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悲惨命途
作品名称:生尘诉 作者:尤聊 发布时间:2017-01-27 09:50:34 字数:5027
日子一天天过着,小寄澄一天天长大。四岁那年村里爆发鼠疫,疫情大面积扩散,殃及老六叔一家。婆婆每天躺在榻上呕吐不止,飞快消瘦下去。村里没个正经大夫,平日患病都是凭着老一辈传下来的秘方上山采药。而这一次的状况竟没有一种应对之方。
村里谣传寄澄终于开始祸害人间,村子就是作乱的第一站,也有人说皇上暴政导致北方战乱不断是上天发怒惩戒皇帝……总之传得沸沸扬扬,连卧病在床的梅婆婆都听说了。
“听说村里死掉几十户人家了,老头子你带着澄儿快走,染病就来不及了。”婆婆猛咳几声,见阿六叔不答话又吼了他几句。可他仍不做声,没日没夜的上山寻药他的身子也吃不消走路都摇摇晃晃。倔强几十年了,这一次他仍不信命。
“要死我也和你一块儿死。”
梅婆婆不说话了,眼中翻腾数周的眼泪滴在被褥上,不久那里浸起一块水渍,不规则的难看的贴在上头。
“爷爷,澄儿害怕,澄儿想和爷爷睡。”被安置在临时建起的小棚子的寄澄哭得稀里哗啦。阿六叔照顾老伴已是焦头烂额,还得时不时查看寄澄的睡况着实有些力不从心。
他抱着怀中小人,声音抖动不止:“澄儿不怕,澄儿和别人不一样该是别人怕你,世界都和你对着干。澄儿要乖,要坚强。爷爷得照顾梅婆婆,等婆婆病好了又能给澄儿做饭,洗衣服了……”阿六叔的声音于寂静夜里低不可闻。
“爷爷,”寄澄抬手擦去老人顺着皱纹划落的浑浊泪水“你哭了。”
伪装的坚强被四岁小孩子道破,阿六叔干脆放声大哭,他嘶吼着哽咽着若换了年轻时候山谷的回音总该荡上几波,而如今老了用尽全身力气哭泣也只像个嘤嘤哭泣的孩子。
他果然老了经不起折磨了,日行千里的健朗身体不翼而飞了,留下一副风烛残年的躯壳举步维艰。命数已定,纵使他不愿承认,力不从心也已经摆在那儿容不得他存一份希望,说一个不字。
爷爷把寄澄楼得太紧,他不舒服地哼出声。“爷爷弄疼你了,爷爷不该弄疼你……”屋内咳嗽传来他放下寄澄快步走进屋。爷爷为什么要哭呢?寄澄眨着眼睛无辜地躺回床上乖乖睡觉。
阿六叔最担心的事发生了他也染了病头晕目眩无法下床顾不上老伴也顾不上寄澄,在屋外玩了一上午的寄澄饿得哭了起来,他跑到屋里哭着要吃的。婆婆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了一直昏昏沉沉睡着,爷爷倒勉强可以答话却没有力气起身。
“澄儿不哭,澄儿要坚强……你不再听爷爷的话了吗……对,就这样……”他断断续续说话又睡去。要不是寄澄哭着摇他他真想长长地睡一觉啊。
“爷爷太累了……澄儿听爷爷的话好好活着,要坚强善良。听到了吗?”
“呜——呜——”寄澄只是哭,这是他惯用的伎俩。凡是他饿了,跌痛了,不顺意……他都哭,每一次哭爷爷和婆婆都争着哄他变着法满足他,还从没失误过呢。可是这一次回答他的是满室的寂静,他出神盯着碗中黑乎乎的半碗草药轮换呼唤爷爷、婆婆。
他不知道最爱他的人已经离他远去,他也不知道最爱他的人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很多年后他回想起这段幸福时光也只是无力嘲笑着他们是两个愚蠢的傻子,居然用愚蠢的善良爱着非亲非故的他。他们都好傻。
下午的时候官府派来的救助队进了村子,依照上头命令屠杀染疾之人并焚村。领队的县官是个怕麻烦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吩咐下属逢人便杀,村民无处逃窜纷纷死在士兵的剑下。火势先从集市那方蔓延。
“看来这次很快能回城复命了。”县官腆着大肚子心满意足骑在马上哼哼。师爷在一旁拍着马屁。
一支搜查零散农户的官兵一脚踢开寄澄家的木门,哭累睡去的寄澄被吓醒。
“报——发现一男童。”士兵一手拎起寄澄小跑到捕头身边汇报。
“报——发现一男一女两位老人确认死亡。”
捕头瞥了一眼双眼通红的寄澄,下令:“把他带出去。点火吧。”
寄澄小心翼翼观察着这群凶巴巴的人,待他反应回来自家木屋已经燃起大火。他惊呼:“我爷爷在里面呢!爷爷——爷爷——”
捕头笑道:“别傻了,你爷爷已经死了。”
“什么是死了?”寄澄的疑问引来士兵哈哈大笑。一个士兵说到:“死了,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寄澄还是没听懂但他不想见不到爷爷,于是他哭喊到:“我不要见不到爷爷!我不要!我不要……”
“哼,认命吧,小鬼头。堵住他的嘴,他太吵了。”
士兵刚伸手寄澄便狠狠咬住不放,士兵吃痛拎着他的右手松开,他跌到地上被愤怒的士兵一脚踢出好远。
士兵捂着流血的手骂骂咧咧。寄澄爬起来不顾擦破皮的双手大步大步跑向火势正旺的木屋。
“他跑进火场了!”
“让他去,”捕头双手环胸“省得我们动手。”
火场内火舌舔净了寄澄的衣服,他受不住热径直穿透了火场。他躲进火场后的小树林里,看着火势渐颓,看着士兵清理完火场离去。家没了,爷爷和婆婆都消失了,他久久徘徊在树林里不知该往何处去。
“报告大人,常善村全村三百五十人均染鼠疫无一生还。焚化工作即将收尾。”捕头底气十足向县官汇报。
县令傲慢地掀开轿帘:“命人看好大火,明日一早回城。”
“是。”捕头领命撤下,县令倒头便睡,梦里皇帝给他封官加爵赏金无数,他乐呵呵,口水从他肥圆的侧脸流下。
薄雾袅袅拉开新一天的序幕,寄澄睡眼惺忪看着向后褪去的泥土路,“沙——沙——”的声响仍在耳畔回响。此刻他趴在一个猎户肩上,猎户结实的肌肉咯痛了他。他想翻身却被猎户紧紧按在肩上。
“放开我——放开我——”寄澄扭动着挣扎,胡乱拳打脚踢,猎户丝毫不受影响。他将托着死鹿的绳子往手上缠了一圈,闷哼一声跨上土丘。眼前豁然开朗,止歇客栈印入眼帘。
寄澄微微瑟缩身子尽量不去听猎户哼哧哼哧的呼吸声。如此大块头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自然有些害怕,他尚且不会主动思考自己为何从深山跑到这儿来了。他只是环视四周被猎户扛进客栈。
时辰还早住店的人都没起床,客栈的门也紧锁着可猎户明显不止一次到这里销售猎物,他往后门踢了两脚就有店小二开门迎接:“嘿。今天崇哥早了半刻钟啊。”
猎户不答单手提起死鹿递给小二,粗鲁地说:“把掌柜的叫来,刚得一宝贝和她商价商价。”
“这不就来了,”小二和猎户看向来人正是掌柜秦九娘“你说的可是这个小不点?”她凑近寄澄,脂粉味熏得他连打三个喷嚏。
秦九娘勾住寄澄下巴,一会儿看看走边,又看看右边啧舌道:“长大后可不得了,果然是好货。一口价三十两多出免谈。”
“成交。”猎户闷闷地说。
秦九娘转身进屋大汉随即跟了进去,穿过一层层素紫的纱帐,秦九娘打开橱柜直通一间暗室。
“晚上岛主就来清货了,你若再晚些时辰也不怕亏了本。”猎户点点头,暗自庆幸运气真好。打猎几年还是第一次在深山捡到弃童呢。何况天公作美偏偏在晚上碰到。
秦九娘递上一支酒杯,杯中晃荡着浑浊难辨的液体猎户接过杯子掰开寄澄的嘴直接灌了进去。
“要不要弄根绳子绑一绑?”猎户放下寄澄担忧地看向秦九娘。
秦九娘掏出手帕拭着手说:“几年来还没人能逃过我秦九娘的手心。你就不必操这份心了。领了钱快走吧。”见掌柜的赶人了,猎户吞下他想说的话。
昨晚他误把寄澄当成小鹿张弓射杀时,他竟然眼疾手快避开了。整整三只箭,向来百发百中的他第一次失手了。算了,反正后来他抓住寄澄后他也没反抗自己,而且力道小得像个孩子。那三支箭也许真的是意外吧。
猎户和秦九娘离开后寄澄从地上坐起,也不晓得那个大婶给自己喝的是什么东西害他头晕了一会儿。难怪爷爷曾说不能乱吃别人给的东西。
有什么软软的东西被他坐在身下,他伸手摸了摸温热的触感吓他一跳。是个人!黑暗中一道猛力劈过来他被打晕过去。
“哼。小小年纪,花样倒不少,若不是我多心设计我这止歇客栈就毁在你这小不点手上了!”秦九娘谨慎起来,非但将寄澄捆得严严实实还把嘴都封上了。
傍晚时分,止歇客栈来了一支商队,驾着五辆马车,一路上尘土飞扬众人下了马尘土还未散尽。他们要了两坛酒不待上菜便举碗碰杯。等到菜上齐了分分钟桌上杯盘狼藉。
秦九娘为他们安排好房间便打烊关门了。听说山里夜晚总爱闹鬼,掌柜防犯措施都实施了客人不敢不信,吃完饭都早早回房睡觉。
戌时店小二敲响秦九娘的房门:“掌柜的,迷香起效了。创爷差人问话,问何时交易。”
秦九娘最后一遍抹上胭脂,唇似烈焰整个人比原先凶了不少。她风风火火推门出去,头也不回对店小二说:“走!”
一个女人在外打拼已经很不容易,偏偏她骨子里要强容不得别人看轻她半分。起初她和丈夫开店只图个不愁吃穿,可丈夫走后她算是真正掉进钱眼去了。近年竟做起贩人的生意。
她只负责低价收购高价售出,至于被贩之人从何而来去的是哪里她不关心,关心也没用没人肯说啊。她在意的只是获利多少而已。但那群狗崽子看她是一介女流猖狂得很压价不说处处诋毁她,逼得她不得不练两手,顺便学学制作毒药什么的。大不了鱼死网破嘛。
这样的气魄和实力确实让她在行里站稳脚跟,知情人一般不敢同她乱来。所以她只需装装样子暂时做传说中心狠手辣的秦九娘就够了。
秦九娘和创爷在密室商定价钱创爷的手下便开始搬人了。秦九娘特别把寄澄拎了出来:“这小子居然有百毒不侵的体质,想必对你们大有用处。今日我秦九娘舍爱给你但价钱嘛……”
“好说。秦九娘办事向来可信。”创爷看那五花大绑的架势便知这孩童非同一般。这等好事他岂有不做的道理。
整装完毕,创爷一行马不停蹄离去,秦九娘站在门口借月色望着滚滚烟尘心情大好。众人皆服她算什么,金钱才是能带来安全感和满足感的东西。
创爷一行回到霞明岛已是来年春季,一路上风雪相阻竟走了三月有余。这时寄澄已经五岁了。
霞明岛是一座海上孤岛,因终年晚霞不落而得名。传闻该岛乃军事重地,一般人擅闯都是有去无回。但别说有人去过即便是岛屿所在地也未有人知晓。一切都只是传闻。不过生存在霞明岛上的“鬼魂”就清楚得多了。
岛主是当朝丞相,而该岛则是他的练兵重地。丞相每隔三年便向皇帝秘密进贡一批武艺超群的死仕保护皇帝的安危,也用来保住自己的相位。此举严重威胁天子的权威,但丞相手下精仕无数且无迹可寻,天子再愤怒也只得忍气吞声。另外,丞相毫无政治头脑也是天子甘愿受气的原因之一。
每一批被送上岛的孩童多是孤儿也不排除抢这一卑鄙行径,但贩点数不胜数根本没人关注儿童的来历。被送上霞明岛的人都要经历残酷的封闭训练,还有专门的夫子灌输绝对思想。
霞明岛东岸有个化尸场,每天都有死尸被丢进火场,大火日复一日不灭,死者全是被摧残至死的可怜人。寄澄被押着走进围场的时候就看到陆陆续续的死尸被抬出去。他们的死相各异,有的血肉模糊,有的四肢不全,有的肤色诡异……
他怕得忘记哭泣,两腿颤巍巍艰难前行。他也不敢哭,同行被吓哭的同伴被那群穿黑衣面无表情的人挥鞭打死,然后立马拖走。他是真的不敢出声。
沿着围场慢慢向前推进,围墙两边隔五米便有两个站岗的死仕。他们的眼神平静如水,即便走过一大群人他们也都视而不见,仿佛雕塑一般死寂。
寄澄一行被压到一个大大的围场刚一站定,四面八方又涌出和他一样眼神惊惧迷茫的孩童,足有三百人。高台上一个灰袍老者捻着长长的白胡子阴阳怪气说到:“今年又有几个体质特殊的都推上来瞧瞧。”
老者站得那么远那声音却似乎源于耳畔。寄澄抬头冷不防被拎出人群。很快,十个孩子被拎到了高台之上。
一个瘦弱的男童惊得往回跑,刚跑下台阶“嗖——”一声被一箭穿心。老者见怪不怪,倒是孩子们被吓得不轻。他忙假意安慰:“不用怕。只要你们乖乖听话,我就不杀你们。”
他踮着脚像猫一样踱步一一看过去。最终在寄澄面前停下。“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寄澄。”寄澄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不去害怕,可他抖动的双腿不争气地出卖了他。
“假设,皇上和你爹爹你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这该怎么答呢?“我只有爷爷。”年幼的寄澄如实回答。
老者莫名其妙勾起嘴角:“皇上和爷爷你选谁?”
“我选爷爷。爷爷最疼澄儿了。”
老者哈哈大笑突然恶狠狠对上他的眼睛:“寄澄你错了。你爷爷不过是一把老骨头,而皇上是天下的王。只有王才能保护你。只有王才能给你想要的一切。”
寄澄吓得无法眨眼,他心里想着你没见过我爷爷不许说他坏话,但他动弹不得。喉咙像是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很痛。
“跟我念。王是世上最强的人,吾等誓死追随。”老者粗暴掐着他的脖子,疯狂喊到:“快念呐!快跟我念!”
“王是世上最强……的人……吾……等誓死追随……”脖子脱离束缚,寄澄无力跌坐在地。
“创。他的相貌太碍眼了,晚上给我处理好!”
“是——”死仕鞠躬领命。寄澄在无限的恐惧中听完老者的说教,地狱般的日子在他吐完一肚子口水后猝不及防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