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借贷风波

　　武秀元拖着如灌了铅似的双腿从村子里出来，站在村外的路口仰天长叹一声，两行热泪不由自主顺着面颊簌簌而落，一时之间悲伤、委屈、忿恨、孤苦百般滋味一股脑儿涌上了心头。他觉得此时自己就像处在狂风暴雨之中的一颗蒿草，是那么孤独而无助，只能听从命运摆布。他想找个无人之地大哭一场，把这段时间内心积压的屈辱和伤痛给哭出来，但是他不能，他是一个大男人，不能让别人耻笑，鄙视他软弱无能，抑或是找个人诉诉苦，将心中的苦水全部倒出来，可他找不到。小玉已经和他一样为了大郎的病身心憔悴不堪重负了，他不能再在她面前流露出绝望脆弱的一面，让她觉得自己的丈夫已经被这场灾难给压垮了，倒下了，从而让她心里失去依靠与寄托，他必须坚强起来。可是，他觉得此时他的心，就像充满气的气球已经到了快要爆炸的边缘，他必须得把这些气给释放出来，否则他觉得自己真的会崩溃，会倒下。他不由想起了仙逝的父母和亡故的前妻，于是便拐进了田间小径一路来到了他们的坟前。面对荒草密布的坟茔，面对长眠地下的亡灵，他再也忍耐不住了，所有伤痛与委屈如决堤洪水般汹涌而出，刹那间便把他的心思给吞没了。他长跪于地泪如雨下大放悲声。哭够了，也哭累了，他觉得心中好受多了，于是对着坟茔开始喃喃自语。
　　爹，娘，月娥，你们知道，我们老武家几辈儿人都不识字，在经历了那“睁眼瞎”的种种难处之后，终于出了大郎这么一个聪明伶俐爱读书的好料儿，我省吃俭用供他去学堂里念书，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只盼望有朝一日他能出人头地为我们老武家光宗耀祖壮大门楣，可谁料就在他将要考取功名之际，天妒咱武家，让大郎染上了这种谁也看不出名堂的怪病。为了给他治病，我已经倾其所能，可他这病就是不见好转。每天看着他被病魔折磨得瘦骨如柴，除了两个眼珠子还在“咕碌咕碌”转动之外，简直就活脱脱的一幅“骷髅”架子，我这做爹的心都要碎了。也许，是我们老武家的祖坟里根本就没有长这棵出人头地的蒿子，现在我已经不求及他将来能有什么出息去为咱老武家光什么宗耀什么祖了，我只盼望着他日后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快快乐的活着，我就心满意足了。无论我如何去为他寻药问医求神拜佛努力去做，可一切都无济于事，眼瞅着他一天一天的衰弱下去我却束手无策，我这心疼啊！我该怎么办？爹，娘，月娥，你们谁能给我指条明道儿？当他把心中的那些苦水吐干倒尽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这才从坟前起身踏着苍茫暮色迈着蹒跚步履向家中走去。
　　见丈夫垂头丧气一脸沮丧的神情回来，石小玉猜到肯定是没借着钱，也就没敢多问，赶紧去为丈夫打洗脸水。
　　武秀元洗罢脸之后就在饭桌前坐了下来，石小玉随之端上了饭。夫妻二人埋头吃着简单粗糙的饭菜沉默不语，屋子里的氛围显得格外压抑。过了许久，武秀元心不在焉的往嘴里扒拉了一口饭边吃边问小玉：“大郎吃了没？”此时他根本无心吃饭，饭到了嘴里简直就味同嚼蜡难以下咽，这倒不是因为小玉做的饭不合他的口味，而是他的心情此时已经糟糕到了极点。
　　“喝了半碗儿面汤，现在已经睡了。”看着愁眉紧锁的丈夫，石小玉轻声答道。
　　“小玉，眼下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出去借钱，简直就是自取其辱。好话说尽，笑脸陪遍，结果呢？人家连一文钱也不肯借给咱。现在村子里的人见了我，那眼神儿简直就像见了瘟神似的，而大郎的病情近来却在不断加重，所以我决定明天就去贷钱。大郎是我的儿子，我是他亲爹，我不能就这么看着他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遭受着病痛的煎熬一天天衰弱下去直至死去，我要救他！救他！”武秀元说着把手中的碗重重的放在了桌子上。
　　“不行，我坚决反对！”看着丈夫那坚定的眼神，石小于心中不由也来气儿了，板着个脸冷冷的说道。
　　“不行也得行。我已经想好了，贷下的钱到时咱如果真的还不上，我就用那些地来抵押。只要我武秀元还活着，我就不信一家人还能饿死。”
　　“你疯啦？那些地可是祖上留下来的，是咱们全家人赖以生活的本钱，打它的主意，你想都别想！”一听丈夫说要用地抵押贷钱，石小玉几乎是惊叫着从凳子上跳了起来，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冲丈夫说道。
　　看到妻子对自己的决定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拦，武秀元大为光火，他怒不可遏的冲石小玉吼道：“这个家是我做主，我说了算。为了救大郎，我豁出去了，你一个妇道人家，啰嗦那么多干嘛？”
　　见丈夫冲自己发火，石小玉也恼了，高声大气的叫嚷着：“是，你是一家之主，一切你说了算，那你还和我商量个啥？你觉得他黄福贵是个大善人，活菩萨，你就尽管去贷好了，权当家里就没我石小玉这个人。”
　　夫妻二人为此开始唇枪舌战大吵起来，结果越吵越凶，盛怒之下武秀元抡起巴掌冲石小玉给了一个耳光。当那声清脆的耳光落在石小玉的脸上之后，立马显出五个红红的指头印，伴之有血丝从嘴角渗出。
　　石小玉用手捂着火辣辣疼痛的脸，惊愕的张大嘴巴怔怔的看着丈夫，泪如断线的珠子簌簌下落。她做梦也没想到丈夫会打她，而且还下手这么重。和丈夫结婚已经十多年了，不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但也和和睦睦相亲相爱从未吵过嘴红过脸，可丈夫今天居然动手打了自己，这让她感到不可思议，感到伤心无比。看来今天丈夫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她已经无力改变他的想法和决定，觉得一种濒临绝境的寒意正在一点一点袭击她的身心。
　　正在屋内睡觉的武大郎被父母的吵闹声给惊醒了，听到二人越吵越凶，便拖着虚弱的身子赶紧来到了正房，一进门刚好看到父亲给了母亲一个耳光，觉得事态严重，就急忙过来相劝，谁知从自己居住的西厢房来到这正房里，就走了这么几步路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看着怒不可遏的父亲和雨打梨花的母亲，他幽幽道：“爹，娘，你们就别吵了，行不？咱家之所以落到现在这地步，都是我这肮脏病给闹的。也许，我真的是一个不祥之人，一出世就克死了亲娘，今天又把这个家给拖累成这副模样，就算你们费心费力给我把病治好了，说不定以后我还会给你们带什么灾难，所以我劝你们别再为我的病犯愁了，就让我听天由命自生自灭算了。常言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一个人的生死，是上天在冥冥之中早已安排好的，谁也改变不了。”
　　看到雨打梨花般哭泣的妻子和气喘吁吁的儿子，武秀元心头闪过一丝悔恨，但他此时已被愤怒冲昏了头，那一丝悔恨在他心头也仅仅只是一闪即逝。他冲大郎吼道：“你这个讨债鬼，都是我上辈子欠你的，我今生必须偿还，你就不要操那么多闲心了，赶紧睡你的觉去。”说完之后他撇下傻愣愣的大郎和不停抽泣的妻子，气汹汹的回了卧室里，倒头躺在床上呼呼喘着粗气。
　　第二天早晨，武秀元醒来之后发现天已经麻麻亮了，便伸手推了推身旁的妻子，见妻子翻了个身儿没理他的茬儿，知道她还在为昨夜之事生自己的气，就没说什么独自起了床，洗漱之后开始生火做早饭。早饭做好之后他见大郎和妻子还没起来，自己就草草吃了一点儿，而后回到屋里对躺在床的妻子说：“小玉，饭我已经做好了，放在锅里热着，待会儿你和大郎起来吃吧，我有事出去了。”说完之后他把门关好便径直来到了县城“富贵钱庄”的大门前，见还没开门，便在街上来回瞎转悠。今天无论如何他都得把钱贷下，因为他听说王保勋这次回来省亲只是路过，呆不了几日就要离开清河，他必须在他离开清河之前给大郎把病看了。在街上焦急地转悠了一会儿他便又返回到了“富贵钱庄”，见大门已开就径直走了进去。屋内几个伙计正在忙碌着打扫卫生整理物什，见他进来其中一个年轻伙计冲他问道：“这位兄台，你作甚？”
　　见伙计问，武秀元答道：“这位小哥，俺想在这儿贷点儿钱，行不？”
　　“贷钱啊，行。不过你得等会儿，等账房先生和我们掌柜的黄老板来了才行，我们是下人，做不得主。”年轻伙计对武秀元说罢便忙自己的活去了。
　　武秀元自行在一旁的桌子前坐下来开始等，等了好大一会儿工夫，还不见账房先生和掌柜的踪影，心中不免起急，就起身问刚才那个年轻伙计：“这位小哥，你们的帐房先生和掌柜的到底啥时候能来吗？”
　　见武秀元问，年轻伙计答道：“兄台莫急，账房先生快来啦，至于掌柜的吗，那就说不准了。昨天下午京城御医王保勋回来，这县城里有头有脸的昨晚上都去‘鸳鸯楼’为他接风去了，我们掌柜的黄老板也去了，至于吃没吃醉酒就不好说了。”
　　听伙计这么一说，武秀元只好坐下来继续等。过了一会儿账房先生来了，他急忙起身向账房说明来意，账房先生摇头晃脑对他说此事他做不得主，需等掌柜的来了才能定夺。无奈之下他只好再等，一直等了约莫一个时辰的光景，才见钱庄老板黄富贵晃晃悠悠的走了进来。看着黄富贵那矮矮胖胖的身子，肥头大耳的脑袋，阔口塌鼻横肉四溢的脸上挂着一丝不阴不阳的笑意，手中不停玩弄着两颗明晃晃的铁球朝他走来，武秀元赶紧起身迎上去满脸堆笑的说道：“黄老板，俺叫武秀元，是城南武家村人，今天想在你这儿贷点儿钱，你看行不？”
　　黄富贵翻起那双肉泡儿眼上下打量着武秀元，脸上依旧挂着那抹不阴不阳的笑意说道：“想贷钱吗？行啊。带保人来没？如果带了咱们三方签好字据我就可以放钱于你。”
　　“啥，贷钱还要保人？”武秀元吃惊的问道。他没想到贷钱还有此等规矩，觉得很是意外。
　　“当然了，这是做我们这一行的规矩。没有保人，我怎敢将钱给你？如果你拿钱跑了或是到时还不上，我找谁要去？保人。”黄富贵依旧不阴不阳地笑着拍了拍武秀元的肩膀说道。
　　这一时半会儿上哪去找保人呢？武秀元犯难了，前思后想也没想出个合适的人来，只好陪着笑脸向黄富贵说道：“黄老板，你看俺也不知贷钱还有此等规矩，所以也没找下保人，还望黄老板高抬贵手能通融通融，看不要保人行不？”
　　见武秀元一脸苦相如此言说，黄富贵翻动一双肉泡儿眼直直地盯着他，半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