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老天是要绝人吗
作品名称:明日落红应满径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17-01-21 00:40:31 字数:8445
雨中先生二十岁的那年,闫氏女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这让雨中先生喜疯了。
农民运动也终于结束了,梅笛他们折腾了大半年还是静悄悄地走了,枫树岭又回到了平常的生活中,雨中先生害怕骚乱发生的担心也释然了。
这真是双喜临门,这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给孩子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呢?雨中先生想了好一会,终于想出了一个名字“兰馨”。孩子出生的时候,正值兰桂飘香万里的季节,他希望自己的儿子长大后有一个美好高尚的品德。
闫氏女还真的是能干,孩子满月以后就下地干活了,田要种,地要耕,还要去斫茅柴。孩子在家里饿得哇哇直哭,雨中先生又不会哄孩子,常常是孩子哭他也哭,蒙馆里的孩子们就笑话他们的先生是个大孩子。
吴琼桂这时候已经生了一个姑娘,而且这个小姑娘已经二岁了,她经常带着小姑娘到高山寺来帮忙。
吴琼桂把兰馨抱到手里,兰馨的哭声就小下去了。吴琼桂一边拍着孩子一边说:“喔,喔,我们的大哥哥不知道带我们家的小兰馨,喔,喔,我们不哭,我们不哭,我们是要吃的喔,我们是肚里饿了喔。”
吴琼桂煮好了稀稀的米粉糊糊就开始给兰馨喂吃的了,她对雨中说:“小弟呀,你们就快点生吧,多生点吧。等你们生了第二个崽,就把这个兰馨过继给我们好了。”
雨中说:“二嫂子不是说笑话了么,你自己已经能生了,再生一个崽不就了了自己的心愿么,过继的儿子毕竟不是亲生的。”
吴琼桂说:“我要是能生呀还要你说,你看我今年都三十六岁了,嫁到你们枫树岭快二十年了,也就是才生了一个宝贝女儿,还差一点要了我的命。产婆说,我不能再生育了,再生就准备埋到泥巴里去。”
雨中说:“那好吧,那你就慢慢地等吧,我们家就努力地生吧,第二个崽出世了,兰馨就去跟你们家过。”
吴琼桂说:“小弟你可要认真啊,我这是说的真话哟,到时候你不能废约啊。”
雨中就嘿嘿地笑了,蒙馆里的孩子们也跟着嘿嘿地笑。
这一天,雨中先生给孩子们教的是《千字文》。
先生带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孩子们跟着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先生读“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孩子们跟着读“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先生读“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孩子们跟着读“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吴琼桂说:“小弟你教书应该教点实际的东西,比如秋收冬藏,你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秋收冬藏,孩子们怎么知道。你从小就读书,不读书了就教书,没做过农活,稻谷怎么栽的,怎么收的,你一概不知道,孩子们如何明白?”
雨中说:“二嫂子你这可是妇见啊,天下事非一人之力可为,何要求全于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路?”
吴琼桂说:“你这孩子怎么没大小啊,俗话说,长嫂如母,你竟说我是妇见?”
雨中就笑着说:“你可不是长嫂啊,你是我的二嫂。”
等兰馨长到二岁的时候,闫氏女又生了个女儿。吴琼桂虽然是有点不太高兴,还是天天来帮忙,一边做事,一遍就数落闫氏女:“你怎么不晓事理啊,怎么不生个男孩啊?”
闫氏女就说:“莫慌莫慌,这又不是结秋瓜,我今后一年生一个,总会有男孩子的,到时候,你就可以如愿了。”
堂屋里的孩子们突然就喊:“先生,先生,天黑了,天黑了。”
正在屋里帮着老婆换尿布的雨中先生也感到天黑了,他就觉得奇了怪了,这才半上午的时候,怎么就天黑了呢?
雨中先生赶忙跑到堂屋里,打开侧门往外一看,果然全天下黑乎乎的,就像夜晚一样。他赶忙缩回来,点燃一盏桐油灯放到讲台上,又叫大家不要惊慌。就在这时,只见房梁上的扬尘簌簌下落,大门上的铜环在敲击着发出响声,孩子们习字用的墨水摇荡着溢出了砚池,坐在椅子上的人也在摇晃着,有的额头碰到了桌子,有的翻倒在地。
雨中先生意识到这是大地在摇晃,他读过《竹书纪年》,知道这是遇到了地震,赶忙就叫孩子们躲到桌子底下。
一盅茶的工夫之后,大地不再晃动了,天也复明了。
村妇们纷纷涌出家门,来到禁园树下,大家都在交换各自的看法。
梅笛老婆说:“我正在解溲,摇得我一屁股坐在茅室板上。”大家就笑她是不是吃蛆了,她说:“那倒是没有,就是吃了,我也不能说呀。”
张婶说:“我正在喝茶呢,这地一摇晃,一盅茶就摇到我的口里,差一点就呛死了我。我要是呛死了,你们这会只怕都在哭呢。”
铜山老婆说:“这地怎么就摇起来啊,还把人摇得东倒西歪的,你们说说看,这像不像男人在身上摇呀?”
张婶说:“我们家的男人没摇过,我不知道感觉。”
大家都笑了起来,忽然,大雨倾盆而至,人们飞也似的跑回去了。
雨中先生就告诉大家,刚才是地震,就是大地生气了,发怒了,这是一种自然现象,几千年前,古书就有记载。
大地为什么要生气呢,为什么要发怒呢?是不是两年前的农民运动得罪了它?大家一想又不是的,如果是农民运动得罪了它,它早就发怒了,还等到今日。
这一年的收成还是不错的,尽管地震的余悸还在,尽管大家还在担心它的再次降临,但是,时间在一天天过去,稻子栽下去了,谷也收回仓了。薯苗栽下去了,红薯也进窖了。树叶开始飘落了,终于飘得只剩下枝桠了。
腊月一来,天就在下凌了,严酷的冰凌降临在湘北大地上。
兴仁早上起来拿着手巾去洗脸,只见手巾上吊着凌虫,手巾全凌上了,硬邦邦地锉手。火塘里的水壶烧了好久就是烧不热水,铁火钳抓在手里就像一块冰搁在心里一样难受。
兴仁今年都四十四岁了,身体一直在生病,他怀疑自己快要不行了。黄老夫人去世后,他家又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孩。他觉得挺对不住母亲的,自己的生育已经走到尽头了,四个孩子,三女一男,刚好保本,没有发展。晟儿都不读书了,今年十五岁了,明年就给他说一房媳妇,早点完婚,早点得孙,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孙子。
洗完脸,兴仁就吩咐晟儿去挑水,水缸里没水了。兴仁说:“你可是要小心啊,布鞋的外面要套上草鞋,这样才不会打滑,到了水圳边,在石桥上要格外的小心,免得掉到冰窟窿里。
晟儿担着水桶就上路了,野外是白乎乎的,路边的草冻得像一根根铁刺,用脚一扫,哗啦啦都断了。他因为穿着草鞋,走在滑溜的路上还没大问题。
枫树岭正堂屋东边的人吃水都要到水圳里去挑,水圳在屋场上首二百米的窑岭脚下,那是一口小池塘,池塘里有一眼甜浸,历代都是禁洗的,只能用于饮用和灌溉。有一支石桥搭在池塘边,人要舀水,就站在石桥上。
晟儿来到石桥边,他看到的是池塘里的水全是冰封的,你见不到水,只能见到冰,从冰的色度看,还不是薄冰,已经有很厚一层了。
晟儿放下水桶,用扁担去凿冰,怎么都不能捅出一个窟窿来,他只好回家去拿锄头。兴仁说:“晟儿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你叫上二叔,要他也去帮帮忙。”
完仁就跟着晟儿一起来到水圳边,他站在石桥上使劲地用锄头脑砸冰,终于砸开了一个水洞,可以舀水了,完仁就上岸了。
晟儿就去舀水,刚把一只水桶放下去,他的脚下一滑就滑进了冰窟窿。好在冰窟窿不大,晟儿的两只手趴在冰面上,完仁一看不好,就去把侄儿子扯上来了。完仁说:“你快回去换衣服,我担水回来。”
晟儿扛着锄头回家了,完仁担着水倒进大哥家里的水缸,又担水去了。
兴仁就埋怨晟儿说:“你都这么大人了,怎么不能做一点事情,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能跑鹿角码头了。”
嘉山带着两个老婆在竹园堂推谷,嘉山是正推手,大老婆是副推手,小老婆只管扫米。嘉山就开始说笑话了,他说:“这世上的事物也是怪事,有一个推把嘴,就有一个推把眼;有一个男人,就有一个女人。”
小老婆就说:“最怪的就是有一个男人有两个老婆。”
嘉山说:“一个男人两个老婆算什么,你看人家叶开鑫,他有四五个老婆。他的卧室有我们的竹园堂大,一张床也是特制的,五个老婆不准分开睡,都要睡在这张床上。他用功的时候,其他的老婆一边两个看着,要给他打分。有时候,他在五个老婆身上轮流用功,有的是三下,有的是五下。戳三下的不服气,就撅着小嘴不给叶开鑫亲。叶开鑫说,你不给我亲,我就再减一下。”
大老婆就说:“老公你怎么这么清场啊,是不是叶开鑫做功课的时候你就在一边看,是不是你也去帮忙了?”
小老婆就说:“姐姐你这是错怪了我们家的脚猪,我们家的脚猪是在梦里梦见叶开鑫情景的,他哪里有资格去做看客。”
嘉山说:“你怎么叫我脚猪啰,我是脚猪,你们二人是不是就是猪婆。”
小老婆说:“我们不是猪婆,猪婆有很多脚猪,我们只有一个老公。你却是一只脚猪,因为你不止一个老婆,而且你还天天做梦,巴不得一天换一个老婆,所以,你就是脚猪了。”
嘉山说:“老婆多就是好啊,你看我弄一个大老婆骚得很,她就是不生儿育女,再娶一个小老婆,一来就给我生了两个闺女,要是我还娶一个老婆,他就会给我生两个崽的。”
小老婆说:“你敢啊,你要是再娶一房,我就用锯子把你的推把手嘴子锯断了,让你做一个公公。”
大老婆就笑了,嘉山说:“投降,投降,我服了你们了。”
小老婆就说:“你不服不行啊,你不服,我们就不煮饭给你吃,晚上你就没劲了,只能在一边干着急。”
嘉山说:“今天吃什么菜啊,菜园里的白菜都凌得像一把把铁扇子,割回来散了凌就耷拉着,就像男人推米时胯下吊着的凌虫一样。”
小老婆说:“你这个比方没打好,凌虫可是硬邦邦的啊!你那只吊吊虫现在是硬的吗,怕是支棉条啊!”
嘉山说:“你摸摸看,是不是棉条。”
大老婆腾出一只手就去摸,然后说:“就是棉条啊。”
嘉山说:“这样的凌天去洗菜会冻烂手的,手放在水里也会僵直,洗不了菜。我们不如杀只鸡吃吧,吃鸡好,吃了鸡就有干劲。”
小老婆说:“你这就是哄我们家的鸡吃,还找出了一个歪理由。”
福清的家里只有两只房子,他们夫妻占了一间,炊事、吃饭和招待人客也在这间屋子里。五个儿子占了一间,大儿子二儿子都完婚了,他们各有一张床,三个小儿子共一张床。房子原本不大,放了三张床,睡了七个人,地上还搁了一尿桶,臭屁味尿骚味夹杂着人体味弥漫在这个小小的空间内。
福清老婆早就做了早饭,福清就喊儿子们起来吃饭,喊了几声,就是没人理睬他。福清就说:“你们这些懒虫真是太懒了,怪不得我们家里穷,快到午时了,你们还在睡觉,又不怕丑。”
还是没动静,儿子们只当做没听见。
福清又说:“你们吃了饭就去山上找一找,看看有没有冻死的野鸡和兔子,家里又没喂猪,快过年了,捡点野鸡和兔子回来做年货。家里的柴火只能烧几天了,看看山上有没有凌断的树枝,捡一点回来做柴火。老子我今年快六十岁了,这些事情总该你们去做了吧。”
里屋还是没有动静,福清就动身了,他来到里间,先去揭掉了三个小儿子的盖被,只见三儿子梅吉抱着四儿子梅坨在亲,他们赤条条地纠结在一起,小儿子梅勋睡在另一头。揭了被子自然很冷,梅吉就骂了一句:“你个老卵子要死啊,这冷死人的天还来揭我们的被窝。”
梅吉是家里的一根刺,福清他们已经习惯了他的骂骂咧咧。
大儿子二儿子他们就开始起床了,不能让父亲来揭自己的被窝。
说是吃早饭,其实就是吃旱茴。家里也没米了,福清的老婆没放一粒米,就煮了一炉锅茴,一家九个人平均还没两碗。
老大梅墨说:“我们家也太苦了,餐餐吃几坨茴。”
老二梅茂说:“是啊,你看人家嘉山,日子过得多滋润。再看看人家铜山哥,也是子女一路,家里什么没有。”
老三梅吉说:“这怪谁呢,还不是我们的老爷差夫,要是老爷还傲一点,我们能过这样的苦日子?”
福清老婆就说:“过了啊,过了啊,我们两个老人养你们一路人容易吗,有旱茴吃就不错了。现在你们大了,老三你都二十二了,就看你们本事了,你们要是像铜山兄弟样肯做,像完仁兄弟样有力气,这个家能不兴旺?”
吃了饭,上面四个兄弟就上山了。
他们一人一根草绳将自己的腰身捆紧,这样,寒风就不会钻进身体。脚上裹着破布,穿着草鞋。天还在下着凌花,凌花在空中翻飞着,飘向行人的脸,落在颈项里,冷极了。
爬上了窑岭山峰,一直往北行走,走过了五嘴四坡,他们就进入了大山的密林中。树上白茫茫的都是凌花,叶梢上吊着凌虫,长的有二尺。
梅吉说:“我们这是找死啊,老爷子什么馊主意,能有野鸡和兔子等着我们来捡嘛,野鸡不会呆在窝里呀,兔子不会呆在洞里呀。”
梅坨说:“老爷子是生活经验,他说有就是有,你只要有耐心就是了。”
梅吉说:“你看谁家这么冷的天把儿子们赶到山上来捡野鸡和兔子的,我们却摊上了这么一个活爷,他什么时候死啊!”
梅墨说:“三弟你怎么咒老爷子死,他再怎么样也是你老子,你是不是变畜生啦,诅咒老子会遭雷劈的!”
梅茂说:“他就是一个畜生,晚上还撩开帐门偷看我们媳妇屙尿。”
梅吉说:“老二你这是冤枉我了,我怎么是偷看,我是怕你们媳妇屙尿没屙到桶里去,那样就会弄脏地面的。”
梅坨说:“你们快看,那是什么,有那么一堆。”
大家走上前去,果然看见了一堆东西,拂去上面堆积的凌花,发现是两只野鸡。正疑惑着,为什么是两只而不是一只呢?
梅吉说:“一定是一公一母,它们正在做功课,突然天降大凌,就把它们定死在这里,我们也就有了口福。”
有了这次的收获,兄弟们也就有信心了,他们继续找下去,然后又找到了两只野鸡,两只野兔子,还捡了两担树枝柴火。
已经持续一个月的凌天把人们困在家里,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安国公孤零零的一个人,他要是不喘气,这个家就没喘气的了。这么久的凌天已经把家里的积蓄消耗得差不多了,坛子里的米不足一斗,茴窖里的茴还有几担,菜地里的菜都凌熟了,最困难的就是没有柴火,平时就是弄一次柴烧几天,凌冻这么久了,所积蓄的茅柴就烧光了。他开始烧床铺草,一次拿一把煮熟一餐饭,烧点盐水做菜。有时候,他就不煮饭了,生吃一只茴就当一餐饭。吃过了就爬到床上坐在被窝里,一双眼睛无神地看着黑乎乎的蚊帐,看累了就迷糊一会儿眼睛,然后糊里糊涂地进入梦境。
这一天的半下午,安国公从他的住所玉堂屋走过长巷子,走进了时安堂屋,来到藜仁的家里,他的目的就是烤烤火,说说话。
藜仁正好在煮猪潲,看见族叔来了,就恭恭敬敬地说:“安叔公来了,请坐吧,我给你沏茶。”
藜仁只比安国公小一岁,安国公的辈分却比藜仁大一派,所以,藜仁还是要喊安国公为叔。
藜仁递上了茶,安国公就喝了起来,他很久没喝茶了。
藜仁说:“安叔公的日子还过得好吧,吃的用的不愁吧。”
安国公说:“好什么好啊,一家人是一家人的打算,一个人是一个人的打算。我平时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人不饿,所以过日子就不是长远的计划。你看这该死的瘟天,都下凌一个多月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止住。”
藜仁说:“这鬼天气是很讨嫌,听说孙家庄冻死了两条牛,还有个人从石桥上滑到秀水河里冻死了。”
安国公说:“死了好啊,死了就享福去了,哪像我,到这个世上就是来受罪的,又受冻,又挨饿。”
藜仁说:“不能这样子说,好死不如孬活着,活着就好,就有办法。”
安国公说:“好什么呀,比如我家里,我不喘气,家里就是死的。二十几天没洗脸没洗脚了,没有柴火了,有时候就吃一只生茴。感觉到冷,就壅在被窝里,好像死了三天没埋的一样。”
藜仁说:“你到我家里来呀,我家天天下午要煮一锅猪潲,你就来烤火说话呀,然后在我家里吃一餐晚饭就回去睡觉。”
安国公说:“人是有脸皮的,我还要脸皮呀,天天来烤火说话,天天来吃一餐晚饭,我不成了地痞流氓了,这又不是农民运动吃大户。”
藜仁说:“那怎么办,你这样下去,身体吃得消吗?”
安国公说:“我还是那句话,死了的好,死了就一了百了。”
过了元宵节,持续四十五天的下凌天气终于止住了,太阳出来了,天上不飞凌花了,气温也慢慢地升高了,凌冻也开始化了起来。
春天来了,大地恢复了生机。冻松了的土从田墈地墈掉落到地上,湿漉漉的。老死的茅柴都折断了身子,倒伏在地上。耷拉着头的春收作物挺直了身子,新绿逐渐代替了墨绿。
完仁在金嘴岭旱地里做事,他今天的任务就是给蚕豆地挖地边,抽地墈。俗话说,男子看地边,女子看布边。完仁是个做农活的老里手,他的地边挖得整整齐齐,丝茅根都挖起来了,一条地边有几小堆。地墈边掉落的松土也担到了地中央,地皮上的猪草也给铲掉了,蚕豆地就像新娘子一样,化了妆只等迎亲。
铜山做工夫经过这里,停下来和完仁聊了几句。
铜山说:“这场凌冻要是还继续二十天,不但要冻死猪牛,只怕还要冻死人呢,你看我们屋场里,好几家都断炊了,都在烧床铺草。”
完仁说:“我们农民就是靠天,天叫你活,你就有活路,天叫你死,你就只有绝路,这样的凌冻天怕也是百年难遇的。”
铜山说:“即使要冻死人也是先死那些懒汉二流子。”
完仁说:“住你们家不远的立爹他们过得如何,这次凌冻有没有柴火烧?”
铜山说:“你看这个立爹,他连洋火都不会划,一家人的生计就靠一个瘸腿的儿子秀梦,这个秀梦也是有耐性,天天到禁园树下面拣拾掉落的枝叶,居然熬过了那段日子。”
完仁就说:“好在他们家人少,只有父子两,可是这个孩子也就几岁呀。”
铜山说:“这还不是最可怜的,我们枫树岭比这可怜的人家还有几家?”
这年春天的天气一直不错,春收作物都是一派丰产的迹象。春收收完了,旱地翻过来了,还插上了红薯苗,田里的禾苗都栽下去了,也长得绿油油的。
过了端阳节,这块天就像谁在上面戳了个窟窿似的,一个劲的漏水下来了。有时候是瓢泼大雨,有时候是细雨霏霏,有时候是牛毛似的毛毛雨粘着你。塘坝都满载着,装不下的水就顺着次口冲下了老圳,或者漫垅泛漂着。田埂也在过水,没有谁可以挡住它,多余的水从上往下流入秀水河,转进白泥湖,再下洞庭。
旱地里的茴藤被雨点砸趴在地上,雨一停,这些粘着泥巴的茴藤就开始生出新根,你要不去把这些新根扯断,这蔸茴肯定就长不出大茴了。
端阳节后两个月内,还没有十个太阳日,大多数时候就在下雨,也有旱着的天,庄稼只能偷着长,它们所受的委屈比人还要大。
安国公家里的茴早就吃光了,稻谷也没有了,没有谁家可以借米给他,他也不去丢面子,就在家里煮着豌豆做主食,放一点盐进去,菜也就是它了。
立爹是不种田地的,他家里的收入就是田地的租谷,好在祖上给他留下了几斗田几亩地,他把这些田地租给了别人,种他田地的人就给他一些粮食,他的儿子秀梦做一些拣拾柴火的事情,父子二人就这样过着日子。
到了民国二十年,前一年的日子又重复了一遍。也是端阳节过后就开始下雨了,断断续续下了六十几天,中途只有九个旱天十个太阳日,其余时间全在下雨。多余的雨水不但漫垅满塝,还冲垮了门前塘的塘堤,塘堤下面的两坵田覆盖着厚厚的淤泥,当年就绝收了。
最倒霉的人家要算上山头的梅灯了,他有三个孩子,两个大一点的是闺女,一个叫紫花,一个叫橙花,最小的那个是个男孩,还只有三岁,叫秀灿。
塘堤垮塌的那天,紫花和橙花正在田塍上捡耳子,两个小女孩眼尖手快,不一会就捡了一小筲箕。橙花说:“大姐,我们不捡了吧,洗干净了回家去。”
紫花带着橙花来到次口下面的水圳边,两个人一边清掉粘在耳子上的草穗,一边在水里摆洗着。突然,塘堤就垮塌了,汹涌澎湃的大水将他们二人刮进老圳沟,又冲出了几百米远,才让一挡水档挡住她们的身子。这时候,她们都已经被大水呛死了,尸体也是第二天才被人发现的。
那天傍晚,天快要刷黑了,梅灯还不见女儿们回家来就很着急,他也在门前塘和下面的田边寻找过,就是没见踪迹。而且,那时候还不止他一双眼睛,枫树岭几百人都站在地坪里看着垮塌的塘堤,水泄尽了,塘底露出了淤泥和拦网的树枝,丑陋极了,大家所想的所议的就是怎样恢复大塘塘堤,大家也都知道梅灯家的两个女儿没回家,就是没人想到是大水吞噬了她们的身体。
梅灯在惶惑中度过了一个晚上,女儿的母亲王阿婆絮絮叨叨了一个晚上,她说:“女儿是不是被人拐走了,是不是叫狼叼走了,是不是造了路不认得回家路?”王阿婆有一百个想法一千个想法,就是没想到会被水淹死。
天一亮,梅灯就出门找女儿了,他在枫树岭岭金嘴岭来来回回跑了几十里路,都没见到女儿的身影,又来到枫树冲垅里逡巡。嘉山在老圳里扒上水鱼,忽然就看见了两个女孩的尸体,这时候的紫花橙花都已经发肿了长胖了,他认不得了。嘉山看见了梅灯,就把梅灯叫来认认,看是不是他们家的女儿。
女儿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梅灯一见到女儿就认出了女儿,他把女儿抱到岸上,就坐在田埂上哭了起来。嘉山说:“你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快起来,快起来,我们一人一个把她们抱回家去。”
梅灯和嘉山一人抱了一个孩子走进洞门,梅灯住在煌堂屋,他们穿过正堂屋、之字巷、冰堂屋、长巷口、时安堂屋,再走过金堂屋碧堂屋辉堂屋,王阿婆见到了女儿的尸体就伏在女儿身上痛哭不已,不一会,这里就围拢了一堂屋的人。
定叔是和他们住得很近的人家,就帮忙着找木板找树,再请木匠师傅来做匣子,那天下午,就把两个孩子埋到苟公山了。
雨中先生也看到了这凄惨的一幕,紫花还是他的弟子,他今年开始收女弟子了,现在紫花死了,他也是很伤心的,就为紫花写了一首诗《五绝•紫花》,诗曰:淫雨连绵久,悲情落紫花。苍天开浊眼,降祸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