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不如死
作品名称:好天凉月尽伤心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17-01-17 19:43:04 字数:9291
在附二,我是在胸外科专家会诊后被推到放射科的,许多天后,我才知道此事。附二的外科专家认为我的病已经到了不宜手术的地步,十二月二十七日的病案单上赫然写着:
五十天进食困难,现可进软食,有……
阅CT片及食管造影,病变在食管中下段,量约9CM,显然已累及气管白壁膜部。食管,在距门齿35CM……明确性质。
据此显为食管癌晚期,已累及气管……组织,手术不宜,建议化疗。
唐小飞
二十七日晚上正式住进医院后,二十八日又有一群放射科的医生给我做了会诊,他们给我定下的治疗方案是根治性的治疗方案,步骤是先做化疗再做放疗。医生问我是什么意见,叫我在治疗方案上签字。我能有什么意见,既不懂化疗,又不懂放疗,也不知道什么叫根治方案。小弟见我顽固,代表我签了字,他对我解释说,化疗即化学药品治疗,它的积极作用是阻止癌细胞扩散,副作用是同时也杀死了许多白细胞。放疗就是电疗,这是一种激光穿透,直接杀死癌细胞,同样是有副作用的。根治方案是和姑息治疗方案相对立的,它是一种积极的治疗方案,顾名思义,它可以彻底铲除病灶。姑息治疗则是敷衍了事,就是说,这个癌症患者没救了,只是做延长生命和减轻痛苦的打算而已,把我列入根治方案是说明我这个人还是有救头。
得要多少钱呢?小弟说:“大概是两三万吧。”刚才一个癌症患者出院,用去了十四万。天哪,十四万元,我到哪里去弄十四万元。别人要十四万元,我的怎么就只要两三万元呢?
治病不能不考虑钱,尽管郝望远几次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小弟,不管花多少钱都要治好我的病,要请最好的大夫,住最好的房子,总之是不惜一切代价。郝望远的这番话听起来是很舒服的,它既表明了我们深厚的私交,又说明组织上认可了我十几年在沙溪中学艰苦创业的经历,但是,他的话在事实上是很难做到的。首先,如果真正用去了十几万或者几十万,就他和我的能力都无法支付;其次,放射科条件极好,没有开小灶的可能,他们的治疗也非常规范,形同流水作业,专家诊断,医生操作,护士服务,病房病床条件极好。
我继续做治疗前期的常规检查,抽血、尿检、粪检。潘高粱等三人上午来医院陪了我一会就回去了,治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他们也忙得很。两位兄长陪了我一个上午,我一个上午打了三瓶吊针,这也是为化疗做准备的。下午做心电图检查,这是最后一个检查,二位兄长依然陪护着我。
我住的病室是一个大病室,有六张病床,我住进来后便一个个拜访病人。来前,小弟嘱咐过我,说肿瘤科的病人没一个得的是好病,他们有的人知道,有的人不知道;有的人意志坚强,说破了没关系;有的人意志不坚强,如果说破了,就会引起患者意志的崩溃。所以,叫我说话时注意,莫惹起人家的不快。我拜访病人主要是看病床上吊着的牌子和听他们聊天,方便的时候在不经意间也问一些事情。查得:15床,鼻癌,36岁,江西人;16床,鼻咽癌,46岁,湘乡人,医生;17床,鼻咽癌,56岁,退休工人,长沙人。;18床,牙癌,48岁,农民,不知何方人氏;19床,肺癌,30岁,农民,永州人;20床,淋巴鼻咽癌,46岁,湘乡人,教师,永州人。上述病人,只有16床和18床是白天来治疗、晚上离开医院的,他们或者寄居亲戚家,或者回自己的家,其余病人均住院治疗。另外,16床、19床、20床都无人陪护,其余各床都是自己的老婆在做陪护。
乍一走进病房,你一定会受到惊吓,或者你至少会感到这是另外一个世界。这六个病人除19床外,其余各位病人的病都在头部,所以,他们的脸或者颈部无一例外地被烧得焦糊。我百思不得其解,慢慢探究,原来是放疗所致。每个病人烧焦的地方还用大红颜色画着线条和十字叉之类的印记,颜色浅了还不行,浅了就得涂添。另外,有些患者做了手术,刀口又长又大,裸露在外,形同狮子大张口。我看着这些令人恐怖的怪物,心想,难道自己也要变成这样的怪物吗?
在人们的想象中,癌症患者总是非常痛苦的,健康人总是忌讳在患者面前说到死的。其实不然,我们这个病室的患者大多快活,他们差不多将病室当作一个乐园。每天查铺过后,做了放疗,他们就摆开了牌桌。开头我以为他们是在玩钱,后来才发现他们在玩我们家乡人已经玩臭了的扑克拖拉机。他们无非是在混时间,聊以打发漫长的无聊的时光。但是,他们的投入是百分之百的,神情是专注的。为胜负、为对错,他们争得面红耳赤,时不时还说几句笑话。比如今天,那个当教师的患者就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治疗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19床那个永州小伙子今天出院,他的兄弟来接他,他高兴得蹦进蹦出,上街买菜,租灶做饭,吃饭时,摆在凳子上的席面还挺丰盛。他甚至还买了几瓶啤酒,自己也喝了一瓶,酒足饭饱之后就走人了。永州小伙子只有三十岁,得了肺癌,程度如何,我不得而知,肯定的说只有那么好,我母亲就是得肺癌去世的。可是,这小伙子才三十岁呀!如花的年纪,如画的岁月,命运为什么就这么残酷呢?他剃一个和尚头,邻床的病友介绍说那是做化疗的结果,化疗一完,头发就逐渐脱落,然后又长出新发,所以成了现在的样子。永州小伙子走后,病友告诉我,其实他也没有治好,是没有钱了。他总是这样,弄几千元钱来治两周,没有钱了又回去,一个农民怎么能经受这样的折磨呢?
永州小伙子走了,我就正式搬上了19床,从此,我的名字在医院里就失去了它的意义。医生护士病友都称呼我为19床,我的床当头那块卡片上写着:李凌燕,男,45岁,食管癌。我的笔挺的西装,我的大老板牌的领带,我的漂亮的皮鞋,甚至是我的气质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我无法再健康或者是装健康了。我将这些俗物交给小弟带走了,脾气也换掉了,我开始将自己装扮成一个病人。
二十九日上午九点,我正式进入化疗阶段,至下午六点正式结束这一天的化疗,总共用去九个小时。化疗的形式跟打吊针是一样的,也是挂盐水瓶,区别只是药液的不同,化疗的药全部是毒药啊!它的功能就是杀死细胞,好的坏的同归于尽。所以,化疗时,大多伴有副作用:恶心、呕吐、脱发、虚脱、乏力,我做了一天,就有了一点恶心的感觉。
心电图监视仪在监视心率,一天的监视表明,我的心率正常。正当我从心里感谢附二医院的医生对病人如此负责时,病友告诉我说,这可是要收钱的,每监视一小时就收40元钱,我今天做九小时,要收360元钱。我恍然大悟,才知道这是一部吞钱的机器,才想到现实是如此的残酷。我问可不可以不用,病友说,当然可以,既然心率正常,还要那劳什子干什么?
第二天的化疗比第一天要长一个小时,但是更加难受,食欲减得不能再减了,反应更加强烈了。它的反应在一定时期内是延绵不绝的,不是抽针了就没有反应了,而是继续在反应。
吉尔从巴陵赶来看我,他说,明日靓仔和他的母亲还有许多亲朋戚友都要来长沙看我。明日就是元旦节了,也是本世纪本千年的最后一天,无数善良的人们都在辞旧迎新,都在聚会话家常,可是我呢?却躺在附二医院放射楼大病室的19床受罪。我的亲人路途迢迢赶来看我,靓仔刚放下书本,妻子刚放下教鞭,亲人们都是刚放下手中的工作啊!这不都是我害的他们吗?
化疗的第三天,果然来了许多人,屈仁和拖家带口来了,在农业厅工作的柳小宝来了,靓仔和他的母亲,他大舅、二舅两家来了,小妹从巴陵赶来了,德儿从株洲赶来了,侄婿菲戈从广州赶来了,他们都上医院来看我,可是,我谁都不愿见,更不愿说话,因为我进入了反应更强烈的阶段。
新年的钟声响彻了蓉城的上空。
省会长沙该是多么热闹和繁华,去烈士公园游园的,去岳麓山登山的,去阿波罗商城购物的,去世界之窗观光的,健康的人们啊,你们该是多么幸福!
我却如同一条丧家之犬躺在野外的荒地一样,家的概念,团聚的概念,亲情的概念对我来说都变了味。千禧之年对于我来说是什么?是痛苦,是对生命对死亡的的感悟。我躺在附二医院放射大楼15-20病室的19床上,听凭护士将几十斤重的毒药水打进我的体内,这一天,吊针整整打了十二个钟头。
难受极了,忍受能力已经超过极限了,见什么都恶心,见什么都想吐,不要说吃食物,就是见了或者听谁说到食物就有一种本能的反应,就恶心,就直想呕吐。小时候读《红岩》,读到特务们将竹签子钉穿江姐十指,而江姐不吭一声,这时就特别地感到对江姐的崇敬。就暗暗地想,我要是江姐,也会如她一样坚强的,还有成刚,还有许云峰,他们的意志都可以经受钢铁与火的考验。而甫志高呢?人们总是鄙夷这样的叛徒,我也是一样,觉得甫志高是无耻和渺小的代名词。现在,我的认识有了变化。从人的生理角度看,人的忍受力是有限的,超过了极限自然就会崩溃。甫志高在残酷的刑罚面前崩溃了,我也深深地感到生命是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我真的愿意去死,生不如死这四个字就是我做四天化疗的最大的收获。
人们常说,生命是顽强的,这并没有错。人生总要经风雨,总要和困难作斗争,总要克服许多挫折,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的生命是顽强的。我活了四十五年,带给人们的形象是一个硬汉的形象,是一个宁折不弯的硬汉的形象。其实,这只说对了一半,生命的另一方面是极其脆弱的,是不堪一击的。比如地震、洪水、海难、火山爆发,还有那些天外飞来的横祸,如空难、撞车、吸毒、误杀、误伤,他们在瞬间就可以将一条条活蹦乱跳的生命吞噬。躯体内部的病变,小小的疾病还可以显示人的顽强,倘若真是那些要命的恶魔降临,或者立刻就要了你小小的生命,或者慢慢消磨你的人气,让你消沉、气馁、恐怖而亡,比如艾滋病和各类癌症,我说的这些灾难还不包括战争这个恶魔。
生命有什么意义,人们对生命总是津津乐道。有人说,为人民服务就是最大的幸福;有人说,吃好穿好玩好就是最大的幸福;有人说,留下了子孙,创造了财富,有伟大的建树,才具有实际的意义。其实,这都是人类的自圆其说。从哲学,从宇宙的角度看问题,生命是毫无意义的,升入天国才是最大的幸福。
我奋斗了十几年,创办了一座极为规范的农村中学,并且载入了《湖南省名校志》。我这次如果遽然死去,人们也许会褒扬我一阵子,我的后人也许会有一代人或者两代人记住我的名字。但是,百年之后呢,五百年之后呢?谁都要进入天国的,褒扬我的人,记恨我的人,纪念我的人,连同我创办的沙溪中学,都会一一升入天国,再伟大的建树,都让时间为你证明了你的枉然。
就这样想着,我忽然觉得眼前一道白光划过,什么都消失了。
许多亲人都到医院来陪伴我,昨天来的一群人中,只有内弟二人回去了,其余的都留在了长沙,没有来的又赶来了,三儿带着她的夫婿来了,我的叔父和满姑爷也来了。叔父今年67岁,满姑爷也是65岁,他们的到来令我哀肠百结。
叔父一进门见到我就哭,我那么刚强的人,自患病后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的人,这时候也跟着叔叔泪水长流,叔父一生孤寂一人,我们这些做侄子的就是他最亲的人。叔父俯下高高的头颅,拉着我的手,问我这是怎么啦。我看着叔父满头黑白驳杂的头发和盈满泪水的脸,思绪立即回到过去的岁月。祖父死的那年,也就是一九六六年上半年吧,应该是端午节的前后的日子里,祖父快要断气了,他一手抓住我的手,一手抓住叔父的手,叫他答应将我过继给他做儿子,嘱咐叔父一定要养活我,送我读书,说我聪明,将来是有出息的,直到叔父满口答应了,祖父方才落下最后一口气。一九七四年,我的父亲被癌魔折磨致死,临死的时候也是躺在叔父的怀里断气的,叔父没有后人,我们兄弟事叔父如同事父母,我们家从新堂屋迁居后也将叔父迁居过来同住。不久,叔父家不小心失火,又帮他重建家园。再后来不久,将他办去了县民政局幸福院,那时候,叔父才四十多岁的人,身体强壮,我们是怕他有后顾之忧啊!从那时候起,叔父就生活无虞了,至今都快二十年了。按照常理,我应该为叔父送终的,现实却极其残酷地摆在面前,不是黑发人送白发人,而很有可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呢。乾坤颠倒,河水倒流,跟浑浊的世道是一样的,无序无理可言。
满姑父和满姑母心地善良,几十年来一直关爱着我们兄妹和我们的父母,我再也找不出那样慈爱的姑父姑母了。
堂弟燕子、思域陪我到夜里十点才乘火车回去,远在大洋彼岸的堂弟思古从美国加州打来慰问电话。我的突然遭遇到的不幸,牵动了从巴陵到长沙的这一路亲人朋友同事同学故交学生。甚至还有西半球,我的二叔二婶正在西半球自己儿子客居的加州旅行。不久前,二叔他们还在北京上飞机的时候就痛失了自己的亲弟弟我的四叔,他们一到美国就痛哭失声。二老倘若知道我又死期逼近,该是如何的伤心,我们的叔侄关系是那么的友好融洽可亲,二叔的感情又最脆弱,见不得亲人间的伤心事情,当年我父亲身患重病,他每看一次都大哭而返,事后多年说到我父亲的苦难遭遇总是失声痛哭的。如果他知道了我的情况,他会提前回国的,思古大概不会犯傻吧!
化疗的第五天也是我化疗的最后一天和最难受的一天,见食物恶心到见了开水都想吐的地步。我已经三天没吃没喝了,一点进食的欲望都没有了,并且,也没有了饥饿的感觉。20床的那位病友是个大块头,食量大得惊人,他除了正常的吃饭外,一天还要追加许多其他的饮食,比如吃蛋,他每天用开水冲两三次鸡蛋吃,每次冲两个。他打来开水,放上糖,打开蛋,用开水一冲,将把缸放在热水瓶口上热几分钟,他就能津津有味地喝完,然后再吃梨子什么的。今年的梨子特别大,有的有一斤多两斤一个,有时从外面买来柚子,五六斤重的一个柚子,他一次就能吃完。我看他进食不但不能引起食欲,反而恶心。但是我能看什么呢?昨天十二个小时,今天十二个小时,全在注入毒水,把我的手都弄肿了,快找不到下针的地方了。
病友们吃饱睡足做完放疗后就是玩扑克,一玩扑克就能聚来十几二十人,他们都是邻室的病友和陪护,有事无事都会走进来观战,又叫又喊,争论不休,有时他们要玩到晚上九点。我生性好静不好动,除非自己在玩,,更重要的是我在化疗,心情极坏,见了这群人便无端地生出许多恶毒的诅咒,我希望他们就立刻死去,不要再拖延时日了。他们死了如果再进来病人还是这样疯玩,我还是诅咒他们立刻死去。其实这种念头一过,我就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混账,他们不玩扑克如何打发一天那么多无聊的时光,如何寻找生活的乐趣呢,死亡的威胁时时笼罩着他们,能怨得了他们么?
17床的那位农民病友回家了,他不是因为治好了回家的,而是因为没有了钱回家的。每天晚上,他都要放肆地咳嗽,又咳又吐,他的女人对他的病和对他的贫困的家境一筹莫展,没钱了能怎么办,医院分分秒秒都在算计着病人的钱,谁管你有钱无钱,无钱就只得走人了,和大家分手的场面是很悲怆的。那人走后来了一位老人,是汨罗的一位农民,他是肺癌,毕竟紧邻我的家乡,我的心理上便多了一层亲密感。
来看我的人仍然川流不息,三弟二人从广州回来。四弟媳的姐丈二人来了,那位姐丈说我是为公家的事累病的。在长沙女子大学读书的甥女淑英来了,她还带来了一位同学。淑英说,舅舅就是一个工作狂。淑英还欣喜地告诉我,说前不久在北京的一次展出上,她和尊敬的朱总理一起照了个像,进一次京,长了不少见识,深刻地感到了自己知识的浅薄,淑英是真正长大了。
靓仔下午回学校去了,他是我唯一的骨血,是我的至爱。他还只有15岁,人生的磨难就开始让他品尝苦的滋味,他知道我患的是不治之症吗?或许,他只知道我是病得不轻吧!其他的客人也纷纷离长回家,只有几个兄弟仍在陪我,晚上直陪我到打完化疗针才走。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终于做完了化疗。
做完化疗并不等于不受罪了,毒液流进血管,它“融化在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我如百爪抓心,浑身不得自在。
完全没有了食欲,仍然是见了食物就想吐,甚至是一想到食物就想吐,尽管想吐却一点都吐不出来。二兄和小弟每餐还是那么忠实地将美味佳肴做好送来,然后又原封不动地端了回去。
说到二兄,我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无以言表的深情和依恋。阑尾炎动手术那年,他服侍我七天七夜,帮我倒尿壶,扶我上厕所,睡觉时就倒在一张仄仄的病床上。这次又是一样,叫他回去,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听,我说:“小弟在,妻在,他尽可以放心。”他就是不放心,仍然是细心地护理我,生怕我弄不好就死掉了。冥冥的感觉中,似乎他欠了我许多情一样。其实,自从父亲死去之后,我的恋父情结就转到了兄长身上。
基本上没有了睡眠,一天到晚就躺在床上。怎样去区分白天黑夜呢?白天输进毒药,动辄十几个小时,等我输完液,人们就开始睡觉了,我在地上转动一下就头晕目眩,依然得上床躺着。我只能睁着眼睛看窗外,通过一个硕大的窗户可以看见长沙城好大一片空间。附二医院刚做了一幢家属房,户主就开始穿墙打洞设计自己的理想居所,白天砸的“咚咚”作响,晚上死尸一般静静地躺在那里。城里人在制造危房,也在砌自己的坟墓。窗外还有闪烁的霓虹灯,附二的制暖房就在附近的不远地方,它经常喘着粗气,一柱柱的白气直冲上云天。我还看见寒夜中稀疏的星星,我瞎想,只有不怕冷的星星还在高空俯视着我们这可怜的人类吧!我早已经过了数星星的年代了,但是,我现在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数窗外天空上的星星。我经常数错,数错了我又重来。
健康的时候,对痛苦的理解总是偏狭的,我现在的感觉就是浑身躁得进入不了睡眠才是最大的痛苦。病房鼾声四起,我却如同一条狗,弓着身子在床上爬,一会儿爬向床头,一会儿爬向床尾,一会儿就像一道虹样弓在床中央,即恶心又不呕吐,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我糊涂得怀疑起来,我不是怀疑我的病的程度,而是怀疑我有病。我总是对小弟说:“我怎么就有病了呢,怎么有这万恶不赦的癌症了呢?万一不是癌症而让这医生揉来搓去地乱搞一通,做个试验,我岂不是太冤枉了吗?”善良的小弟总是静静地听我诉说,附和着我,行动上却毫无半点疑问,坚定不移地指导着我的治疗。我不愿做放疗了,他就向我解释放疗是如何的重要,如何的必要,和我商量去哪家医院做放疗最为适宜。我们拿三家医院出来作比较,附一、附二和肿瘤医院,小弟甚至亲自跑到河西去了,他到了肿瘤医院,回来对我说,那家医院的放疗是权威的,价格也公道,因为是专科医院,不想住院也可以,附近有民房可以租住,如果回国土厅住倒是不方面。最后我们共同否认了去附一或者是去肿瘤医院的方案,我不想住院了,只想住到小弟家里,用昼出夜归的方式做放疗,我受不了住院的那份罪,放疗也不是什么高深的技术活,哪家医院做技术应该是差不多的,至于谁要宰病人就让它宰好了。
放疗是干什么,我暂时还没点儿经验,我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一样。但是,我想到了两个人,一个是蔡桓公,桓公讳疾忌医似乎是千古定论,他却说了一句颇能启发人的话,“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医生总是夸大其词的。另一位是老毛,这个农民的儿子,即使贵为一国之君后,仍不改湖南蛮子劲,他说,尽听医生的,吓都要吓死你。医生治病,一靠吓,二靠治,否则,病人就成不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来看我的人依然是那么多,芳芳从岳阳来了,她在学理发。芳芳是我们三个侄女中最小的一个,也十八九岁了,很听话,也老是叫人担心。在铁道学院读书的李思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个她的大学同学。
我尝试着吃东西,从一点点开始,人是铁饭是钢啊!医生也给我天天输葡萄糖水,化疗后的第三天我吃饭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可以吃东西了,一天吃了个半苹果、一两粥、一个蒸蛋、一点甲鱼,吃的时候带有一点强迫性质,还是食欲不振。我还尝试着在楼梯间走动,在室内转动问题不是很大,可是在梯级走动还走不到十级就头晕目眩,只得赶快把住扶手返回病室。病室内开着中央空调,穿衣不多,一到梯级就受不住那刺骨的寒冷。医生说,化疗之后,人的抵抗力是很差的,特别不能感冒。
已经是元月六日了,这天上午九点,护士小姐推来护士小车要给我输液,我真是打怕了,拒绝她的工作。我对护士小姐说,越输越病,还不如让我硬撑下去。
我还真是能硬撑,哪有那么娇气的。一天下来,坚持不睡,少坐,多走动,咬着牙齿多吃,做各种舒张运动。各种功能就开始慢慢恢复,头不晕了,目不眩了,到晚餐时,食欲也恢复了。
我终于度过了第一个劫难,至少,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不仅如此,这天我还做了定位,做了第一次放疗。
郭大夫说:“李凌燕,今天给你做定位吧,做完了定位就可以做放疗了。”郭大夫是放射大楼的技术权威,女性,年龄在五十岁上下,挺威严的。病人不怕一般的医生,但是,都怕郭大夫,她是湖南医学院的教授。
加速器安装在放射大楼的地下室,我随郭大夫来到地下室。地下室密封条件很好,中央空调的暖气也送到了这里,室内温暖如春。进门是一个较大的活动室,室内放着一张兵乓球桌,周围放着一些椅子,做放疗的人可以在这里边等候边休息。往左是加速器操作室、医生工作室、更衣室;往右是定位室、医生工作室、卫生间,十分方便。
我随郭大夫进入定位室,我的治疗医生姓刘,他是一位可爱的年轻小伙子,他也同郭大夫一起给我做定位。在郭大夫的指令下,我躺上了冰冷的钢板床,将上身衣裳一件一件剥得精光,郭大夫通过电脑等一些先进的设备给我做定位,定好位后就画图,红色的线条在我的胸前和两腋画着“十”和“X”及“口”之类的记号,并嘱咐我少洗澡,洗澡时注意千万别洗掉了线条,一旦线条不清晰就要找刘大夫添现。
我像一条死鱼样被他们在钢板上弄了一个小时。
做放疗的大夫共有四个,他们将病人分割,每两人一组,一个组做上午,一个组做下午。两个人又分两小组,一个做前,一个做后。负责我做放疗的是位女医生,三十岁上下,长得膘肥体壮,一脸的严肃,轮到我时,她叫道:“李凌燕,进去!”我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女医生命令我剥光上身爬上一个小平台,再趴在一块小小的钢板上,然后转动加速器来对准我的部位。
这台加速器是一个庞然大物,据说是从美国进口的,花了六千多万元。它就像一头大象一样站在我的身边,但是,它比大象要灵活,能够转上转下。加速器对位要5-8分钟左右,对位以后,女医生就回到她的工作室,将我所在的加速器室内的灯关掉,铁门关上,然后操作照射。照射时间只有几十秒钟,不痛不痒,没有一点感觉,但是,我躺在上面不能动弹一下,因为是对准了位的,而且,医生工作室有一台电脑在监视我,动没动,医生都了如指掌。
我终于明白了放疗是什么。放疗就是我们当地俗话说的电疗,而且,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我的父亲当年来附二医院的情景。一九七三年,父亲到附二医院来找李修宗教授,这位同宗教授说,我父亲的癌症已经到了晚期三级了,没有治疗的必要了。要治疗也只能电疗,当时全国就只有北京和武汉有两家医院有电疗设备,电疗一个疗程得花六十元钱,半年就得电疗一次。父亲回家给我们一说就放弃了电疗治疗的打算,因为我们没有钱。区区的六十元钱现在是算不得什么了,当时可是一个农民半年的收入啊,再说,我们何曾见到过钱,哪怕是六元?如今呢?市级医院都配上了加速器,癌症病人越来越多,加速器也越来越多。它成了治病的机器,更成了吞钱的机器。现在做一个疗程的放疗,在附二医院起码要两万元钱,或者更多,天哪!
也就是这一天,来了一群同学,都是二十年前的师范同学,家乡人。看到他们,我的思绪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天真烂漫的岁月,时光如流,岁月无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