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品名称:仓皇辞庙日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17-01-15 20:53:00 字数:10441
我在二哥家里找到了一本汉语词典,急急忙忙在里面找“爬灰”这个词条,只见上面写道:“扒灰”一词源于民间,专指公公和儿媳偷情。公媳乱伦,扒灰,又称爬灰,扒灰文雅的说法是聚麀。母鹿的文雅的名字叫麀。聚是共的意思。说兽类没有人那些在性生活上的禁忌和伦理,没有社会原则的约束。认为兽类有乱伦的现象。
即使见了这个词条,我还是不能确定伏哥和划子老婆私通是不是爬灰,因为他们不是公媳关系,只是叔公媳关系,但是我可以肯定,他们的行为一定是乱伦。
扯这些概念有么子用呢?世人就认定一条道理,他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不能乱来,你如果乱来,那就是违背了世俗良序,那是要遭天谴的。
脑子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信步来到刘丁国公益堂地坪里,现在,屋场里的红白喜事都是在这里举办的。伏哥死了,要把他埋出去,这里自然成了人们聚堆的地方。
伏哥没有后人,划子又被捉走了,谁来主办这场丧事呢?划子上有两个哥哥,两个哥哥无志无能,自然是不能做为首的,这个担子自然落到了划子两个弟弟的身上了。
公益堂地坪里有几棵大樟树,樟树下已经聚集了各色的人,大大小小有好几十个,声音嘈嘈杂杂,主题却只有一个,那就是围绕划子杀死他叔叔这件事情。主题是主题,主题下面却有很多的分题,人们把这个主题揉碎了,掰开了,然后就一丛丛人捡着一个个分题来说话。
叶仔说:“你看这个划子,他的名字就起的不好,一个‘划’字由两个部分组成,左边一个“戈”字,右边一个“刀”字,它们都是可以杀人的凶器啊,起了这样一个名字,他能不杀人吗?”
江梓说:“你这样说太迷信了吧,一个人的言谈举止怎么和他的名字能够挂钩呢?你看那个张君,名字挺好的吧,君子比小人要高尚吧,雨五爹教我们读蒙学时,经常教导我们要做谦谦君子,结果如何呢?这个张君就是个杀人魔王,全国通缉,全国追捕。”
叶仔说:“你说的是有道理,我说的也有道理,我们这叫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要不我们请人评评理,看谁说的对。孤雁是省城里的大记者,我们就叫他评评理如何?”
江梓就对我说:“好呀,大记者,你就说说,我俩说的谁有理?”
我摆摆手说:“你们争论吧,谁争赢了谁就有理。”
我只能这样说,在老乡面前,我不好向着谁,我说话倘若是站边了,他就会记恨我一世年的。
叶仔说:“这个划子真的是太狼毒了,你可以打他。比喻说,打断他几根肋骨,打断他一只脚或者一只手,治他一个残疾,这样的结果别人都可以接受。现在,你一下手就把他打死了,而且是那么的残忍,打死了人还要戮尸还要虐尸,太不厚道了吧!”
江梓说:“这也怪不得划子啊,假如像你说的,划子不打死他叔叔,只治他一个残疾,那么结果将会如何?我觉得这个伏波今后就不再去逃难了,他会理直气壮地回到我们刘丁国屋里来做人,而且会时时寻衅滋事,向谁寻衅滋事呢?当然是向划子啊,划子今后还得清场吗?”
叶仔说:“照你的意思,那就是划子杀得好,杀得对?你是不是站在划子一边的,那天伏波回到刘丁国,是不是你告诉的划子?”
江梓说:“你这个叶仔,简直就是在胡说八道。我不是说划子杀他叔叔杀得好杀得对,我是说站在划子的立场上,他只能杀死他叔叔,而且只能是一击致命,不然就会后患无穷。”
叶仔说:“我们设想一下,假如他们二人是公平地对打,谁会打赢?”
江梓说:“那还用说,划子打不赢他叔叔的。你莫看他们二人都长得武高武大,伏波的力大是出了名的,而划子的力大却没有出名。你还记得吗,有一年,我们去大队部打米,那个机手正在修机器,他修好了机器,要把一个两百斤重的电机放到螺丝上去,电机上只有一个小圈圈可放进一个手指,要将电机挪到螺丝上,就要靠一个手指勾起那个电机,机手说,你们谁将电机放上去,优先谁打米,还不收加工费,我和你看了连连后退,伏波二话不说,走上去就像捡茅柴碎里一样提了上去。”
叶仔说:“这件事我当然是记得,要是换了我俩,那就只能两个人四脚四手叉开抬了,还会很费力的。你还记得那年在马塘大堤担堤吗?也是我们三个人,我们二人无论谁上土,总是上不赢,上不赢怎么办,那就只能少上一点,担起来就轻松。轮到这个伏波上土就不同了,他的时间总是充裕的,他把箢箕上得满满的,我们担起担子就感到很吃力很费累,他总是占我们的便宜。”
江梓说:“还有件事已经几十年了,我一直放在心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现在,伏波死了,我就想说出来。”
叶仔说:“你说啊,不说就会憋死你的。”
江梓看看叶仔,叶仔没有明显的反应,又看看门前塘里的水,水波也不大,再看看树上的叶子,叶子没有要落的迹象,最后将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看了看江梓的目光,他的老而呆滞的目光里,隐藏着一丝真诚,也隐藏着一丝忧郁。
我说:“你是不是不想我听到啊,要不我走吧!”
江梓说:“不是,不是,你要是不做听众,我说起来也是无味的。”
叶仔说:“那你还啰嗦么子,说呀!”
江梓说:“是这样的,早就有人说这个伏波给我们二人戴了绿帽子。”
叶仔说:“我只听说他给你戴了绿帽子,没人说给我戴了绿帽子啊!你怎么把我扯进来了,你不能无凭无证地把我扯进来!你要知道,这关乎一个男子汉的尊严。一个男人,自己的老婆和人私通了,这个男人还有尊严吗,你把我扯进来了,我还有尊严吗?”
江梓说:“你就捏住鼻子哄自己吧,你还说他没给你戴绿帽子,其实,你是最早戴绿帽子的人,在我之前。”
叶仔疑惑地说:“不会吧,你是哪里听来的,是不是你在造谣啊?”
江梓说:“我还要听来吗,我亲眼看见不行呀?有一年中耕除草,我和伏波还有你老婆,三个人在佘冲来禾,一人一块田。做了个把时辰的样子,你老婆把棍子一丢,就到山上去了。你老婆前脚走,伏波后脚就跟去了,表面上看,他们就是去解手的,怎么老是在树林里不出来呢?我在田里就是想不通,跑到山上去寻他们,一到树林里就看见他们二人光着身子黏在一起,你以为那是办家家吗?”
叶仔说:“是真的吗,我问过我家婆娘,她说她对我是忠贞不二的,从没和其他男人有过不清不楚的关系。”
江梓说:“你真是蠢到家了,你问你婆娘干不干净,难道她会说自己不干净,她会把自己和伏波的关系说出来,你蠢她不蠢啊!”
江梓这样一说,叶仔就懊丧极了,他半晌半晌不说话,低着头看着地上,手里拿着一根草碎里,手指捏着草碎里打团转。他这种态度就是默认了江梓说的事实,那就是这个伏波的确给他二人戴过绿帽子。
叶仔停了一会就转过头来问我,他说:“孤雁你说说看,我们应该怎么办?划子已经杀了他叔叔,还戮了他叔叔尸体,我和江梓是不是也应该再去戮一次尸体?”
还没等我回答,江梓就抢在我前面说:“你讲鬼话啊,他活着的时候,你要讲熬那是真熬,他死了你去戮尸,那是么子熬处,别人还会说你变态。”
叶仔说:“我也是不服气啊!其实,我和划子的心情是相通的,划子也是不服气啊!老婆不管多丑多俊,那都是自己的老婆。别的男人是不能染指的,你染指了别人的老婆,别人是一定要寻仇报恨的,他去寻仇报恨并不是有多么的爱自己的女人,而是别人侵犯了他的利益,耕了他家的田。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老婆给自己戴了绿帽子吗?我当然是知道的,我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自己安慰自己,日子才过得有滋有味,不然的话,我死都死不赢。我为么子没像划子一样去消灭他叔叔呢,我是力气太小了啊,打他不过啊!我要是起心去消灭他,还未等我动手,他就会把我消灭的!”
江梓说:“其实我也是一样的,我那时总想着要和你联手把这个祸害给灭了,我就是怀疑我们二人联手都不是他的对手。你看我们三人小时候打耍架还打少了吗?我们二人打他一人,从没打赢过一次,而且总是输的很惨。”
叶仔说:“划子比我们小了十四五岁,却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你知道为么子吗?他读的书比我们多,他读过《孙子兵法》,知道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划子知道,即使他也是块头大力气大,但是和他叔叔比起来,还是站在劣势一边,为么子他能做到一击致命呢?那就是他运用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道理。所以,伏波的强势就变做了劣势,身死尸戮。划子的劣势就变做了强势,一击致命!”
我渐渐地听出了门道,确定了几个事实。第一个事实是叶仔和江梓二人都承认了自己的老婆和伏波私通;第二个事实是他们二人也早就想杀死伏波出气,只是由于自己的力气斗不过伏波才没动手;第三个事实是他们二人都在庆幸划子杀死了他叔叔这件事,因为划子也间接地为他二人出了一口气。
我即使明白了这三个事实也不能和他们扯穿,叶仔和江梓都比我大十三四岁,而且还是我的叔辈。再说,在乡村里谈人说事,一般不要去表明自己的观点,只带着耳朵听,不要用嘴巴去说。
叶仔说:“我比你还好一点啊,你们家的小儿子,别人都说和伏波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看这个伏波还把种子播撒到你家地里去了,他还想在你家地里收获丰收的果实呢!”
江梓说:“我家那个小儿子不是死了吗,天报应啊!”
叶仔说:“我这样说的直白,你是不是脸上挂不住,是不是很不好意思,你的内心是不是在突突地跳?”
江梓说:“你说的没错,只不过我也还算平静,你看我们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伏波满打满算今年六十岁,我俩比他大二岁,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都做爷爷了,我们的女人都做奶奶了。过去的事又还绕不过去,你刚才是说我,其实,这个伏波在你家一亩三分地里也是撒播了种子的,你家那个二女儿不就是他的种么?”
江梓这样一点破,叶仔的脸上也就挂不住了,一会儿酱紫,一会儿猪肝,一会儿乌黑,他不想反驳,也无力反驳。
我说:“我们还是说点别的吧,死者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是要活下去,不愉快的话题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吧!”
叶仔说:“也是。这个伏波除了花一点,其余地方都是好的,我总记得我们小时候去山上弄柴,挑不动了,他总是要帮我们挑一程,斫不满箢箕,他总是要帮我们斫两手,你能说他是个坏人么?”
江梓说:“也是啊,那年我们去完小读书,在路上,汤福堤、盛福彭和增福李三个屋场的一群伢子挡住我们要打,就是这个伏波挺身而出,一个人打倒五六人,把我们解围了,以后再经过这些地方,就没人敢欺侮我们了。”
叶仔和江梓就这样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他们的思维从伏波的“恶”中跳到了伏波的“善”,将他从一头野兽还原于人,我感觉到他们的思维正常了,就离开了这一丛人。
伏波有两个姐姐,大姐叫瑞姑娘,七十二三岁的样子;二姐叫诗姑娘,六十四五岁的样子。自己的弟弟被自己的侄子杀死了,心情是挺复杂的,就是连哭都不知道要说么子说辞。
这时候,瑞姑娘诗姑娘带着一群孙儿辈围坐在一棵树下,我和两个姑娘打过招呼后,也坐到了他们一群之间。
瑞姑娘说:“这个划子化毛鬼里也是太狼毒了,他是你的亲叔叔啊,他是你老爷的弟弟啊,他是民大爹的小儿子啊,你就这么下死手打死他;打死了他不说,还要作践他,不把他当人。你们家儿细女小的时候,他一个做叔爹的也没有站开,也是尽着自己的所能在帮你们。你家的儿女,他也是当着自己的孙儿一样看待的,你怎么就下得这样的毒手呢?你不要良心啊!”
诗姑娘说:“我一想起过去就要流眼泪,我一想起饥饿时代冇饭吃就要哭。那时候,我还在家里做女,天天带着伏弟去挖野菜,伏弟食量大,吃得多,他经常是在山上一边挖就一边自己生吃了。我怀疑他不是个人,那些野菜野草怎么就可以生吃呢,那与一条牛有么子区别啊!其实,那是饿成了这样啊。一个人要是饿过度了,什么都可以吃的,泥巴可以吃,棉花可以吃,树皮可以吃,这些东西,我吃过,伏弟也吃过,多么可怜啊!”
我这时候插话了,我说:“两个姑娘我们好久不见面了,想不到今天见面是在这样一个场景中。我就想问问,对于这件事情,你们是一个怎样的态度?我可以设想,假如伏哥有后人,他的后人是会去告状申冤的。自古以来,杀人者偿命。现在的问题是,伏哥没有后人,他最亲的人现在就剩下你们这两个姐姐了,你们会不会去替他鸣冤叫屈去告状,一定要将这个划子判处死刑?”
瑞姑娘说:“我心里不服啊,我心里憋屈啊!”
诗姑娘说:“孤雁你是个有见识的人,走南闯北,这件事情你怎么看?划子说他老婆和我老弟私通,他有证据么?他在何时何地捉到了他们私通?俗话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他没有任何证据,他只是怀疑,只是猜测,可是,怀疑和猜测未必就是事实。好,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私通是事实,那也是你情我愿的,我的老弟也罪不至死呀,你为么子不惩罚自己的老婆,单单惩罚自己的叔叔,这公平吗?”
诗姑娘是读了一点书的人,她的几个子女也都读了大学,说起话来,逻辑性很强,理性十足。
我说:“我知道两个姑娘心里不服气,心里憋屈,我就是想知道你们的态度。你们去不去告状,是不是要将划子告死为止?”
瑞姑娘说:“不知道啊,我们真的不知道啊!左想不是,右想也不是。有一条可以肯定,只要我们姐妹坐到法院里不停地告状,这个划子必死无疑。这个案子的案情是这样的明白,结果是这样的凶险残暴,莫说是放在现在,就是在过去任何一个朝代,划子也是要偿命的!可是,我们能去告吗?老弟是手心,侄子是手背,都是肉啊,都连在一起啊!好多人劝我们姐妹,叫我们算了,说死了一个,不能再死一个了,要救活人。就没有人劝我们姐妹去告状的,也没人像你一样来问我们态度的,他们众口一词,那就是不去告状!”
诗姑娘说:“孤雁你说说看,我们姐妹如果不去告状,法院将会怎么判决划子,是死刑还是死缓,或者是无期徒刑?”
我说:“这不好说啊,这个法律也是一条橡皮筋,它是有弹性的。划子怎么判决,这取决于这么一些条件:一是被害人这边有不有人告状;二是加害人那边都有什么证据;三是我们刘丁国屋场里人是个么子态度。比如吧,加害人这边会不会去搞么子联保书之类的事情,要是民意站在加害人这边,判决就会往加害人这边倾斜;最后就看加害人这边找不找人,他们如果去找么子有权的法官,那也是会影响判决的。所以,这件事情也是不好说的。”
诗姑娘有两儿两女,孙子外孙五六个,她的大儿子叫虎儿,在深圳是个不小的地产商,有点钱。虎儿这两天正好在老家歇假,舅爷死于非命,他就跟着过来了。他带来了两万元钱,一万元送礼,作为舅爷的安葬费,另一万元专门买炮仗,礼送舅爷入土为安。
石颐那边是个大家族,伏哥被杀死在他家里,许多人就撺掇石颐来丧家索要赔偿费。他们说,快去吧,快去吧,伏波的外甥是个有钱老板,叫他放点血再走!
石颐这时候也是拿不定主意,他不知道这件事情到底应该怎样索赔,是自己向加害人那边索赔,还是被害人那边向自己索赔,这是事情的两面。就像小时候读的金银盾一样,最后他还是拿定了主意,那就是向加害人索赔,他没有提出标的,只说是要赔偿。
石颐这样做明显就占了上风,那面金银盾就只有一面了,另一面就被掩盖起来了,世人现在就只知道死者杀在他家里,弄坏了他刚刚装修的家,必须要赔偿;世人就不会想到,死者被杀死在他家里,他是负有责任的,他必须赔偿死者。
石颐向加害者一方提出赔偿责任的方式是渐进的,也不很激烈。但是,在丧家这方,他们是人人个个心头上蒙上了一层阴影。
诗姑娘对虎儿说:“你走吧,不要呆在这里了。我知道你的心是好的,你是想把舅爷送上山。可是,你能呆下去吗?那家人正在要钱,他们名义上是找划子的两个弟弟,实际上是冲着你的钱袋子来的。他们不知道你赚了多少钱,以为你在深圳开银行,以为你在印钞票,你走了,他们就没指望了!”
虎儿说:“老娘我听你的,其实,我走不走无所谓的,他们没道理向我要钱,未必他们就穷疯了。我就是担心你的身体,舅爷这一走,你和姨娘伤心欲绝,挺的过去吗?”
诗姑娘说:“莫管我,快走,快走!”
虎儿就走了,走的时候还特意和我打了一个招呼。
我站起来,送了虎儿一程,回来的时候,我就坐到一群妇女中间去了。我想听一听,这群村姑村妇在说么子。
叶仔的老婆徐思明说:“这个伏波好可怜啊,做了一世年的单身公,临到死了,也是无后,没人为他做孝子,没人为他抱神主牌。”
江梓的老婆刘妖妖说:“这个伏老倌也真是可怜,热了没人给他扇扇,冷了没人给他热被窝,饿了没人给他做饭吃,渴了没人给他烧茶喝,没人劝他菜,没人敬他酒,就是想说话也不知道和谁去说。”
柳阿婆这时候开口了,她说:“徐阿婆刘阿婆你们都应该五六十岁了吧,比我小不了多少吧,你们也是儿孙满地的人。说话要注意一点,可怜一个人要在心里,不要拿到面子上来,让别人误会了你们。再说,这个伏老倌他未必就可怜,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啊,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一个人穿暖了全家不冷,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附和着说“是是”。
徐思明不服气,她说:“柳阿婆你这样说话,显得阴阳怪气的。我多大了刘丁国屋场里人谁不知道呀,还要你来宣,我儿孙满地也是大家知道的,难道我老了就不能说话了?一个人要常怀怜悯之心,常怀怜悯之心的人才是一个善良的人,你大概是不想做善良之人吧?”
刘妖妖说:“就是的,就是的,我和徐阿婆想的一模一样。”
柳阿婆说:“你们二人当然是一样的啦,伏老倌死了,你们二人当然伤心啦,当然可怜呀,你们还应该去哭一场的。”
徐思明说:“柳阿婆你说话还是阴阳怪气的,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是不是还在怀疑我和刘妖妖,你有把柄吗?要是没有,那就是胡说八道,就是胡思乱想,就是疯子!”
柳阿婆说:“真是不打自招啊,还要我说吗?现在,伏老倌死了,死无对证了,你要不要我去把伏老倌扶起来问他一声?”
她们这样的对话,坐在一边的村姑是听不懂的。因为发生故事的年代,她们还没出生,所以听这些老女人的话犹听天书。
坐在一边的范阿婆说:“依我看你们就不要说这样的话题了,儿女大了,孙子都满地跑了,再说过去的事情有意思吗?再说,人走一世年路,谁不崴脚?人年轻的时候发生一点故事是很正常的,发生了就发生了,就让它过去吧!如果还要拿来说事,那就是觉得自己还是年轻人,还没有花够,还想花一下,像话吗?”
范阿婆的话很有分量,她这一说,那三个人就不争论了。
有一个叫小青的姑娘说:“你们听说了吗,石颐家在找划子的两个弟弟要赔偿,数目是八万元。”
一个叫诗雨的姑娘说:“我听说了这事,这稀奇吗?”
还一个叫思思女孩子说:“这很稀奇啊,这叫么子呀?用我们这里的话说叫做倒攀甑。”
小青说:“思思你么子意思啊,是不是说石颐不该去要钱的?”
诗雨说:“她的意思还不是这样的,她是在说,石颐应该赔偿伏叔家的,因为伏叔就死在他家里。”
小青说:“伏叔有家吗,他就是一个人呀!即使石颐家作出赔偿,谁来领钱呀?”
徐思明说:“只要有钱领,还怕没人去。”
柳阿婆说:“是啊,我听说一个贪官遇到车祸了,一下子就跑来四个女人争遗产,都说自己是死者的老婆,都说自己给死者留了后。”
刘妖妖说:“柳阿婆你又在打狗骂鸡婆啊!”
徐思明说:“其实你们都没听懂我的话,这个伏老倌今年已经结婚了,只不过他结婚才一个多月,他的老婆你们也都熟悉,就是对门时筢子的未亡人。”
徐思明这样一说,坐在那里的村姑村妇一个个张开嘴“啊”了一声,因为在整个刘丁国屋场,没几个人知道这件事情。
刘丁国屋场人都知道时筢子。这个时筢子比伏波大一岁,本人已经死了三年。时筢子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他的家安在城里,只是他们很少来刘丁国老屋,没几个人认得他的儿女。
伏哥有老婆有孩子这件事,不但是让刘丁国的村姑村妇惊讶,就是我也感到惊讶。由于这个事实,划子杀叔这件事情就需要重新审视。
时筢子的未亡人叫于阿婆,伏波和她结婚的时候,因为伏波一直处在被追杀之中,也就没有大张旗鼓,伏波这边的亲人和亲戚没一人去做客,大多数人也不知道这件事情。
正当人们说这件事的时候,于阿婆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来了,他们就站在一棵樟树下。
地坪里的人全把眼光投向他们,把他们弄得很尴尬。
最不好意思的还是于阿婆,她这时候真是死的心事都有了。自己为么子要嫁给这个伏老倌呢?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克夫的命,已经结过三次婚了。第一次结婚只有二年,老公就出车祸死了,留下了一个儿子;第二次结婚,虽然和老公一起过了二十几年,留下了一男一女,毕竟没有白头偕老啊!这第三次结婚太不像话了,和新老公只过了一个多月,新老公就被人不明不白杀死了!
于阿婆好像变得不认识这个刘丁国屋场似的,她感觉到这个屋场里的人不承认她和伏老倌的婚姻,换句话说,他们承认她是时筢子的老婆,不承认她是伏老倌的老婆,其实,她最想做的还是伏老倌的老婆,这就是她尴尬的由来。
按说,伏波死了,伏波的丧事完全应该由于阿婆来操办,于阿婆应该是整个事件的主人。可是,划子的两个弟弟连没把她放在眼睛角里,只是在第二天早上通知了她,叫她来一趟,见最后一面。
于阿婆来了,在茆金山停尸房里见到了死去的老公,她竟然哭不出来,伤心的泪水只往心头流。于阿婆对伏老倌并不陌生,但是对于伏老倌的家人却是感到陌生的。她不是不想哭出声来,她就是害怕哭的时候不知道说辞,我说么子内容呢?这就是她的难处。
在老公的尸身边陪着坐了一个多小时,于阿婆就带着一双儿女出来了,她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歇脚,进划子的家门吧,那是杀她老公的仇家;进划子老娘的家门吧,那是加害人的老娘,也算是仇家;进时筢子兄弟的家吧,那里与自己毫无关系了,而且因为自己再嫁,时筢子一家老老少少已经把她当仇人看了,还好意思去吗?
没办法,于阿婆只好带着一双儿女来到樟树下。
于阿婆觉得这个世界颠倒了,白天不是白天了,男人不是男人了,樟树成了杉树,小鸟成了大鹏。
没有人来搭理她,没有人来向她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被害人在哪里被害的,加害人是如何加害的。没有人来向她讲述丧事要如何办,停尸几天,谁来唱戏,谁来做道场,谁来做文案,成服有多少桌客,办事有多少桌客,都请了谁做客。
于阿婆原本是一个主人,死者的一切大小事情都应该由她做主的。现在她不但做不了主人,甚至连主客都做不了,她和她的儿女只能做很次要的客人,在划子两个弟弟的眼里,他们来与不来都没关系。
这一切,都源于伏波家族对于他们婚姻没有彻底的承认,尽管他们的婚姻得到了国家的认可法律的认可,伏波的家族却是没有认可,为么子是这么一种情况呢?首先,他们结婚没有请客,伏波家族的人没一人去做客了。其次,伏波家族认为伏波一直是个被追杀的人,不适宜结婚。其三,无论是男方还是女方,他们都是第三婚,无法引起别人的重视。说起他们的婚姻,刘丁国屋场的人,凡知情者无不是淡淡地说,“哦,他们又结婚了”!
关于伏波的情况,于阿婆并不是不知道,她知道伏波是个花痴,而且是个采花老手,知道他“恶名昭著”。于阿婆也知道嫁给他很危险,知道这个伏老倌一直处在被追杀之中。她为么子还要奋不顾身嫁给他呢,为么子还要追求这第三次婚姻呢?
这真是一件说不清场的事情,世上的男女千千万万,每个人的情况都有自己的独特版本。有的女人还在二十几岁的时候就死了男人,她一直过着寡居生活,带大丈夫的孩子,直到死也不朝住另一个男人。有的女人不同,她一生都在嫁人,从十七八岁嫁到七十几岁,永不知足,这大概就是她们的荷尔蒙不同罢了。用刘丁国屋场里人一句很土的话来说,这样的女人就是一块贱茶叶,是她们的茶叶发贱。
于阿婆既然知道再嫁给伏波是件很危险的事情,为么子还要飞蛾扑火呢,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她看中了伏波的夜间工夫,她那时候肯定这样想:花痴自有花痴的妙处,采花贼自有采花贼的特长,嫁给了这样的男人,自己就可以获得最大的满足,涉一涉危险又怎么啦?
于阿婆没有算自己年龄的,嫁给伏波的这一年,她已经五十三岁了,伏波也六十岁了,还能蹦跶几年?
说一千道一万,于阿婆现在陷于尴尬之地,那是活该!刘丁国屋场里人没谁去同情她,他们看见她视同无物一样。
于阿婆不服气啊,她也憋屈啊!
一个叫三华的青年伢子在地坪里扫地,于阿婆指着他说,来来来,把这里扫一下,你扫地要扫干净一点,手要用力,拿着扫帚轻飘飘的,一看就知道你没用力,是不是没吃饭呀?
三华哼都没哼一声,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就当作于阿婆没说话没吩咐一样,或者干脆把她的话当作夜壶叫了。
于阿婆见没有收效,转过身来就指着那个叫小青的女子说:“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混在妇女堆里做么子,还不动手把凳子摆一摆,客人来了像个样子。女孩子做姑娘时要学会勤快,不要和那些鸡婆们堆一起叽叽喳喳,不然就嫁不出去的。”
小青问柳阿婆:“她是说我吗,她是谁啊?”
柳阿婆看着一脸惶惑的小青说:“对呀,就是说你呀,你只当夜壶叫就是啦!你不认得她呀,她就是时筢子的老婆。”
小青说:“时筢子的老婆怎么管事管到这里来了?”
柳阿婆说:“听说她已经做了一个多月伏老倌老婆了,不再是时筢子老婆了,这才到这里来管事的。”
小青说:“这也不对呀,她应该去停尸房守尸体的呀,她应该去哭呀。结婚才一个多月,老公就被人杀死了,还不惨呀!”
柳阿婆说:“她哭么子呀,哭的时候说么子呀,被窝还没睡热和,饭锅还没揭盖,老公还没量尺,屋里还没留下影子,人就没了。不过,对她来说,这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她又可以找新老公呀!
叶仔老婆徐思明这时候插话了,她说,找鬼啊,又不是找郎猪。你看这个伏老倌多好,又不知道珍惜,你把他锁在家里不让他出来不就没这回事了吗!“
于阿婆听到她们对话了,她就骂了起来说:“老子戳你妈妈啊,嚼蛆呀!伏老倌这么好,你当时做么子去了,你怎么不把他锁在家里,怎么不把他系在裤腰带上,他在你地里播了种子,还不是你的呀!”
徐思明接话说:“你这个于阿婆不知好歹,我这么说也是为你好,你要是胡乱嚼蛆,我就叫我家里老公打死你的,正好和伏老倌一眼埋了,丧事一块办了,你信不信?”
于阿婆说:“我还怕你这个老骚货不成,老子连街上的糙子都不怕的,你一个老骚货算老几!”
徐思明说:“你又不晓得怕丑的,还一口一个街上,你不就是在街上扫街吗,一身喷臭的,还跑来显摆!”
听到她们叫骂,瑞姑娘几个人就来劝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