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品名称:仓皇辞庙日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17-01-16 10:27:45 字数:10360
这天晚上,丧家有一台花鼓戏在演出。
在刘丁国屋场,已经没有人感觉到这是一件悲事了。死者的老婆是最亲的人,她没一点感觉,因为她和新老公才开始建立感情,属于刚刚起步。死者的两个姐姐哭过一场也就不感到悲哀了,她们只能把悲哀放到肚子里去。其余的人,从感情上来说,基本上是倾向于加害者一方的。屋场里人只是看客,这件事情与他们毫无关系,顶多就是在茶余饭后给他们增添一点谈资罢了。
我终于在戏场里找到了威爹和尖山两个证人。
我问威爹当时是一个怎样的情况,威爹说:“想不到啊,当时停电了,门口闪进一个人来,我还以为是石颐。正疑惑间,只见来人举起一棒就把伏老倌打倒在地,死了,没气了!你知道这一棒打得多重吗,我怀疑他把吃奶的力气都拿出来了,他是把二十年的仇恨集中于一棒啊,打得又快又准,又重又狠,一击致命。
这时候,我清场了,知道这是划子伢子无疑了。我吓得缩在一边,哆哆嗦嗦,只见划子拿着一把锉在伏老倌身上戳,我就结结巴巴说,好……了,算了。我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我也知道,不管我说么子都是空话,他能听我的吗?我要是说多了,自己七十岁了,惹他杀了我不值啊!”
尖山说:“是啊,我那晚上就坐在伏老倌的对面。我其实也知道,去陪他打牌是一件危险的事情,石颐来叫我,我又不能不去。我本来就是个好牌的人,原来和伏老倌又是一个队的,年纪也差不多大。我一边打牌,一边提心吊胆,生怕划子闯进来杀他叔。一天了都没事,谁知到晚上就出事了。我们当时都是一个侥幸的心理,这个划子未必就真的要杀他叔,其实,伏老倌也是这个心理,就是这个心理害死了伏老倌,要是警惕性高一点,就不会出事了。我当时也是吓憨了啊,亲眼看见划子一棒打死了他叔,亲眼看见划子一锉锉戳在他叔的身上。我不光是不能去制止,就是连喊他一句话的胆子也没有了,我就害怕划子也迁怒于我们,把我们一起杀了。在划子的眼里,他叔就是罪人。我们陪他叔打牌,我们能不是罪人么?好在这个划子没对我们下手,杀了他叔就扬长而去。”
威爹和尖山还原了杀人现场,我很仔细地将他们话想了想,觉得他们的话很真实,没一点水分;再把石颐的话连起来一想,我就完全弄清楚了一个事实:在那个特定情况下,尽管现场有五个男人,除开加害人和被害人外,还有三个男人,那就是他们三个男人无人可以制止杀戮。划子一击致命的动作如同闪电一般快捷,真正地做到了“稳准狠”,前后不到一分钟,甚至只有几秒钟就达到了目的。
可以肯定,划子是一个标准的杀手,他掌握好了两个武器,一个是速度,一个是力度,这里没有技术含量,只有两个字:迅猛!
划子的思虑是精准的,他不能让杀叔的行为有半点犹豫,只能决绝;他不能让自己的手有半点抖动,只能一击致命。他如果不能一击致命,就会被他叔反制,甚至会死于他叔的铁拳之下。
我没有心思看戏,我的大脑仍然在高速运转,我要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找出它们的因果关系,还原本色。
我来到了二哥家里,二哥和二嫂也没去看戏,他们在丧家帮过忙后就回来歇息了。
坐在堂屋里,我们仍然在说这件事情。
二哥说:“这件事只能是这个结果,划子如果不杀死他叔,那他就不是划子了。他这人有个外号叫‘一根筋’,这样的人就是一个特性,犟!他想好了的事情,别人是劝不转的,他说出来的话,一口一个唾沫,丁是丁,卯是卯。”
二嫂也说:“是啊,划子就是这样的人,说得出,做得到。他说要杀了他叔,他就一定会杀了他叔。”
我说:“这个划子也是啊,旁人的话他就一句也听不进去。”
二哥说:“这个划子不但是犟,而且很倔,用你们读书人的话叫么子来着,不屈不挠,对对,就叫不屈不挠,我讲两个故事给你听吧。”
一九八八年的时候,农民还热衷于种田。他们并不是觉得认真种田能富起来,而是看不到其他的出路,你要让一家人能够体面地活下去,就必须要种好田,必须认真种田。
农民把田看作宝贝,水又是种田的宝贝。这年春天遭干,很久没下雨了,要办田没水,要插秧没水。
划子在卢冲里有一块田,大约是两亩,纯矮子在卢冲也有一块田,大约是一亩五分田。他们是上下坵块,划子的田在上,纯矮子的田在下。别人家里都没水办田,划子却办了田,还插了秧,这是因为他那块田是一块冷浸田,有自然浸水。
纯矮子看见划子办了田栽了秧,自己的田还是一块板子,就把划子田里的水放到自己田里去办好了田,也插了秧。他的这个行为并没有征得划子的同意,甚至没说给划子听,完全是一种偷窃行为。
过了两天,划子去田里看水,只见自己田里的禾苗晒在太阳底下,而纯矮子田里水漾漾的;再一看,田塍缺口都敞开着,纯矮子把他田里的水开到自家田里去了。划子就很有火气,肩了一把锄头就去找纯矮子理论。
两个人在地坪里你一句我一句吵了起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纯矮子的理由就是水是上天赐予的,人人都有份;划子的理由就是我田里的水不是来自池塘里,而是浸水,这是属于我个人的,再说,你要开我的水,也必须征得我的同意,也不能让我的禾苗干晒着。
显然,纯矮子是没有理由的。他这个人继承了乃父的遗风,他父亲在世时,雄霸一方,曾经主宰了刘丁国屋场二十几年岁月,便只想把无理说成有理,两人争来争去的就动手打起来了。这个划子手里正好有一把锄头,他顺手就用锄头脑打了纯矮子一下,将他打进了医院。
划子的这一锄头脑显然没有真正用力,他如果真要用力了,会把纯矮子打化水的,但是,他还是把纯矮子打进了医院。
这时候,乡政府出面了,处罚了划子五百元钱。你想,这不是割了划子身上肉吗?那时候,一个农民做死做活做一年,也挣不了五百元钱,划子只得变卖稻谷和喂壮了的猪,凑齐了五百元钱,算是了事。
划子有点后悔,这一锄头脑太贵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打,就是荒废了这一块田又能折多少。他又不后悔,输钱不输气啊!俗话说得好,输钱不输气,卖掉秧田唱本戏。
划子想,这个纯矮子的老爷长期欺侮我们家老爷老爹,这个纯矮子继承他老子遗志,还想把欺侮进行到底,我就叫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反抗,什么叫时代不同了。
那个纯矮子的确不是个善茬,出了医院以后,他觉得自己打是打不过划子的,但是,自己的水田在下,划子的水田在上,破坏划子的水田是完全有把握的。回到家里,纯矮子就肩了把锄头去把划子的田塍挖倒了几米远,有这么条宽阔的口子,划子的田自然蓄不住水。划子吸取了教训,没去和纯矮子理论,他往村里告状了。
村里的书记和村长接到划子的告状,便去了现场踏看,觉得这个划子没有说谎,也没有夸大事实,他们便批评了纯矮子。
村里书记说:“纯矮子呀,你也是个党员,你应该带领群众一起致富呀,你怎么可以做损人利己的事情呢,你怎么可以一个人兴冲冲去致富呢,你是个倒先锋啊!”
村里书记就这样不疼不痒说了纯矮子几句,它无损于纯矮子半根毫毛,划子自然也是不满,就问书记这事如何处理。书记把手一摊说,我处理不了,你去找乡里吧!
村里的书记和村长就如何处理不了呢,划子想不通,这又不是件复杂的事情,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该如何处理你就如何处理。
划子的想法和村里书记的想法是两股道上的车,各跑一辙。书记就想,这个划子就是个额上刻字的后班辈人,理应低人一等的。这个纯矮子是个良种后代,他老子曾经是威震一方的村霸,纯矮子还是个党员,虽说他没理,那也不能处理呀!再说,即使书记做出了处理,他能服么,能执行么?
书记想归想,却不敢明说,现在么子时代了?
就这样,划子被村干部踢皮球踏到了乡政府。
乡政府调处纠纷的官叫吴二宝,划子去找他找了五次,一次一次碰壁,有时候是吴二宝不在家。有时候吴二宝在家,他却说,这就是一件小事呀,这么小的事情你找我解决,那我一天到晚还不忙死呀!你去找村上吧。有时候,他的腔口和纯矮子一样的混账,他说,谁叫你不要纯矮子放水的,你不要他放水,你就可以挖倒你的田塍。
吴二宝是这个态度,划子就很绝望,他换了个人,就去找乡里的书记李智慧。李书记说这就是件小事呀,我是谁,我是书记你知道吗?我是不管小事的,除非打死了人,否则就别找我。
李书记这样一推二五六。划子就想,这个李书记是不是在启发我,叫我去把这个纯矮子打死算了,但是纯矮子也罪不至死呀;再说,打死了他我不要抵命吗,那划不来的。于是,划子就脱离了李书记启发他的那条轨道。
到了六月二十日的晚上,划子约他的二兄维果再去乡政府找吴二宝。吴正好在家,县公安局和区派出所各有一人在场,乡里还有两位干部也在场,据说他们是要去执行什么任务(龙舟赛完了,有一些贵人要走动)。他们名曰值班,其实是在打麻将。划子就找吴二宝讲理,吴不大理睬他,自己打自己的牌。划子再讲,吴二宝就说,你不要别人放水,别人当然要挖你的田埂。划子说,你下去看一看,问一问,看到底是咋回事,不要当糊涂官,不要一边倒。我那块田里的水是浸水,队里分给我还减了承包产量的。
吴二宝不耐烦了,他叫了起来说,你给我滚。划子也就火来了,他说,你放狗屁哦,这是你家吗?
其实,吴二宝叫划子滚,划子虽说嘴硬,也还是滚到了屋外的走道上。他真的是绝望极了,只想从二楼上跳下去死了算了。
屋里的吴二宝虽然看到了划子滚到了屋外,却被划子的那句“放狗屁”彻底激怒了,他跑到屋外将划子拖进屋,搧了划子一巴掌,又将他摁在麻将桌上,想继续殴打他。
划子个大,摆脱吴二宝后,顺手抄起手中的电筒打在吴二宝的头上,吴二宝头被打破皮了,血流出来了。他用手一抹就将自己抹了一个大花脸,然后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那一伙人见划子很凶,就将划子捉住乱打一气,并将他捆上送去派出所。划子在派出所里呆了一会儿,又被他们放了回来。
事情并没有完结,次日,吴二宝住院了,划子回家后,他家里人自然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情,老大青果跑到城里去找他们一个当过官的名叫张云洁的亲戚讨令墨,他自己和他的满叔伏波跑县司法局找他的另一个拐弯亲戚讨令墨,其余人也是奔走相告,找人救援,他们都不知道政府将要如何处罚划子。
划子的老爷这年五十四岁了,他是个胆小怕事的人,看见儿子惹事了,也感到大祸临头,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他也是病急乱投医,找到我这里来了,问计于我,我就说你别怕,叫划子也去住院,谁不会住院呀!
划子的老爷说,那天一早,喇叭里就通知,说明天全乡每个村要来三个人,一个书记,一个村长,一个治安员,再加上全体乡干部,再加划子这个村的全体党员组长,都到划子家里来开处罚会议。我当时听了,还是不太相信他们会为这件事情而大动干戈的,便劝导划子老爷不要相信,我说,这肯定有诈。
我这也是捏着鼻子敷自己,官家怎么会有诈呢,他开动一百人的队伍还是一千人的队伍,那是他的权力,而且他也有这个能耐,捏死一个划子还不是捏死一只蚂蚁样。
后来,划子的老爷便邀集了一些人统一了几个意见:一是纯矮子根本就不应该放划子田里的浸水(组里产量已做了区别);二是纯矮子不应该去挖田埂;三是找主管的吴二宝多次,吴二宝为什么不管;四是吴二宝为什么要先打人;五是万一李智慧带人来开会了,大家都走,只留划子一人在家和他们讲理,他们如欲强行罚款,则任由他们去拆屋搬家具好了,反正拆屋搬家具是他们的家常便饭。
你看这个划子老爷也是在自欺欺人,你搞这些理由有么子用处,谁和你讲理?要是有人和你讲理,事情会是这么的吗?
但是,划子老爷还是自欺欺人了,大家做了分工,确定我到村里去找村长和书记,原鸽和伏哥去乡里找李智慧书记,做工作叫他莫将会议开到划子家里来。
我到村长家里时,村长已经睡了,喊醒他开门后,我进去就告诉他此行的目的。村长说,乡里根本就不承认吴二宝打了人(且不说先打人),我一听就傻眼了,划子老爷他们没有估计到这个情况,看来,这耍流氓的不光有草民百姓,还有官家。结论是显而易见的,划子要输掉这场官司。
我就没去书记家里,而去了五叔家里,一进门我就说,这官司打不赢呢,然后申述了理由,五叔问我怎么办?我说,我只好撒手不管了,要管就要管到底,可我不能得罪李智慧,否则,他就会敲碎我老婆的饭碗。五叔也有这个忧虑,最后我们商议,如果乡里不承认吴二宝打了人,那就只能认罚。
那晚上我回家时已经是子夜后一时,在塘边我先遇上原鸽和伏哥(他们也是失望而归),互通了情况,后遇上划子父子。北风嗖嗖地吹着,一行人打着寒颤,我叫他们去伏哥家里谈,自己回家了。
六月间的天,夜里还被北风吹得直打寒颤,这是大自然的反常;有理的被说成无理的,还被官家处罚,这是人世间的反常。
六月二十二日,乡里在划子家里开了一天处罚会议,傍晚才作出处罚决定:纯矮子受罚200元,划子受罚500元,暂出300元,另外200元视其态度而定,没有钱就办贷款。
划子受罚后说我要申诉。李智慧书记说,你要申诉可以,今天的钱是要出的,乡里来了这么多人,不能空手而归。将来你家里生活困难,乡里可以考虑从灾减和社减中拨一点救济款给你。
那天下午我做工回家后未出门,在家浆洗,划子父子几次来请我过去商议,我问是什么事情,他们说是研究告状。
那天晚上,我在平哥家里听取了划子关于白天会议的叙述,他说,会议只涉及了他打吴二宝一事,没有说到吴二宝打他一事。
我劝划子说,你去告状也没有作用,吴二宝只打了你的耳光,没有造成伤害,没有法医证据,司法部门做不了判断,再说也没有人证明他打了你,至于干部们对你的群殴,更是无人来证明。二是你只能告吴二宝玩忽职守,那只能去县政府告,县里顶多给吴二宝换一个单位,他还会因祸得福,换一个好位子,你呢,么子也得不到。自古民不和官斗,你就认命吧!
这件事情过去二十几年了,但是,它一直深深印在我脑子里。官家要耍流氓手段,小民是没一点办法的。他们放刁、撒泼、施展下流手段、恣意妄为,小民在他们面前,真是蝼蚁不如啊!
二哥不愧是读过高中的人,叙述起来有条有理,用词是那么恰当精准,态度是那么鲜明。
我问二哥:“这件事与他杀死他叔有么子关系?”
二哥说:“太有关系了。你看这个划子,他就是个大胆的角色,敢于和纯矮子斗,纯矮子可是老村霸的儿子啊!敢于和官家斗,即使撞得头破血流也是要斗的。他就是个认死理的人,他认为这个水是他自家田里的浸水,纯矮子就不得享用。他认为官家就是解决问题的,不解决问题还要你官家做么子。他认为官家是不能打人的,你官家打我,我也可以打你。这就是划子,一个极有个性的划子!
我问二哥还一件么子事。
二哥说:“就是那年他家百合被偷的事情。”
九十年代后面几年,我们这个地方开始兴种百合,说是有香港人到这里来高价收购百合,百合是一种很好的食材,也是一种很好的药材,说有人高价收购也让人相信。
不相信的人却是大多数,大家就是叫十年前的养皇鸽搞怕了。相信的是少数人,他们都有行动,开始试种百合,开始卖种子,又有人靠着卖种子发财了。
我们刘丁国屋场里也有几人开始试种了,我一户,划子一户,幸子一户。我们种了两三年,赚了一点钱,到第四年,应该就是九八年吧,我们就种的多了一点,大概是每家种了二分地。
种下去才一天,划子的种子就叫人给全部抠走了。
划子到地里一看,傻眼了,谁偷了他家的百合种子呢?
偷得真干净啊,一颗不留,一瓣不剩,这是谁下的手?
二分地的百合种子需要多少钱?起码是七八百元钱,等到收获的时候,它能卖多少钱,起码是七八千元钱。
百合种子失窃了怎么办?划子想的很周到,他去派出所报案了。接案的警察将案子记录在档,然后把手一摊说,我们无可奈何。
划子说,你们派出所是干么子的?
警察说,我们就是破案的。
划子说,你们是破案的,我报了案,你为么子说无可奈何?你是不是不准备破案,你是不是破不了案?
警察说,我们是破案的不错,我告诉你,有些案子破得了,有些案子破不了,你报的案子就属于破不了的,所以,我们无可奈何。
划子说,那你说说看,我的案子为么子就破不了?
警察说,你们家失窃的是百合种子是吧?
划子说,正是。
警察说,那个窃贼偷了去也是种到地里吧?
划子说,正是。
警察说,中国有多少土地你知道吗,他偷了去种在哪块地里你知道吗?是在江西省还是湖北省?
警察说,种百合的人千千万万,你的百合种子又没写你的名字,所有的百合种子大同小异,你能说,那块地里的百合种子是你家的?
划子说,你弯弯绕啊,绕来绕去无非就是说这案子你们破不了?
警察说,对对对,聪明!
划子说,我就偏不信邪了,我就偏要去破这案子。我要是破了这案子你说怎么办,你们警察怎么办,你们这个派出所怎么办?
警察说,那还能怎么办,我们就去罚款,然后就负责赔偿你的种子钱,你还撤了我们不成,还撤了我们派出所不成。
划子说,就应该撤了你们啊,吃潲的空猪!
警察说,走走走,莫耽误我做事了。他把划子赶出来了,划子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想,求人不如求己,我就靠自己吧,我一定要把偷我家百合的贼给揪出来。
从此以后,划子就踏上了漫漫寻贼路,他的思路很清晰,只要寻到了他的百合,也就捉到了偷他百合种子的贼。
第一天,划子就在刘丁国屋场的地里寻找,他原本不信自己屋场里人会偷他百合种子的,在地里跑了一天,几百块大大小小的地都看遍了,除开他们三家,没有其他人种百合。
从第二天开始,他就一个个屋场寻找,一天一个屋场看,何家屋、铜盘屋、白沙屋、南冲坞、周家庄、猫公井、何祖柳、怡和屋、徐家庄、幸福屋、孙家榨、李家屋、邓家屋、张家屋,甚至还寻到了象山贺和铜盘荷,一句话,鹿角咀几十个屋场万数亩旱地几万块土地,他都寻去了,一坵坵看,一山山寻,四十天后,终于有了结果,他在一个叫朱兰坡赵的地方逮到了这个贼。
那天也合该他走时,朱兰坡赵后园里有一坡上好的黄泥地,坡心里那块地种了几厢百合,这个时候的百合已经发芽长出叶子了,划子看见朵朵里的百合叶子,就兴奋地走了过去,绕着百合地看了又看,然后就用手抠出一蔸百合看了看,他确信这就是自家的百合。
正这时,从岭上走下来一个人,他肩一把刨锄,看见划子兴致勃勃看他家的百合,就走过来说,这位大哥,为啥子对我家百合这么感兴趣,莫不是也想种点?
划子说,是呀,听说种百合很赚钱,就想试一试,又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买种子。
那人说,这好办呀,你到我这里来买就是了。只不过你今年是种不成了,已经过季节了。等我收了百合,你就来买种子吧,你要多少,我都给你留下来。
划子说,你叫么子名字啊,到时候我来找人也不知道要找谁。
那人说,我叫朱祝交,别人都叫我猪猪叫,很好记的。
划子说,你的种子是在哪里买的啊,我也要到那里看看,然后就比较一下你们的价格,谁的合适就买谁家的。
朱祝交说,这个嘛,我不便告诉你。
划子说,你未免也太小气了吧,做买卖都是这样的,俗话说,货比三家,这还只有两家,你就瞒住了。
朱祝交说,实在是不好意思,我真的不便告诉你。
划子心里有了底,就顺着他说,好好好,不说就不说,我到时候来你这里买就是了,你只是不要把价钱搞得很高。
划子稳住了朱祝交,他来到了派出所。
他又见到了那个报案时接案的警察,划子说,你还认得我吗?
警察说,谁认得你个秋凉玉啊,我天天要见很多人的。
划子说,你好好想想,今年有个来报案的,他说他家的百合种子被人偷了,当时就是你记的案卷。
警察说,啊,是有这回事,你不是叫划子的吗,你没到洞庭湖里去划船,又跑这里来捣乱呀!
划子说,怎么是捣乱呢,我是来报案的。我今天来就是看你们这帮饭桶警察怎么说话。
警察说,是不是你家的稻种又被人偷了?
划子说,不和你逗讪方啊,我告诉你,那个偷我家百合的贼让我给找着了,你们快去抓来吧!
警察说,蒙人的吧,我们专门做这事的想都不敢想,你怎么就把案子破了呢,有神仙罩着你呀?
划子说,我没功夫和你说废话,你只照我说的去做,那个人叫朱祝交,是朱兰坡赵的一个农民,大约是三十岁的样子。
警察说,那好那好,你去带我们把他捉来就是了。
说走就走,那个警察又叫来了一个同事,再带上划子,三个人坐一辆破吉普出发了,在朱兰坡赵没费多大的力气就找到了朱祝交。
朱祝交看见两个警察到了他家里,就红着脸说,你们这是•••
警察说,我们来请你去做讲用的,听说你活学活用老三篇,毫不利人,专门利己,我们要号召全乡的人好好学习你。
朱祝交说,你们做警察的说话可要负责任啊,我也不知道老三篇是么子东西,但是肯定一条,我是个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不是你说的毫不利人专门利己的人。
警察说,那就好,那就好,你跟我们走一趟吧,带你去认识一个人,等你见了他,看你还有么子要说的。
警察带着朱祝交来到了吉普车边,朱祝交在这里看见了划子,气就泄了,他红着脸说,怎么是你啊,你不是说要到秋天里才来买我家的百合吗?
大家都不说话,吉普车在路上颠簸得很,快要把胃里的东西给颠出来,朱祝交已经把事情猜出了十之八九,就想着对策。
想也是空想,他不知道警察将要怎么问他。
警察把朱祝交带到审讯室里,让他坐到被审席上,然后也把划子带进来坐在自己身边。
警察说,你认识我身边这个人吗?
朱祝交说,我和他只有一面之交,原不认识他。
警察说,那我告诉你吧,这个人叫划子,他是刘丁国屋场里人。四十天前,他来报案,说有人偷了他家种在地里的百合种子。经过他四十天的侦查,他认为是你偷走了他家的种子。
朱祝交说,他有证据吗,谁看见了我偷他家百合种子,他的百合种子是不是刻字了,有他划子两个字吗?
划子对警察说,让我来审他吧。
警察就让给了划子,划子就说,你讲的不错,你是在夜里偷的我家种子,没人看见,而且我家种子确实也没刻字。现在我问你,你是么是开始种百合的?
朱祝交说,我就是今年开始的呀!
划子说,那你说说,你的百合种子是从哪里买来的?
朱祝交说,我不是早跟你说了吗,这不方便告诉你。
划子说,那好,你不方便告诉我,那我就出去了,你就告诉警察吧,你总不会对警察也保密吧!
划子就出门了,警察说,是呀,他现在出门了,你该说了,你的种子是在哪里买来的?
朱祝交说,我不认识那个人,说不出他的名字。
警察说,我不是问你这个问题,我是问你,你的种子哪里买来的?
朱祝交说,市里买来的,啊,在省城里买来的。
警察说,在省城里那条街上,那个市场上?
朱祝交说,对不起,我说错了,我没去过省城,说不出街道和市场的名字,我还是说在市里买来的吧。
警察说,你太搞笑了,太不把我们警察当一回事了,你如果还不老实,我们会加重处罚力度的,你要知道,你去偷地里种下的种子,那就是破坏生产啦,比一般的偷窃罪要加一等啦,你说还是不说?
朱祝交说,我说了吧,我就是偷的划子家的。这样吧,你不要管我们,由我来和划子交涉,我来赔偿他吧。
警察说,你这个人太搞笑了,你真不把我们警察当一回事了。
朱祝交说,其实,你说破坏生产也说得严重了点,我只是把他家的百合移栽到我们地头了,在他家地里是长,在我家地里也是长,只是我去移栽时没办手续,没有征得划子的同意,因为那时我还不认识他呀!现在我们认识了,再补办个手续吧!
警察说,你尽说废话,来来来,来签个字,我们好把你送到县里看守所去,让你去享几天福来。
朱祝交说,别别别,你说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只要不把我送看守所就是啦,我也不再蒙你们啦。
警察出来对划子说,你现在回去吧,后天来听结果。
划子就走了,那个警察和所长商量了一会,就做出了处罚朱祝交八千元钱的结论,给一千元钱划子,补偿他的损失,所里得七千元钱。
警察把处罚结论告诉朱祝交,朱祝交说,是不是我交了罚款就放我回家啦,不把我送看守所啦?
警察说,对对对,今天放你回去弄钱,明天上午十一点前你把钱送来,超过了时间,就捉你送到看守所去。
第二天,那个朱祝交还在九点之前就把钱送到了派出所,交了钱之后就说,等他秋天收获了百合,还给他们所里送几斤百合来尝尝。
第三天,划子来到了所里听结果。划子说,那个小偷呢?
警察说,我们还在前天就把那个小偷放走了。
划子说,我费了四十天工夫才找到这个小偷,你们怎么说放人就放人了,还有没有法制观念?
警察说,是你懂法还是我们懂法?他接受了处罚,送来了罚款,我们不放人还关着养他不成?
划子说,你们罚了他多少钱?
警察说,八千元钱。
划子说,来来来,把钱给我,我懒得和你们说。
警察就拿了一千元钱给划子,划子说,你不是说罚了八千元么,怎么就一千元钱,还有七千呢?
警察说,还有七千交给所里了。
划子说,哦,合着我破了四十天案,鞋子跑烂几双,生产丢到不搞,还损失了两分地百合,你就给我一千元打发叫花子。你们躺在这里不动手不动脚,只张一下嘴吧,就得了七千元钱,太黑了吧!
警察不耐烦地扬扬手说,你走吧,去问所长吧,他决定的。
划子回到家里,把事情前前后后说给我听,他是越说越气,我劝也不起作用。划子说,哪有这么办事的,我去报案,他们就说这案子破不了。我给他们破了案子,他们倒好,罚了钱就把人放了,不关他几天让他长点记性,罚了款,竟然将七千元据为己有,只用一千元钱打发我这个叫花子,这不是耍流氓吗?
我当时劝他说,算了算了,你又不是没和他们斗过,你斗得过他们吗?你的顽强已经证明了你的能力,派出所的行为只能说明他们枉顾实情胡乱处理,还能说明么子呢?
过了一天,划子又到我家里来了,他说,他回去想了一夜还是没想通,今天就要去派出所,他要去把派出所的牌子砸了。
我当时就说,这你就干不得了,你砸他的牌,他就会说你是在砸国家机器,你要是打他的人,他就说你是在袭警,轻则捉你判刑坐牢,重则当场击毙你,看你到哪儿说理去!
我这就把划子吓唬住了,他终于把这件事情画了个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