,来帮忙背回去。快点!跑两步!”
  三
  林万夫劈完柴正在堂屋门前的地坝上逗弄刚会走路不久的林霖。他家与一座青山相对,门前栽着一排李子树,一道石板阶梯通向外面的阡陌小道,旁边是他兄弟林万山家。田珺已身怀六甲,腆着隆起的肚子欹靠在门框上。她一边抠玉米籽一边看蹒跚学步的林霖,眼中流露出母性的慈柔。有时候她叫林霖一声,林霖则露出初生的牙齿冲她颟顸一笑,或者张牙舞爪,手不停挥动,咿咿哇哇不知说些什么。
  田珺不禁叹息一声,对林万夫说:“诶,你说小霖子恁个乖,哪户人恁个狠心舍得把他甩了?”
  林万夫伸出手抓住林霖,回应说:“不该问的东西就莫问,晓得得多又吃不饱。”说完为傻笑的林霖擦去嘴角和下巴的口水。田珺假装不高兴道:“你凶!那你算下这个天时还要晴好多天才落雨?看你算得准不嘛!”林万夫放开林霖,捋起衣袖说道:“嘿嘿!算就算,我算到了也不给你说!”
  他右手屈着手指,拇指在其他四根手指的指节上游走,嘴里背诵着时节和星位的顺序。少顷,他停下动作,转身望向土地庙方向,林霖也若有所感,跟林万夫一样愣住。林万夫想了一会儿,大叫道:“出事儿了——背时林晨,你恁个做要不得!”
  田珺讥笑道:“叫你算天时你去扯林晨,他们今天可能回都没回来!”
  林万夫不理她,继续看向土地庙那里。这时,林晞从地坝旁的青石板路连滚带爬跑上来,到林万夫面前还没缓过气就说:“大伯,林晨今天惹事儿了,他把菩萨像砸烂了。万青大伯叫我喊你去万忠叔屋给林晨祛吓。”田珺看向林万夫,说:“耶!你确实凶哦!林晞,你们放假了?进屋来喝口水嘛,你看你那汗水,等会儿叫你妈烧水洗个澡。”林晞说:“不喝了不喝了,我回去等林晗吃饭,他去万忠叔屋了。”
  林万夫回过神来,对林晞说:“林晞,你伯娘乱动不得,你把林霖抱到幺叔屋去,他下班了。叫奶奶给他喂点饭吃。”林晞点头,过去抱着林霖,向林万山家走去。林万夫又对田珺说:“等会儿万老忠要来,他来了叫他把林晨的八字告诉我,我要去画几张符。”说完走向自己平时画符的屋子里。
  虚空吝啬地刮来一缕凉风,把枯枝败叶搅得更加凌乱,朽木上摇摇欲坠的叶子被裹上高空,翻转滚摆,不知飘往何处。天边的日头早已落尽。红晕却并未消散,这预示天色将继续放晴。猩红的风渐行渐远,像一路撒播悲剧般不再回头。
  红霞叆叇,逃逸出的斜晖刺透大地,林家坳被染成血色。不久后霞光也散尽,天边只剩下墨蓝色,万物沉寂,静等黑暗来临。
  林晗和林万忠踏着暮色来到林万夫家门前。林万忠从煤厂回家没多久林晗就跑去告诉他林晨昏倒了,于是火急火燎地去帮忙抬回家,林万青他们建议应该找林万夫来祛吓,他又来了林万夫家,忙得连澡都没洗,所以浑身煤灰都还在,与这黢黑的天色快要融为一体。
  田珺正准备收工,不是很利索地捡着玉米壳。林晗与她打个招呼后直接跑回自己家。林万忠问道:“伯娘,大伯在哪儿?我要麻烦他个事儿。”田珺仔细看看,说:“是万忠啊,他在画符,叫你去把林晨的八字给他说,你去嘛。”林万忠快步走过去,进了屋子。
  一个小时以后天完全黑了,两人走出屋子。林万忠拿出矿灯照亮路面,林万夫找了一根上锈的手电筒带着那些符纸一起去他家。夜幕拉下,四野阒然。各家灯火阑珊,星星点点,整个村子像在夜里摇曳。田地里的水稻由于干旱颗粒无收,稻草或被砌成堆,或被置之不理。
  帮忙抬林晨的三人还在林万忠家没走。他们把林晨放在门口那根冬天用来杀猪的大板凳上,门槛放了一盏煤油灯,几人无聊的抽着旱烟。等林万忠和林万夫到来时互相间打了个招呼,具体叙述了下怎么回事。林万忠看着林晨的模样,心急如焚,其他人去水缸里打来一盆水给林晨擦去血迹。林万夫则开着手电筒绕屋子走一圈。最后他来到林晨面前,吩咐将他扶起来,林万忠拿来一支佛香,点燃后递给林万夫。
  煤油灯的灯芯裸露在外面,偶尔有清风徐过,所有影子都在晃荡。林万夫手中的佛香在林晨面前挥舞,画出各种图形,嘴里念着别人听不懂也听不清的话。香的燃点在空中四处游走,虽能收眼底,却又无影无踪。最后他张开手掌哈一口气,印在林晨额头上,又在他后背拍了一下,将佛香没有燃尽的部分插在门板的逢隙里。祛吓以后,林晨脸上露出别人看不见的痛苦,他舌头使劲蠕动,牙齿却紧闭,欲言不能;全身上下只有鼻子里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连头都不动一下。
  “他穿的这件衣服三天莫换。”林万夫交代,“万忠我给你说,他这回儿不晓得是搞了些啥子,光是祛吓我怕不得行。明天我来给他观花,这些符先放在这点儿。”
  林万青接话道:“我们在田头做活路儿的时候万青还吼他的,他说看到蛇,是不是脑壳钻进洞子头遭蛇咬了?”林万忠心一紧,往林晨脖子上摸索,随后松了一口气,说:“应该不是,没得伤口。俗话说‘三月三,蛇出山,九月九,蛇就走’这个天热是热,按道理上说不可能有蛇,要是遭蛇咬了早就……大伯,你说啷个办?”
  “观花,我要看看他搞的些啥子。你准备一簸箕苞谷籽,打点清水,这些你都晓得该啷个弄。万木,你们今天不回去嘛,帮万忠照看一下。”几人说可以,于是林万夫就先走了。  
  月上中天,辉晕像村人白天喝的米汤一样溢向大地,星辰寥寥无几,黯淡的星光稍嫌渺茫。墨色天际和惨白的月华衬得连绵高山有些磅礴和迷离,它们最终无法阻挡光芒的渗浸。
  风过无痕,竹影婆娑起舞。此时才入夜不久,人们还在煤油灯下话家常,谈论收成,诅咒这该死的天气。他们无法改变,只能接受。星火飘忽,一切恍若梦中。几十年后他们会怀念这些闷热而宁静的夜晚,却无法重来,甚至记忆的根底也将崩塌倾圮。
  林万夫的手电筒蓄电无多,光线微弱得只能证明它的存在,几乎无法照亮前方。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往土地庙。那里依旧风平浪静,尘世中所有喜怒哀乐都无法在这里掠起一丝波澜。庙里打碎的石像还在原处,香灰洒了一地。在林万夫眼睛里,这个十几平米的空间里早已布满蛛网,灰尘厚得淹没脚踝,肮脏无比,只是,他从不曾向别人提起。他用手电筒在里面晃了几下,四壁爬满了蜘蛛和毒虫,蛛丝平行交错。碎石像散在地上,雕琢的眼睛里一片淡漠,对所有事物都不屑一顾,而竖起来看,却带有一种慈悲和普度众生的超然。林万夫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口气,掩着鼻子和嘴,将手电筒夹在腋下,进去蹲下拾捡这些碎渣。
  就在此刻,狂风骤然刮过,小庙仍旧毫无波澜,但周围的树枝剧烈颤抖,树叶哗哗响动,犹如雨声。乌黑高天上云层疾驰,云翳遮住月亮后又飘开,如此反反复复,导致大地上时而有光,时而黯淡。在自家门前乘凉的人们惊呼,急速的风让他们呼吸困难却又难以起身。风在山谷中呼啸,天地在光明与黑暗中交替,屋内的人对这些浑然不觉,窗纸并没有被吹动,屋外的人陷入浑沌,毫无意识,连血液也不再流动。一切都被吞没,保持原样。时空静止,几乎所有事物都停止了,狂风只吹动树枝,连尘土都没有扬起。
  说不清过了多久——直到林万夫走出庙门那一刹那,风戛然而止,世界还是老样子。时间像只过了一瞬间,又像是经历了轮回,空间停止凝固,所有事情按照停滞前的状态继续进行,就像什么都没发生。林万忠家里,几个男人都已睡去,起风时林晨忽然像白天在土地庙的时候一样挣扎,但仍然紧闭着双眼和嘴唇,所有动作都在无声中发生,没能惊醒其他人,直到风停止以后再度昏迷。林万夫没有久留,带着碎石像回到家,找了一把锄头跑到屋后的杜仲树林里准备埋掉。
  他用手电筒随处晃,寻找合适的位置,竟看到还不太会走路的林霖坐在整片树林最中央的一棵杜仲树下对着林万夫傻笑,张牙舞爪。
  “那就埋在这点喽。”这话仿佛询问林霖一样,而林霖也点点头。  
  翌日清晨,日上三竿,阳光穿过薄雾照亮大地,光线在介质中棱角分明,未至正午便刺目晃眼,如同蚊虫剥削人体内的水分,毒辣更甚人心。
  山坡上的土地里早已有人忙碌,今年本来收成很差,能收割的作物早就收割完了,没人知道他们在忙什么。林万夫用一根湿毛巾擦去眼角的眼屎,清醒惺忪的睡眼后就去了林万忠家里,沿途与忙作的人打招呼。林万忠那里,众人都已起床,聚在门前感叹天时。堂屋正中间放了一簸箕玉米,还有一碗清水。林万夫将一切安排好以后他们把林晨放在簸箕旁边,再找两根板凳夹住簸箕,每一边坐两人。林万夫将一柱佛香点燃拿在手上绕着簸箕走,口中念念有词。对坐的四人闭上眼,双手拍打着双腿,四人动作的节奏一致,如同一人。村中这般年龄的男人大多懂这些东西,因为多年前那位神秘的老先生来传道时大家都年轻,好奇心驱使他们学过一些术法,不过林万夫和他的第二个胞弟林万先学到的最多,可惜林万先难以忍受厄难的频繁,宁可置身死亡的孤独。
  屋子里林万夫的唱经声非常突兀,其他人手掌拍打大腿的声音也在回荡。阳光像脱缰猛兽般透过未糊窗纸的木格窗冲进屋里。空气中尘埃清晰可见。
  等香快要燃尽时林万夫将还未掉落的灰烬抖进水碗里,然后他也盘腿坐下,闭着眼睛,和着四人的节拍拍打自己的腿。
  林晨倏然睁开眼,看见眼前的人像机械一样拍腿,心中叹息。他听不见声音,闻不到佛香的气味,不能动弹,少顷便闭上了眼睛。
  林万夫开始神游太虚,五人拍腿的动作如同上了发条的木偶一样并不停止。不知走错了多少时空他的意识才来到昨天下午的土地庙前,他与这片天地融合,可以洞察一切别人不能发觉的事情,甚至都不以虚影的形式存在。
  天与地一片混沌,到处灰蒙蒙的,毒气充斥,植物枯死,动物萎靡。阳光想要撕开阴郁沉重的铅云,勉强浸下一缕光来,但在凡尘人眼中,便是这一缕阳光制造了干旱,致使万物枯败。
  林晨在土地庙休憩的时候林万夫的意识便开始注意空间的变化。首先他看到一条手腕粗的蟒蛇出现在庙顶,像虚影一样难以捉摸,正吐着信子,但当林晨抬头的一瞬间便彻底隐化。林晨开始攀爬庙檐,当他踩在土墙上的时候乌黑的天际“喀嚓”划过一道闪电,两块云层的碰撞震裂高空,亮光转瞬即逝。林万夫索信进入林晨的身体,以他的视觉来观察。
  当他的头伸进孔洞里的时候,周围的枯树如同鬼爪一般伸出无数藤蔓和枝桠捆住他的双腿。孔洞里的枯枝败叶霎时化成各种各样的虫子噬咬林晨的脑袋。底下置放菩萨金身的神龛壁顶有一个拳头大的圆孔,林晨和林万夫清楚看到下面的观音石像化成刚才那条蛇张开大口露出毒牙冲向他。此刻林晨不断挣扎和吼叫,但空间以庙旁的墙为界围成一个正方形,世界都在融化,除了这方寸之地以外一切都不复存在,宇宙像从未诞生过一般。光芒消失不见,黑暗统治一切。林晨被咬得面目全非,但纵使他哭吼也无济于事。世上只剩下他了。
  客观时间才过去几分钟,林万青他们来将林晨拔出来,由于他们看不见,也无法感知到未知力量,所以这对他们没有任何影响。消失的物质重新还原。林晨挣脱后冲向神龛砸碎石像,石像竟化成许多条断开的死蛇,遍地都是,难以数尽。此时天上云层的流转加速,撞裂出无数条瞬间逝去的光芒,许多电光沿天边一直击往大地,宏观起来如同由闪电构成的囚笼。之后巨响不断,震耳欲聋,一派灭世景象。林晨冲向土墙,这墙此时变得巍峨磅礴,耸入云天,将世界分成两部分,拦截一切想要通行的东西。林万青他们拉住林晨,但林晨借他们的力飞跃而起,冲上云端想击垮高墙,却发现这墙根深蒂固,不可撼动。他满脸都是伤口,或被摩擦,或被噬咬,鲜血淋淋。他俯视下方,发现毒雾已经缭绕至最高的山顶,填满每一个角落和山石的罅隙。人们毫无所知,不抱任何目的地劳作着,却使墙的根基越发夯实。他们全然不知有一堵墙挡在他们面前。林晨叹了一口气,全身发劲,将高墙最顶端的一块砖踢掉,然后全身痉挛,坠下深渊。
  此刻,阴风怒号,漫天闪电,天空像破碎的黑色玻璃球,电闪雷鸣仿佛要照亮永恒。不久后有血雨洒下,恍若天在哭泣,这些腥红的血雨浸渗土里,将地面染得鲜红。人们不会知道,此后的三年滴雨不下就与此有关。
  血雨混合着毒气,让世界变得迷蒙而危险,但凡云层下的物质都笼罩了一股血腥气息,让人想要作呕。林晨昏迷不醒,直到他被抬走以后天地才恢复宁静。  
  小屋内,五人同一时间醒过来,停止了拍腿的动作。
  “大伯,啷个了?他做的些啥子?”
  “万忠,我觉得还是要把他弄进医院检查一下。我两兄弟都是说耿直话的人,有句话你莫多心:无论如何,你要做好准备。”
  事实上林万夫已经预见了结果,他知道林晨不会死,但会比死更难受。所以即使在他生命晚年意识陷入模糊也不忘为林晨叹息。正如林晨想要踢垮高墙时他也听见一声叹息,林晨无力地说了一句:“人呐。”
  四
  二七集市赶场,村里很多人天还未亮就起来了,到处都是火把,光影飘摇,鸡鸣狗吠。原本大家并不热衷赶场,因为各家都种有田土,自给自足,日子虽然清淡,但糊口还不成问题。以往他们每年只去镇上两三次,一是庄稼收成后将作物运到集市粜粮换物,还有就是过年时买些鞭炮之类的物品,或者买点布匹添置衣物。
  这一次由于林万忠家的林晨出了问题,得弄到城里检查,需要村中的壮汉帮忙,而且许多人太久没有出去了,已经忘记外面世界的样子了,加上干旱使得收成减少,农活早已忙完,所以大家才决定去赶场。他们背上背篓在林万忠家外面集合,一片商量后举起火把背着昏迷的林晨上路了。之所以选在黎明前出发是因为村子离集镇很远,大家想在凉快的时候赶到,免遭过季仍存的暑气,
  到镇上时天光初醒,已有许多店铺开张准备迎接市集的热闹,林万忠麻烦了众人,便请一行人每人吃一碗面条,还买了一包香烟分发。林万夫人缘广,为他找了一辆拖拉机,趁着清晨的凉快将林万忠和林晨送到县城。
  林晨做了很多项检查,但并没有查出病症所在。按照医生的说法:“人呢,还活起的,也不得死。只不过意识陷入昏迷,这个就难得搞了,我们医院目前医不好。”医生皱起眉,操着一口有别于本地方言的话说道,“说句良心话,你是农民,我不想敲(诈)你,我个人不建议药物治疗,一是效果不大,二是价钱太高。你可以选择把你幺儿弄到更好的医院或者回去调理,要住院观察也行,只不过呢,要承担一大笔医疗费用。这只是我的个人意见,因为林大先生和我是老熟人,不然我不得说这些话。”
  林万忠不识多少字,根本听不懂那些医学术语,但能听出结果不太好,这让他心里一沉。医生进一步解释说:“你幺儿的这个情况我是第一次见到,因为他头部并没有受到猛烈撞击的迹象,但表现是轻微脑震荡,各种检查结果又表明他的身体是合格的,我们初步诊定是意识昏迷,不敢乱动手术。他颈子上的伤口化脓不是大问题,搞一瓶酒精和双氧水洗几天,再弄一盒盘尼西林打几针就可以了。至于最主要的那个——你自己看下如何选择嘛。”
  这番话更让林万忠焦躁不安,他最终选择将林晨带回家。
  回到镇上的时候已到了黄昏,西风缓缓,浮云灿烂,只是,林万忠的脸上透出一片阴霾。大家都在等他,看到他这个样子都猜到结果可能不太好。林万忠虽然情绪低落,却没有忘记礼节,又买了一包烟发给众人,询问他们吃饭了没有。大家想疏导林万忠,却无从说起,采买的东西无非一些布匹和饼干之类的,不占分量,因此提议轮流背林晨回家。林万忠走路心不在焉,几次差点被绊倒,众人心里一口一口叹气。
  “万忠,莫太焦心了,等会儿你再摔出个问题划不来!”
  “看你背时烂嘴巴!换成你你担心不嘛!”
  “唉!哪个有办法嘛!万忠,晨娃儿有点鬼,说不到他醒起的,只是想我们背他逛诶!你想开点。”
  “对头对头,那龟儿子是天棒,么子都做得出来,万一他是看你一回打他打得太凶了整你的呢,狗日的,背时家伙!”
  众人像小孩子一样说着这些话,哈哈大笑,可林万忠仍然愁眉不展。  
  昏迷九天之后林晨还是醒了过来。在此期间林万忠只能给他那些化脓的伤口敷点药,每次喂食的时候他总是将牙齿咬得绷紧,奇怪的是他九天之内不吃不喝,像死人一样,却活了下来。林万夫对此没有解释,但他想到林万先,包括以后他也会进入这样的状态。当他到了没人的地方时才自言自语地说:“搞半天是怕他说话哟!”
  林晨醒来的时候并没有虚弱的现象,眼睛一下就睁开了,把林万忠吓得一惊,手中的药水掉在地上。林晨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根本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一样。林万忠缓过神来,“啊”地大叫一声,情绪激动,可儿子眼神里对他的好奇和陌生却让他难以适从。林晨活动了一下身子,并未顾及林万忠的惊愕,跌跌撞撞地走到屋外。他像刚来到世界上的人一样,对周围的一切感到新奇。婴儿的世界虽然奇妙,不过总是被人们限制行动,无法表达他们要做的。林晨并未忘记走路的本领,双手也灵活自如,他什么都想触摸,却又感到害怕,甚至连地坝上的鸡屎他也会拿起来放到嘴边准备吃下去。林万忠跟出来连忙制止,才突然想起林晨已经九天没吃饭了,问道:“你饿是不是?饿的话进去我给你煮饭吃——”林晨回头看了他一眼,仍把鸡屎往嘴里送,“乱搞!这东西那里吃得嘛,别个笑死你!”
  林晨对林万忠的呵斥不为所动,却憨厚地笑着。林万忠将他拉到灶房,命令似的让他端坐在那儿,自己煮饭并监视他。他想林晨应该是饿坏了,并且昏睡了七八天,脑子一时半会儿还模糊,所以行为不受控制。林晨活蹦乱跳根本坐不住,一会儿就蹿了出去,林万忠见他这个样子,一半放心一半担心地叹了一口气。当他把饭菜热好端给林晨时,看到他正坐在门槛上,面朝着土地庙方向,脸上一片木然的表情。林万忠说:“来,先把饭吃了,土地庙没得事儿,大伯不得怪你的。”林晨好奇地接过碗,直愣愣地看着林万忠,像才学会说话一样吞吞吐吐地说:“土地庙……菩萨……墙……”然后直接用手抓向碗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林万忠担忧地看着。有路过的人看到林晨的吃相,大声问林万忠:“万老忠,你屋林晨还阳了?啷个吃饭看起来像叫花子诶?”林万忠回答说:“是啊,像饿死鬼投的胎。麻烦你个事儿嘛,把林万夫喊过来一下,林晨才醒,我走不脱。”并且走过去递了一支烟给那个人。那人笑说:“是该请他来看下,你看那龟儿子像八辈子没吃过饭,我怕是遭鬼打了哦!”他接过烟,点燃吸了一口,说,“哈哈,抽你一支烟,给你跑腿,你还会做生意!”林万忠也笑说:“呔!我两兄弟说那些!麻烦你了哈!”
  一时间村中很多人都知道林晨醒了,很多人拿着鸡蛋来看他,林万忠一一客气回应。林万夫赶到时林万忠家已有不少人,而林晨还在自顾用手抓着碗里的饭吃,头埋得很低,与其说是害羞,不如说是畏葸。
  有人笑骂:“林晨,狗日讨饭的啊?像个背时叫花子!”
  也有人戏说:“是不是你老汉儿给你喝忘魂汤的?见到老子一句话不闹,老子要吃你啊?”
  林晨仍然把头埋得很低,吞着饭菜,显然他并不适应。直到看见林万夫他才终于开口说话:“有鬼!到处都是鬼!”林万夫闻言沉思。而刚刚说话那些人以为林晨反在打趣他们,说:“狗日的!有你妈娘脑壳!你就是个鬼!背时龟儿,老子那天就说你是装的哈,哈哈哈哈。”一时间笑声不断,各种插科打诨。到众人散去林万夫才单独与林晨对话。
  “你认得到我不?我是大伯。”
  “认不到。”林晨目光躲闪,仍有惊惧。
  “那你记得起土地庙的事不?还有你看到的那些?”
  林晨突然哭了,喃喃着说:“土地庙……蛇……记不起了!记不起了!我记不起了!”
  “记不起了就算了,莫哭莫哭,”林万夫尴尬地像安慰林霖那个年纪的孩子一样细语,“林万忠呢?晓得是哪个不?”
  林晨停止哭泣,想了一下,说:“不晓得。”
  “你是不是怕那些叔叔伯伯?”
  “怕,他们侧边有好多鬼!”
  ……
  想了很久,林万夫才郑重其事地对林万忠说:“老忠,林晨他可能……可能是疯了。”这句话让林万忠如坠冰窖,“啷——啷个可能?他不是醒了吗?”
  “其实这是好事儿,至少他还活起的。你也看到他的样子的,不是疯了是啥子嘛。”
  “弄到城里再检查一下可以不?”
  “你个人看嘛,有些事情要说也说不清楚。我认为没必要,他恁个活起也没啥子不好的。”
  林万忠沉默了很久,看到林晨的言语和行为以及对这个世界的陌然的眼神,其实一开始他就猜出了端倪,甚至是印证多年前对儿子命运的预见,只是不愿意接受,但此刻他一阵释然,最终他相信了林万夫说的。  
  林晨疯了的消息很快被众人知道,因为他的行为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有时候他站在路上可以像傻子一样笑大半天,有时半夜还在外面乱跑,有时口水在下巴牵成一条线了也不会擦,他变得越来越邋遢。林万忠为了糊口还要继续在煤厂上班,只能每天把饭菜准备好,直到塌矿那天也如此。而这一点林晨很听话,每天都按时吃饭,人们或悲或笑说他真是饿死鬼投的胎,都疯了还记得吃饭的时间,当初如果不想着吃蛇肉也许还不会弄成这个样子。一开始大家还很同情林万忠,对林晨也还好,可时间久了包括林万忠在内,大家都习惯了。
  期间林晞和林晗去看林晨,试图唤醒他的一些记忆。可他对这两个从小一起放牛、一起割草、一起跑步去县城里上学的发小没有丝毫印象,一如对所有人一样,陌生而怯惧。
  五
  林万夫这段时间着手寻找一块石头替代土地庙里的石像,在他看来林晨已经破坏了土地庙的秩序,这势必会给村子带来不好的气运,因为他曾看见漫天的血雨和毒气。其他村民则不认为有那么玄。他们虽然对林万夫敬畏、对神秘的玄学持相信态度、把林晨的忽然癫疯与命数联系在一起,却不大相信仅摔坏一个石像便会给村子带来数十年的灾难,大不了下次赶场雕一个更好的就是了。林万夫不顾众人的看法,他坚信这里只有一块石头能够替代,所以整日在山林中游走,晚上便研究风水以便能得到更精确的位置信息。可是一连半个月过去一无所获。他荒废了许多事情,外村的人来找他算风水也找不到人,田珺一反早年对这个故弄玄虚的行业的排斥,放下所有成见相信丈夫。反倒是一开始支持林万夫的周氏这一次颇有微辞。不光周氏,包括林万夫的三弟林万开和四弟林万山都想劝阻林万夫,因为田珺身怀六甲行动不便,分娩之期越来越近,现在该做的不是去搞那些不能信的东西。林万夫感到一种压力,便去已故的二弟林万先的坟前将他叫出来,询问他解决办法,因为林万先所懂比他多很多。他在林万先的坟前烧了几张纸钱,又在坟头一块石头上敲了几下,等了很久林万先才把分散的灵魂凝聚在一起出现在昏暗中,这一次带来的一片天旋地转的时光气息差点让林万夫昏过去。他还是死前的样子,只不过那弯陀的脊背已伸直了。那件青布衣服也还合身。脸色看不太清,除了身影淡得让人看不见以外一切如常,只不过由于不断穿梭在时空间而显得太疲倦。
  当年他在一连串必死的意外中活下来,但都落下病根,最后数病齐发将他磨死。所有人都认为林万先的短暂一生极其多舛。他在死后很久才在老母亲周氏的梦里告诉她,自己想活着,死亡实在太难熬,但是有人不允许他说出一些秘密,不能让他告诉任何人,直到死后也不能。他生前一直在思索时空的概念,到临死前他忽然认为或许死后更有条件去探索时空的根本,因此弥留之际他对人世的生活虽有一番郑重其事的告别,但没有丝毫不舍,反倒对死亡产生向往。最终他在家人的送行中痛苦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果然,在死后他发现自己的灵魂不散,可由他任意支配。他于是尝试着将灵魂分散在天地间想要接近空间的边缘,每一份灵魂分子虽然几近于无,却都含有一个完整的意识,或者说是被一个完整的意识控制着,这样就等于能够毫无差别地走到生前无法到达的地方,甚至进入无尽的黑暗地带和灿烂星空。
  同时他以空间为原点,每一份灵魂逆着一切物质的运动方向旋转,希望能以此钻进时间通道中,追溯到时间的起点。当他看到人们做着与常规相反的动作时,他认为成功了。这是一种奇妙的景象,事物以结束为开始,最终还是要归于无。在林家坳这片空间,他发现土地庙那个地方从建村起便一直被圈出来,最初只有一堵土墙,迷信的人简单祭拜,之后才有土地庙。视线足够高远之后再观看那堵墙,仿佛一柄刀压在人的脑袋上。他倒着历经历朝历代,见证始兴中亡。在这一纪元诞生之前有一段无尽寂寥和荒芜的时间,再往前是一些庞然大物的主宰,这大概就是那些外出读书的人所说的恐龙时代。恐龙纪元的生命诞生前也是一片寂寥。他走过十几个纪元,许多曾主宰过这片土地的物种他都不认识,而有一些则是传说中的生灵。每一纪元都会出现文明,而且会极度昌盛,科技发达到他无法理解的地步,每一个纪元毁灭和诞生前后都会有那样一个抹除前迹、资源重组和争夺主宰的漫长空虚时间,这段时间所有关于上一纪元的科技、历史、文明的痕迹都会在最后一刻荡然无存,回到最原始的状态,像轮回一样,又如同一种诅咒。
  直到最后林万先已经厌烦了观看每一次生命从衰亡回到诞生的过程。就在他不想再往前,在逆流而上所去见证的最后一个纪元的生命毁灭时,他看见有一个光点在原地以超越宇宙一切物质的运行速度旋转,任万物澌灭,诸多星辰坠落,一些发光的圆盘冲向茫茫的黑暗,那个光点独立于空间之外,有一瞬间它与林万先所有灵魂交错而过,他明白了,这个光点和他反方向而行,也就是说它在往未来方向走。于是他立马改变旋转方向追了下去。他以无形的存在方式在时空通道中追寻着那个光点。这时他忽然察觉到时光没有通道,在他逆时间之流时,时间同样在流逝,同样还作用在他身上,他穿梭的时间便是逝去的时间。
  那个光点直到十几个纪元之后的人类纪元才停下来,一直到林万先生活的时代,他更惊异地发现它在林家坳这片空间忽然停下来,化成人体婴儿落在一片山林间最后被林万夫捡回家,而彼时距林万先死去已十几年了。
  林万先无法干预别的时空下发生的事情,虽然能够控制速度穿梭于时间线上,却不能停留,一旦停止旋转便会回到他真实所处的时空里。他开始认为这是时间的迷局:时间无法倒流也不能加快脚步,他只不过是在空间任意节点的原地以超越临界点的速度打转而看到每一片空间里每一个元素被接替的过程,而所谓的“穿越时空”只是因旋转速度导致主观上的空间加速交替的过程,他最多在顺流的时间里观看了逆流的空间接替过程,这些都是存在了的,就像绕着一根庞大的画了图案的柱子奔跑,无论往哪个方向都会受时间作用。
  与此同时他在对空间的探索上也感到无力,因为他在那遥远得如梦幻的黑暗地带之外发现了生命,并且不止一处。但每一个生命生存的区域都相隔无尽距离,彼此不曾际会,其间的里程即使生命的一个纪元也无法探索完,最多只能找到适合生存的土壤。那些被认为不曾有生命居住或不适合生命居住的地带其实是在进行对生存条件的调整,为下一个生命的到来而做准备。那些遥远地方居住的各种各样形态和肌体的生命都是他前前后后所看到的几十上百个纪元里覆灭前逃亡的生灵,它们在另一个地方生息繁衍,重现最辉煌的时期。文明和科技的终极奥义仿佛是为了找寻到毁灭之后重生的办法与栖息地,以便下一次进化。灭亡的条件与逃亡的时机总会同时达成,任何一个物种都逃不出这个命运。一切存在的东西都是毫无意义的,它们会被打乱注入不同的时空,通过不同的介质以不同的方式表达出来。
  林万先得出的结论是:时间和空间都是没有起讫的,人们只不过是被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束缚着——即一切事物都想要找到开始和结束。事实恰恰相反,一切事物与时空一样,一直存在,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不能生造也不会消失,它们一定会在相隔无尽遥远的时空下重现,这些都被安排好了。所有的东西都是在进行一场又一场没有任何趣味的循环,生命只不过是其中具有意识的玩物。
  得到这一结论让他深感悲凉,却无法证实,毕竟他只是看到一些画面,没有尝试过改变历史,并且他无法改变事物的既定规律,因为这些都早已存在。他开始后悔死亡,因为时空的体悟让他变得孤寂,却无法回到人世生活。他想到那个与他一样能穿梭时空而来的光点,它化成人体被林万山捡回家,最后会化成飞灰离开这个世界。于是在结束时间羁旅之后他回到家里,唯一能看到他的是林万夫,但太多的画面让林万先记忆出现一些偏差,那时林万山都只有不到三十岁。他来得早了十几年,便又花了一些时间前往更遥远的方向和未来的时间以印证自己的想法,他知道更多的事情,不由变得有些麻木和感伤。
  他对历史的认知超越极限,但找不到人诉说,他去其他坟茔造访过,但那些墓穴里只有日渐风化散发出腐臭的死尸。他又去寻找弥留之人,盼望能找到一些人的灵魂结为知交,探讨他的发现,但他看到人一旦死去灵魂只会短暂停留几秒以作为对尘世生活的总结,然后碎成许多份融于虚空,却不能像林万先一样重组。林万先明白了,如他早年猜测的那样,只有他的魂魄能够在存在与毁灭之间斡旋,这个问题却困扰了他:既然毁灭是归宿,那么为什么他还在?既然他无法在其他时间点停留,为何那个光点可以?他想到活着时来林家坳传道的老先生,为何在所有历史中都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他自己的宿命在哪里?还有许多问题让他迷惘。而由于他常年在非常规时间线上游走,一旦到了正常运转的时空下就会带来一股逆乱的气息,大多数人无法承受。他几次在家里自己生前的房间逗留,以怀念人世的乐趣,可一旦有人进来就会短暂窒息失去知觉。这种情况出现后他立即思考出因由,往后不太敢在人世间行走。
  这些年林万先疲倦不堪,他执迷于寻找自己的命途,却一直找不到,反倒对很多事物感到枯燥。甚至他怀疑时间到底存不存在,如果它存在,那该有多累?虽然他料事如神,但只有林万夫知道,林万夫却不可能理解他弟弟的渊博,而且他还要忙于凡尘中的事情,只有遇到棘手的事才来找他。林万先也从不讲出有关具体到个体命运的事情,因为一旦说出时,空间的莫名波动会让他感到恐惧。
  “林晨把土地庙里的石像搞烂了,还把那堵墙踢掉了一块。我觉得这可能要带来一些不好的事儿,观花的时候我看见在落血雨,到处都是毒气。”
  “不好的肯定要来,这会儿应该开始了。要解决的话——你的办法得行,可以减少一些分量。”林万先用疲倦的声音说道,“至于毒气,一直都有。”
  林万夫早已不必惊讶自己的弟弟对所有东西都了如指掌,点名正题:“你嫂嫂没得好久就要生了,老妈妈和万开、万山他们都不准我找那块石头。你给我说一下在哪个地方,不然两边的事情都要拖下去。”
  “在你给老妈妈选的那块地那儿……只有三尺多点长……”林万夫断断续续地听到这些声音,然后林万先消失了,留下一句:“过段时间再来找我!”
  林万先的话语让林万夫莫名其妙,他未曾给周氏看地,因为她还健在,至少还能活几年。不过这倒是勾动林万夫的念头,也许是解决事情最快的方式。回家以后他拿出周氏的生辰八字连夜推算,结果表明林家坳有十几处适合的地方。第二天他很早便前往山林,晚上才回来,田珺没有惊扰他。在接下来两个月里林万夫不断在山林中奔走,白天寻找风水地,晚上推演之前的结果是否正确,他找到的地方很多,却没有发现那块石头。
  腊月到了,天气终于冷了下来,冻风撕作,然而并没有下雪的兆头,天地间还是一片干燥。这几个月里林万夫整天拿着镰刀像野人一样游走在丛林中,甚至快要走到外村去了还是没有找到那块石头。下旬的时候他决定去家对面的山上寻找,原本不抱太大希望,因为那个地方不适合葬人,但到了那长满灌木丛和参天松木的山腰时,他仿佛听见林万先的声音,告诉他就是这里,只要往东走就能找到。
  这里荆棘丛生,繁密的树垭仿佛将此封闭,难以想象里面会有什么适合葬人的地方,而且根本没有路,那布满青苔、高低起伏的石头也不会让人觉得能够前进。林万夫只能一边砍掉障碍一边踉跄前行,双手多处被刺尖划破。直到跨过最后一块石头,那里有两棵松树挡着,接着真的有一块空地。此处是山腰,唯有这块地方趋于平缓,周围古木狼林,唯独这方寸之地只生杂草,透过树林的间隙可以看见对面林万夫、林万开、林万山的家,像一条直线一样遥遥相对。林万夫心里责怪林万先,如果他早告诉自己就在家对面的山上就能找到这样一块地方,那么可以少花很多时间,少走太多冤枉路。事实上林万先是准备告诉他的,但那些声音的波动还没有传进林万夫的耳朵便消失了,被推进另一片时空销毁,林万先受不了那强大的空间法则,灵魂被打散在天地间,最近才重组起来。
  林万夫赶快寻找那块三尺多长的石头,好半天才发现有一块被埋在地里一半截的,他将它刨出来,下半部分还带着泥土,的确有三尺多长,不规则,有几十斤重。这时林万先的声音响起:“就是它,正对天罡星。”林万夫朝天上看去,看见天上降下一道火光,但落在什么地方没有看见,他仔细一看又什么都没有。与此同时,与林万夫现在所处的位置相对的林万山家,林万开将手掌张开放在嘴边大吼:“大哥!林万夫!大嫂生了!快回来!”连续吼了好几遍。林万夫听到这模糊的声音心头一紧,往家里的方向看去,林万开在林万山家门前,自己家门前也有几个人,是林晞、林晗、林晴、林昭、林霖这些小孩子。他于是扛着那块石头下山回家,气喘吁吁地将石头放在门前的地坝角落,连手上的血都没来得及擦。
  田珺生了一对龙凤胎。她没有怪罪自己的丈夫即便在自己处于生死边缘时都不在身边,虚弱地问他找到了没有,林万夫心存愧疚,告诉她找到了。周氏则大声呵斥他:“你媳妇儿生娃儿你都不落屋,她惹你了还是得罪你了,你要恁个对她?你是么子人呐!要过年了,你啷个不就在山林(里)头过?还回来做么子!”直到身边的人劝住她,才给林万夫留了一些颜面。林万夫承诺过年之前哪儿都不去,在家照顾田珺直到她月子坐完,并按照很久前的一则预示给孩子取了名字,儿子叫林昕,女儿叫林玥。
  过年的时候林万夫去林万先的坟前上坟,林万先告诉他那块石头现在放好,三年过后再摆进庙里。林万夫问到林晨的以后,林万先说:“他不该现在做那些事,就恁个也好,莫管太多。”然后他又问林万夫:“最近有人来没?”林万夫知道他说的谁,多年来他俩总是重复询问和否定,但现在林万夫告诉他好几个月前就来了,被林万山捡回家,是林晨给他取的名字,叫林霖。
  在新年到来之际,到处欢声笑语,人们暂时忘却了收成。唯有林万夫和死去的兄弟正伤感地追忆往昔,说着一些带有宿命意味的话。时间好像真的回到过往,逆流到那个阳春三月,百花齐放,料峭之意渐退,客鹊鸟伴随其他鸟雀的啁啾和引吭拼命地欢叫着,一切都焕发生机。田地里,正劳作的林万先忽然停下手里的活儿喃喃自语道:“有人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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