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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赤焰飘飘

作品名称:明日落红应满径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17-01-20 21:46:32      字数:11045

  美玢完婚以后,别人就称他为雨中先生,不再叫他的派名了。他现在十九岁了,闫氏女已经为他生育了一个女孩。
  雨中先生在高山寺开馆授徒,有弟子二十,清一色的男童。
  这天一开课,就是对课。雨中先生把晟儿叫到身边,他说“天”,晟儿说“地”;他说“雨”,晟儿说“风”;他说“大陆”,晟儿说“长空”;他说“山花”,晟儿说“海树”;他说“赤日”,晟儿说“苍穹”;他说“雷隐隐”,晟儿说“雾蒙蒙”。
  雨中先生又换了个孩子,这孩子就是孔士的大孙子德储。他说“泉”,德储说“树”;他说“干”,德储说“湿”;他说“吹竹”,德储说“拉琴”;他说“山亭”,德储说“水岛”;他说“鹦鹉”,德储说“鸳鸯”;他说“五色笔”,德储说“十里亭”。
  雨中先生说:“全错了,全错了,把手板伸出来。”
  德储就把手板伸出去,雨中先生就在他的手板上轻轻地敲了几下。德储就笑了,雨中先生说:“你还笑,还有没有廉耻?一个句子也对不上。”
  德储就说:“雨中先生你别生气,我老爷说了,意思不错就对了,不一定要按书上的来,书是死的,人是活的。”
  雨中先生说:“你还有理了,这可是读书啊,不是读人啊。”
  再下一个是竺仁,竺仁比上面二人都大一岁,他的任务就是背书,要背的就是《朱子家训》的第四节,只见竺仁背道:见富贵而生谗容者,最可耻.遇贫穷而作骄态者,贱莫甚。居家戒争讼,讼则终凶.处世戒多言,言多必失。毋恃势力而凌逼孤寡,勿贪口腹而恣杀生禽。乖僻自是,悔误必多.颓惰自甘,家道难成。狎昵恶少,久必受其累.屈志老成,急则可相依。轻听发言,安知非人之谮诉,当忍耐三思.因事相争,安知非我之不是,须平心遭暗想。
  雨中先生说:“不错不错,竺仁小弟弟很用功。”
  竺仁在族上和雨中先生是一辈的,他还是说:“我是您的弟子,您不能称我为小弟弟。”
  雨中先生说:“好好好,竺仁懂礼,是大家的楷模。”
  这时候,兴仁走了进来。雨中先生安排孩子们习字,将大哥迎进书房。
  兴仁说:“小弟,你知道叶开鑫的事情吗?”
  雨中先生说:“知道哇,北伐军进攻岳州,叶开鑫率部投降,北兵不战而败。”
  兴仁说:“这千刀万剐的北兵就是活该,四弟死了六年了,这个仇总算是报了,别人报的也是报哇,四弟也可瞑目了。”
  雨中先生说:“这北兵缴械投降的事还不是最重要的,大哥你知道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吗?”
  兴仁说:“我不知道,你说说看。”
  雨中先生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诗琪回来了。”
  兴仁说:“谁是诗琪啊?他是做什么买卖的?”
  雨中先生说:“大哥你还记得那个给老娘看病的郎中吗?诗琪就是他的老弟,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哪。”
  兴仁说:“啊,记得记得,他们家可是世代行医啊。”
  雨中先生说:“这个诗琪比我大几岁,他读了很多的书,读过私塾,在洞庭观高小毕业,又在长沙商专读了几年书,然后就参加了过激党,造反去了。”
  兴仁说:“这可了不得,你看我们上下荷塘几万人,不要说去长沙读书,就是去洞庭观读书的又有几人。他读了这么多书,本应该好好地为社会服务,怎么去造反了呢,这过激党是干什么的?”
  雨中先生说:“我也不知道这过激党是干什么的,但是只要看它实在的名字就可以略知一二,无非就是共产,有产的无产的一起共了。”
  兴仁说:“这不乱套了吗,你看我们屋场,凡属于辛辛苦苦耕种田地做点生意的,日子就过得好一点,只有那些懒汉二流子才是吃了上顿愁下顿,这两种人要共产,不是天理难容吗?”
  雨中先生说:“我这只是猜测,也不一定是真的。”
  兴仁说:“我就是想不明白啊,你看这个诗琪,他读那么多书,一定说明他的家境比别人家的好,他却还要造反,还要别人家来共他们家的财产,这不是逆子吗,这是不是叫书给害了啊?”
  雨中先生说:“大哥你知道这诗琪回来做什么吗?他是回来做农民运动的。”
  兴仁说:“什么是农民运动啊?”
  雨中先生说:“我也说不清,只是听说过上湖南和湘中一带闹得很凶,穷人们涌到大户人家杀猪吃饭,开仓抢粮,有的二流子还到小姐的绣花床上去打几个滚,你说都说不得,谁要是有不满,就五花大绑牵着游乡。”
  雨中先生一边说一边给大哥沏茶,兴仁陷入了沉思。这还了得,自古以来就没这王法,《诗经》都说:大田多稼。既种既戒,既备乃事。以我覃耛,俶载南亩,播种百谷。既庭且硕,曾孙是若。一个农民要有收获,就要修整农具,就要备耕,就要播种,就要管理,如果都做二流子,哪里有大户可吃?
  兴仁就问雨中先生:“你说说看,我们这样的人家算不算大户,农民运动会不会闹到我们这里来?”
  雨中先生说:“我们算什么大户啊,顶多就是个解决了温饱问题的人家,或者就是古语里说的殷实人家。至于农民运动会不会闹到我们这里来,还真不好说,这里有两个点子,一个是诗琪来不来我们屋场里掀波澜,二是我们屋场里的二流子迎合不迎合。”
  兴仁怀着不安的心事走了,雨中先生继续教课去了。
  诗琪确实是回来了,他是奉了共产党的命令中秋节潜回郎中屋的,他的任务就是回来点火,要把农民运动的这把火点起来。现在的局势就是一个字“乱”,南兵也好,北兵也好,他们都在湖南站不住脚了,北伐军在节节北进,过去的政府土崩瓦解,社会就像一团散沙样瘫在那里,他要像一股旋风样将这些散沙刮起来,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让这天地变一变色。
  梅笛带着弟弟梅花在岳州城里挑水卖,他们听说诗琪回来了,是来鼓动农民造反的,就也回到了枫树岭。
  一路上,梅花总是不太情愿,唠唠叨叨的,梅笛就有点不太高兴了。
  梅笛说:“你总是没完没了地唠啊,有完没完了?”
  梅花说:“我就是觉得这事不踏实,你看,我们在岳州城里挑水卖多好,一分力气换一分钱,心里也踏实。”
  梅笛说:“好什么好,我今年二十四了,你今年十八了,我们还要做几十年苦力?这养家糊口多艰难你知道吗?”
  梅花说:“多艰难也要做事啊,你跟着诗琪去造反,事是不做了,人也轻松了,你有钱么,造反能给你钱么?”
  梅笛说:“你这还真是说对了,造反就是有钱,你没听到从长沙来的人讲,湘中那地方农民造反,都是吃大户人家,杀他们的猪,牵他们的牛,分他们的谷,共他们家的小姐,抢他们的钱。”
  梅花说:“这样胡搞,政府抓住了是要杀头的。”
  梅笛说:“政府,现在还有政府吗?到处乱糟糟的,乱就是好,我们就是要从火中取栗,要把自己的荷包装满。”
  梅花说:“没天理,没天理,这和山匪没区别。”
  梅笛说:“你是弟弟,我是哥哥,你要听我的,我是为你好,为我们这个家好。你看我们这个家,田没有几升,屋没有两间,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梅花就不说话了,只认跟着哥哥走,总算是走进了下荷塘的地界,总算是走进了郎中屋,他们在这里见到了诗琪。
  诗琪说:“你们就是枫树岭的梅笛兄弟吧,我认得梅笛,更熟悉你们的父亲艾亭公。你们可是老实的穷人啊!”
  梅笛说:“我听说诗琪兄回来了,我们兄弟就跟着回来了。我们还听说诗琪兄加入了共产党,是回来造反的,我们也来跟着你造反。”
  诗琪说:“问题不在于你们跟着我造反,而在于知道我们为什么要造反。这天下的人就分为穷人和富人,穷人为什么穷,富人为什么富?就因为富人剥削了穷人,所以,他们富了,我们穷了。”
  梅花问:“什么是剥削啊,我们可是一点儿也不懂。”
  诗琪说:“什么是剥削啊,我告诉你吧,比如说,你给东家做长工,你做一年,换来了三十担谷子的收入,东家只给你十担谷子的工钱,这东家就是剥削了你的劳动力。再比如说你在岳州城里担水卖,本来一担水应该卖两个铜子,结果东家只给了你一个铜子,这就是剥削了你的劳动力。”
  梅花说:“说起来是这么简单,道理也是这么简单,事实却要复杂一些。长工做一年的工价是有行市的,如果这家的工价低了,就没人去做。再说,东家要出土地肥料种子,他还要操心,这是稻谷的成本,挑水卖也是这个理。”
  诗琪说:“总之,穷人之所以穷,就是富人剥削了的结果,这是一个大道理,其余的事实都是小道理,小道理归大道理管。”
  梅笛说:“诗琪兄你不要听我弟的,他一路上就和我唠叨不止,你只说说,我们如何造反,去造谁的反?”
  诗琪说:“我们穷人要造反成功,就要团结得如同一个人一样,所以,先要把穷人组织起来,只有穷人组织起来了,力量才会大,富人才会怕。上湖南和湘中地区都是这样做的,他们把穷苦的农民组织在农民协会里。”
  梅花说:“组织在农民协会里呀,不是组织在共产党里呀?”
  诗琪说:“共产党是更高一级的组织,不是每个穷苦农民可以进去的。农民协会却是一个普通的组织,所有的穷人只要愿意就可以进去。”
  梅笛说:“那好那好,我们就去枫树岭组织农民协会。”
  诗琪说:“你们不但要回枫树岭组织农民协会,还要去孙家庄、闫家庄和其他附近的屋场里进行组织,这样就会同声相应,力量就大。”
  梅笛和梅花就回到了枫树岭,他们还没有落家就先去了福清家里。
  梅笛说:“福清伯伯,你家是我们屋场里最穷的人家,我们要组织农民协会,你们几爷崽就参加进来吧!”
  福清说:“梅笛伢崽你只怕脚板里喷牛屎臭啊,在岳州城里卖了几担水就见识广啦,就要回来搞农民协会啦,你不怕丑呀!”
  梅笛说:“我们有了农民协会就可以组织造反了,你看我们为什么穷,全是给富人剥削去了,才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福清说:“什么是剥削呀,你说个子丑寅卯给我看看?”
  梅笛说:“剥削就是我给你做了三十担稻谷的收成,你只给了我十担稻谷的工钱,也就是你抢了我的劳动果实。”
  福清说:“我看你这是和放屁差不多,你去给黄夫人家里做工了没有,你去给铜山家里做工了没有,都没有啊,他们家可是比你家富啊,怎么来的?”
  福清家里有五个儿子,他们分别叫梅墨、梅茂、梅吉、梅坨、梅勋。梅墨二十八岁,梅茂二十三岁,梅吉十八岁,梅坨十四岁,梅勋七岁。
  只见梅墨说:“梅笛老弟,搞农民协会算我一个。”
  梅茂也说:“我也算一个,梅笛哥,你不要忘了我。”
  梅吉把手一拍说:“我就是一个鲁智深,打打杀杀冲在前,你们需要我吗?”
  梅笛说:“好好好,你们三兄弟都入伙吧,算第一批会员。”
  梅坨说:“我就不算啦?我也快五尺高了,胯下的小卵子都这么大了。”
  梅勋说:“哥哥们都入了,我怎么办,梅笛哥你捎上我吧。”
  福清把脚一跺说:“看哪个狗崽子敢动,谁动我就打断谁的腿,把他赶出家门,让他去禁园树下砌窠。”
  第二天,梅笛兄弟又去郎中屋找诗琪了。
  诗琪问他们事情做得怎样,梅笛就将情况说了一下。
  梅笛就问:“我们把穷人组织到农民协会里去,然后再领着他们做什么事情呢,要是不做事情,这协会就是一个空壳。”
  诗琪说:“有的是事做,你们要知道,首先要选出革命先锋,谁是革命先锋呢?地痞流氓最勇敢,最坚定,最果断,他们就是革命先锋。其次就是组织农民打倒土豪劣绅,谁是土豪劣绅呢?有土皆豪,无绅不劣,有一石田的人家就是土豪,穿长袍的人就是劣绅。其三,我们农协要称王称霸,过去的农村是由族权统治的,祠堂就是族权的象征,你们要去砸烂它,还有族谱,还有菩萨,都应该烧掉。其四,要在乡村造成一种恐怖现象,要捉住财主游乡,要发动穷人去吃大户。”
  回家的路上,梅花就说:“我想不通啊,地痞流氓就是革命先锋,地痞流氓明明就是一些歪瓜裂枣,这革命先锋是不是也是歪瓜裂枣?你看我们屋场里,上山头的春菜和下山头的翼人就是出了名的地痞流氓,他们能够做革命先锋吗?”
  梅笛说:“你莫乱讲啊,翼人快六十岁了,膝下无儿,怪可怜的。”
  梅花说:“快七十岁又怎样,地痞就是地痞,埋到泥巴里也是地痞。”
  梅笛说:“你要搞清楚啊,我们只能讲上山头人的坏话,不能说下山头人的坏话,下山头人就是一大家人。”
  梅花说:“有一石田的人家就是土豪,我们屋场里有一石田的人家多的是,他们大多是自家耕种自家吃,怎么就成土豪了,这不是扯谈吗?说穿长袍的就是劣绅我也是搞不懂,我们屋场里那个立爹,一天到晚就是穿的长袍,连洋火都不会划,又不认得字,他是哪门子的劣绅?雨中先生是穿长袍的,他才十九岁,教蒙馆兢兢业业,你能说他是个劣绅么?”
  梅笛说:“你扯这些具体事做什么?诗琪怎样说我们就怎样做,反正我们家里就没有一石田,也没人穿长袍,革命革不到自己头上来。”
  梅花说:“怎么就不扯清场?他叫我们去砸祠堂烧菩萨烧族谱,族人还不打死我们呀,你就不怕呀!”
  梅笛说:“诗琪说的也没错,祠堂和族谱是对人的一种约束,我们要造反就不能要这种约束,有约束还能造反吗?”
  梅笛和梅花回来后还是在枫树岭的穷人家里做工作。
  立爹答应参加农民协会,要求农民协会给他家里分点钱。裴蝶答应参加农民协会,要求农民协会给他家分点田。发爹答应参加农民协会,要求农民协会给他分个崽,他就是欠崽。欲行答应参加农民协会,也是要求农民协会给他家分点钱。时鲜兄弟答应参加农民协会,要求农民协会分点田给他们。雍唐两兄弟答应参加农民协会,要求农民协会分两个崽给他们,他们两家没一个崽。希贵要求参加农民协会,梅笛说:“可能不准你参加,穷人才可以参加,你现在好像不是穷人了。”希贵说:“我前年还在做长工,怎么就不是穷人了?”梅笛说:“你买进了好多田地,现在快成一个土豪了。”
  首辅答应参加农民协会,要求农民协会分一个崽给他,他就是欠一个崽。微云答应参加农民协会,要求分点房子给他,最好是炼堂那样的房屋。紫云答应参加农民协会,要求农民协会允许他离开枫树岭到外地去谋生。颂汀答应参加农民协会,要求农民协会送他的儿子去学一门手艺。壬芹答应参加农民协会,也是农民协会分个崽给他。
  后面还有一串农民要求参加农民协会,也是提了这样那样的要求。
  梅笛这一向无论如何也睡不好,他想着这些农民的要求,是那样的实在,是那样的急迫,自己却是无能为力,他们要求分一点田地,分一点房子,分一点钱,这要求过分吗,是因为他们没有啊,是因为他们有需求啊。有人要求分个崽,甚至是分个老婆,这都好理解,这都是他们的实际困难,是应该解决的。
  问题是梅笛自己没有这些东西啊,农民协会也只是一个空壳,也没有这些东西啊!如果有,起码自己近水楼台先得月,先要满足自己才能满足别人啊,不然的话,别人还不说你是个二百五。
  带着这些问题,梅笛和梅花又去找诗琪。
  他们见了诗琪,梅笛把情况一说,诗琪就说:“都差不多啊,这些天,四里八乡的农民协会来汇报情况都是这样说的,几乎是一模一样。这都是农民的眼光短浅啊,他们只看见一点点利益,只看见自己家里的利益。你要去开导农民,让他们把眼光抬高一点。”
  诗琪说:“我们为什么要造反,就因为这个世界不合理,我们要砸烂这个旧世界,要建设一个崭新的世界,穷人要翻身,要当家做主人。”
  这个砸烂是很恐怖的,到底有多恐怖,这个过程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梅笛还想不出来,他只是在嘴巴里默默地念着:砸烂旧世界,建设新世界。
  梅笛向诗琪请教,这个农民运动到底如何进行,他们回去了要做什么事情。
  诗琪想了想就说:“选出土豪劣绅,谁家里田多,就选谁做土豪;谁穿长袍,就选谁做劣绅,然后牵着他们游行,去杀他们的猪,去分他们的粮。再去砸烂祠堂和土地庙,去烧族谱,烧菩萨。要把乡村管理的权力夺过来,由农民协会掌握。”
  梅笛兄弟回来后,就把愿意参加农民协会的人邀集到正堂屋来开会。
  梅笛说:“我知道大家有很多要求,有的要田地,有的要房子,有的要钱,有的要崽,有的要婆娘。大家为什么有这些要求呢?因为这些东西大家的家里都不多或者没有,有的人家里没有崽,有的人家里只有一个婆娘。我不能说大家的要求过分了,问题是这些东西从哪里来,天上掉的下来吗?不会的;地里长的出来吗?也不会的。”
  人群里就有人说:“梅笛你卖什么关子,跟诗琪跑了几天就了不起了,学会兜圈子啦!快说说,这些东西从哪里来!”
  梅笛说:“这个问题问的好,当然是从有的人家里来,我们今天晚上就是议这个事的。今天晚上,我们要选出我们屋场里的土豪来,选出了土豪,我们就找他们要,他们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不给就游他们的乡。”
  人们就笑了,大家都说:“梅笛你莫不是发疯了吧,选什么土豪啊?”
  有人说:“你摸摸你的脑壳,看看是不是烧糊涂了。”
  梅笛说:“大家都别闹,我没有发疯,也没有发烧,我们的确是要选出土豪来,你不选土豪,你的要求怎么实现?”
  大家一想也对,不选出土豪,自己的要求就无法兑现。
  于是大家安静下来了,都在想选土豪的事情,到底要选几个土豪才能满足我们的需要呢?选少了肯定不行,选多一点是不是就好呢?
  立爹说:“我看就选两个,上山头一个,下山头一个。”
  裴蝶说:“上山头应该选两个,他们人多。下山头选一个,合起来三个。”
  首辅说:“这种事情分什么上山头下山头,如果要分,那就各选两个好了。”
  微云说:“对对对,我们的祖宗就是两兄弟分家的,应该摊匀点。”
  立爹说:“这样吧,大家各退一步,下山头选两个,上山头选三个如何?”
  有人就笑立爹说:“是不是要把我们的立爹选为劣绅,他是穿长袍的。”
  立爹说:“这就是笑话了,我没有念过书,哪里是绅,更别说劣绅了。”
  笑话他的人就说:“那你就别穿长袍了,也做个短衣帮。”
  立爹说:“这个世界上穿长袍的人多的是,我们屋场里起码有好几十人是穿长袍的,难道他们都是劣绅吗?”
  梅笛说:“好了好了,都别说笑话了,就是选出了劣绅也没什么油水可捞。你看立爹,家里穷得只有几块火塘砖。”
  最后大家统一了意见,就是在下山头选两个土豪,上山头选三个土豪。
  选谁做土豪呢?时鲜提了一个名字:铜山。
  时鲜的提名立即就遭到了反对。雍唐说:“我们两兄弟是没有后人,我们是欠崽,要是选铜山做土豪,我们找他要就是没良心了。我们在坐的,最年轻的也有十八岁了,年长的六十几岁了,你们有谁操心劳力胜过铜山的。不错,他们家里是田多地多房多崽也多,那是他日夜劳作的结果,他应该得到的。我们如果去取他们的财产和子女,那就是不义行为,那我就退出农民协会。”
  紫云说:“要是黄夫人还在世就好了,那我们就选她做土豪了。”
  颂汀说:“你这等于是放屁,黄夫人是个女辈,哪有女土豪的?再说,黄夫人母仪荷塘,贤淑天下,她调教出来的子女个个品行端正,即使她家富有,那也是劳动所得,是天道酬勤的结果,你要违背天道吗?”
  紫云说:“这不是议事吗,既然是议事,我就有说话的权利。铜山不能当土豪,黄夫人家也不是土豪,那我们屋场里还有谁是土豪?就他们两家最富,土地最多,房子最好,子孙最多。”
  梅花说:“既然是选举,那我们就投豆子吧。先选铜山和兴仁做土豪,同意的就把豆子投在瓷碗里,不同意的就把豆子投在沙罐里。”
  梅笛说:“好好好,这个办法好,先选两个试一试,成功了我们再选三个。”
  梅花就开始准备,投豆子的结果是:四十人投豆子,同意铜山和兴仁做土豪的各是七粒豆子,不同意他们做土豪的各是三十三粒豆子。
  梅笛说:“还有三个我们还选吗?”众人都说不必选了。
  梅笛说:“这样一来可好,大家的要求就达不到了,我也对不起大家了。”
  散了会回到家里,梅花对梅笛说:“大哥你说说,我们这是不是胡闹,而且是无理的胡闹。你看我们屋场里,哪来的什么土豪,几个富裕一点的人家,都不是凭借巧取豪夺,都是正经的务农经商得来的,凭什么要去分他们的财产和房子?有不有崽也是命里注定的,你能硬过命?”
  梅笛说:“老弟你就是太善良了,这是搞农民运动,我们哪能讲理,如果要讲理就不能砸烂了。土豪是人定出来的,它的标准由人掌握,你说谁是土豪谁就是土豪。”
  梅花说:“大哥你是不是太激进了,这样下去,社会就乱了。”
  梅笛说:“不乱不行啊,如果不乱,那些财主能交出财产吗?”
  在枫树岭没有选出土豪,梅笛兄弟就去孙家庄闫家庄活动,那两个屋场也有和他们一样的穷人,连去了五六次,都碰了一鼻子灰回来,他们问梅笛,你们自己屋场里的土豪选出来了没有,他们的田产房产你们分了没有。梅笛只好如实说,他们就讥笑梅笛,说他挽起裤脚犁别人家的牛。梅笛就辩解,说不是这样的,只因为自己屋场里实在是选不出土豪。他们就说,还是这样呀,你还是挽起裤脚犁别人家的牛呀。
  梅笛可以说是失败了,乱窜了一个多月,没一点收获,他屋里的婆娘就骂他:“你这个倒霉鬼,一天到晚在外面疯,婆娘也不要了,孩子也不要了,你不去做事赚钱,一天到晚尽想好事,天上的馅饼未必就砸到你的脑壳上,你叫我们娘几个喝西北风?”
  梅笛说:“好好好,我今晚上就去岳州城里挑水卖,去赚钱买东南风给你喝。”
  那天晚上,梅笛就动身走了,还是带着弟弟梅花走的。其实,梅笛压根儿就没打算去挑水卖钱,他是要去找诗琪。诗琪已经不在郎中屋了,他把大本营建在岳州城里,便于指导湘北地区的农民运动。
  梅笛他们沿着铁路向北行,有时候走在路基上,有时候走在道心中,冰冻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无论是路基还是道心,都是滑溜滑溜的,稍不留神就摔一跤,不时还可以听到野狼在山上的嚎叫,它们也是饿极了,肚子里空落落的难受。梅笛他们磕磕绊绊走了一夜,七十多里路在他们脚下消失了,第二天一早终于到了岳州。
  他们找到了诗琪,这时候,诗琪还在睡觉,很不情愿地给梅笛他们开了门。诗琪说:“我昨晚上实在是睡晚了,现在还没睡醒,我就坐在被子里靠墙上眯着眼睛,你们说你们的事情,我一边迷糊一边听。”
  梅笛就将这两个月做的事情说了一遍,一再地强调了难处,强调了失败。诗琪眯着眼睛说:“你们不要总说自己失败了,起码一条,农民还是发动起来了,他们知道了农民运动,知道了农民协会,知道了要打倒土豪劣绅。今天不成功不要紧,我们共产党总会成功的。”
  诗琪说:“你们下一步的行动就是砸祠堂烧族谱烧菩萨,砸烂族权。不过,眼下就要过年了,又天寒地冻的,岳州城里的卖水生意很好做,你们做一些日子赚点钱回去过年。到明年二月间,湘北地区就有一次大行动的,那时候,你们再做这件事情就不会感到孤单,就不会遭人反对。”
  岳州城里的卖水生意果然很好,凌冻天里,没有经验的人根本就不能去挑水卖,石板路滑溜得摔不赢的跤,你不光赚不到钱,还会摔得鼻青脸肿,会摔烂水桶,实在是划不来。
  梅笛兄弟已经是老卖水郎了,他们穿着草鞋,不怕路滑。这样的天气里,一担水卖的钱是平时的三倍,兄弟二人在这里做了半个月的买卖,赚足了过年的费用。他们一边做生意,一边听城里人议论湘北地区的农民运动,许多的故事都激起了他们心中的波澜,他们跃跃欲试,还是想着回去了要大闹一场。
  回家前,梅笛兄弟又去见了诗琪。
  这一次,诗琪款款而谈,谈到了北伐,谈到了国民革命军,谈到了共产党,谈到了湖南南部和中部的农民运动。诗琪说:“农民运动是国民革命的一部分,十二月一日在长沙召开了湖南第一次农民代表大会,毛委员也来了,他做了重要讲话,认为国民革命的中心问题就是农民问题,会议还做了四十个决议案,核心就是打倒贪官污吏和土豪劣绅。你们兄弟都是穷人,应该成为国民革命的中坚力量。回去了要好好地做农民运动,失败了不要紧,失败了再来,穷人是大多数,他们会跟着你们走的。只要你嘴皮子会说,说黑为白,说白为黑,说动了他们就是胜利,我祝你们取得胜利。”
  到了民国十六年四月,湖南的农民运动就走到了顶点。
  梅笛又将农协会员召到正堂屋议事,梅笛说:“前一次我们没选出土豪表明我们搞的运动失败了,这不表明农村就没有土豪,不说别处,单说我们祠堂,其他的屋场里就有土豪,而且他们还逃到了城里躲起来。我们选不出土豪怎么办,下一件事情要做什么,诗琪说,我们下一步的行动就是砸祠堂烧族谱烧菩萨。我们屋场里有许多的神龛,还有土地庙,那里面有很多的菩萨,我们要一个个地烧光了他们,然后就去毛田山砸祠堂烧族谱。”
  立爹就说:“梅笛伢子你只怕是真的疯了,菩萨保佑了我们千百年,你怎么可以去烧了他们,你要不信菩萨,灾害就会来到你身边的。”
  壬芹说:“一个人要信点什么,不信点什么就和疯狗没区别,你把菩萨砸了烧了,我们的心里就空落落的了,那我们和疯狗能有区别吗?”
  颂汀说:“梅笛你知道这些菩萨都是什么吗?每个神龛上都有我们枫树岭的始祖德宙公,上山头还有时安公,下山头还有兴富公,再就是土地菩萨和杨泗将军,你去砸他们烧他们不是不要祖宗吗,没有祖宗哪有你?”
  雍唐说:“按理菩萨是保佑我们的,为什么菩萨就保佑你们家里有五六个崽,我们家里就没一个崽呢,依我看这菩萨不要也罢。”
  一时间,四十几个人在正堂屋吵得一塌糊涂。
  梅花说:“我们还是投豆子表决吧,这样公平一点。”
  投豆子的结果是二十三个人赞成烧菩萨,二十二个人反对烧菩萨,于是,决定从明天开始,一天烧两个神龛的菩萨。
  梅笛回到了家里,一回来,他婆娘就开始数落他,说他就是一条疯狗,还要去烧什么菩萨,只怕是在找死。
  婆娘说:“我就是信菩萨的,没有菩萨保佑,哪有我们家的馨儿,你要是烧菩萨,我就拼你的狗命,或者把你打死了喂狗。”
  说着说着,就有一大群妇女围住了梅笛家,她们嚷着,叫喊着,都是反对烧菩萨的声音,说谁要是烧了菩萨就砸烂谁的狗头。
  梅笛婆娘就揪住梅笛的头发叫他跪下,她说:“你快答应这些女眷们不要烧菩萨了,你要是不答应,我今晚上就和他们一起弄死你。”
  妇女们就进屋了,有的人揪住梅笛的耳朵,有的人反着梅笛的手,有的人拍着梅笛的脸,叫他答应不要烧了。
  梅笛说:“好了好了,我的娭毑们,我全答应你们啦,不烧了。”
  众人放开了梅笛,回家去了。
  第二天,土地庙和每个神龛前都有两个妇女站在那里做女红,她们要看看,哪个不要脸的男人敢来烧菩萨。
  梅笛自然是不敢了,他吃了早饭以后,梅笛婆娘就吩咐他翻地去了,还一直跟他到地里,生怕他半路返回来作恶。
  又过了几天,梅笛就暗地里串通好了十几个人去了毛田山。
  枫树岭刘氏家族的祠堂就建在毛田山麓的脚下,这个祠堂管了五关十三门的几千人刘氏子孙。祠堂已经建了二百多年了,建的富丽堂皇,至今还光彩夺目。
  梅笛还在暗中串联的时候,枫树岭就有人去祠堂通报了,管祠堂的人就去告诉了坡关的长老,长老说:“这帮不肖子孙,他们来了,我保准叫他有来无回。”
  梅笛他们找到管祠堂的人开了门,管祠堂的人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全进去了,就吹了一个唿哨,忽然,从后殿里涌出来三十几个手持棍棒的青年小伙子,围住了梅笛他们。
  坡关长老凛然地站在前面说:“梅笛伢子你要做什么,带这么多人,气势汹汹的?莫非要造反不成?”
  梅笛灵机一动说:“我们是来叩拜先祖满公的,因为我们这些人家里过得不顺,祈求满公降福保佑我们。”
  长老说:“呵呵,梅笛伢子么时变得有礼数了呀,听说在捣鼓什么鸟农民协会,只怕是来捣乱的吧!”
  梅笛说:“不是不是,我们确实来求福的,请长老明察。”
  长老说:“来求福的,手里带家伙做么子,为么子不带香火?”
  梅笛说:“我们带家伙是为了防野狼的偷袭,去年凌冻天气,来了许多野狼,至今都没有走。我们以为祠堂里有香火,就没带香火。”
  长老说:“好好好,那你们跪下吧,向满公祷告吧。如果你们图谋不轨,我们就会打死你们,把你们的尸体丢到毛田港里去喂鱼。”
  到了五月,长沙发生事变了,北伐军回转头来收拾在后方造反的过激党,轰轰烈烈的农民运动也逐渐地偃旗息鼓了。梅笛他们像无头苍蝇样胡乱撞了九个月也自在了,兄弟二人又去岳州城里挑水卖了。
  梅花说:“大哥,我们还是要做个正经人,不然别人会瞧不起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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