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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作品名称:仓皇辞庙日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17-01-15 13:50:21      字数:10438

  这天早上,我还在五点钟就醒过来了。
  我不愿意起来,赖在床上,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心跳是平稳的,呼吸也是平稳的,这都说明,我很是正常,并不是从噩梦中吓醒的,也不是外界的声音影响了我,我这完全是睡到自然醒。
  我听到了扫街的声音,听到了窗外的鸟叫,有人开始在街上遛狗了。我想象得到,那毛茸茸的宠物戴着一个银项圈在街上蹦蹦跳跳的走着,时不时发出“汪汪”的叫声。
  就在这时,我的电话突然叫了起来,声音是那么的尖刻,那么的刺耳,而且一声比一声急迫。我拿起手机一看,是大侄子澈儿打来的。我接通电话刚刚“喂”了一声,澈儿就说,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伏叔被他的侄儿划子杀了。
  我拿着电话怔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忙问他消息确凿么;澈儿说,他就在老家,已经看到了伏叔的尸体。
  还有么子值得怀疑的呢?我揉着眼睛想了想,这很合乎逻辑,冥冥中就是一件应该发生的事情。近了说,这件事情已经十年了;远了说,这件事情已经二十年了。
  澈儿说:“叔你还犹豫么子,赶快回来呀!”
  我把电话关上,从床上跳了下来,拿了洗漱用具和几件换洗衣服,开着一辆捷达车就往老家赶去。
  这一天是星期六,我用不着向杂志社请假。转念一想,这也许是一件重大的事件,很有探寻和报道的价值,即使是上班时间,只要向总编说明来龙去脉,他是会批准的。
  从省城到老家有一百二十公里路,我从出城开到家里,一起花费了整整两个小时,这样的速度不算慢。
  澈儿所说的伏叔名叫伏波,他比我大十多岁,三十几年前,当我们还在同一口井里喝水的时候,两个人的交情就很不错,我也一直叫他伏哥;就是后来,我们成为了两个世界的人,也有偶然见面的机会,我还是叫他伏哥。
  我把车停在大地坪,刚一下车就碰到了阔生。阔生对我微微一笑,然后说,你是为伏哥的事情来的吗?
  我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他的判断。
  阔生说:“这个划子太狼毒了,下手太狠了,这个伏哥太惨了,惨不忍睹啊,惨不忍睹啊!”
  阔生读了高中,就把“惨不忍睹”当口语说了。
  我问阔生是如何的惨不忍睹,阔生说,伏哥的脖颈上被捅了三锉,有两锉捅进去四五寸深,还有一锉是贯通锉,从后脖颈直贯前脖颈。伏哥的脖颈上就留下了三个窟窿,一身的血就是从这三个窟窿里流尽的。我们见到他时,他倒在血泊里,血浸着他的脑壳,乌黑的血,酽坨坨里的血。
  阔生说:“你是从我们刘丁国屋里出去的人,自然是看见过老家杀猪的,你看看那猪是多么的惨。几个人把它搬到屠凳上,就有一个人拿着一把典锋一刀捅进猪舱,也是从猪的脖颈上捅进去的,那里留下一个茶盅大的口,猪血就是从这个口子里流尽的,猪血流尽了,猪就死了;人血流尽了,人也就自然死了。”
  阔生说:“昨晚上,我去现场看时,看到伏哥倒在地上,你猜我想到了么子?我就想到伏哥不是一个人了,他就是一头猪,他脖颈上的三个窟窿还在冒着气泡泡,那些气泡泡很大一个个,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着七彩光芒,空气一震动就破灭一个,破灭了一个又冒出另一个,这与屠凳上的死猪有么子两样啊!”
  阔生的描述是逼真的,也是很恐怖的,我听了以后,心脏打鼓一样蹦蹦地跳,我甚至怀疑我的心脏就要跳出口了。
  阔生说:“残忍啊,残忍啊,太残忍了!我再给你说说吧,最残忍的还不是那脖颈上的三锉,而是伏哥的下体。伏哥被三锉捅死后,划子将他叔叔的裤子褪下,然后又用这把锉在他叔叔的腹股沟连捅了九锉,这就是戮尸啊!不不不,这比戮尸还要严重啊!你只想,古代人为了惩罚死者生前的罪孽,也只是将死者从坟眼里挖出来,开棺示众。他这不同,他是在杀戮死尸。”
  阔生的叙述简直让我惊呆了,这该是多大的仇恨啊!一个侄子,杀死了自己的亲叔叔,然后,褪下他的裤子,再在他叔叔尸身的下体上连捅九锉,这种仇恨超过了杀父之仇啊!
  阔生说:“我们去看时,伏哥的尸体倒在地上,他脖颈上的三个窟窿不再流血了,血已经流干了,只冒着气泡泡。他的下体没穿裤子,腹股沟那一带,戳得稀烂,那一筒芋杆子被戳烂了,那两个蛋也被戳烂了。芋杆子成了一截烂草,蛋成了破咸鸭蛋。这个划子肯定是一边戳一边说:‘都是这贱物东西惹的祸,没有这贱物东西该多好啊!’”
  阔生的叙述和描述都完了,轮到我说话了。我说:“这个伏哥怎么就回老家了呢?这个划子又怎么发现了他呢?”
  阔生说:“这就说来话长了。要说,也是这伏哥该死。昨天上午,伏哥就来了,他从后墈上溜下来,来到了住在后墈边的石颐家里。过去,这个伏哥和石颐的交情很好,石颐看见老朋友来了,就找来了几个人陪着伏哥玩牌。上午玩了半午,下午玩了一午。吃了中饭又吃晚饭,晚饭后,石颐就劝伏哥快走,他说,你快回去吧,要让划子知道你在我这里,那就真的是不得了。伏哥当时回答说,不会吧,划子不会知道吧!”
  伏哥不肯走,石颐又不好轰他,于是,几个玩牌的人又陪着他开起了夜战。他们是玩的骨牌,五角钱一墩,赌局不是很大,无奈这伏哥很久没玩牌了,一见着牌就手痒痒了。
  其实,划子还在中午就知道他叔叔回到了刘丁国老屋,这时候,他还没下最后决心去杀死他叔叔。原因之一是他叔叔在石颐的家里,他不好动手;原因之二是在白天,他和他叔叔的块头力气方面不相上下,要杀死他叔叔也把握不大。所以,中饭碗一放,划子就还是办田去了,他没有歇中,怕自己忍不住气。在田里劳累了一个下午,他就想了一个下午,左想想不通,右想想不通,便气嘟嘟回来了。
  划子回到家里后,又去石颐家门口侦察了一番,发现他叔叔竟然还没走,还在石颐家里玩牌,他就很生气了。
  划子一边回家一边说:“太嚣张了,太嚣张了!他竟然无视我的存在,他竟然还到刘丁国屋场里来耀武扬威,这还了得!”
  这个时候的划子就下定了决心要杀死他叔叔,他回到家里洗了一个澡,休息了半个小时,然后拿着一把三分锉磨得锋利无比。吃过晚饭后,天已经完全黑了,划子又来到石颐家门口侦察一番,听见里面的骨牌又响起来了,他还看见他叔叔正对着窗户坐着,这是他要猎杀的理想位置,一开门就可以一击致命。
  划子家里只有划子和他的三女儿在家,他回到家里,拿了一把三分锉一截株树木棒一把钳子,来到石颐家门口,首先用钳子剪断石颐家门口的电线。
  电线一剪断,家里面就漆黑了。石颐出得门外一看,别人家里都还亮着灯,就判断不是停电。他说:“没停电呀,是不是我们家烧保险了?”正这样自言自语说着,划子就摸进屋了,这时候的屋里还是有微弱光亮的,因为别人家的电亮从窗棂里透光进来。谁也没看清进屋的人就是划子,更没看清他手里的家伙。划子进屋了,他举起株树棒棒一棒将他叔叔的打倒在地,然后一脚踏过去,一锉就捅进了他叔叔的脖颈。这一锉又狠又准,贯通锉也就是这一锉,伏哥来不及哼一声就一命呜呼了。划子手握锉把摇了摇,他把创口扩大,然后将锉拔了出来,又在他叔叔的脖颈上连捅两锉;再然后就扒下他叔叔裤子,在他叔叔的下体上乱戮一气。
  划子杀了他叔叔就回家去,一边走一边说:“太嚣张了,太嚣张了,他不把我放在眼睛角里,他无视我的存在,这还了得!”
  回到家里,划子就对女儿说:“三妹,我已经把那个畜生杀了,今后,爸爸就不能养你爱你了,反正你也大了,好自为之吧!”
  那个叫三妹的女儿怔在那里不动,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不知道是应该同情自己的爸爸,还是应该同情自己的叔爹。
  划子拨通110报了警,说自己杀死了叔叔,叫警察来将他捉去。划子对警察说:“你们来吧,我就坐在家里等你们,我的家就在刘丁国屋场的最北头,大门是打开的,屋里灯火通明,你们一来就会找到的。”
  只有半个小时,警察就来了。他们按图索骥,毫不费力就找到了划子的家,然后就把划子铐上了。经过他二哥家门口时,划子对警察说:“我老娘就住在这里,她都八十岁了,我不能为老人送终,让我进去磕一个头吧!”
  警察想,这个杀人犯是自己报的案,他不会逃跑的,就让划子进屋了。划子进屋,跪在耳聋造听的老母亲前面说:“娘,儿子不孝,不能为您老人家送终了,儿子这就给您老人家磕三个头,做最后的诀别。”他老娘也是糊里糊涂,看着跪在眼前的儿子,不知道哪里刮风,哪里下雨,然后眼睁睁看着警察将她儿子带走。
  听完了阔生所有的叙述,对于伏哥的死,我基本上有了一个很明确的概念,事情是那么直白,情节是那么简单,但是,掩盖在里面的缘由却是很深远的。就是阔生的叙述,我也看不到他的立场,到底是同情划子还是同情伏哥?或者是同情谁多一点谁少一点?我一时找不到答案。
  我来到了石颐的家里。
  自从刘丁国大屋场解体以后,石颐就在他老家原址上做起了自己的房子,这幢房子就在后墈下。
  石颐一看见我来了,他就走拢来说:“你看看,你看看,我这房子还怎么住人?刚刚装修完,做房子花了四五万,今年是重新装修,又花了四五万,才住进来没几天,划子就把他叔叔杀死在这里。这个划子冇一腩用,他怎么不在外面杀死他叔叔,他怎么不在他自己家里杀死他叔叔,他为么子要在我家里杀死他叔叔?”
  我说:“石颐哥,你不觉得你提出的问题很幼稚吗?”
  石颐想了想说:“是啊,是很幼稚啊!可是,我只能这样提问,不然的话,我就只能自己扇自己的嘴巴。”
  我就觉得石颐这话很有意思,问他为么子这样说。
  石颐说:“你也是个大记者,是个聪明人,你就用脚指头想想,我和伏哥要不是从小时候就交的好,他会到我屋里来么?我和伏哥要不是从小时候就交的好,我能留他吃了中饭又吃晚饭么?我和伏哥要不是从小时候就交的好,他能在我家里玩了一天还要玩夜里么?这都源于我和伏哥从小交的好。”
  石颐说:“我有错吗,我和伏哥从小时候起就交的好是错了吗?人谁没几个朋友,更何况伏哥还是个仗义的人。他块头大,力气大,他想和我交好我也不能拒绝他呀,我要是拒绝了他,那我还不是自己讨打?我小时候长得一块柴一样,他还不打死我?”
  石颐说:“现在好了,我和伏哥由于交的好,我就留了他吃饭打牌,划子就把他叔叔杀死在我家里,这就是老天对我的报应。老天告诉我:你做人不要太善良了,太善良了就有人欺侮你,人善易欺,马善易骑。你划子有么子了不起的,你早做么子去了,你叔叔搞了你老婆,搞了就搞了,拔了萝卜还有一个眼在,你就非得把你叔叔杀死。你叔叔搞你老婆又不是一天两天,你死腩一截,两家人住得一尿远,你看不见,你闻不着,你就不知道要管住你老婆,非得等事情露头了,你就杀了你叔叔解恨,有你这样的男人吗!”
  石颐的老婆这年得了乳腺癌,治疗结束才一个多月,这时候看起来气色好多了。她也掺和着进来说:“就是啊,我们家就是背时啊,这样的一个新家,这样的一幢新房子,划子就把他叔叔杀死在这里,好像我们家新装修一幢房子是专门为着他杀他叔叔做准备的。我们容易吗?两婆老做死做活做了一世年,就让划子一瓢舀干净了。”
  石颐老婆说:“你是不知道这当时的场景啊,这和当年跑了日本兵一样的凄惨。伏哥就倒在血泊里,血流了一地,满房子都是,乌黑乌黑的。我长这么大从没看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也从未看见过这样的死人,脖颈里几个窟窿大眼,汩汩地流着血,然后就嘟着泡泡。他的下体那还叫做下体吗?男人最尊严的东西都看不见了,芋杆不是芋杆了,它成了一把茅草;蛋也不是蛋了,它成了肉杂碎,全都是血糊糊的,有些碎肉还飞到了天花板上粘着。”
  石颐夫妻的叙述又让我更加加深了对事件的认知,他们不是增加了情节,而是更加渲染了恐怖程度。
  石颐说:“你是不知道啊,我那天一边招待伏哥,一边就心里吓得蹦蹦跳。我生怕那个划子知道,我生怕那个划子要来寻他叔叔报仇。我总是一边打牌一边竖着耳朵听外边,看有不有人走动。就是吃饭的时候,我也是一边吃饭一边看着门外面,生怕这时候划子闯了进来。伏哥在这里呆了多久,我就提心吊胆了多久。我心里老是默默地祈求上苍保佑,保佑划子不发现他叔叔,保佑他们叔侄不在我屋里发生事端。这个老天爷不开眼啊,我这么虔诚,一点也不管用,划子还是发现了他叔叔,划子还是来杀了他叔叔!”
  石颐说:“我也是个芋头啊。那天晚上,划子剪断了电线,我没意识到马上就要出事,只想到这就是个意外,别人家都有电,为么子独独我家里没电了。我出来看时,仿佛觉得一个影子进屋了,我还以为是个鬼影子,我还以为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我没意识到这个影子就是划子;不光是我没意识到,就是屋里的其它三人谁也没意识到啊,只一个瞬间,前后不过一分钟的样子,划子就弄死了他叔叔。等我进屋时,划子已经从从容容把他叔叔的下体捣碎了,然后扬长而去。我那时候就像一个憨包样,看着他扬长而去。”
  “威爹是划子的姨爷,他是牌脚之一。他亲眼目睹了这场屠杀,在一边吓得浑身发颤,说不出话来。我拿着手电接好电线后,屋里全都亮了,威爹还蹲在屋角里发抖。另一只牌脚叫尖山,他和伏哥一般大,也是个胆子小的,这时候也和威爹一样,躲在屋角里发颤。”
  我说:“这样说来,你们没人发现划子进屋了,也没人阻止他的虐杀行为?”
  石颐说:“我不是说过了吗,没人看见他进屋了啊!他剪断了电线,我出门看见别人家灯亮着,都以为是烧了保险。划子杀他叔叔时,他叔叔来不及哼一声就死去了,威爹二人在一边吓得直打哆嗦,话也说不出来,我和他们仅一墙之隔,我都不知道室内发生了什么,谁去阻止他啊!再说,即使有机会阻止,那也是徒劳无益的。你只想想,那个划子力大如牛,又带着一腔的仇恨,他是有预谋的来行凶,别的人全都是无意识的,能阻止得了么?”
  我非常认同石颐的这个说辞,事实上也是如此,划子是有备而来,别的人全是没防备的,而且即使有人心里想着不安全,也无人会想到划子下手这么老辣和狠毒!
  石颐这时候向我提出一个问题,他说:“你看我这幢房子怎么办,我儿子就要结婚了,我总不能够让他在这里结婚吧?我们如果继续住在这房子里,会夜夜做噩梦的,我儿子要是在这里结婚,他们生出的儿子会没屁洞的,他们应该赔我一幢房子。可是,我叫谁赔呢?叫伏哥赔吧,伏哥死了,虽然他今年又结婚了,那个老婆能管这事吗?叫划子赔吧,划子又坐牢去了,他的家属能管这事么?”
  我没有回答石颐的话,我也不好回答他的话。我是学过一些法律知识的,这件事情如果拿到法庭上去判民事赔偿,那就不是石颐主张赔偿了,而应该是伏哥主张赔偿了。伏哥是死在你家里的,虽然不是你杀死他的,但是,你有责任保证他的安全,而他却被杀死了。
  我不能把这话说给石颐听,我要是说了,那就得罪他了。再说,他也是实在冤啊,赔了饭钱不说,赔了时间不说,还留下了那么一个恐怖血腥的场面,他主张赔偿能没理由么?
  在石颐家门口徘徊了一阵,我就回到了二哥家里。
  见到了二哥,我就看见了他的态度,他是那样的忿忿不平,他态度鲜明地站在伏哥一边,认为这个划子太狼毒了。
  二哥说:“你这个划子还是人吗?做出这狼毒的事情。你这么容不下爬灰的事情,早做么子去了?别人早就知道了,未必就你一个人不知道,未必就你一个人蒙在鼓里,我就不相信!再说你要杀死他就杀死他,你已经杀死他了,还那么乱戳他一顿,这应该吗?人活着是要有尊严的,就是死,也是要有尊严的,你这个划子为么子就不能给你叔叔留点尊严。”
  二哥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对于死,竟然有这样的认识。他是不是想过,凡是被杀死的人,全都是没尊严的。
  二哥说:“这个伏哥也是该死啊!你来阐死,谁叫你来的?他总是不听劝告,总是一次次偷着回到我们刘丁国来,我见他一次就说他一次。我说:‘我不希望今世年还在刘丁国看见你,你侄子年年追杀你,你难道不知道?’我说他时,他总是犟嘴,说自己是在这里生在这里长大的,永远也忘不了这里,就是来偷着看一眼也是好的,哪怕就是看一眼。好了,这就好了,你还来偷着看吗?你睡到土里面去吧!”
  二哥说:“前天,伏哥老舅家里办事,他去做客,然后就住在那里。昨天上午很早就来到了刘丁国,首先到我们家来了。坐在这里,好像火烧他屁股一样,毛椒火辣的,怎么留也留不住。留他坐也不坐,留他吃中饭也不吃,反正是要走,反正是要去阐死。我说:‘好吧,你要走就走吧,只是你要小心一点,划子就在家里。’我看着他蹬蹬蹬地出门走了,他脸上带着笑,一脸的福禄寿,好像捡到了金元宝一样。我送他出门,又目送他走上后园,这里有一条小路,沿着小路往北可以从后墈上溜下去。还在我们家里,他就说要到石颐家里去玩牌,他说他很久没玩牌了,心里痒得难受。我看见他走小路去了,心里就想,这应该是安全的,划子也不会知道他叔叔来了。谁知这世上根本就没不透风的墙,这个划子上午在外面做事,中午一回来,就有人告诉他说,他叔叔回来了,就在石颐家里玩牌。划子那时候很生气,他听到消息没立即去杀他叔叔。追杀了他叔叔十年,划子这时候似乎大彻大悟了,下午就还是继续去办自己的那块田,谁知这个伏哥是那样的不识时务,白天玩了一天,竟然还要留下来玩个晚上,还那么耀武扬威,猖狂得很!”
  二嫂子这时插话说:“你只莫争,莫为伏哥争旁观气,我认为这个伏哥就是该死。他爬灰坏了伦常,罪该万死。划子至死一个信念就是要杀了他,年年追杀他,他又不是不知道,还要到我们刘丁国来,还要来耀武扬威,还要来显世,难道不该死!”
  不管人们对于这件事情是一个什么态度,不管人们站在谁一边,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伏哥玩了白天还要玩晚上,划子就认为太嚣张了,太耀武扬威了!村民在这个问题上的认知和划子很一致。
  伏哥当时到底是怎样想的呢?谁也不能去还原,人们只能去猜测。
  伏哥会想,我长得一米八高的个子,体重一百八十斤,力能扛鼎;虽然这个划子天天喊着要杀死我,他未必就杀得了我,说不定他还没动手,我就杀了他呢!
  伏哥会想,这爬灰又不是么子不共戴天之仇,你划子未必真的会下死手来杀我,我们都是民大爹的子孙,我是民大爹的小儿子,你是民大爹的孙子,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哪!
  在二哥家里坐了一会儿,我又来到大哥家里。他们两家隔了一公里路远,我开着车子不一会就到了。这时候,澈儿还在家没去市里,今天周六,他同样没事。
  澈儿说:“三叔你去看了吗?我是不敢去看的,那个死人气息是很难嗅的,而且我怀疑嗅了会影响到我的身体。”
  我说我还没去死者家里看,还没见到死者。
  大哥说:“他哪里还有家啊!”
  我立即醒悟过来,这个伏哥在我们刘丁国屋场早已经没家了。过去,他的家隔划子的家只有十几米远,后来,划子追杀伏哥,伏哥就一直在外躲烂。划子满世界找他叔叔,找不着,回到家里就一把大火烧了他叔叔的家。杀人放火是要负刑事责任的,划子的老弟见划子烧了他叔叔的屋,就想办法让划子规避责任,出了几千元钱买下了伏哥的屋,立即就将伏哥屋拆除了,警察这才没来追究责任。
  我问大哥:“这伏哥的尸体现在存放在哪里,是不是在划子家里?”大哥说没有,划子虽说被抓走了,他的兄弟也不会同意啊!
  伏哥的尸体现在存放在茆金山划子老爷的那幢老屋里。
  划子一起有五兄弟,四十年前,划子还只有几岁的时候,因为家里人口多,住房狭窄,他老爷就带着儿子们迁居到了茆金山。后来,儿子们大了,成了家,又各在他处修建了自己的房子,茆金山老屋就只剩下了老两口过日子。再后来,划子的老爷也去世了,划子的老娘便搬过来,住进了小儿子修起来的新屋。小儿子的新屋就是在伏哥家的屋基上建起来的,于是,茆金山那幢房子就无人居住了,现在正好做了伏哥的停尸房。
  我要不要去看看伏哥的尸体呢?
  为这件事,我也一直犹豫不决,大嫂说:“你不要去,这个人死了的好,他早死一天就少害人一天,划子这是在为民除害啊!”
  我没想到,大嫂的态度是这样的鲜明和决绝。
  大嫂说:“这个伏波就是个花痴,他是见花就想采的人。你别看他今年六十岁了,他要是不死,不知还要害多少人。”
  大嫂对伏哥的深恶痛绝,原来就因为伏哥是一个采花郎。
  大嫂说:“真是说来话长啊,当年我们队里有六个一样大的男青年,伏波和你大哥最小,是一年生的,这个伏波比你大哥还要小月份。其余四个,一个比伏波大一岁,这就是他的大侄子,也就是划子的大哥,另三个都比伏波大二岁,他们一个叫叶仔,一个叫江梓,一个叫梳子。这六个人,论个头,伏波最高;论力气,伏波最大。你大哥十八岁的时候,我就嫁过来了。还在我们结婚的前一年,叶仔和江梓也都结婚了,而且,我们这三个新娘还都是同一个屋场的姑娘,我们的娘家叫徐家庄。一个队里,有三对青年夫妻做事同进同出,这便羡死了伏波。他经常看我们看得眼睛里流血,看我们扯秧,看我们栽田,看我们挖茴进窖,看我们生孩子,看我们孩子满地爬,常常看得他口里流涎。”
  大哥是不太爱说话的,这时候他说:“这也怪不得他啊,一样大的人,别人家都成家了,他还是个屌单身,能不羡么?能不眼芡么!也只怪他家额上刻了字啊,要不是额上刻了字,他能出后面那些事么?”
  大嫂说:“你的话我不赞成,额上刻了字的人千千万万,又不止他一人,别人都守自己的本分,他为么子不守本分。”
  大哥说:“你没听说过吗,人上一百,形形色色。”
  大嫂说:“虽说是这样,那也应该守本分啊。你看那个伏波,我记得叶仔的老婆徐思明喂她孩子奶时,他就在一旁鼓眼鼓睛看着,就像菩萨看人一样,眨都不眨一下眼睛。孩子吃饱了,这个伏波就觉得自己饿了,嘴巴里流着涎水。那个江梓的老婆喂奶也是一样的,掀开衣服就喂,她就不知道身边有一条色狼,这个伏波也就在一边定定地看着,看得自己心慌意乱,看得自己直流口水。”
  大哥说:“这不能单单地怪伏波啊,做女人的自己就应该知道避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女人,谁还把你当个女人看。他那时候正是二十岁样子,心里面爬爬虫特别的多,看见妇女给孩子们喂奶,自然是激起了他的欲望和贪婪,他能不流口水么?”
  大嫂说:“不是有个柳下惠么,我虽然没读几句书,这柳下惠的故事还是知道的。柳下惠能坐怀不乱,做谦谦君子,他伏波为么子就做不到,为么子就要流口水?”
  大哥说:“你那时怎么喂孩子奶的,我现在是没一点记性了?”
  大嫂说:“我是一个传统女性,从不在人前喂孩子奶的,不管多忙,我总是回到家里给孩子喂奶的,而且是在自己的房间里。”
  澈儿听到这里就走开了,长辈们说这么敏感的话题,他不便听,更不能插话。
  大嫂说:“世上有不要脸的男人,自然有不要脸的女人,叶仔和江梓的女人后来都被伏波钓到手了。有几次栽田,栽到天黑了,这个伏波和叶仔的女人就趁人们不注意钻到山上树林子里去了。还有几次挖茴进窖,这个伏波担茴进窖,他前脚走,江梓的老婆就借名给孩子喂奶,后脚就跟来了,然后两个人就在茴窖里鬼混。”
  大哥说:“你这些话都不要到外面去说,说人说事都要有证据,你光说看见二人怎么了怎么了,都不足足以证明你说的那些事。常言道,捉贼拿赃,捉奸拿双。”
  大嫂说:“你要么子证明啊,江梓的女人生了三个孩子,两男一女,你看那个死了的磊子像不像伏波,种子都下到人家的肚子里了,这还不是证明!”
  大哥说:“打住,你是越说越离谱了,哪有这样子捣败自己娘屋里人的?幸好这个磊子死了,不然的话,你是不是要捉人家去验血型?”
  大嫂说:“你摁住我有么子用?几十年了,屋场里断过议论吗,你未必就没听到呀?我可以不说,我可以做个哑巴,你能封住别人的嘴巴吗,你能叫别人不议论吗?”
  大哥说:“我们只认自扫门前雪,勿管他人瓦上霜。你看我们现在都六十岁的人了,还说这样的事情,羞不羞?”
  大嫂说:“我不是要说这样的事情,我是要证明我的这句话,那就是这个伏波死了的好,少了一匹害群之马。”
  大哥说:“其实你说的事情,我也是听说过的,而且我还亲见过。我就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个采花郎当时就未必没盯过你呀?”
  大嫂说:“苍蝇只叮有缝的蛋,不叮无缝的蛋。有几次,他在我面前说一些无良的话挑逗我,被我扇了几个耳光,他就从此知道进退了,对我恭敬有加了,你信么?”
  大哥连说:“我信,我信,谁不知道我老婆是只母老虎!”
  大嫂说:“你信了就好,你要是不信,我就去弄醒那个伏波,你再去问他,看我们说的是不是一致。”
  大哥说:“你就饶了我吧,我是胆小鬼,就是怕鬼!”
  大哥大嫂这样说话的时候,我其实也是不好插话的。他们都长我十多岁,虽然是一辈的,长兄长嫂当爷娘啊!
  但是,大嫂的话还是启发了我,我就努力去搜寻那个死了十几年的磊子的影子。那个孩子死的时候十八岁,要是还活着,现在也是三十几岁的人了。如果单单看他和伏哥的外形,那是很相像的,但是,从他们的说话神态和心智来看,二者实在是不在一个档次上。
  女人再蠢,总不会蠢到让野男人把种子种到自己的肚子里吧!嘴馋归嘴馋,品种的纯洁性还是要保证的,不然的话,老公一发怒,准会将你扫地出门的!
  大哥问我么时回到省城去,他是不愿意我来掺和这件事情。
  我说:“很可能要等到伏哥下葬后才能离开,我不是要掺和这件事情,而是这件事情有一点典型意义,我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然后再写出一些文字来,以警示后人。”
  我这样一说,大哥就不好说么子了。我们的父母亲早就死了,兄弟们早就是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互相之间已经没有了制约关系,只剩下了亲情和客气。
  大哥说:“我一向很敬仰文字的,只要是一字半纸我都要读的。你要是写文字,一定要谨慎又谨慎,莫要害人。这起杀人案看起来是很残忍很暴虐,但是,它的逻辑性又很强,绝不是无缘无故的。你既然是要去钻研它,就要钻进去,把原因弄清楚,把过程弄清楚,然后再写成文字,看看到底有么子经验教训。到现在为止,我们屋场里人的态度也是模棱两可,有的在划子一边,有的在伏哥一边,也有骑墙的,这不奇怪,你自己只要不受影响就是了。”
  我说:“感谢大哥的提醒。”
  大哥又说:“我不知道一个做叔叔的和侄媳妇私通,算不算爬灰。但是,在我们国家,爬灰的事情总是有的。王安石熬不熬,那是个大熬人吧,后世晚辈也有人扣他爬灰的帽子。我们屋场里过去有一个叫柳爹的佃农,他爬灰却是真实的,老一辈的人几乎人人知道;至于这个伏哥和划子老婆私通的事情算不算爬灰,我就不知道了。”
  大哥提出的这个问题,我也一时回答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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