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 雾里看花

　　秦城实验中学最近气氛很紧张，据说是因为学校收费出了一点问题。这个问题搁着往年也不是问题，可是现在全国上下反腐形势严峻，所以收费出现的问题也就成了问题。
　　拉拉发现班主任下班的次数明显增多，老班们和学生讲话的语气明显和蔼多了，尤其对那些学习成绩差的同学，老班的态度愈加和蔼。平时这些从没资格入老班眼睛的差生，这几天受到的优厚待遇连他们自己都感到很感动。课余时间，老班来到教室，拍拍这个的肩膀上，拍拍那个的肩膀，用夸张的语气说：“你其实很聪明，是个讲义气的孩子。”
　　有时老班还会问：“老师平时爱批评你，但是你知道为什么吗?”
　　成绩差的同学会回答：“知道，我妈说了，老师批评我是爱我，是恨铁不成钢。”
　　老班满意地点点头，又说：“不但如此，老师批评你是因为老师知道你能把学习搞好，但是你没有搞好，一颗闪闪发光的明星就这样被你亲手摔烂了，老师因为这个才生气，人一生气，你知道，说话就可能有些……”
　　没等老班说完，成绩差的同学已经不忍心再听老班的自我检讨了。老班是什么人，老班是高一三班的皇上，是说一不二的大拿，谁能承受得起老班如此低声下气的言语。
　　然后，这些差生感动的只剩下泪流满面了，对着老班只是傻笑。
　　当然拉拉也荣幸地被老班这样厚爱过。
　　这时老班还会拍着他们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现在你们以学校为荣，将来学校以你们为荣。”
　　拉拉以为自己最近耳朵上火了，听错了，学校怎么能以我们为荣呢？我们考不上名牌大学，给学校做不了贡献，怎么能给学校带来荣耀呢，老班昏头了，肯定是昏头了。
　　可是，好像老班没有昏头，老班实实在在是对拉拉这群差生这么说的，既然老班话都说到这个程度了，差生们也就坦然接受了，在心里做着自己的美梦。
　　这天，老班们把班里考试前二十名的同学叫了出去，给这些优等生开了一个简短的会。大概是说，有同学打电话给记者，揭露学校乱收费，如果记者一再纠缠这件事，学校只好停止加课，如果这样，受损失的只能是学生。老班还说，高考不因为秦城实验中学不能加课就会降低考题的难度，而且据专家分析，本届学生高考的题型会更复杂，难度会更大，你们自己考虑，是钱重要，还是你们前途重要；再说学校加课并非为了钱，但是老是上课不给钱也讲不过去；还有就是学校给大家每课订了三本资料，那也是从学生这个角度考虑的，三家资料各有所长，订三本是希望大家各取所长。至于价钱问题，是有点贵，是正版，当然贵了，大家永远相信，一分钱一分货。再说，你们家长不是傻子，秦城有很多高中，有些高中一分钱不收，如果当年你们报考他们学校，以你们的入学成绩，这些学校不但不会收你们的钱，还会奖励你们，但是你们父母为什么不让你们报考呢？咱们学校历来是秦城高考的冠军。
　　老班一番话，深深打动了优等生们的心，这些优等生不一会儿就义愤填膺，当着老班的面声讨起那些打电话的学生。
　　这时，老班微微一笑说：“咱们班有打电话告记者的吗？”
　　“有，怎么没有？”优等生积极揭发起来。如此等等，你一言我一语，就给老班提了很多线索。
　　很快老班就把给记者打电话的学生摸清了，果不出所料，是那些成绩差还不想补课的差生。
　　老班又叫了一部分学生，出来开小会，这次叫出来的大多数是成绩差的，这里也有拉拉。
　　拉拉虽然没有打电话，但是拉拉曾经和同学们一起清算过所有书本费的总额，拉拉不想糊里糊涂把钱叫出来，即使交钱，拉拉也想交的明明白白。拉拉没有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错，如果大家面对不合理现象都闷头不响，违法乱纪的事情就会越来越多，拉拉不想做个糊涂人。
　　“同学们，现在有学生给记者打电话，揭发咱们学校收费问题，我想，学习成绩优秀的同学不会打这个电话，因为他们的心思不在这些小事情上，他们的目标明确，就是考理想大学。”老班说到这儿，停了一下，看着站在面前的这些差生，嘴角绷得紧紧的，眼睛里流露的是轻蔑。
　　拉拉看着老班，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什么。
　　过了一会儿，老班继续说：“当初学校收留了你们，是因为学校希望所有孩子都能受到教育，你们应该感谢学校。”
　　差生们，站在老班面前，都低下了头。要让一个人屈服于自己，首先拨开他的自尊，让他无法反驳自己，老班这一点做得非常到位。
　　拉拉没有低头，平静地看着老班，心里十分不满意老班动不动就提这一点，心想好像学校当初接收了我们，我们就应该被你们所歧视，被你们任意宰割，要知道我们也是祖国的花朵，也是国家的主人，我们也是爱国的；再说，如果我们不给学校交几万块钱，学校会接受我们吗？笑话！拉拉想到这，嘴角不由得也流露出一丝蔑视。
　　老班继续说：“如果没有实验中学收留你们，你们现在会流落社会的，可能有的还会走上犯罪道路。”
　　拉拉想反驳班老班，觉得老班太过分，好像我们学习差，我们就一定会成为社会不安定的因素，会成为违法犯纪的罪犯。
　　有个男生抢在拉拉前头说：“老师，我能说几句吗？”
　　老班没想到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说话，她看了看，是班里个子最大、特喜欢打篮球的一个男生，大家叫他“田大个儿”
　　“你说。”老班没有理由阻止田大个儿说话。
　　“老师，您说了那么多，我不明白您想说什么？”
　　“是，老师，我也不明白。”拉拉出来声援田大个儿，拉拉本来就是不明白老班想说什么。
　　“你们真的不明白吗？”老班反问道。
　　“不明白。”田大个儿声音很洪亮。
　　“拉拉，你明白吗?”老班问拉拉。
　　拉拉平静地说：“不明白。”
　　老班看着面前这些差生，觉得自己刚才的力气都白费了，说了这么多，他们竟然不明白自己的意思。
　　等了一会，老班又要求他们好好想想自己刚才的话。
　　然后继续问：“拉拉，明白了吗？”
　　拉拉点点头。
　　老班看着拉拉，要求她说明白了什么。
　　“我明白，您是在强调我们是差生。”
　　“拉拉，怎么说话呢？我说你们是差生了吗？”老班脸色变了。
　　拉拉这回糊涂了，老班是没有直接说过他们是差生，可是老班明明从来都不用正眼瞧这些学习成绩差的学生，而且每次只要学校要在各班抽一些学生劳动，老班从来都没有指派过班里的红撒，直接走到教室最后用手一指，你，还有你，还有你，等等出去劳动。但是老班现在竟然说她没有说过成绩差的是差生，拉拉觉得老班的心深不可测。
　　“老师，我们是差生，可我们不是坏孩子。”田大个儿激动的说。
　　“我也没有说你们是坏孩子啊。”老班生气了。
　　“您别生气，先听我们说说心里话。”拉拉试图安慰老班。不管怎么说，拉拉学乖了，她不想因此惊动妈妈，再说老班不是坏人，只是她不喜欢差生而已。
　　拉拉看老班稍微平静了，才说：“老师，我们是差生，是学习成绩差的差生，可是我们都不愿是差生，我们都在努力，都想让您满意。”
　　老班发现面前这个小女生虽然学习成绩差，但并不是一个头脑缺失智慧的莽夫，老班想先把她制服，其他的好办。
　　“拉拉，我记得你好像是教师节以后才来我们班的，对不对？”老班想在敌人的伤疤撒一把盐，让对方疼痛，使她失去还击的力量。
　　拉拉点点头，但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丢人。
　　“我还记得，你和我，还有你妈妈，我们当面签过一个协议，是不是?”老班一点一点想把拉拉的自尊剥掉。
　　拉拉明白老班的意思，但是拉拉心里对自己说，一时成败莫论英雄。老班剥一层，拉拉把自己包裹一层。
　　“那么，拉拉，你想想，你身上有什么闪光点吗?”
　　“有！”拉拉心想自己在军训时领操，在排演课本剧时精心编排表演，还有我会给狗狗做衣服，还会做饭，这些难道不是我拉拉的优点吗?
　　当拉拉把这些自己认为的优点一一说给老班的时候，老板竟然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笑完后说：“拉拉，如果这些也算作为一个学生的优点，那么咱班那些学习成绩第一的学生就是圣人了。”
　　拉拉打死也不相信老班能这样说，难道学习成绩好就一切都好，成绩差的就一切都不好，会做饭，会劳动，会干其他很多活都顶不上学习成绩好？！
　　“老师，我不认同你的话。我有缺点，但如果真的我们国家和列强打仗，不见得他们能比我爱国。”拉拉所说的他们就是学习成绩优秀的红撒。在拉拉眼中，班里学习成绩优秀的红撒，自私，傲慢。
　　老班又是一阵大笑，嘴里蹦出两个字：“幼稚!”心想，还列强呢，现在哪有列强?
　　看来得明明白白告诉这些差生了，看来学习成绩差的理解能力也差，没办法，只能明明白白单刀直入了：“拉拉，我们不拐弯了，我直接问，你直接回答，好吗?。”
　　拉拉点点头。
　　“据说，你在班里清算过资料和班子钱的总账。”
　　拉拉点头，心想：“卑鄙，一群没有骨头的软体爬行昆虫，一个个暗处说起话来都跟个巨人一样，可是连一点责任都不敢担当，树叶掉下来都怕砸了脑袋的软体动物。”拉拉在心里骂那些曾经和自己一样气愤学校乱收费，而现在却轻而易举背叛正义告密的小人。
　　“算出什么问题了没有?”老班继续追问。
　　“账目上没有。”拉拉实实在在说。
　　“账目上没有，那你还有什么心怀不满的?”
　　“老师，我没有心怀不满，我是心怀疑问。”拉拉纠正老班。
　　“我觉得都一样。”老班就是觉得拉拉太难缠，觉得拉拉幼稚。
　　“不一样，老师。我心里有疑问，一样的资料，学校为什么照价全收，而外面书店里的一模一样，才三点八折？还有本子，超市里的质量又好页数又多，我们的本子质量差页数少，却比超市里还贵五毛钱？还有，老师补课就是补课，学生缴费也是应该的，可是学校为什么要把猫猫叫个咪咪，对于这些我心有疑问。”拉拉像打机关枪一样一气说完自己心里想说的，说完，心里一下轻松了许多。
　　老班看着眼前的拉拉，心想，这是一个辣椒，一个朝天椒，但是心里不得不承认这个辣椒的泼辣。是的，有很多事情自己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比如补课说成加课，比如一科订三本资料，而且照价全收，学校能不这样吗？不这样，拿什么给老师发福利？实验中学一个普通的老师凭什么一年收入十几万，甚至二十万？没有优厚的收入，谁还愿意拼命干工作?全社会都在讲钱，实验中学的老师当然也不例外。人常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学生吃教育，正因为这样，老班在班里才大力弘扬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以期班级成绩越好自己三年以后的福利越高；另一方面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家长掏了钱，自己就得尽一切努力帮人家孩子考上大学，这也算一桩生意吧。
　　对于面前这个朝天椒，老班突然觉得自己没有她活的坦率，甚至没有她活得明白。有了这样的感觉，老班变了自己的斗争方式，语重心长地说：“拉拉，我们学校也不容易，不收费，哪个老师愿意补课？对不起，我说错了，是加课。”
　　大家想笑，老班为什么要把补课说成是加课，不明白就不明白吧，但是大家明白，既然老师给大家在自己休息时间上课了，给老师一些补课费也是应该的。
　　“拉拉说得对，为什么学校给我们买的各科资料那么贵，比外面贵那么多，还有本子，质量又差价钱还蛮高。”大家一直搞不清楚这一点。
　　老班听着同学们的不满，很长时间才说：“同学们，有些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有什么不简单的？只买对的，不买贵的，即使脑子坏了也能明白这个道理。”田大个儿好像豁出来了，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
　　老班看者大家，好像真的有难言之隐：“大家长大后走上工作单位就明白了，有些事情学校也是身不由己。”
　　大家看着老班，有点同情她。老班虽然不喜欢差生，但是老班绝对是个工作认真的老班，每天和同学们同时间到校，工作兢兢业业。
　　大家还想说什么，拉拉制止了，提议让老班说完自己的话。
　　老班继续说：“本子是上级单位教育局勤俭办压下来的，各科资料是上级单位教育局强制给定的，学校没有理由拒绝。”
　　在中国这个社会，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往往是领导们坐在上面侃侃而谈，给大家讲要严格遵守国家法律规定，可是私底下用尽一切手段又违反国家法律制度。领导们靠山吃山，靠河喝水，雁过拔毛，得个跳蚤也要油炸一下跳蚤腿。可是冠冕堂皇的假话却又说的比真的还真。
　　老班说完这些话，长长出了一口气，好像自己也轻松了。
　　“同学们，不管怎么说，你们是实验中学的学生，学校兴盛了，你们也光荣；学校衰败了，你们肯定也不好受。我希望大家，不要再打电话了，就当看在我的面上，行吗？”
　　拉拉明白了，老班原来是因为这个问题和这些差生谈话。拉拉说：“老师，我清算过账目，我没有给记者打电话，但是我们为什么不能知道学校这样做的原因呢?”
　　老班心想，有很多原因我自己都搞不明白，你怎么能搞明白。
　　老班话都说这份儿上了，很多差生就想，算了算了，不要再给老班添麻烦了，县官不如现管，再过分纠缠这件事对自己没有好处，同学们向老班保证不打电话告诉记者了。
　　有个同学说：“老师，我们班同学不打，但不能保证别的班同学也不打。”
　　“只要咱们班同学不打就行，别的班我也管不了啊。”老班说完长长叹了一口气。
　　拉拉一句话都不想说，五千年的文化，塑造了很多仁人志士，但是五千年的文化，也束缚了许许多多自由的灵魂，扭曲了许许多多人的人格。
　　我们的孩子在这种说不清的矛盾中长大，只怕也会成为嘴上一套，做的又是一套的后继者。一个人格扭曲的人不可怕，最怕的是全社会以人格扭曲为正常。
　　正当拉拉沉入思考之时，老班说：“拉拉，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拉拉看着老班，心想，我想说能说吗，谁愿意听我说，我就是说了谁能给我一个答案？拉拉摇摇头。
　　拉拉很困惑，也很烦恼，为什么事情总是这样，像雾里看花终隔一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