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黄夫人去了极乐世界

　　炼堂修好以后的第三年，黄夫人就生病了。
　　那么爽朗的人就变得不太爱说话了，更为重要的是她还不愿意动了，见到事情就有一种畏惧的情绪，不像过去一样，上山能捉虎，下水能擒龙。
　　大媳妇叶子说：“娘耶，你要是不愿意做事就别做了，我们几妯娌把所有的事情全包了，还会做的包您老满意。”
　　二媳妇吴琼桂说：“老娘应该是生病了，一向的巾帼英豪怎么就蔫呼呼了？要不杀只鸡煲点汤喝喝，看效果如何？”
　　三媳妇方芳说：“老娘如果有病也是累病的，一天到晚不歇手，放了火钳就是菜刀，放了锅铲就提潲桶，晚上还要纺纱织布，能不累病吗？”
　　四媳妇范茗香说：“老娘的病应该与成仁有关系，你们观察过没有，自从我们家成仁走后，老娘就慢慢地变了。也是啊，成仁走了，我和老娘就最伤心了，我成了个寡妇，老娘身上掉下的肉说没就没了。”
　　黄夫人说：“好啦好啦，你们都别说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是吃五谷杂粮的人，怎么会不生病？这生病是正常的，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叶子说：“话是这样说，可是您也应该同意请个大夫瞧一瞧，有病治病，需要吃药就吃药，身体是第一位的，您不能听天由命。”
　　黄夫人说：“请什么大夫，看什么病，吃什么药？这都不要钱吗？”
　　叶子说：“钱是用的，水是流的，您有病不花钱怎么行？”
　　黄夫人说：“孩子耶，你不当家就不知道钱的金贵，俗话说，成家犹如针挑土，败家犹如浪淘沙。我们农村人千百年来谁又不是这样，生病了，能拖就拖，许多病就是这样拖好的，许多人就是这样拖过来的。”
　　叶子说：“可是，您也应该知道，许多人就是这样拖没了的。”
　　黄夫人不做声了，有一点生气的样子。
　　吴琼桂就说：“大嫂你就少说两句吧，老娘的事情老娘做主。”
　　黄夫人说：“二房里，你是不是瞅我死啊，我死了你就痛快了，是吧？”
　　吴琼桂说：“我说错了，我说错了，还请老娘息怒。”
　　晚饭以后，一家人围坐在黄夫人的卧室里说着黄夫人的事情，兴仁兄弟都是一致的意见，还是要请个大夫来给母亲看病。
　　黄夫人说：“看什么看啊，你老爷十二年前就走了，我也是活够了，给你老爷去做个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兴仁说：“娘怎么说这样的话，您老才多大，今年满打满算也就是五十五岁，还活三十年也才八十五岁。”
　　黄夫人说：“你们没听说过呀，老而不死谓之贼，我现在孙子孙女都几个了，已经老了，活那么长干什么呀。”
　　藜仁说：“娘老子您这个心态有点问题，外面人知道了，还以为是我们做子女的不孝。”
　　黄夫人说：“照你的意思，是我在陷你们于不仁不义之地啰啰，那好吧，就请个大夫来瞧瞧吧，完仁明天早上就去郎中屋。”
　　大家就散了，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完仁就去郎中屋请来了一个老郎中。
　　郎中和黄夫人见面寒暄之后，就开始给黄夫人把起脉来，一会儿后，他问黄夫人：“您老是哪里不舒服？”
　　黄夫人说：“我自己也是说不好，总觉得周身不对劲，您不是郎中世家吗？我们请您来就是让您瞧病的。”
　　郎中说：“中国的郎中瞧病有个传统，叫做望闻问切，郎中要知道病人的病，少不了要询问病人，病人害病久了，自己也成郎中了。”
　　黄夫人说：“我还没到久病成医的地步，也就是今年春上开始的吧，一身紧箍箍的感觉，很不舒服。”
　　郎中说：“您出不出汗啊？”
　　黄夫人说：“就是不出汗，即使是做事发热了也不出汗。”
　　郎中说：“这应该是寒热病了，寒分表里，热也分表里。别人出汗您不出汗，这说明是表寒，是您的汗腺不发达，要吃一点药让内外沟通，沟通了，您就不会有紧箍箍的感觉了。”
　　黄夫人说：“可是，我的脚也是冷的，特别是冬天里，怎么都捂不热，用热水洗热了，不久就冰凉了。”
　　郎中说：“脚是离心脏最远的地方，脚要热，就靠血管里的血液流动，这说明您老脚上血管里的血液成块状了，是它阻碍了血液的流动，这可是里寒啊，一个人有表寒又有里寒，这病就可难治了。”
　　一直陪侍在一旁的兴仁说：“有没有办法啊，你们郎中总是有办法的。”
　　郎中说：“办法嘛……，这不好说，要说有也有，要说没有也没有。”
　　兴仁说：“怎么这样绕啊，要么是有，要么是没有。”
　　郎中没有接话，低着头自己开方子去了。他铺开一张方块纸，拿出一支自来水笔拧开笔帽写了起来。兴仁没见过自来水笔，感觉到很新奇，就问郎中这笔是在哪里买的，郎中说，在岳州城里买的，为的是自己行医时方便一点。
　　郎中开好方子递给兴仁说：“有一种药带酸性，可以治里寒，可是它的反作用太大了，可以使血管破裂，量少了又不起作用，这就是我说的话为什么绕的原因。表寒和里寒要分开治，我们先治里寒。”
　　兴仁接过方子问：“这药在我们下荷塘抓得到吗？”
　　郎中说：“整个下荷塘也就我家的药房最大，药最齐全，我们那里没有这些药。依我看，你们去新墙街抓药最好。”
　　兴仁把抓药的任务交给了长腿二弟，新墙街离枫树岭有三十里地，一半是山路，一半是平路。完仁吃过早饭就早早地动身了，撩起长腿走在山道上，仄仄的山道趴在一座座山丘上，活像人体的血管，它蜿蜒着，缠绕着，曲曲折折地伸向无尽的远方，只有两个时辰的样子，完仁就走完了山道，来到了方杨塅上。
　　方杨河流淌在方杨平原上，氤氲的云气还在方杨河上空弥漫着，河中已经有一条帆船泊岸，码头上围着一群人在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完仁远远地看到了这一幕，他感觉到新奇，就弯了一段路来到码头上。
　　只见帆船上的船老板说：“你们都是方杨塅上的好汉，一个个长得铁墩一样，胸肌又发达，怎么就这样的熊啊，怎么就没一个大力士啊！”
　　码头上的人还在窃窃私语，有的说，这担铜壳子多重啊，怕有三四百斤吧，谁挑得起它？有的说，挑下船就得二块银花边，真有这事？有的说，我们方杨塅上只有泰山大块头力气最大，他都不肯接活。
　　船老板又在拿话激：“方杨塅上有没有好汉啊，有好汉就来挑啊，挑一担铜壳子下船就得两块银花边，这是多好的事啊！”
　　码头上的人在推推搡搡，都希望有人去做好汉，又都知道自己不是这个好汉，就连那个最有名气的大力士泰山都连连摇头，说自己不是好汉。
　　完仁站到前边问船老板，他说：“我不是方杨塅上的人，可不可以试一试？”
　　船老板说：“你不是方杨塅上的人，那你是哪里人？”
　　完仁说：“我是枫树岭炼堂的人，听说过吗？”
　　船老板说：“啊，听说过枫树岭炼堂，我还去看过一次炼堂，建得富丽堂皇，阿房宫一样，也听说过黄夫人的几个儿子力大如牛，你莫非是——”
　　完仁说：“我就是老二，名叫完仁，不能说力大如牛，倒是有几斤毛力。”
　　船老板说：“方杨塅上没有好汉，塅外的人自然可以一试，只是我们要打一个赌，愿赌服输，你看好不好？”
　　完仁说：“怎么个赌法，如果愿意，自然是愿赌服输。”
　　船老板说：“你要是把这担铜壳子挑下了船，基本工价是两块银花边，外加奖励两块银花边，你要是没有挑下去，那就四脚四手从跳板上爬到码头上。”
　　完仁说：“赌局应该平等，我来修改一下吧，我如果挑下了码头，你给我的奖励改为你从跳板上四脚四手爬到码头，如何？”
　　船老板想了一会说：“这样吧，你要是输了，你也给我两块银花边。你如果在跳板上栽了跟头，铜壳子落到了河里，你要一颗一颗给我捞上来，不足数的要赔偿，好吗？”
　　完仁一边说着好好好，一边趋步上了船。那一担装铜壳子的箩筐是特制的，特别的扎实，箩筐系是浸了桐油的麻绳做的，扁担不是扁担，而是一条株树禾担。完仁来到箩筐中间，踏马步站好，将两只箩筐系在禾担上各挽一圈，然后躬身用力，就把一担铜壳子挑到了肩上。
　　船老板可不是个善茬，只见他两脚岔开站在船上，一会儿在左脚用力，一会儿在右脚用力，这船和跳板就摇晃起来。完仁挑着担子走在跳板上，不徐不趋，随着船的节奏晃荡起来，他就是不趔趄，一步一步地把这担铜壳子挑到了码头上。
　　码头上的人鼓起掌来，船老板走过来，将四块银花边交到完仁的手上，他笑着说：“我北通巫峡，南极潇湘，没见过你这样的大力士，炼堂力士，名不虚传。”
　　完仁拿出一块银花边，叫船老板换成铜钱分给码头上看热闹的人，自己拿了三块银元转身走了，他在这里已经耽误了一个多时辰。
　　完仁捡药回来了，吃晚饭的时候，他在桌子上说到了今天在方杨塅上的见闻。黄夫人就说：“你也是快三十的人了，还逞什么能啊。俗话说，人过三十无后生，你要是弄伤了怎么得了，我是可以不靠你，你家里内眷呢？”
　　吴琼桂说：“娘老子教训的是，完仁就是个二百五。”
　　完仁说：“谁二百五啊，人都想扬名立万，你不显示，别人怎会知道？”
　　兴仁说：“二弟还是应该内敛些，俗话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高子里有长子，不要说别人，就说三弟，他的力气也比你大。”
　　完仁说：“你们说的都对，就我有错，我今天可是挣了三块银元啊，这可比什么都实在。这三块银元是不是都要交公，这可是额外的收入啊。”
　　吴琼桂说：“至少两块交公，一块留作私房钱。”
　　叶子说：“这不大好吧，我们兴仁曾得过多少额外的钱，么时留过私房钱？”
　　黄夫人说：“今天不同，完仁留一块做私房钱也是可以的。”
　　大家就没话说了，也没谁不服气的。
　　吃了几副药，黄夫人的病非但不见好，反而更厉害了，表寒还是表寒，里寒还是里寒，还添加了一个心绞痛，饭也吃的很少了。
　　郎中屋里的那个郎中又来看过一次病，什么也不说，背着医包就走人了。
　　兴仁在屋里急得团团转，叶子说：“你急有什么用，要想法子，换个郎中试试，你可以去沙溪街看看，或者去新墙街看看，再不就去湘阴或者岳州城里看看，大地方就应该有名郎中，只要对症下药，就会药到病除的。”
　　兴仁说：“你这还真是妇见，郎中屋里的这个郎中原本就是个名郎中，他们家世代行医，这可不是换郎中的事这么简单。你不是瞅见了嘛，郎中看了病，二话不说就走人了，这说明什么呢？”
　　叶子说：“照你这么说，我们老娘是没得救了？”
　　兴仁说：“怎么说呢……，不知道拖是不是个办法？”
　　黄夫人的态度很明确，她告诉家人，她的病随它去，好就好，坏就坏。
　　漫长的夏天过去了，漫长的秋天也过去了，拖了半年，黄夫人没一点起色，她现在一天到晚大多的时候就躺在床上。
　　冬天又来了，湖南的初冬还不是太冷，黄夫人床上的棉絮很厚实，她还是觉得有点冷，又加盖了一床薄棉絮。一天晚上，她叫兴仁把一家人召集到身边交代后事，并说，以后她就不再讲这样的事了。
　　黄夫人说：“人的寿命是天注定的，阎王叫你活多久你就活多久，所以，我想得很明白，我就快要走了，要去给你们老爷做伴了。”
　　几个女眷就嘤嘤地哭了起来，黄夫人说：“哭什么啊，我又还没死。今生今世，我能做你们的婆婆，你们能做我的儿媳妇，这都是一种缘分，要珍惜这种缘分。我自认为我这婆婆还当的不错，你们做儿媳妇的也很本分，我没什么遗憾的。”
　　女眷们也就不哭了，都说：“娘说的是，今生能做娘的儿媳妇是一种福分。”
　　黄夫人说：“有几件事交代一下，也算是我最后的嘱咐。第一件事是做人要本分，无论男人女人，都要勤快，勤快勤快，有饭有菜；懒惰懒惰，挨冻受饿。不能仗势欺人，有能力的要扶危济困。富日子要当穷日子过，才不会骄奢淫逸。”
　　歇了一会儿，黄夫人又说：“第二件事就是要有人，热别是要有男丁。一个家族如果没有男丁，它就不能维系下去，就会自然消亡。我生了五个儿子，死了一个，还有四个。成仁走了，他这一系就绝后了。如今，你们上面三兄弟都已经成家多日了，却还只有一个男丁。有没有人，也是天注定的，但是，人的努力还是一个重要的因素。玢儿还只有十五岁，还没有成家，结果如何，我也不能料定，全靠老天保佑吧！这是我最为操心的一件事，你们的生育要是不如我意，我就是在地下也是不会瞑目的。”
　　黄夫人说这番话的时候，只有吴琼桂一脸的惭愧，她嫁给完仁十多年了，至今连一个痱子都没生，也不知道自己今后有不有生，是自己的身体有问题还是完仁的身体有问题，她也说不清场。三媳妇方芳不同，她已经生了一个女儿，能生女儿就能生男儿，就已经说明她生育没问题了。
　　美玢插话说：“娘老子您放心，我今后娶亲了，就给您生一堆孙子孙女。”
　　黄夫人说：“这样甚好，可是，我怕是看不见你结婚生子了。第三件事就是分家，俗话说，树大披桠，崽大分家。我今后不在了，你们就没必要再在一起过日子了，兄弟姐妹情分好，分家了仍然好；兄弟姐妹情分不好，即使硬箍在一起也是件空事。房子、土地、金钱如何分配，由老大说了算，老大会秉公办事的。只有成仁这一系我要特别说一说，首先，茗香儿不必在这里守寡，她太年轻了，膝下无儿无女，这样的守寡是在自杀，等我满七了，她就可以再嫁。”
　　范茗香说：“娘，我不再嫁，就守着您老过日子。”
　　黄夫人说：“傻孩子，你才二十七岁，和我是两辈人，你怎么守着我过日子？我要你再嫁是为你好，不是要赶你走。成仁走了两年多了，你也对得起他了。将来分家，老大你要分半份财产给成仁，将来谁家生了两个以上的儿子，就过继一个给成仁做崽，这半份财产就由他来继承。”
　　歇了一会儿，黄夫人又补充说：“我死以后，满七了，就可以分家了。好了，我要交代的就是三件事，你们照着做就是了。散了吧，我要歇夜了。”
　　挨到了这年的十月二十日亥时，黄夫人终于走了，她去了极乐世界。一个少有的明事理又能干的女人离开了自己的儿女，她看透了这个世界，去地下给先夫作伴去了。
　　黄夫人的去世惊动了一个地方，四里八乡的亲戚朋友乡绅贤达地方长老都要来吊唁问老。兴仁决定在家里停柩半月，用于接待客人。
　　灵堂设在时安堂屋，黄夫人自从嫁进枫树岭就一直住在这个堂屋，从这里进门，从这里出发，这都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布置灵堂的任务落在美玢的身上，美玢扎了几十朵白花黏在四周的墙壁上，又在堂屋的井字架梁上吊了许多条帛，整个灵堂一副淡素悲戚的气氛，正梁下面有一副对联，对联是这样写的：
　　教子明事理教媳懂规矩课耕读勤纺织掌碾踏臼穿针引线徽音缭绕时安堂屋
　　逢人讲仁心逢客重亲和多关爱香饭茶扶危济弱惜苦怜贫美誉缠绵茂金祖山
　　离下葬日还有四天，兴仁就将岳家班的戏班子请来，在金碧辉煌四个联通的堂屋里搭了一个大戏台，天井都用木板铺好了。戏班子要在这里连唱三天三夜的戏，每天下午从未时开头起一直唱到子夜为止。
　　第一天唱的是《雪梅教子》和《秦雪梅吊孝》。
　　只见台上的秦雪梅弹着兰花手指在悲声地唱着：“正月里来春气浓，家家户户闹匆匆。前街后巷人携子，放炮张灯迎佛公。雪梅独坐守空房，二九佳年不嫁郎。长日泪流目尽赤，坚心盼子早成梁。二月里来春草青，远郊近坰竞萌生。雪梅抱子喉头哽，细雨绵绵落未停。针箧未开布未织，春阴镇日正伤心。冤家死鬼抛吾去，相见黄泉得几程？二月里来又逢闰，雪梅抱子问前程。灶君在上拜三拜，处可招亡者魂？如何与我无缘份，兀自抛吾去九泉？哭天蹈地难寻返，愈想心头愈不甘。三月里来天气清，家家户户过清明。雪梅抱子扫夫墓，墓桌前头摆三牲。三杯白酒敬坟前，素烛一双燃两边。泪落蛋清描墓字，君颜如拭俱潸潸。四月里来当夏至，相招婢女问巫仙。欲问夫君竟何死，牵来亡魄说因缘。寿当享尽五十二，一点风寒钻入脾。药不对头死非命，生生误我少年时。五月家家结角黍，龙舟锣鼓正锵锵。夫妻结伴去游赏，剩我雪梅守空房。”
　　范茗香听到这里，已经是泪流满面了，她伏在大嫂子叶子的身上说：“她秦雪梅有什么苦啊，她再苦还有个儿子；她再苦丈夫也活了五十二春。我呢，丈夫还没死，儿子就先死了；丈夫二十四岁就死了。嫂子你说说看，我是不是一个扫把星，刑夫克子。”
　　叶子说：“大妹子你何必这样认真，古人不是说过吗，书真戏假，这戏曲就是无事的文人捏出来的，它是来讨人眼泪的，你在这里哭一场，这戏中的人和事说不定还没出生呢！”
　　范茗香说：“就算是书真戏假，我的故事难道还是假的，为什么就没人编成剧本到台上去唱呢？”
　　吴琼桂说：“大妹子你真的是入魔了，四弟都死几年了，你还是走不出来，等老娘满七了，你就赶快嫁人吧，要不然你会死在里面的。”
　　范茗香说：“我偏不嫁，我就独守空房，看你怎么着！”
　　叶子说：“你不要说傻话了，老娘想事是最周全的，你不要负了她的好意。”
　　台上的秦雪梅仍在唱：“乱风吹散薄情郎，鸿雁分飞各一方。只叹我儿年尚小，几时长大早成梁？六月里来整半年，玉兰花白正鲜妍。南风吹过清香至，乱耳鸣蝉惹我烦。长夏杜鹃傍耳啼，不如归去正凄凄。冤家死鬼抛吾去，留下幼儿须养饲。七月里来七夕天，牛郎织女会天边。鹊乌搭渡要相见，可恨夫君缘份悭。前生注定孽姻缘，一世和君难再圆。薄命雪梅嫁与汝，黄泉相见待何年？八月中分月正光，思君不觉入花房。百花百态齐开放，看见月光思着郎。二八年华入汝门，肌肤与汝并无亲。思君不觉心酸甚，相见除非见阎君。节逢九月是重阳，无奈思君入绣房。拈针欲绣何花鸟？娇姹牡丹双凤凰。拈针复绣孤飞雁，海角天涯乱扑还。嘹唳声声太哀怨，雪梅与汝恰同般。十月里来朔吹寒，翻箱倒柜找被单。忽见夫君旧衣物，伤心往事不能看。前岁花园尚对看，今年抛我太孤单。衣衫手捧与君换，烧付阴间御汝寒。月临十一逢冬至，户户过冬庆团圆。或搓汤圆或磨粉，雪梅母子太孤单。头梳圆髻素花钗，乌袜纤纤搭白鞋。蓝印花衫乌布裤，不施粉黛守哀来。腊月里来是岁终，家家户户敬宗公。雪梅香敬到门口，跪哭嚎啕惊媪翁。悲哭嚎啕大凄惨，少年守寡几时休？不与蜂蝶留念想，唯盼吾儿能出头。唱齣雪梅都唱完，思君泣血实哀顽。一十三思浑各异，少年守节太艰难。我未违卿卿背我，抛吾独去到黄泉。留吾灯下守孤影，愈想心头愈不甘。”
　　第一天的戏曲唱完了，大家正在宵夜，一边宵夜就一边说起了戏文，有的说这出戏是真的，有的说这出戏是杜撰的。美玢说：“有人写过一部小说，叫《七世夫妻》，说的是明太师秦欢与大臣商定国系莫逆之交。秦太师当着满朝文武百官之面出言将女儿秦雪梅许配给商定国之子商琳。后来秦太师见商家家道中落，有毁婚之意。商定国前去秦家求亲却为太师所拒，商琳因此害病。商家则为了救商琳，将婢女爱玉装成雪梅嫁与商琳，而生商辂。商琳后来知道详情，气愤之下，一命归天。雪梅决心为商琳守寡，照顾商琳与爱玉所生之子。有关秦雪梅的戏曲就是根据这篇小说敷衍而成的。”
　　志鸿先生也来了，他发表意见说：“雨中说的还只是一说，其实，关于这出戏的出处却有很多，还有一说这样的：明太师秦欢府上千金小姐秦雪梅，妙龄时许配官家后裔、士人商霖，秦家要求商霖须取得功名后才得完婚。商霖得知雪梅才貌双全，相思成疾，渐至沉疴。雪梅遣婢爱玉探视，并服侍商霖，未几，商霖殒世，而爱玉已怀孕，生下商辂，雪梅乃请于其父，自愿入商家守望门寡。此后教子成名，商辂三元及第，表奏皇帝为其养母立贞节牌坊，封诰命夫人。”
　　志鸿先生又说：“秦雪梅守望门寡并断机教子成名，以及商辂为侍妾遗腹子一事，见闽南著名梨园戏单折戏《雪梅教子》，民间家喻户晓。其年青守节、教子成名更是闽南地方宣扬推崇的典范。戏中七首插曲在南音中也颇受青睐。尤其现在闽南民间仍在流传的《十三月雪梅歌》更是妇孺皆能歌。”
　　范茗香听到这里就对叶子说：“这样说来，还是秦雪梅比我苦，我毕竟和成仁有过六年的夫妻生活，我毕竟有过戬儿，虽然戬儿死了，我却是生育过，我的守寡和秦雪梅的守寡有很大的不同，我是实实在在的守寡，我就是个寡妇，而秦雪梅却是守望门寡，她永远是个寡女。”
　　叶子说：“我说过你不必如此认真，你总是不听，不管是寡妇还是寡女，都是苦命，这里有半斤八两的区别吗？”
　　兴仁也劝着说：“是啊，四房里你应该从过去的阴影里钻出来，我知道你和四弟的感情好，知道你很爱他，可是他毕竟已经走了，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谁也没办法改变这个现实，一切都是天注定的。”
　　范茗香说：“按照大哥的意思，我们家成仁就是该死，我就是该守寡，我就是个扫把星，要这样的话，我也应该死去，到地下陪成仁去。”
　　叶子说：“大妹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大哥怎么会这样想你们夫妻呢，他的意思是许多事情是我们人所意料不到的，比喻成仁出事的那天，我们谁也料不到北兵会来吧，更料不到成仁正在那个时候回家吧！你这么善良的一个人，怎么会是个扫把星呢，快莫作践自己了。”
　　第二天演的戏是《休妻讨饭》，只见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在台上唱：“夏日炎炎清晨爽，不冷不热睡的香。桂芳正睡清晨觉，忽听我夫要茶汤。烧茶煮饭又熬药，侍候这个病老倌。嫁到他家一年整，同床异梦好心伤。如今他患上奇怪病，腹大如同鼓一般。每餐吃饭两三碗，夜里还要粥一罐。只能吃喝不能做，嗯依哎哟躺在床。要这要那不停唤，就是不要那一桩。气得我抱个枕头睡，有夫还是寡妇般。几次也曾做好梦，梦见干哥哥周万昌。春风一度关前过，卿卿我我大天光。醒来低头看一看，湿了裤子湿了床。桂花我怎是这等命，伤心日子哪日完。”
　　这台上还在唱的时候，台下就有人喊了：“你这妹子莫抱着枕头睡，你就抱着我睡吧，我可是比枕头要温暖啊！”
　　有人说：“我就是周万昌啊，你还认得我吗，你这个骚货！”
　　还有人说：“你这女子，你的裤子怎么就湿了呢？是屙了尿还是来了事？”
　　女子唱完这段就笑着进去了，她的唱词把台下观众的情绪撩拨起来了。《休妻讨饭》可是一个长剧，有几个折子，观众一直说说笑笑地看完这出戏。和戏曲里人物打情骂俏的全是四里八乡的人，枫树岭人并不认识他们，好在他们也只是说些诙谐戏谑的话语，并无什么冲突，戏曲也就顺利地演完了。
　　第三天演的是《平贵回窑》。
　　这出戏来自民间传说，薛平贵王宝钏故事的出现，最早约在唐宋之际，有人认为它是薛仁贵与迎春故事的演变，因为演薛、王故事的《武家坡》，与演薛、柳故事的《汾河湾》情节十分相似。还一种说法是认为薛平贵即是后晋石敬瑭，见于近人崇彝的《道咸以来朝野杂记》。其说云：薛平贵、王宝钏故事，计由花园赠金、彩楼配、三击掌、探寒窑、平贵别窑、赶三关、武家坡、银空册、算粮大登殿为止。石为后唐李氏婿，又为契丹所立，国号晋，即戏中由西凉归来即皇帝位；其岳父丞相王允，实指长乐老冯道，故薛平贵实乃石敬瑭之化名。
　　既然是传说，自然就有很多版本，戏迷们对这些版本都很熟悉，他们在戏场里一边嗑瓜子听戏，一边津津乐道地说着自己的见解，对于王宝钏一女不嫁二夫的观点争论很大，有的说王宝钏是个贞女，有的说王宝钏是个傻女，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多久，你空守了一个牌位，丢弃的是自己的幸福。
　　出殡的前一天，戏班子已经撤走了，僧人们来了，他们是来做道场的，道场就设在灵堂，黄夫人的灵柩已经移到堂屋的东上首。
　　僧人们在这里敲敲打打吹吹唱唱地搞了一天一夜，完成了超度的任务，第二天，兴仁家里大摆筵席，午饭后举行隆重的出殡仪式，将黄夫人安葬到了祖山茂金山的墓穴里。
　　黄夫人去了极乐世界，旧堂屋塌出了一个巨大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