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边界（二十四）写在水上的名字

我的记忆中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名字，就是西岳。我害怕想起这个男人的名字，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心安理得地将我遗忘了。我无数次问毛毛，毛毛无数次拒绝我的问题，回答时总是浮皮潦草。西岳，这个人如一束塑料花一样，常开不败地生长在我心中，一直让我痛下去。
忽一日，毛毛突然问我：“院长，您真的想知道西岳的一切吗？他曾经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咒过您，说您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样的男人，不可能为您带来任何快乐，他是一个影视制作人，巴结他的女人比大街上的流浪狗还多，他会在乎您吗？”
我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在我心头蔓延。我躺在病床上自言自语地说：“我已经不想再找到西岳了，即使找到了，他也不再是我欧阳佳紫想要的那种朋友了，随他去吧，也许他命中注定妻妾成群。”
毛毛说：“这就对了，您应该从一个全新的角度看问题，古语中叫做蓦然回首。”
我看着毛毛，我的记忆如黑洞一般，所有的信息都是这个可爱的女孩提供给我的。毛毛，美丽的女孩儿，其实我的一生有你一个人已经足够了，不需要远村，也不需要家庭，家庭是累赘。
毛毛对我说：“您现在的愿望就是赶快恢复记忆，把属于您自己的东西找回来，包括你婆婆的发电厂，您一定不要让她看出您有失忆的痕迹。”
我说：“你的愿望是什么？”
毛毛咯咯地笑着说：“我上小学的时候愿望就是当个班长，大了一些想当个村干部，大学毕业后想有一份不错的工作，现在的愿望就是和小杜结婚，最好他是那种挨打受气的男人。”
一听小杜，我的脑袋昏了一下，眼前浮现出一张俊美、刚毅的面庞。我问：“小杜叫杜然吗？”
毛毛惊奇地叫着：“哦，我的天！您竟然记得小杜，不过也好，男人在这个世界上是斗士，小杜在地球人心中留下深刻印象再好不过了。以前，我并没想到我们会保持这么长时间，最多一月两月就分手了，现在看来已经没法分了，分不开了。”
毛毛说完，甜甜地笑着，可爱极了。她的笑容充满幸福，给了我某种精神上的安慰。
我抓着她柔弱无骨的小手，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对我最忠实，我们站在凄惨惨的秋风里，跑在寒闪闪的月光下——等待企盼的黎明。我今生会遇到黎明吗？我的心中一片空白。
下午，一位老师来医院看我，他头发花白，我面对他不知道怎么说话，老人家很失望，但是临走时还是把他珍藏了一生的画作送给了我。对我说：“安心养病，这是陈逸飞的画，我知道佳紫院长很喜欢这类东西，留给你好好保存吧。”
我再三谢过，现在的人对我这个没用处的人，能送这样珍贵的礼物。毛毛送他走出医院，我的婆婆接踵而来。我看到毛毛带着一个披着真丝披肩的妇女，盘着头发，头上插着一支水晶簪子，簪子上的坠子如风中的秋叶一样摇摆着。
她将一篮水果放到我的床头，双眼寒芒带刺，脸如一张铁饼，没有丝毫怜悯的心理。这样的面容后面，隐藏着一个冰冷而残暴的世界。
毛毛给她倒茶，她没有理会，傲慢的神色让我感到卑微。婆婆一针见血地问我：“你的伤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我茫然地看着毛毛，毛毛说：“付总，不会，不会，只是脑部软组织受伤，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我的婆婆——付美玲，不管她参与什么故事中，都会产生一种悲剧性的效果。
婆婆对毛毛说：“我问她，又没问你，你插什么嘴？你是她的代言人吗？”毛毛翻了一下白眼，站在一边。
受人鄙视更胜于肉体的疼痛，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鄙视我？是为了将我可怜的自尊心彻底摧垮吗？
我说：“我好了。”
婆婆说：“好了还赖在医院？你以为你是什么有功之臣？杀了贼王还是灭了匪首？你不要去医院上班了，到我的公司来吧，要是我早些两眼看着你，你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毛毛说：“医院不能没有院长，付总，我们每次见面都是一场恶战，院长有院长的理想，您不要逼着她。”
婆婆说：“她的理想就是相夫教子，你是她死党级的朋友，如果为了她好，就不要让她在那个鬼医院工作了。”
护士进来，给我输液。婆婆傲慢地问护士：“谁让你们把她安排在将军间的？她是将军吗？你们医院为了挣钱，有些张冠李戴了。”
护士说：“要想吵架，请你到大街上骂大街去，这里是病房。”
婆婆冷笑着说：“嘁，什么玩意儿！”
护士默默无闻地给我输液，她轻轻地为我按摩脑部。
婆婆的司机给婆婆打电话，让下去，婆婆说：“欧阳佳紫，我警告你，你背后的那些龌龊之事别以为可以瞒天过海，什么西岳、什么闫万慧，还有那个朝思暮想的阿木哥哥，我都一清二楚，脚踩两只船，只会船离人散。”
我点点头说：“知道了，我会脚踩一只船的。”
毛毛说：“付总，希望您少来看望院长，病人不可以听你这样大声呵斥的，您做那么大的生意，也明白尊重别人是做人必备的修养。”
婆婆说：“我不教训她任你们这些狐媚子去灌输她那些肮脏的思想吗？好端端的为什么和顾晓晓扯上关系了？真没水准。”
毛毛说：“还不是为了您吗？如果不是她为顾晓晓经受马蹄踩踏，顾晓晓早就把您逼上末路了，岁数越大越不识好歹了。”
婆婆说：“你的嘴头子倒是能说会道，身条也不错，倒退五十年你一定是个媒婆。”
毛毛说：“您聪明，商界精英！倒退五千年您的祖宗还是猴呢，有这样欺负人的本事，不应该用在自己儿媳妇身上，应该用在对付顾晓晓身上。”
婆婆骂骂咧咧地走了，我长吁一口气，以前我竟然活在这样的家庭中。
毛毛对我说：“您千万不要在这个狠毒的女人面前流露出失忆的情况，她心狠手辣，不一定会制造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我说：“毛毛，我竟然有这样一个神通广大的婆婆，我在那个家是怎么生活的？我的丈夫为什么要娶我？就是为了让我婆婆羞辱我吗？”
毛毛说：“不被父母祝福的婚姻是悲剧婚姻，慢慢您要学会和她过招，她得了欺负人症了，死也没改了。”
我说：“也许我在她心中没有一丝的价值，所以她会这样作践我。”
远村来了，给我带很多海鲜。毛毛回医院打理一下这些天堆积的事情。她临走再三叮嘱我：“院长，切记，不要和远村谈你们的从前。”可爱的天使，你是上帝赐予我的守护神，感谢我心目中的上帝，真切感谢！
远村告诉我说：“佳紫，我打算离开妈妈的公司了，我要开一个很大的花卉市场，种植全国各地的奇花异草，你和我生活在花园中。”
我对远村说：“远村，我不想隐瞒你什么。我对以前的事情已经遗忘的一干二净，我没有现在，也没有未来，毛毛说我曾经是一个医院的院长，但是我感觉到我的辉煌已经结束了，我们真是夫妻，就离婚吧！你妈妈是个有钱的女人，有钱的女人什么都不缺，就缺别人和她过不去，我好害怕，等我出院，我就到生长过我的地方，安逸地等待老死。”
远村紧紧搂着我，泪流满面，他说：“怎么会这样？你是爱我的，我们走向婚礼的殿堂，手捧交杯酒，喝下一辈子的承诺。你都忘了吗？”
我点点头说：“毛毛害怕我泄露出自己已经失忆了，所以不让你来陪床，但是我感到我不应该欺骗你，我不能逃避现实，我已经没有一点价值了，你这样好的男人，应该属于好女人，而不是我。”
远村说：“你是好女人，是我见过最好的女人。我妈对你的种种刁难，让你对这个家庭失去了希望，你没有失忆，是想永远地离开我。”
我说：“远村，你在我的心目中没有一丝记忆，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我真的什么都忘记了，也许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归宿。我不能接受你，你也不可能接受一个精神残缺的人。”
远村给毛毛打手机，大声问毛毛：“佳紫真的失忆了吗？真的吗？”
我不知道毛毛怎么回答他的，我出卖了毛毛，我在毛毛面前是个罪人，枉费了她的良苦用心。
夜里一个打扮得很夸张的摩登女郎来见我，远村看到她后扑上去紧紧掐住她的脖子说：“顾晓晓，你这个祸害，是你害佳紫失忆，是你害我们婚姻面临危机，我今天就杀了你，然后自己投案自首。”
顾晓晓努力挣扎着，尖尖的十指抠进远村的手腕，她尖叫一声之后再也发不出声音，只有努力地挣扎，双脚不停地乱蹬。
我按了护士的响铃，护士进来一大帮，好不容易拉开远村，顾晓晓大声咳嗽着，惊魂未定，落魄而逃。
夜里，远村爬在我的腿上，我躺着。这个意境多么熟悉，又是都么陌生。
我对远村说：“你的心真狠，为什么要掐死她？她是魔女吗？”
远村说：“好心看用在谁身上，这个女人比我妈还要狠毒，她头上长角、满身长刺，咬起人来口口见血。是她害你失忆，我迟早不会放过她。”
我对远村说：“不要抓着一个人曾经的错误不放，就是圣贤也会犯错误的，观音面无表情，却能包罗万象，她的心里善恶分明。忘记我吧，就像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一样。”
真是断肠人听断肠声，远村已经无法把握从过往中挽救回来。所有的典故和记载翻成了薄叶，只见绿色点点，蓝色片片。情人，在岁月的风风雨雨中立着挺着，早穿透了厚厚史册，长长今篇，一声叹息。
我出院了，毛毛偷偷接我出院的，我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一切都是陌生的，大理石雕塑的维纳斯摆在我的转椅后，那么温柔润泽，酷似古希腊女神。
大家都来看望我，我对大家说：“谢谢关心，这些日子你们辛苦了。”一个身穿拖地长裙，身材苗条、面庞清秀的妇女说：“院长白了，脸色越发好看，我们每天一起叨念着您，国不能一日无主，医院不能没有院长。”
我想她就是毛毛描述的邱晏菲，便笑着说：“我不在，不是还有你们吗？你们比我在的时候干得都好。”
毛毛说：“邱经理也该会岗位了，院长刚回来，要打理的事情很多，我们就不要耽搁她的工作了。”
邱晏菲扭着屁股袅袅婷婷地出去了，很有舞台感觉，这样的女人热衷于表演。
远村气喘吁吁地赶到医院，对我说：“你怎么出院也不和我打声招呼？我是你的丈夫，你是一个孤儿，这个世界上我对你最亲了，佳紫，佳紫，我的佳紫，你不要再让我痛了。”
我说：“既然你痛，那么少痛一天算一天，我们离婚吧。”
远村说：“你立刻跟我回家，我们有家，你为什么要在单位，单位难道比家更温暖吗？佳紫，听我说，我可以放弃一切照顾你，直到你想起我。”
毛毛说：“到你家我不放心，我爱着，所以我明白爱一个人的眼神，你家的人眼中带毒，院长回到你家就是回了狼窝。”
远村说：“你平时就是这样教佳紫的吗？她是我的妻子，她的好歹由我做主，你操什么心？你心中的小算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就把佳紫当做傀儡，由你摆布，这个医院你一人说了算。”
毛毛说：“随便，你怎么想都可以，你少来医院狼嚎鬼叫的，小心我让人把你赶出去。”
远村说：“我来看我的妻子也不行吗？”
毛毛说：“不行，这是上班时间，院长要负责几百号人的衣食住行。”
我平静地对远村说：“远村，今生我注定要辜负你，一段已经腐烂的感情，在我心中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你却抓着苦苦不放，不是自讨苦吃吗？”
远村说：“完了，我活着还有什么用？竟然连自己身边最容易拥有的东西也抓不住，何况其他。我还会来的，就当我重新向你求婚。”
远村走后，几个部门经理拿着表格，让我签字，我看得头晕眼花，让他们把表格放下，晚上下班来取。“
他们走后，我让人把毛毛的办公桌搬到我的办公室，她细细地看着表格，然后再给我讲解，几十份表格，只签了十来份，其它的都写上不签的原因，然后让邱晏菲拿出去还给各个部门经理。
几个部门经理找到办公室，问其原因。毛毛说：“院长有院长的意思，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什么都用合理来解释的，凡是有纰漏之处，都不可取，请回吧。“
我不懂什么是纰漏之处，我知道自己是在冒险，我的人生不容许我冒险，我要尽快找回我的记忆。
我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小刘开车送我和毛毛回玫瑰苑。我常常翻着我的相册，尽力搜索自己的过去。
婆婆来了，我不愿意和她以狗咬狗地乱折腾，只听她胡嚼：“别装疯卖傻，那是没用的，我是谁？什么事情没见过？你嫁到我家，就等于耗子进了粮仓，你心眼子坏透了，诚心折腾我儿子，让他难受。”
毛毛也不理她，她骂着骂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就长吁短叹说自己命不好，一生都犯白虎星。并且举起例子，什么左蓝、花花、顾晓晓、欧阳佳紫等，她有说不完的话，诉不完的伤痛。她的腰中揣着钞票，脚下踩着地雷，一生都在和别人作对。
毛毛小声和我说：“你婆婆这个性格就是当了尼姑也一样烦，她天生就是个祸头子。”我们大笑，婆婆气得翻眼咬牙，最终失败而归。
我写好离婚协议书，准备递到法院。我和法律扯上了关系，没办法，分分合合是老天爷定的。
我带着毛毛找到远村，让他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没想到，远村带着一个清秀的女孩来了。毛毛说：“你看怎么样？负心都是读书人。”
我的心疼了一下，这是得到与丢掉之间做惯性运动。怨砰砰锁上的典雅之门，隔开了正人君子和一代风流……
我突然把离婚协议书撕得粉碎，对远村说：“原来你有婚外恋？竟然我主动离婚，你用的真是缓兵之计。这个婚，我不离了，等你起诉吧！”
我的心里特别不舒服，这种不舒服是没有理由的，是我百般奉劝远村和我离婚的，可我不能接受在没有离婚之前他有别的女人。这真是望断南飞雁的故事很美，那是因为有黄河之水天上来；大雁又北去，那是因为长江后浪推前浪。有了爱，有了情，有了阳光，有了风帆，再大的汹涌澎湃，再强的惊涛骇浪都无畏无惧。我却要剪掉我的爱、我的婚姻。
毛毛说：“看开些，对爱情认真的人只有在上世纪存在，让他们热恋去吧，作死货，一对鬼鸳鸯。”
我说：“你不是和小杜也动了真感情吗？你们也是这个世纪的人。”
毛毛说：“我们不一样，我们的恋爱倒退到上世纪了，是张爱玲笔下的那种倾城之恋。”
我的心被掏空一般，原来我活着真没价值。连一直对我忠心不二的丈夫也抛弃了我，我蔫蔫地回到了医院，脸上的肉蹦蹦直跳，爬在办公桌上嚎啕大哭起来。婚姻，真的面临放弃的时候，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