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到林州
作品名称:好天凉月尽伤心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17-01-18 16:01:53 字数:9244
我很少出门远游,往北,严格地说,我还没有跨过长江过。
一九九三年,我从浙江福建回湖南,曾经到达湖北的武昌车站,停车时间久,就在武汉长江大桥上逗留了两个小时,在桥上横过了长江,到达江北,立即又原路返回,照了个像。
我曾经有两次放弃去北京旅游的机会,总是舍不得用学校的钱,总是舍不得时间,总是不愿和别人同行。我曾经向老师们许愿,在我的校长任内,一定要带老师们集体去北京玩一次,时间越往后拖,旅游的费用越高,算一算总是心痛的。
没想到我这一次北行,竟一次性地跨越了长江黄河两条母亲河。没想到我的北行,既不是旅游,也不是出差,而是去河南省的林州市,去太行山脚下一个小城市投医问诊。
妹丈陪我远行,整整一千公里,来回两千公里。
小妹领着实儿青儿在长沙一同上车,他们在巴陵下车,然后等待我们从河南返回巴陵,再同回老家过年。
进附二的时候,我过磅时是147斤,出院时过磅是137斤。这次北行,是在放疗中进行的,身体日见消瘦,显然是一次危险的旅行。
吉尔、三儿他们到车站来看我,祝福我一路顺利;同时接他姑姑和青儿兄弟,看着他们高高兴兴的,我虽然心中悲怆,但不能有什么表示。其实,大家一样的是心中悲怆,林州之行还是一个未知数,目下已经是腊月二十二了,旧历年关没有三十,年内还有几天?在长沙,我和小弟算过,即使是顺利,我也应该是腊月二十八这天回巴陵。
车上很舒服,妹夫睡在上铺,我睡在下铺,和我们相对的铺位上睡着一对中年夫妻,他们都是五十岁上下,河北邯郸人,在长沙工作了近三十年,这是回河北过年,他们的父母还健在。河北邯郸就在河北省的最南端,我们是到安阳车站下车,安阳是河南省的最北端。一路上我们可以聊天,互相有个照应。
窗外没有什么可看的,因为我们的车走完这一千公里全在夜间。长沙发车时间是头天傍晚六点,到安阳车站则是次日凌晨八点半,这时天亮也不久。只有在穿行城市和停靠一些车站时,方能借助灯光看一眼北方的夜景。
在安阳一下车,妹夫肩着一袋行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一张安阳地图,查出林州线路。
很快出站,往北找到去林州的汽车,汽车很新也很多,一色的红色车壳,全部是开往林州的。我们在车上买了几个包子,包子很热,很大,相当于湖南的两到三个的分量,也挺好吃。不一会,车子开出了汽车站,我心里一阵高兴,心想,好顺利哟!谁知汽车的运行和我们湖南并无多大区别,没走两条街就在一条肮脏的大道边停了下来,据说是等装满了客人再走。我往车外一看,路上摆满了一溜去林州的车,不同的是车主和司机比湖南的要文明一些,不抢客源,排队上满,不叫不喊,这一等我们差不多等了一个小时。
九点半钟,汽车终于开上了安阳至林州的公路上,这条公路非常宽阔平坦,柏油做得很不错,并排跑六辆车或者跑八辆车不成问题,因为这里还是华北平原的边缘地带,地上是平坦的。
北方的原野,灰蒙蒙的一片,村庄是那么丑陋,地里的庄稼主要是小麦。小麦苗冻得耷拉在泥巴上,没一点儿劲。死人的坟墓就像乱葬岗一样,这里一丛丛,那里一丛丛,全在低洼之处。一路上很难看到一株树,从地上的残雪判断,今年的冬季,这里下过一场不小的雪。北方的雪很难的融化,人们将雪铲成堆后,这一堆一堆的雪要堆上一个冬季,因为在冬季,北方没有融化冰雪的气温。太行山到华北平原有一个缓冲地带,这个缓冲带上散布着一些小山包,林州人劈山造地,花费了不知多少血本,但是土壤肥力极差,能收几粒小麦呢?在这片缓冲地带上,无论是山上还是在新造的地里,你找不到一株小树或是一根草,一句话,没有一点绿色。联系家乡一想,家乡的农民硬是荒废了土地,外地的农民活得多么艰难!
林州市就是历史上的林县,威名烈烈的红旗渠就在这里。县改市后,林县易名为林州市。我猜想,这地名应该是一个古地名,它还是隶属于安阳市管辖。安阳,我国的七大古都之一,中国古代文明的发祥地——殷墟,就在安阳这块土地上。至于红旗渠,我还在小时候就听说过无数次,前不久还专门看了一部关于修建红旗渠的报告文学。在安阳城,在从安阳到林州的道路上,到处都是“红旗渠”牌子的香烟广告,红旗渠三个字真是如雷贯耳。
车到林州城,看到铺天盖地的广告都是关于治疗食管癌的。林州有五个人民医院,还有许多乡镇卫生院也都打出治疗食管癌的广告。附二医院的那位主任说的一点不错,这里的乡镇卫生院都敢给食管癌患者做手术。
太行路是一条又宽又长的大街,也是林州市最为繁华的大街。我们没费多少劲就找到了第一人民医院,这是一个县级医院,却拥有七八幢异常漂亮而高大的楼房,其建筑规模和经营规模远比巴陵第一人民医院大,病人和陪护在院子里如同流水线样急匆匆有规律地流动,一看就知道生意兴隆。
治疗食管癌的专科医院只是这个医院的一个部分,它挂的牌子是“国家食管癌防治中心”、“林州市食管癌治疗基地”。走进这家医院的大厅,只见厅左竖着一块黑板,专门介绍食管癌治疗方法的。上面说,治疗食管癌有三法,首先应该是手术,即做切除,其次是放疗,再次是化疗。切除手术对中早期患者特别有效。黑板还介绍林州食管癌研究和治疗工作从五十年代初就受到了周恩来总理和国家的高度重视,从一九五八年起就开始做手术了。到目前为止,已有几万名患者做了切除手术,一般来说都很成功。黑板上还介绍说,林州的食管癌研究和治疗具有世界级先进水平,它有一流的医疗技术,有一流的医生,目前已和二十多个国家建立了业务交流关系,和全国绝大多数省市自治区建立了业务关系。
我们到达医院的时间是十一点半,王贡献大夫还在做手术,叫我们稍候,大约在十二点半就会结束。
没有办法,我们只能等。有时坐在医生办公室,有时到外面转一转,看一看。医院的建筑大同小异,中间一个宽大的走廊,两边是房子,这家医院的建筑也一样,两边的房子大多是病房,我看过之后,得出的结论是这里条件不好,卫生状况极差。如果将来我也住这种房子,我怀疑自己是否受得了。拿附二和这里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而附二那样好我都不愿住。
王大夫手术后非常和气地接待了我们。
他只有三十多岁,敦敦实实,样子有点像我家小弟,也有点像马季先生的儿子马东。他详细地询问了我的病情及初始情况、检查治疗过程,反反复复看了我带去的病历和相关资料,他给我下的结论是还可以做手术,叫我下午两点半再来医院做些检查,然后确定初步方案。
我们按照湖南人办事的规律计划在林州住两个晚上,因此,必须投宿旅社。王大夫说:“对面林州一中旅社还可以,也近,挺方便的。”我们按照指点到了那里,一位小伙子将我们领上了二楼,指定了一个房间,我的第一印象是这里不干净。
中午吃了一点方便面,休息了一会就去了医院。
下午,王大夫专门对付我一个人,他带我做了胸片检查,拿着照片和其他大夫商量,这家专门医院有九个主治大夫,我今天看到了五位。然后,王大夫对我说:“还可以做手术,不算太晚,明年正月过来吧,不过,要早点来,来迟了怕没有床位,你不要看见现在还空了一些病床,那是回家过年了。你最好是在正月初七或者是初八到达,争取元宵节前后做手术。”他说他今天是做最后一例手术,年前再不做了。
这么复杂的事情在附二一群人讨论几天都拿不出一个好主意,在林州,王大夫一个人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就拍板确定了基调,直让我迷惑,让我难懂。我傻乎乎地问王大夫我的病的诊断是否有误,他叫我别怀疑,诊断是千真万确的,手术也不要怀疑,不要认为长沙人不敢做的事情林州人也不敢做。他说,他已经做了一千多个病例,去年一年就做了一百七十多个,每两天就要做一个,还怀疑什么。
在林州王大夫看来,我这病算不了病,他虽然没有明说,语气却是这种语气。他说:“你回去吧,回去好好过一个春节,多吃点,把营养补上来,别呆在林州。过完春节就一个人先来,然后我们商量一个方案,待手术时间确定之后再叫家里人来。”
不叫我在林州住个晚上再走,而是像一个健康康的人一样在千里迢迢的路上奔来跑去,真是不可思议。还在长沙时,小弟是计算了又计算,看我路上得花多少时间,什么时间可以反湘,回程肯定紧张该如何办,甚至做了让小弟媳去郑州接我的打算。小弟还一个一个地算计着陪护,看谁去陪我最合适,可是听王大夫的口气,我无非是一个感冒患者,不必小题大做。
妹夫不肯当日回家,执意要在林州住一个晚上,我是一个下了决心就不轻易改变的角色,最后当然是他服从了我,我们辞别了林州一中招待所启程回家。
从林州到安阳,我们乘坐一辆面的,六十公里路八十元钱,我七算八算,总觉得合算。从荣城到巴陵二十多公里路坐一个的士也要六十元钱,北方人似乎不欺生。
北方人如果说北方方言,我们南方人一样是听不懂的,这位河南司机似乎不太会讲普通话。在路上,我们还是没有沉默,还是进行了较为艰难的交流。
当司机知道我的籍贯,我来林州的目的后就告诉我,他的亲戚中有两个食管癌患者,一个是他的姑爷,三十岁时候做的手术,今年四十二岁了,一直在教书。另一位是表哥,表哥是一位农民,做手术八年了,也一直在种田,他们都像一个健康人一样。司机说,林州多的是食管癌患者,不过没什么,医生会治好的,他的意思是叫我别怕。
面的司机还告诉我们,别看林州这地方穷,医生可是大大地发财,做一个好一点的主治医生,一年起码有十几万元的年收入,工资、奖金、回扣、红包。主要收入是回扣和红包。我问做一个手术一般打多少红包?他说有两种价格,不是规定而是一个惯例,当地农民做一个手术是500元,干部和外地人一般是给1000元。我一听也觉得没有什么,只要手术做得好,谁在乎一千元钱呢?
在安阳火车站,我们等了几个小时的车。无论是站内还是站外,我都尝到了北方冬夜寒冷的滋味。候车时,我们遇到了一位湖南安乡籍的现役军人,他是回家过春节的。他说他有两位老乡得了食管癌,是他引荐到林州做手术的,现在都很健康。
从北京开往长沙的186次快车在夜晚十一点半抵达河南安阳车站,其实这趟车也就是我今天早上坐过来的185次车。安阳并没有几个人上车,我以为是很松的,不求舒服,但求有个位子坐就行了。不过,我这样想就太过于乐观了。车停后,餐车门根本就没开,我们想多出钱到餐车上买位子都没门,只得上了一节车厢。妹夫身宽体胖,有的是力气,他肩着行李袋在填满了人的过道上左一膀右一膀地开道,我紧跟其后,跟着跟着,在走过了一个车厢之后,我再也跟不上了,因为被他扛开的人又迅速地填满了他的身后,我没法去挤,也没有本事叫住妹夫,我只知道自己必须马上停下来,否则就得搭上一条小命。就在车头相接的那块地方,我停了下来,不光是身体无法承受,也根本就无座位可找,这么多没座位的人挤在茶几、过道厕所旁和车厢接头处,未必他们全是猪不知道找座位?
没过多久,妹夫大概发现我丢了就又扛了回来,他已经满头大汗了。在北方很能御寒的棉衣穿在身上这时又无法脱下来,一种尴尬极了的状态,我说忍着点吧,过一会就好了。
我截住厕所这段距离数了一下人,这么一小块地方就堆了十五个人,伴厕所一边地上坐了五个打工妹,另外站了三个,包括我一个,妹夫站在车厢尽头紧挨着我的地方。
我心里充满了郑州能下许多人的希望,郑州是一个大站,是全国最大的铁路枢纽中心,理所当然应该下许多客人。因为充满着希望,我总是在心里自己劝自己,别烦、别躁,别跟自己过不去,安静下来,只要能救条小命回家就是万幸了。
在快车上坐硬座的人不是农民学生,就是那些拿最低工资的工薪阶层,他们全是小小的老百姓,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群,是我党要全心全意服务的“人民”,可是,这些人最能吃苦也最没有尊严,如果你这时候走上了这趟车,你只能认为你是过上了叫花子生活。
我一直站着,没地方蹲下来,甚至站的时候还只能一只脚着地用力,学金鸡独立样,另一只脚无法着力,因为它就蹬在别人的脚上或者身上,真是难受极了。我记着与小弟有约,在子夜一点时给他去了一个电话,好让他放心。记着是记着,我却不愿开手机,你想这种时候开手机向兄弟汇报乘车情况该是多么滑稽。但是,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的手机却不失时机地叫了起来,小弟在那边问我乘车了没有,我说乘车了,车也运行了。他问有座位没有,我说有。他问是否卧铺,我说是卧铺。小弟高兴得很,连说“那好,那好”,并祝我旅途愉快。我马上收了线,周围几个被我手机吵醒的人瞪了我几眼又闭上了眼睛,大家都闭着眼睛,真寐假寐谁都不清楚。
车过新乡,没有人下车,也没有人上我们这节车厢。车启动后,妹夫说,我们去蹲厕所吧,我不能老这么站着,不然会拖死的。附二的医生一老叮嘱我,说我的免疫力和抵抗力极差,路上要休息好。我同意妹夫的安排,就进了一间厕所,这里并列着两个厕所,我们占着一个厕所,另一个厕所就给大家方便。
坐车要蹲厕所这在我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厕所该有多肮脏啊!气味难闻,仄小,但是,为了活命也只得试一试了。妹夫先进去用水清洗,然后将行李包放进里面。厕所没有一个平方米大,要安放我们这两个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妹夫想了想也无法,只能利用对角的位置,他将包放在对角位置上,让我坐在包上,他呢,就站在我的对面,背靠着厕所壁,一试,还挺舒服的。我鼻子嗅觉差,也闻不出什么气味,运行中的厕所在冲洗过后大抵如此。
这样的好事大概只坚持了十来分钟,宁静一下子就被要上厕所的人打破了,他们在外面敲门,厕所门被栓死了,自然进不来,起先几个人敲门,我们坚持不开门,反正边上有个厕所憋不死人的。后来坚守不住了,外面的人用拳头擂门,坚忍不拔毫不妥协地擂了七八分钟,我们只得走出厕所,把一个天堂还给地狱里的人们去糟蹋。
车过郑州依然没有人下车,妹夫等不及了,向周围的人说好话,叫他们紧一紧,让出一丁点大的地方让我这个病人坐一下。人们便互相紧了紧,妹夫将行李包放在洗脸架前,让我在行李架上坐下来。这一坐不打紧,坐在对面的打工妹和我几乎没有间隔了,我们都是正面胯对着胯。我忍着在车上不吃不喝不屙也不说话,但是,心里总是在想事情。人的尊严都到哪里去了呢?在医院里,病人失去了正常人的尊严,医生将你的名字换成代号,或者直接叫你的名字,虽然他可以做你的儿子或者是女儿,他叫你脱衣你就得脱衣,想检查你身体的哪个部位,你就得提供那个部位供他检查。这拥挤的车厢里又哪有人的尊严,为了稍微舒适一点,为了活下去,人的兽性便得到了充分的发挥。
在从郑州到河南南部信阳车站这段漫长的路上,我就坐在面对厕所、面对几个打工妹的那个行李包上,欲睡不得,醒着也是糊涂。上厕所的人从车过郑州起就排着队上,我们无法安宁。对面的打工妹差不多每两分钟就得起身让路,否则,上厕所的人就无法进出。
妹夫打听到车厢东边的两位旅客要在信阳下车,妹夫就站在他们身边,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信阳人的座位该他占领。信阳人对面的三个座位上坐着四个汨江人,他们是一家人,全在北京打工,一对夫妻,一对儿女。那个汨江父亲认为信阳人的座位理所当然有一个该是他的,因为他们相邻,又一起坐了八个小时的车。汨江父亲和我的妹夫为此发生了争执,然后每人做好抢座位的架势,将脚直插茶几底下,相持着一个多小时,我觉得无限可笑。妹夫当然斗不过汨江人,首先是我们势力小,其次是汨江人占地利之便,他将脚插在里面,后来果然如此。车过信阳,我坐上了座位,妹夫则坐在靠近我的行李袋上。
信阳之北行车六个小时,信阳之南也是行车六个小时,但是后面这段路程让我觉得容易走多了,原因是我有了一个正式的座位,可以假寐,也可以不受那些排队上厕所的人的干扰了。
二000年元月三十日中午十二点半,我乘车抵达巴陵,这把小命总算是捡回来了。一下车就想,要死就死吧,再死了也能埋入故土了。巴陵的一群亲人来迎接我,将我送到小妹的店子里。
妻子也从家里赶来,靓仔还没有散假,我们并不着急回家。我只想喘喘气,以恢复疲劳。晚上转入吉尔家中,大家又一窝蜂随我去,陪我说笑,陪我聊天,称我是熊猫国宝,应该加大保护力度。
用电话和家人做多次联系,靓仔也多次来电话联系。
我在巴陵当然也呆不下去,次日上午就准备回家。这时,天上下着雪花,我希望下大点,自小爱雪,雪能给人带来好心情,今年的冬天这么冷,就是没认真下过一场雪。
吉尔护送我回家,车子从巴陵出发是中午十二点二十分,青儿实儿同行,先到李家老屋,二兄今天杀猪,一家人在那里见面聚餐,靓仔也从学校赶来他的伯父家中。午饭后回到沙溪中学,青儿实儿同去学校,一进家门,来看我的客人就一拨一拨的,一分钟都没有间断过,达八个小时之久。
第二天的客人还是川流不息,一整天都没有停止过,亲戚朋友同事同学邻居熟人,想一下,都是老毛认为最容易引起自由主义的那类人,其实,没有了这类人就没有了人的感情啊!
中餐晚餐都有几桌,几个相好的朋友帮助招待客人,小弟从长沙赶过来,弟媳还留在长沙,她没有放假。
我和校务会研究学校结束工作,主要是经济工作,有人劝我别管,可是不管不行,不管就搁置起来了,副校长调走了,一个教导主任担不起如此重担。学校大事堆积了一个月再加上年终结束工作,我只能管一下,指导他们将工作做好,否则会阻碍明年开学的。
妻子很不快活,她见我脸上浮肿,从白天到晚上都得不到休息,还要工作,她又没办法解决这个矛盾。可是我的工作还是没有结束,直到二月二日,即腊月二十七日上午九点才告结束。结束时,我找刘晓林谈了一次话,大抵是交代明年的工作,人事、教学、经济、班子分工、成立初三年级组等等。我告诉他,我将回李家过年,很早就会动身去河南的,明年,我将不再另外说学校工作了。
腊月二十七是岳父生日,自从和妻子建立婚约关系后,我们都是这个日子去费家的,一为岳父做寿,二为吃团圆饭,别人去不去我们不管,我们反正是这天要去的。今年的这一天,我仍然坚持要去,先是岳父过来看我,患病以来,我还没见过岳父,生怕看不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留不住岳父,便带着靓仔去了费家,乘车去的,我不能走这么远的路,也不想走路,因为人们都以为我死了或者是接近死亡,我怕吓着别人。再说,我掉膘厉害,头发也一个劲地往下脱落,从不戴帽的我现在戴了一顶鸭舌帽,路上遇着人还不把人吓死。
下午回到学校,李家老屋来了许多人看我,有几个是我儿时一块打柴放牛的伙伴或者是同龄人,看到他们健康的样子,我真是羡慕。努力了几十年,想逃离家门,挣个好日子过一下,到头来还是比不过这些放牛娃伙伴。什么是幸福?无病即幸福啊!何必把简单的道理往复杂地方说呢?
过了一会,小妹和妹夫从巴陵来,他们是来过年的。
腊月二十八这天,我们一路浩浩汤汤开去了李家老屋。妻子一个人留守学校,她怕有人来看我,也好招架一番。长兄家的年饭是午餐,该来的有些人还无法到,歌子怀孕了不敢来,外甥孙怕寒风不能来,他才一个多月大,弟媳还在上班没到。
往年聚餐,我总是一个中心,以灌醉两个人为乐事,一年难得聚会几次,为什么不乐一乐呢?现在不行了,没有了这么一个中心人物,为我的病虽然没弄得悲悲切切,却无法如往年一样那么放肆快乐呀。
下午,冷智慧和李喜生开车去刘家看我,令我铭感五内,这二人都是我的老领导老知心,是我一直都很敬佩的人。
当天晚上,我移居二兄家,在二兄家里筑巢,准备过完年再走,其实也就是那么几天。
今年腊月没有三十这天,二十九这天就算是三十了,到了这天,二兄家办年饭却是异常的自在。妹夫他们一家回去了,吉尔陪歌子回岳母家了,吉花和三儿他们都回婆家了,弟媳从长沙赶来了,外面的人就我们和小弟两家。
看我的人依然不断,有原来我教过的学生,有几个老亲戚,有屋场里的乡邻,还有李大寒夫妇,大寒也是我小时候玩得好的朋友。
新年,我在二兄家里一直住到初五才离开,妻子靓仔和小弟一家长期陪着我,巴陵的几家则聚散自由,我没有寂寞过。
户外活动不可避免地减少了,按照惯例,每年初一,我们都要到祖坟山上去祭祖的,今年没办法去了,如果强行去,也只能是一个讽刺,祖先并不能保佑我的平安,我们只是给后辈做一个榜样。初四那天,我和小弟还给屋场里几位长辈拜了年,我害怕再也不能拜见长辈了。他们都是我父母亲一辈的,我自小就十分熟悉和敬重他们,我也去了自己的房里,打开大门就嗅到了一股霉味,然后在各室转动一下,回想着一些往事。我和小叶在秘密卧室里住了几十个晚上,回想着我们偷偷摸摸地进屋,小心翼翼整理居室准备寻欢作乐的往事,还想到我们在室内随地便溺的样子,一切如同过眼烟云。我们再也不能回到小屋里来了,偷情就此了结了。我看了藏起来的床上用品,又规划着将来修房子的事情。我想,只要我不死,我是还要修一幢好一点的房子的,我这人无法不充满幻想,即使死到临头也是这样。
初二那天,风和日丽,以后天气一直很好。饱受一个冬季寒冷之苦的人们在新年与阳光、南风相遇,有一种说不出高兴的心情。大家可以在这样的日子里去走亲访友、玩牌聚赌、品茶饮酒,于是,绕道来看我的人也多起来,燕子兄妹来了,三儿带着她的夫君又来了,老亲和乡邻还是一班接一班地来,其中,表弟周以进一家来了,他的妻子也是我的一个姑表妹,他们是姨表兄妹结亲。想当年,表妹死心塌地地追我,要嫁给我,是我拒绝了她,我拒绝她的理由是近亲原理,真是塞翁失马,安知祸福。当年,倘若是表妹嫁给了我,现在,该是轮到她抹眼泪了。
到了初五这一天,大家就分散了。小弟一家到巴陵去等我,三儿和芳芳同行,我带着妻儿回到学校,我们还要准备去河南的物品。
这天晚上,我便住在学校。知道我回来的人不多,但还是有人来看我。胡任也来了,他们的夫妻关系可能不是太好,他在家里呆不住,很早就到单位上来了。我和郝望远做了联系,初六这天我便去了巴陵,妻子和靓仔不陪我去岳。按照计划,我是初八这天从巴陵动身去河南,二兄做陪护。靓仔初八这天开课,他母亲送他去学校,然后在元宵节前后,妻子和小弟、吉尔一起去河南,我待他们到齐后就做手术。妻子感冒了,我交待她看医生,注意好休息,养好病,免得去河南时身体适应不了。又嘱咐靓仔,叫他读书时安心读书,不要欠起我,我会好的,我不会丢下他不管的,靓仔也答应了要听话。
所以,我离家去巴陵的时候,车上也就只有我和司机两人。这位司机去年送我去长沙,后来又送过几批去长沙看我的人。司机说,去年送我去长沙,回程中,郝望远哭了,不知我病得多么严重,怕我一病不起就此死去。说郝望远一再叮嘱潘高粱一定要不惜代价抢救我的生命,住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花多少钱也要不惜代价。司机这番话让我震感,我和郝望远是同学,二人在一起话语不多,相知却深,他是那么敬重我,真心待我,我要是能活下来,该是多好啊!
住在师范小妹家里,我一到那里自然又形成了一个中心,思域弟领着小女儿飞扬来了,燕子弟那一大家子全来了,把小妹租的那一套房子挤得水泄不通。
我洗了个澡,我不敢想象在河南能够洗澡,去过一次,就觉得在河南洗澡是一种奢望。
小妹给我洗干了衣服,因为我在巴陵要呆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