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谁氏子
作品名称:明日落红应满径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17-01-22 00:48:50 字数:9109
黄夫人去世十年后,她的大儿子兴仁也走了。
兴仁去世的时候,年纪不过四十七岁。从那年冻凌起,他就一直没好过,也知道自己会一病不起,便开始安排后事。
他最挂牵的还是黄夫人交代的事情,也就是人丁兴旺香火延续的事。民国二十年,他就给晟儿完婚了,晟儿这时候才十六岁,儿媳妇姓张,是规规矩矩人家的女儿,比儿子大了三岁。
完了婚的晟儿有了一个正式的名字,叫惠民。这惠民伢子还真是争气,第二年二月间就给兴仁生了个儿子,兴仁就去请自己的小老弟雨中给这个婴儿取了个名字叫祈雨。兴仁说:“这名字好,我们种田人就要风调雨顺。”
有一天,兴仁将几个弟弟叫到自己的身边说:“我怕是不行了,年纪是不高,身体却是到了日薄西山的时候,没几天活了。叫你们来没别的事情,还是香火的事情,你们都要争气啊,多生几个啊!”
小弟雨中说:“大哥放心吧,我是一定要多生几个的。”
兴仁说:“老二家只生了个女儿,两个人也都四十多岁了,怕是不能生了,希望就在三弟小弟身上。三弟家里已经有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小弟家里已经有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我们家也是三个女儿一个儿子,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我们家族是女儿多儿子少,香火不旺。”
藜仁说:“大哥啊,你就别操空心了,这都是天注定的,生儿生女生多生少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兴仁说:“你怎么说话啊,天注定是一个原因,人下的功夫又是一个原因,你要是努力了而达不成目的,那不怪你。我们五兄弟现在还只有三个男丁后代,本都没保住,对得起炼爹吗?”
完仁总是不说话,他是第一个对不起炼爹的人,自己知道这个道理,却又没办法做一个硬扎的人。
兴仁又说:“完仁是个洁身自好的人,家里的事情就是他的一切。藜仁是个仁义的人,我死以后,你要多关注一下枫树岭的事情,特别要多关注一下时安公底下子孙的事情。穷人确实太多了,要你去全照应也是句空话,就自己的能力能帮一点算一点。”
几天以后,兴仁就去世了。时序进入了小年,惠民和几个叔叔商量了一下,决定停厝于炼堂上首,过了年再办丧事。
兴仁一去世,十七岁的惠民就成了家中的顶梁柱,姐姐出嫁了,身边还有两个妹妹一个母亲,然后是自己三口人,他的负担不算轻。
五岁的兰馨开始跟着父亲读书了,他的悟性好,又一天到晚在高山寺塾师里混,所以,许多蒙学课本都可以包本背下来。
一天,兰馨在雨中先生面前背《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融四岁能让梨弟於长宜先知首孝弟次见闻知某数识某文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
雨中先生说:“好了好了,儿子,我来问问你,‘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是说什么呀?”
兰馨说:“是讲孟子老娘是要选择住所的,这样的住所要对孟子读书有利,好像我住在高山寺一样。孟子读书要是不用功,孟子老娘就用割断织布机上的线来教育孟子。”
雨中先生说:“是割经线还是割纬线?”
兰馨说:“当然是经线啦,纬线在梭子里面,它要是上了织布机,那就织成布了,就不叫线了。”
雨中先生说:“孟母教育儿子为什么用这个方法而不是打板子?”
兰馨说:“割断经线再要接上去就是很难的事情了,这是告诉孟子,读书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不能中断。”
雨中先生说:“儿子有进步,理解得还不错,今天中午奖励你吃一个鸡蛋。”
藜仁去后墈茴窖里搬茴,路过洁堂屋,看见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坐在地上玩。这男孩子叫梅杨,只见他一双眼睛暴突出来,嘴巴歪斜着,上嘴唇往上翻着,还流着口水,看见人就嘿嘿地笑。
藜仁走到他跟前说:“你这个小弟弟怎么坐在地上耍呀,这么冷的天,屁股还不浸人,骨头还不疼?”
梅杨看着藜仁就嘿嘿地一笑说:“不浸人不浸人,你看我的屁股,黑黑的,它不怕冷,它就是怕热。”
说完之后,梅杨就把自己的屁股露给藜仁看。梅杨这么大了,还穿着开裆裤,一个屁股黑乎乎的,就像牛屁股一样。
藜仁就去拉扯梅杨,想把他提起来站好,没想到他一提,梅杨就一双脚纠起来悬在空中,然后就望着藜仁嘿嘿地笑。
奉庆是梅杨的父亲,他这时候出来了,站在门边说:“藜仁大侄子耶,你这是空费力气,我们家的梅杨怕是害了软骨病,他现在还站都站不好,提起来是一串,放下去是一堆,我也没办法。”
藜仁说:“前几年我看见他还站得好好的,现在怎么就站不好了?”
奉庆说:“前几年你许娭毑还在世,她有空就经常带着孩子走一走,吃的也好一些,家里料理得干净利索一些。许娭毑去世五年了,我们的日子过得江河日下,我一天到晚在外面劳累,没人去管他了,就成了今天这个鬼样子。”
藜仁说:“这真是可怜啊,奉庆叔你应该把外面的活计压一压,关照关照这个孩子,他太作孽了。”
奉庆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啊,可是,你看我怎么样压外面的工夫,虽说一家人只有两个人吃茶饭,那也是两张嘴啊,我们家这个瘸子还特别的能吃,我要是不去努力做,父子俩就要饿死。你看玉堂屋里的安国公,他只有一个人,稍微偷一下懒,就经常饿得两眼冒花。”
藜仁说:“奉庆叔说的也是,这样吧,我叫我屋里的大女儿过来帮一下,带一带梅杨,牵着他扶墙走。经常走一走,也许就会走好的。”
梅杨咧着嘴说:“我就是想走一走,我可以走了,就可以穿盖住屁股的裤子了,我的黑屁股就可以变白屁股了。”
藜仁弯下腰去捏捏梅杨的裤子,发现他只穿了两条单裤子,这么严寒的冬天里,他的身上居然没一点热和的地方。
藜仁自言自语地说:“太单薄了,太单薄了,好冷啊!”
奉庆进门去了,藜仁又站了一会儿,发现自己也没有好办法,就去茴窖里搬茴去了。茴窖里热和得很,进得门来,只见一团热气缭绕在里间,人的感觉是暖暖的,他就想,这好多人的命运还不如一只茴啊!
转念一想,不对,这茴窖里的温度要是太高了会不会烧坏茴,踏地一摸发现就有茴烂了,变成了烧茴。他便去茴窖的门框边抠了几个小洞,让冷空气可以进来循环,这样就会保住茴不会被烧坏。
太阳从金嘴岭升起来,又从枫树岭落下去,你站在枫树岭屋场,站在禁园树下,所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日子从人们的头顶溜过去,从人们的指缝中溜过去,人们在这无千万数的日子中变得慵懒,变得随便。
到了民国三十三年的春上,奉庆就发觉自己实在是不行了,一餐吃不了几口饭,没一点力气,要说一句话都很困难,他估计自己就要死了。
想一想自己的身世,实在是很伤心很伤心。他的父母亲只生了他一人,上无哥哥姐姐,下无弟弟妹妹,父亲去世的时候,自己才七岁,母亲去世的时候,自己才十三岁,变成了一个孤哀子。十三岁的孩子就要学着办田种地,要学会养活自己的各项生计,祖上给他留下了三斗多田,有一年生病要用钱,就卖掉了一斗多田,病治好了,自己就活下来了。二十岁那年,讨了一房婆娘,没成想生产的时候遇到了难产,婆娘就死了,自己无力安葬,还把她埋回了娘家。
一个屌单身东游西荡了十年,奉庆在三十二岁那年又娶了个婆娘,过了几年,这婆娘就给他生了个男孩子,谁知道这个孩子不光是长得丑,还是个瘫子,提起来一串,放下去一堆。等孩子长到了五岁,第二个婆娘又难产死了。
第二个婆娘真是个好婆娘,奉庆一想起她心里就甜蜜蜜的。这婆娘小他十岁,长得也很可人,嫁给他时还是个黄花闺女,脾气特别的好,家里穷也罢富也罢,不见她一丝一毫的怨言,总是闷着头默默地做事。谁知道自己的命里就是载不住一个婆娘,一生产就难产,一难产就死人。
奉庆的父亲是个独子,到自己一代也是个独子,自己的下一代不单是个独子,还是个有残疾的独子,今后不要说娶亲生子传宗接代,就是能不能活下去也是一个大问题。
奉庆是死不瞑目啊,祖宗的血脉传到梅杨这一代怕是要完了。
奉庆这几天就一直想这些问题,想着想着,一口气接不上就死了,他死的时候还不满五十岁。
梅杨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死了,睡到了早上,他发现父亲的身上冰凉冰凉的,爬起来去摸父亲的鼻孔,发现父亲没气了。
梅杨就哭了起来,哭了一餐饭久,没有人到他家里来问候,他就知道自己哭死了也是无济于事的,还是要打开房门去说给别人听。
这个梅杨别看他是一个残疾人,脑壳子却还是很灵泛,他知道老爷子死了,自己没有能力把老爷子埋出去,要去告诉别人,要别人来帮助他埋爷。
藜仁的女儿牵着梅杨趴着墙已经走了一年多,梅杨可以站立起来了,也可以趴着墙自己一个人慢慢地走路了。他出了房门,趴着墙绕了半个圈,走到了堂屋的对门,这里住着他唯一的亲人,一个共曾祖父堂兄,他的名字叫舒云。
舒云这一年二十五岁,听到梅杨的述说后就来到了堂叔的家,走到床边用手一摸,这堂叔果然是没气了。舒云没有动堂叔,还是给他盖好被子就出来了。
舒云心里想,这怎么得了,堂叔家里是一穷二白,还摊上一个瘫子。自己家里也是赚一顿吃一顿,要把这堂叔埋出去不要说瘫子梅杨没能力,就是加上自己也是没能力的,这件事情只能依靠族人了。
靠得最近的族人就是共高祖的几个堂兄弟了,舒云先去了尧山的家,舒云说:“尧山哥,奉庆叔死了,我们一起去商量一下后事吧。”
尧山说:“他死了关我什么事啊,你看我就是一个废人,一只脚一翘一翘,我就是去了也是菩萨一个,你去叫别人吧!”
舒云心想,也是的,这个尧山比他自己还穷,能帮什么忙?
又来到了梅丸的家里,舒云说了堂叔的事情,梅丸说:“你叫我去有什么用啊,要我帮他家里担几担大粪倒是可以的,我就有一身力气。”
还有一个堂兄弟叫梅猫,他还只有十六岁,舒云想一想也就放弃了。
好说歹说总算是把梅丸请动了,共高祖的堂兄弟一起有五个,死了一个,残了一个,还一个幼小,剩下的就只有舒云和梅丸了。
梅丸来到了奉庆叔的家里,他揭开被子看了一下死者,坐下来对舒云说:“你看这个奉庆叔真是穷,我们家穷,你们家穷,他却是比我们两家都要穷,无粮无菜无柴,人死了还无装殓的衣服也无棺材,这如何是好?”
舒云说:“是啊,他们家要是富有,我们兄弟也就只出力气了,他这么穷,怎么把他埋出去啊?”
梅丸说:“要不,我们去挖个眼,把他丢到眼里算了。”
舒云说:“不行不行,好歹我是共曾祖的侄子,你是共高祖的侄子,我们这样做,别人就会笑话我们的,特别是下山头的人。”
梅丸说:“你我又无能力,我们的家族又无能力,那就只能启动时安公旗下的人了。大家都是时安公的子孙,他们不会不管吧!”
舒云说:“那就试试吧,死马当做活马医吧。”
梅丸就和舒云分头去通知时安公的子孙,时安公子孙分为三支人,一支是英畅系,一支是英颖系,一支是英薛系。奉庆他们这一系就是英颖系,梅丸去通知的是英畅系,舒云去通知的是英薛系。
人都到齐了,有二十来个人,有的人去看遗体,有的人没去看遗体。舒云招呼大家在洁堂屋议事,只有三言两语,舒云就说明了要议的事情。
定叔说:“舒云老弟你搞错了吧,我们三支人早就分开了,自己族内的事情自己解决,奉庆叔死了,你把我们找来,是不是高看了我们?”
完仁说:“是呀,这样的好事也轮不到我们呀,我们自己的家里的穷事也是一马川。再说,我们族上的事情也没去麻烦你们呀。”
英畅系的人来的最多,他们人人都说了话,鸭一嘴,鹅一舌,说出来的意思却是出奇的一致,那就是这件事情与他们无关,只能在自己的族内解决,如果是英颖系的事情要他们英畅系的人来管,那就乱套了。
舒云说:“我这是给你们求情,你看这奉庆叔家里穷得叮当响,并且还有一拖累,他的儿子梅杨走路都走不稳,怎么能够埋爷?我和梅杨只是共曾祖的堂兄弟,我是想帮他,问题是我们家里也是穷的叮当响。不然的话,我们也不会打破常规来求你们帮忙。”
梅丸说:“要不,我们就挖个眼把尸体丢到眼里算了,就让外人看我们时安公子孙的笑话?”
英畅系的人说:“随你们便吧,这是你们族内的事情,我们走啦!”
议事的人就都走了,舒云怅然若失,他就愣在堂屋的中央,呆呆地站着。
梅丸说:“谈空弦啊,我就知道这事情难办。”
只有藜仁没走,他在会上没发言,这件事情很让他为难,你要是不管,这就会是一个笑话流传下去;你要是管了,风言风语随后就到,就会说你是出风头做善人,就会说你图人家的房产,而且也会打破祖上留下的规矩。
藜仁看了看舒云,又看了看梅丸。舒云今年二十五岁,老婆是个瘸子,不能帮家里做多少事情,只会吃饭烤火生儿女,里里外外全靠舒云一人,一个家也就很难发起来。这个梅丸才十九岁,父母早就过世了,长兄也过世了,他是去年完婚的,一个小弟一个侄儿子跟着他过日子,也常常是吃了上顿无下顿。
舒云说:“藜仁哥还没走哇,你是不是有什么好主意?”
藜仁说:“我能有什么好主意,人还是要埋的,而且也不能薄葬,不能让人说我们时安公子孙的坏话。这样吧,我们三人分一下工,我来负责奉庆叔的棺椁坟墓衣帽被子,还负责一夜的道场,你们二人负责请客和酒席,办酒席的钱你们先借一点,总会有一点奠仪的,收了奠仪抵酒席钱,我用的钱就算我的奠仪了。”
舒云说:“这下可好了,藜仁哥真是菩萨心肠。”
梅丸说:“那好吧,我们就按照藜仁哥的话去做吧。”
消息很快就传出去了,完仁听了很气愤,就跑到藜仁家里来问情况。
藜仁说:“你听到的全是事实,这件事我不能不管,我不能看着奉庆叔烂在自己的家里,他也是个受苦的人,命也特别的不好。”
完仁说:“我不是反对你管事,我是反对你管宽了,这样管下去,这个屋场里的腌臜事又是那么的多,你管得过来?”
藜仁说:“但凡有点办法我也会走开,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英颖系的子孙势力最弱,父一辈的人死光了,子一辈的人又都年轻,家里也穷,你叫他们如何办得了大事?”
完仁说:“这是要花很多钱的,你的钱又不是风刮来的,家里的难处也是接二连三。再说,就是前年大哥的死,也不见你出血啊!”
藜仁说:“大哥的丧事你出了力我也出了力,我之所以没出血,是因为惠民侄儿有能力安葬他的父亲,你不也是这个意思吗?”
完仁说:“好啦好啦,我说不过你,你就好自为之吧。”
完仁走了,藜仁的老婆方芳也跟着说藜仁不该蹚这趟浑水,藜仁就说:“我们多做善事吧,菩萨会保佑我们多子多福的,你不是喜欢孩子多吗?”
藜仁把给自己准备的装老衣被拿去给奉庆换上,尸体停放了十来个时辰,已经僵硬了,费了好大的劲才给他穿上去,然后就把尸体摆到了停尸板上。
天黑下来了,藜仁吃过晚饭就去请木匠师傅,他请了六个木匠,计划明天一天把棺材做好。又去请了几个劳力,也计划明天一天要砌好坟墓。
第二天,该做的事情全部做完了,油匠也在晚上被请过来做油漆,到第三天上午,这油漆也做完了,下午,就将尸体入殓了。
晚上是做道场,孝子贤孙只有梅杨一个人,道士跑桥的时候,他没法跟着,只能趴着桌子走几圈,走累了,他就坐到地上不起来了。
出殡的那天,还是有十来桌客人,大家嘻嘻哈哈就把死者送入了坟墓。舒云回到家里就对婆娘说:“什么都好,就是没人哭不好,这不像一场葬事。”
舒云婆娘就说:“要谁去哭啊,没有老姑娘,没有少姑娘,还没有婆娘,哭他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
老爷去了西天极乐世界,梅杨就没一个亲人了。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身体又有残疾,你叫他如何活下去呢?梅杨家里只有一间房子,房子里放着一张床,一个旧箱,一张饭桌,仅此而已。床的对面就是一个火塘,火塘很小,原来是有几口火砖的,梅杨的老爷一死,这火砖也弄没了。
送葬的人都走了,帮忙的人也走了,英颖系的族人也走了,家里只剩下梅杨一个人了,梅杨看着空落落的家,咧着嘴就哭了。
藜仁的大女儿叫团音,她比梅杨大一岁。团音听见哭声就来到梅杨家里对他说:“你哭什么啊,你就是哭瞎了眼睛也不能哭回你家老爷,别哭了,别哭了。”
梅杨说:“我不是哭我家老爷,我是哭我自己。”
团音说:“你又没死,哭什么啰?”
梅杨说:“你看,我和死了的人有什么差别,家里没有米,没有茴,没有水,没有柴火,我不知道这些东西要从哪里弄来?”
团音说:“从哪里弄来,我也不知道呀。这样吧,你没饭吃就到我家里去吃饭吧,我们家里人多,一人省一口,胀死一只狗。”
梅杨说:“我不是狗,我是人啊,你家里人一人省一口也不够我吃啊。”
团音在前面走,梅杨在后面跟着,他趴着墙走,走过玉堂屋清堂屋冰堂屋,走过长巷,走过旧堂屋,没有墙的地方,就由团音牵着他。
梅杨用暴突的眼睛看着团音,嘴角还流着哈喇子,团音就很讨厌他,几次想松开手自己一跑了之,却还是想着他的可怜多一些。
方芳问自己的女儿:“你把这个瘸子弄到家里来做什么,讨事做么?”
团音说:“老爷交代了,叫我多关心关心他,他实在是太可怜了。”
方芳说:“谁不可怜啊,你不可怜,我不可怜?你看我,家里这么多的事情,做都做不赢,晚上不睡觉都有事做。你不可怜吗,有弟弟妹妹要带,还要拔猪草,还要弄柴火,你把这个瘸子弄到家里来会占住你手脚的吧。”
梅杨说:“方大嫂放心,我不会太麻烦你家的,我只是打打秋风。”
团音说:“话都不会说,这叫打秋风啊,也就是揩油水的意思,你还知道是揩我们家的油水呀?”
正说话间,藜仁做事回家了,他说:“梅杨这样子也实在是过不下去,我们要不管他,他就会饿死的。这样吧,梅杨就到我家里来吃,团音有空就带着他走一走,等到他的软骨病好了,自己能走路做事了就去自食其力。”
方芳说:“这要等到猴年马月啊,我们家又不是旅馆,就是住旅馆也是要付钱的呀,不能白吃白住吧。”
藜仁说:“就当我们自己多生个崽吧,他家哪来的粮食啊。我估计等过了两三年,他应该会好的。”
方芳说:“就依你的吧,我们家反正是你做主。”
梅杨吃饭就有了落脚点,不至于饿死了。他白天在团音家里吃饭,然后就在几个堂屋里趴着墙走来走去,晚上回到自己家里去睡觉。
这年冬月二十一那天,安国公去世了,这个消息是梅俊来告诉藜仁的。
藜仁听到这个消息后,真的是脑壳一箩筐大。这个安国公比奉庆叔还要穷还要作孽,他原本就是英薛系的人,是时安公正宗的子孙,如果论辈分,他是藜仁的叔叔,如果论年纪,他只比藜仁大一岁,藜仁的高祖就是安国公的曾祖。现在,安国公死了,藜仁站得开吗?
安国公家族是个很孤单的家族,他原本有两堂兄弟,无奈小他七岁的堂弟死了几年了,堂弟媳也死了两年,遗下一子就是梅俊,堂弟媳死的那一年,梅俊还只有五岁,好在家里还剩余了一些粮食,安国公也去关照一下,这个梅俊居然也活过了两年。
藜仁将英薛系的人邀拢来议事,大家先是帮着料理尸体,前七后八地一抹,给死者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就将他放置到门板上去。
藜仁对大家说:“安国公家族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安国公,一个就是梅俊。现在,安国公死了,梅俊还只有七岁,这个丧事梅俊肯定担不起担子,大家说说看怎么办?”
定叔说:“安国公是我们英薛系的人,英薛系的人如果不管是说不过去的。这样吧,我的意见还是由藜仁来管,藜仁管过英颖系奉庆叔,为什么就不能管本系的安国公。”
竺仁说:“藜仁兄美名在外,大家都应该成全他的美名,让他的美名更加光大,我们就跟着沾点光吧!”
梅洛说:“听你们的意思,是这件事你们都不管,就让藜仁兄一个人去管,这又不是赚钱的事情,这明明是一件倒贴本的事情,大家为什么走开?”
梅淦说:“不是大家要走开,而是大家原本就在外面,只有藜仁兄一人进去了,他有菩萨心肠,我们只是一尊菩萨。”
藜仁说:“这样吧,大家的意思我也知道了,这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你们都不愿意拢边,这我理解。问题是安国公总不能放在门板上一世年,还是要把他葬到山上去。我的意见是,这件事情我来乘手,定叔你来监督,我们把安国公住的这间房子卖掉做丧葬费,不够的话,我一人来倒贴,其余的人只要帮力忙就可以了。”
定叔说:“这样好,这样好。这样的话,事情也就圆满了,安国公的丧事就由藜仁一手操办,我们大家来帮忙,反正有一间房子在,藜仁要倒贴也不会太多。”
完仁说:“定叔你就不要说这种话了,只有我们家藜仁是个憨包,蠢事全让他一人做了,到头来也未必可以讨好。”
雨中说:“这件事这样处理肯定是不公平的,我又没办法去解决它,因为我家里也是很穷,常常是入不敷出。”
梅淦说:“是呀,我们大家都很穷呀。”
定叔说:“你这个细伢子就不要多说话了,你只听我们大人说话。”
梅淦说:“我怎么就是细伢子了,叫我来议事就说明我是个大人了。再说,我今年都二十二了,也完婚了,怎么就不能说话了?”
定叔说:“好好好,你可以说话,那你就说说这件事怎么办?”
梅淦说:“就按藜仁兄说的办,卖掉安国公的房子办丧事,少了的由藜仁兄倒贴,我们只认帮忙。”
定叔说:“你这叫说话了吗,你这叫没说。”
大家又把具体的事情议了一会就散开了。
住在安国公对门的蓉发听说要卖掉安国公的房子,就找上门来了,他想买下这间房子,是来问价的。
藜仁和定叔商量了一下,就回答了蓉发,说这间房子要卖五十块大洋。蓉发说:“这有点贵吧,五十块大洋可以买四百斤猪肉,这间房子值这么多吗?”
藜仁说:“卖给别人可能不值,卖给你应该值了。”
蓉发说:“此话怎讲,为么子还要因人而异?”
藜仁说:“卖给别人,别人用起来多不方便,你住对门,用起来多方便。”
蓉发说:“这也不是两个价的理由啊,而且,在一个价的前提下还应该优先考虑我才对。再说,这间房子空空如也,楼上的墙也全是泥砖,值不了几个钱。”
一番讨价还价后,这间房子作价四十块大洋。
蓉发说:“我家里只有二十块现大洋,还要赊欠二十块,赊欠的分两年偿还,一年还十块,总共付一块大洋的利息。”
藜仁说:“也只能这样了,只要你说话算话。”
然后就把雨中找来写房契,二人按过手印,蓉发交付了大洋和欠条,这件事情就算完了。
藜仁回到家里,方芳又开始埋怨他了。方芳说:“你一年能赚到多少钱啊,黄老夫人给你留下了多少钱啊,你怎么拿着白花花的银子乱花?”
藜仁说:“我又不是不会想事,只是没办法。安国公孤身一人,他还是我的长辈,我能不管吗?”
方芳说:“管是应该管,也应该是大家管,不能是你一人去管。”
藜仁说:“我也想大家管,大家就是不管,你说我能走开吗?”
方芳说:“安国公走了,梅俊还只有七岁,他们那一房的人就剩他一个了,你是不是也要管他的茶饭?”
藜仁说:“我正是这样想的,亏得你和我的心事一致。”
方芳说:“我真是把你没得办法,只是这梅俊伢子挺讨人喜欢的。”
安国公的丧事终于完成了,衣衾棺椁,一应俱全,做斋打灯,孝道如常。事后算账,藜仁倒贴了八块大洋,还有二十块赊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