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袜厂岁月
作品名称:九万里风鹏正举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17-01-12 14:16:56 字数:10423
民国十七年初冬的一天,太阳暖暖地照在茆山,康王的山峦深涧里,一丝丝蓝色的薄雾在缭绕着,做着缓慢地移动。
胡春堂把屠凳摆在正堂屋大门外边,正埋头剔着骨头,突然一个声音说:“给我剁两斤肉。”
胡春堂二话不说,割下一块肉就扔了过来。那个声音说:“你要量称呀,不然我如何付钱!”
胡春堂说:“就是两斤,不信就自己量一量。”
那声音说:“宝刀未老啊,还是‘一刀准’。”
胡春堂听得那人夸自己,就抬起头来,忽然就怔住了,他说:“这不是五衣吗,你是春台伢子吗?”
胡春台放下行李抱着大哥跳了起来,在他的脖颈上脸上又是亲又是啃,然后说:“大哥,我好想你啊,真是欠死了我!”
春堂说:“你让我们想死了啊,你大嫂刚才还在叨念呢,八年了,不知你是生是死,你怎么不回家看看啊?”
春台说:“我不是有信寄回家吗,每换一个地方,我就会写一封信的,难道你们没收到吗?”
春堂说:“你最近一封信还是一年前写的,这一年多的时间,你可以死几百回啊。”
春台说:“我又不是泥捏的,哪能那么容易死掉。”
春堂说:“枪炮子弹不认得人啊,你是凡夫俗子,又不是钢打铁铸的,充么子敖啊。”
春台说:“大哥说的是,小弟不敢充敖了。”
春堂收拾凳面,提了家什和剩肉就往家里走。春台说:“大哥今天没徒弟练功?”
春堂说:“今天是假日,孩子们都回家去了。”
说话间就到了自家的茆山堂,春堂就叫了起来:“徐阿婆,你快来看,家里来了一个稀客。”
徐氏一双小脚从里屋走了出来,一眼就认出了弟弟。春台丢下行李扑过去,把嫂子抱起来甩了两个圈,然后放下。徐氏摸着春台的头说:“长高了,长高了,像模像样一个大人了,该娶个老婆了,你这次回家后还走吗?”
春台说:“报告嫂子,我不走了,还跟着大哥教打。”
徐氏说:“跟着你大哥有么子出息啊,你要自己闯荡,弄出自己一番天地。”
正说话间,徐氏的三个儿子从屋里蹦了出来,他们围着春台打转,大一点的孩子文喜说:“你是不是五叔啊?”
春台摸着他的头说:“我就是五叔春台呀,你是文喜伢子”,然后又指着另一个大一点的孩子说‘你是文利伢子’,文利点头称是。最小的那个孩子说‘我是文明,今年六岁,五叔你还冇看见过我’。
春台说:“不简单,不简单,三条马驹子,健壮结实,个儿还挺高的。文喜今年应该是十一岁,文利今年应该是九岁,你们在读书吗?”
文喜说:“我和二弟都在读书,也像五叔一样,在袁先生那里读书,然后也在老爷这里学武,我们要像五叔一样,能文能武!”
春堂说:“好了好了,你别在这里卖弄了,快去把你几个叔叔和他们家里人叫过来吃饭,就说你五叔回来了,大家喜一喜。”
徐氏做饭去了,春堂兄弟在打下手,不一会,其他的几个兄弟带着家眷来了。
春华带着家人走到春台面前指着一个女人说:“这是你二嫂子,姓李,她娘家是黎家坡。”然后指着两个小孩说:“这个大的叫文再,今年五岁,小的叫文海,今年三岁。”
春台笑着说:“二哥你福气好,嫂子长得俊秀,两个孩子就是两条吊子,等他们长大了,一人给你生五个男孩,那就是一大家子人。”
春华说:“儿多父母苦啊,你是还冒到这田步。”
春林也带着家人到春台跟前介绍说:“这是你三嫂,姓黄,她娘家是大屋坡。”再指着两个孩子说:“大的是个男孩,他叫文有,今年四岁,小的是个女孩,她叫文慧,今年二岁。”
春台说“三嫂子好,文有文慧好,我今天是一双空手啊,没得见面礼啊,真的是不好意思。”
黄氏说:“五弟说笑了,都是一家人,要么子见面礼。”
李氏也说:“是啊,我们还没见过面,今天得见,比什么都好。”
四哥春荣带着老婆刘氏和孩子向春台介绍说:“这是你四嫂子,她姓刘,娘家是蔡家田。”然后牵着手里的小孩说:“我还只一个孩子,他叫文和,今年也是四岁。”
春茂说:“五哥,我和你一样,还是个屌单身,我现在还不想要老婆,我起码还要耍十年再娶老婆。”
几个女眷帮着大嫂子做饭菜去了,茆山堂还剩下春堂他们六兄弟以及几个孩子,大家忙着摆桌子,搬椅子,堂屋里敞亮,在这里吃饭好。春堂算了一下,大大小小十八人,有两桌。
饭菜上桌了,几个大男人坐在上桌,桌上摆一大壶酒,春茂给六只卢碗筛满了,这一碗只怕有半斤。几个女眷带着孩子们坐下桌,徐氏说:“我们女眷原本是不上桌子的,今天不同,五弟回来了,又没外人,大家一起喜庆一番。”
开餐了,下桌只顾吃饭吃菜,上桌则是喝酒斗狠。春茂说:“五哥回来了,我们六兄弟还是老爷去世那年一起吃了饭的,今天先干了一碗再说。”
徐氏说:“六弟你真该找个老婆管一管了。”
春茂说:“我暂时不要老婆,我还是给大哥大嫂做崽的好。”
徐氏说:“你个化生子里讨打啊,都二十岁了,还不懂事。”
春堂说:“好了,好了,我们先喝一碗吧!”说完就带头站起来,端着碗伸了出去。众兄弟一见,忙站起来,端起碗大家碰了一下,便一饮而尽。
春台给大家再斟上一碗,他说:“我今天真的是太高兴了,我走的时候,家里就大嫂一个女人,八年后回家,二哥三哥四哥都有了女人,我一共有四个嫂子了。侄儿子也是一大群,一起有八个,我走时才有文喜文利两个。我们家真是人丁兴旺啊!老爷老娘地下有知,不知道该如何的高兴啊!这一碗我先干了,大家随意。”
说完,春台一扬脖颈就喝完了酒。
春堂说:“酒喝多了是会伤身子的,春台喝了就喝了,我们再慢慢地喝,每个人只喝两卢碗,春台还添半碗。我们现在讨论一下,春台回来做什么。”
春华说:“还能做什么,还是跟着你教打开屠么!”
春林说:“二哥你讲鬼话吧,大哥的事情他一个人做,时间还很充裕,再添一个人岂不多余。”
春荣说:“种田也是一门学问,我现在在郭镇给人种庄田就很好,依我看,五弟就跟我去学种田,学会了种田再去搞别的。”
徐氏说:“依我看,现在最大的事情就是给五弟成个家,他都二十三岁了,再不成家,别人还以为他讨不到老婆了。”
春茂说:“大嫂耶,你要说我讨不到老婆别人还会信,五哥是谁啊,康王的英豪啊,将来没三五个老婆你就抠了我的眼睛吧!”
徐氏说:“茂六衣你老是逗把,我说正经事啊。”
春堂说:“你们大嫂子说得对,当务之急是给五衣成个家,成了家就去郭镇学种田,今后做什么今后再说。”
春台说:“我听大哥的,只是我还不知道做我老婆的那女子生出来了没有。”
徐氏说:“五弟放宽心,这事大嫂包圆了,明天我就去找媒人。”
一夜无事。第二天上午,徐氏就去了破屋刘家,找到专门说媒的吴婆婆,把来意一说,吴婆婆就说:“你找我算是找对头了,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我就是吃这碗饭的,看你家台五爷要一个么样子老婆,我就说合一个么样子老婆。”
徐氏说:“这个嘛还真是不好说,太俊了是不好的,太俊了惹是非,太丑了也是不行的,我们家春台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太丑了是不会上他眼的;太高了不行,太矮了也不行;太胖了不行,太瘦了也是不行的。”
吴婆婆说:“你这是找仙女啊,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徐氏说:“你莫说,这世上还真的是有这等女子,你只要仔细寻找就是了,最重要的就是要品行好,相夫教子,勤俭持家。”
徐氏回去了,吴婆婆找春台的女子去了。
过了两天,吴婆婆就来到了茆山胡家老屋,进了茆山堂,就对徐氏说:“女子我是给你找好了,庚帖也拿过来了,你要让我看看你家台五爷,他是不是胡子蔸蔸里啊?”
徐氏说:“你说么子啊,我们家台五衣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说话间,春台就从里屋出来了,他说:“谁要看我呀?”
吴婆婆说:“你就是台五爷呀,我还以为你胡子蔸蔸里呢,谁知你还这么少年英俊,太好了,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伐柯人,知道吗?”
春台说:“伐柯伐柯,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
吴婆婆说:“女子的庚帖我拿过来了,她叫苏桃子,苏家墩屋里人,猴年戊申的,丁巳月庚午日辰时,把你的八字拿来我看看。”
春台说:“我是蛇年乙巳的,己丑月丁巳日丑时。你会合八字吗,你看我和这个苏女子合八字吗?”
吴婆婆说:“你操空头心啊,天下熬人多的是,我不会合,落马桥袁先生会合,找他一看不就得了。”
徐氏说:“我们春台是袁先生的弟子,当然是信得过袁先生的。”
吴婆婆说:“蛇遇猴,必封侯,这桩婚事准成!”
留了吴婆婆吃饭,就说妥了订婚接亲的事宜,男方的要求就是要快,巴不得明日里就讨亲过门,完事了,春台他们要搬到郭镇去种庄田,耽误不起。
吃了饭,吴婆婆就去了落马桥找袁先生,袁先生一看果然是合八字,见男方是春台,自是喜欢。吴婆婆颠婆颠婆又去了苏家墩,把胡春台要求一说,八字一报,又把袁先生的话一说,女方自是万分的高兴,女儿二十岁了,再不嫁出去就养老女了。
话分两头。这天晚上,胡春台就去了落马桥拜访袁先生,见到了袁先生,春台倒头就拜,袁先生急忙扶起他说:“快起来吧,你是军人,永远都要站着!”
春台说:“晚生一别八载,在外漂泊几年,一事无成。”
袁先生说:“哦,说来听听,让我捋一捋。”
春台说:“八年从军,八年流血漂橹,不是南方人杀北方人,就是北方人杀南方人,再不就是谭延闿和赵恒惕互相残杀,死了无数的兵士,他们都是我们的农家子弟啊。他们死了,还不知道是为谁去死的,换来的是谭延闿和程潜他们的官帽,我实在是看厌了。”
袁先生说:“你只看到了一面啊,军队就是用来杀戮的,从古至今就如此,哪一朝哪一代死的不是农家子弟,哪一朝哪一代死的兵士不是换来几顶官帽,谭延闿不这样,别人也会这样,你不要少见多怪。”
春台说:“先生说的是,晚生只是厌烦了。”
袁先生说:“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才二十几岁的后生子,你的路还长着呢,你只说说,你在军营里学到了什么本事?”
春台说:“要说本事,还是学了一点皮毛的。李亚平旅长就是一个谋略家,他很少打败仗,自己亲临战场的机会也不多,他靠的就是那颗脑壳。我现在枪也打得很准,抬枪就可以打到天上的燕子。战术方面学得多一点,挖掘战壕、防御隐蔽、分割包歼、纵深、疏散、梯次配置、组织兵力、协同作战等等,我都知道一些。”
袁先生说:“这就不错了嘛,你这八年没有白耽搁,学了不少本事。你还有的是机会,现在国家乱糟糟的,总有一天要平静下来,如何才能换来平静生活,还是要靠战争,你还有用处的。”
春台说:“可是,我在军营里八年,给李亚平当了七年卫兵,只带了一年兵,一想到这里我就有气。”
袁先生:“年轻气盛是坏事又是好事,给李亚平当七年卫兵是坏事又是好事,起码一条,你懂得了韬略。”
春台说:“先生这样一说,我就不会再生气了。”
吴婆婆的说媒还是卓有成效的,在两边跑了七八个转身,就把事情说妥了,到了腊月初十,胡春台和苏桃子成亲了,然后他们夫妻二人就搬到了郭镇去跟四哥学种田。
他们的东家是个大户人家,人称郭百万,有田二十多石,一起请了十个长工在家种田,女眷们就帮着做家务,纺纱织布,种桑养蚕,喂猪打狗。
春荣对春台他们夫妻说:“这个郭百万又叫郭善人,他们家那么大的祖业,就只一个独生女,所以,他对长工师傅不刻薄,对穷人也很好,在屋场里和团转左右经常做点善事,只是我们做事也不能偷懒,否则,他看见了是会扣工钱的。”
春台说:“四哥放心,这个我自然知道。再说,我到这里种田只学一年时间,完了我还是要回到茆山去。”
到了晚上戌时,春台他们夫妻洗洗就上床睡觉了。
苏氏说:“我今后叫你什么啊,也叫台五爷吗?”
春台说:“随你叫什么都行,春台、台五衣、五衣、台五爷,总之,叫什么都行,反正都是叫我。”
苏氏说:“不行不行,我不跟着别人叫,我要叫一个新鲜名字,别人都不许叫,就我一个人叫,因为你是我一个人的。让我想一下吧,叫什么好呢,叫什么好呢?”
春台说:“你叫桃子,那我就叫李子,你叫我李子好了。”
苏氏说:“不,不,不,那是女人的名字,我叫你老虎好了。对,对,就是老虎,老虎!”
春台说:“老虎好凶猛啊,你不怕我吃了你吗?”
苏氏说:“我不怕啊,我就是要你吃啊!”
春台说:“我们以前从不认识,你不怕我呀?”
苏氏说:“我们怎么不认识?在我的眼里,我们俩前世年就认识了,我从见你的第一眼起,就觉得我们俩千年前就有缘似的。男人是山,女人是水,水是环绕着山转的。”
春台说:“那好了,老虎是要吃桃子的,那我就吃你了啊!”
苏氏说:“老虎是吃小鲜肉的,你拿去吃吧!”
一年一晃就过去了,农业工夫也只是简单的技术活儿,春台是那么的聪明灵泛,当然是一学就会,他们夫妻做一年,东家付给了三十石谷的工钱,折合成银元后,他们就拿着钱回到了茆山。
春台回来后,就没有和大哥他们家一起过了,而是自己单独立火过日子。春台对苏氏说:“大哥养了我那么多年,我不能再依靠大哥了,今后的日子,我主外,你主内,要自己养自己。”
苏氏说:“我听老虎的,我要是不听话,老虎会吃了我的。”
春台想独立过日子,春堂不是不同意,他只是放心不下,要过来指点一下。一天晚饭后,春堂来了,坐下来就问:“五衣,再过几天就是年关了,过了年,你打算做什么营生?”
春台说:“我是不会种田的,一大家人就只那么一点田,反正有人种,我想好了,要开一个制袜厂。”
春堂说:“你要织袜子呀?”
春台说:“是的,我们军营驻在广东的时候,我去韶关看过,那里就有两家袜厂。”
春堂说:“好是好啊,这可是一个新事啊,茆山人祖祖辈辈谁开过工厂,谁织过袜子?”
春台说:“大哥不必担忧,凡事总有第一人做的,茆山人以前也无人开武馆,你不是开得好好的吗?”
春台这样一说,春堂也就释然了,是啊,凡事总有个第一,你不去试,我不去试,那我们人类现在就还是穴居动物了。
春堂又问到了开厂的资金技术机械材料等等问题,春台说:“我当了八年兵,每年都有一点薪金积余,去年二人在郭镇做了一年工,也有一点工资,这些钱用来开厂应该是没问题的。至于技术,我想带着桃子去岳阳学三个月,回来再教工人。机械要到长沙去买,材料在岳阳就能买到。”
第二年元宵节一过,春台就带着老婆去了岳阳,他们找到了那家贫民工厂,这是岳阳唯一一家纺织厂,厂长姓于。
春台对于厂长说:“于厂长,我们夫妻想到你们工厂里来做活。”
于厂长说:“我们厂不差人手啊。”
春台说:“也不会就多了我们二人啊。”
于厂长说:“是真的,这年月,找一份事做也不容易,要来工厂做事的人也多,不信,你去问问工人们。”
春台说:“我当然是信,这样吧,我们两个人来做事,你只开一个人的工钱,我们做满三个月就走人。”
于厂长说:“哪有这样做工的,你做三个月,刚刚做熟练就不做了,我又要找人来做,那我不就天天训练工人了?”
春台说:“不瞒于厂长,我们就是来学技术活的,学会了我们就会去开工厂。”
于厂长说:“这样的话,我就不开你们工资了,只管你们吃住,你们看好不好。”
春台说:“好,好,好,只怪我们太老实了,说出了实情。”
这个贫民工厂有两台脚踏纺织机,主要生产花格呢布,它的工艺要求不是很高,织出来的布在市场上还是有销路的。另有缝纫机二台,手摇织袜机十部。春台他们就是来学织袜的,他们跟的机械当然是织袜机了。
春台夫妻跟的那台机子,师傅姓李,是一个很和蔼的女工,三十多岁的样子。他们一起混了十来天,春台夫妻基本上就掌握了织袜要领,这个李师傅也是肯教,只要自己会的,就毫无保留地教给他们。
李师傅说:“袜子制造有一个流程,先是确定袜子设计,再确定原料颜色打样,再定购原料,再袜子打样,最后是确定工艺。”
春台说:“袜子设计都有什么内容咯?”
李师傅说:“比如男袜女袜童袜各不相同,不同地区的人,袜又不同,北方人穿的要厚一些,南方人穿的要薄一些;不同职业的人,袜又不同,城市里人和农村里人也不同。”
春台说:“好复杂啊,你的意思就是一句话,要研究对象,对象不同,袜子便不同。”
李师傅说:“对对对,你的悟性就是好。”
春台说:“好是好,就是太复杂了太难了。”
李师傅说:“你要赚钱要开工厂,还怕难吗?”
春台说:“说的是,我也不是硬要赚好多钱,就是想搞件事做。”
李师傅说:“织袜工艺,你看起来简单,其实也不简单,你要下机检验,缝头考口,定型整烫,最后是整理包装。”
正说着,春台就把一个线头打坨打得很大很突出,李师傅说:“你这样不行,打坨是免不了的,你不要让它暴露在外,不要让它拱起来,这样就不美观,考口也是一样的,你不能让线头露在外面。你只要想一想篾匠打晒簟做箩筐是怎么锁口的,这是一个启发。”
三个月满了,春台在厂里买了一件花格呢布料子送给李师傅,然后去谢了于厂长就走了。
春台带着老婆回到了茆山。
徐氏对春台说:“五衣呀,你织么子袜子咯,我们世世代代谁穿过袜子,大家都是用布一裹脚就完事了。”
春台说:“嫂子你不要翻老皇历啊,过去的人不穿衣服的,他们就用树叶遮身,我们今天也用树叶遮身吗?”
徐氏说:“你这个化生子里,没羞没臊的。”
苏氏说:“大嫂耶,理就是这个理,这个世界是进步的,我们现在穿的是操腰裤,我这次去岳阳,看到城里人就不是穿这样的裤子,他们的裤口都用扣子紧扣着,再锁一根皮带,你就安心落意走路。”
徐氏说:“你是不是怕裤子掉地上啊?”
苏氏说:“大嫂怎么说这样的话呢,我的意思是西装裤终会代替操腰裤,这是一个趋势。”
春台说:“好啦好啦,就你聪明,你以为大嫂不知道,她比你灵泛多了,她无非是怕我亏本,不想我办厂。”
苏氏说:“啊,这样啊,那我就是蠢笨了。”
春堂说:“厂还是要办的,无论如何要闯一闯,你不去闯,怎么知道它的前景好不好。”
过了几天,春台就要去长沙买织袜机,苏氏说:“你带上我吧。”
春台说:“你一个小脚女人,去做什么?长沙城里人早就不裹脚了,你去要笑死他们的。”
苏氏说:“你讲鬼话吧,长沙女人现在是不裹脚了,原先裹了脚的人也不是都死了,也不见得谁笑死了呢。”
春台说:“好好好,你就是颗黏人糖,无非是要黏住我。”
苏氏说:“我就是块黏人糖,我要黏到你的肚子里去。”
休息了几日,春台他们就动身了,在岳阳乘了火车就去长沙。春台不单是带上了老婆,还带去了君树筒,他也想买十部织袜机回来,人手少了是提不回来的。
织袜机很顺利地买回来了,然后在墈下一块空坪里盖了个工厂,这个厂房宽约二丈,长约六丈,放下十部织袜机绰绰有余。
春台就在胡家老屋招来了十个女孩子,女孩子心细,这个手摇织袜机做起工来也不是很费力气,用女孩子蛮好的。
春台先给她们开会,他说:“我们都是乡里乡亲的,我用你们我也放心,你们到我这里做事,你们家里尽可以放心,今后,我老婆苏桃子就是你们的统领,你们的一切工作都要听她的。”
“织袜子是一门简单的技术活,你们首先要学会这门技术,女孩子心灵手巧,我相信你们要不了几天就能学会的。学技术期间,我给你们开一半的工资,假如你们平时一天做十双袜子,那我就给你们开五双袜子的工钱。技术学会了就正式开工,今后,按件计钱,不是一个人做一天多少钱,而是你做多少双袜子就是多少工钱,做得越多,工钱越多。但是,质量要过关,每一双袜子都要经过苏桃子的检查,质量不过关就要返工,返工自负。”
一个叫三华的女孩子说:“台五爷你做么子啊,什么都是苏嫂子管,那你呢,你是不是也教我们技术活?”
春台说:“我当然是也教你们技术,但是,你们学会以后,我一般就不来干扰你们了,你们都是女工,我们男女授受不亲,我只管进原料和销售,还管给你们开工钱。”
工厂终于开工了,开工的那天,春台在大地坪放了一担炮竹,还摆了两桌酒席,女工全在这里吃饭,还有大哥一家。
那一天真的是热闹,那些婆婆媳妇小女孩全来到了这里看稀罕,手摇织袜机发出来的声音曼妙极了,它和着竹林里小鸟的啁啁啾啾声,回荡在茆山上空,沁人心脾。
这样的热闹是一天天消弭的,七天以后,一般就没人来看稀罕了,她们看熟了,甚至自己会动手做了,再稀罕也不稀罕了。工厂里终于冷清下来,工人们也慢慢地成为了熟练工人,她们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工作,快慢也是差别不大的,一天顶多也就是一只袜子的样子。苏桃子整天就在厂里穿梭,或者是发料,或者是检验质量,或者是收成品记账。
三华说:“苏嫂子呀,你一个妇道人家,大事情应该是生孩子,你嫁过来这么久了,怎么肚子还是平平的?”
苏桃子说:“我是妇道人家,你是男子呀,你往下摸摸,看有没有金刚钻,再摸摸你的肚子,不也是平平的吗!”
苏氏的一番话,把一厂子的人逗笑了。
三华是一个喜欢出言的人,也是一个胆大的人。她说:“我还只有十七岁,又没嫁人,所以我现在还是女儿,不是妇道人家,我的肚子自然就是平平的了。”
一个叫山雀子的女孩说:“这可说不好啊,朱李冲的一个女孩叫什么来着,你们听说了吗,她还只有十六岁,肚子就凸起来了,她也没嫁人啊。”
三华说:“那个女孩子一定到黄沙湾去过,我听人说,那里的人尽是大肚子,有一种什么虫爬进了他们的身体,然后就不出来了,然后他们就死了。”
苏氏说:“这种虫只怕是男人的吊吊虫,它们爬进去了,在里面吐几口唾沫,然后还是爬出来,但是另一个人的肚子就大了。”
这些女工全是未嫁人的女孩子,苏氏的话自然是不懂,却又让她们展开想象的翅膀,任凭怎么想,也还是不通。
春台确实没去工厂管女工们,他除了进原材料和销售成品袜,其余的时间就在大哥的武馆里帮着做事,自然是做教练。
徒弟一般是两年带一批,中途退场也只是个别的,留下来继续当学徒的也只是个别的,每一个人在这里学到的武功虽说达不到春台的程度,但是足以防身,足以打赢一两个无武功的壮汉。
只要春台到了武馆,春堂就轻松了,他就专心致志地去卖猪肉,你挑肥拣瘦也好,要肝要肺也好,要多少他准会是一刀切下去而不过称,称还是摆在那里,如若不信,你就自己量。
一年过去了,到了年三十晚上,春台在家里盘账,春堂进来看了一会就问:“今年收入怎么样,赚了几个大洋?”
春台说:“现金没赚一个,大致是赚了这些机械,这幢厂房,再就是养活了两个人。”
春堂说:“这手工操作就是太慢了,听说汉口那里都是电操作的。”
春台说:“我们要用电操作,那就是痴人说梦啊,岳阳的发电才十几年历史,全城也只有一大半地方用电照明了。就是贫民工厂,他们的机械也全是手动的,我们隔岳阳还有二十几里路远,哪轮得上我们啊!”
春堂说“慢慢来吧,总有一天,这个怪物会来到我们康王的,会在我们茆山生根的。”
春台说:“这我相信,只是要到猴年马月啊!”
春堂说:“你这一年生产多少啊?”
春台说:“比较而言,我们的数量还是不少的。贫民工厂十部机子,他们一年是产五千多打,相当于一台机子一年要生产五百二十打。我们呢,比他们稍微多一点,十部机子一年生产六千打,除开放假,一个工人一天生产两打袜子。”
春堂说:“这已经是了不起的成绩了,再要加多恐怕是不可能了,任何东西都是有顶的,这个数量应该就是到顶了。”
春台说:“大哥说的是,我认为也是到顶了。”
春堂说:“是不是你的袜子价钱低啊?”
春台说:“我的袜子价钱的确比岳阳的低,我的目的不是赚钱,我要让每个康王人都穿上袜子,甚至,我要让每个岳阳人都穿上袜子。”
春堂说:“傻弟弟,天下人的苦难你是顾不来的,你只要不赚昧心钱就算是好人了。依我看,你还是要把价钱提到与岳阳贫民工厂的袜子一个层次,你明年可以向临湘那边销售,那里的人似乎比我们要富裕一些。”
过了年,春台就去了临湘,他在县城找到一家最大的销售货栈,便和老板谈开了生意。
春台说:“我是岳阳人,开了一个袜厂,我们能不能到你们这里上货,你们有什么条件?”
老板姓刘,他说:“你是岳阳人,我怎么不认得你?”
春台说:“刘老板说笑话了,岳阳好多人,你怎么个个认得?”
刘老板说:“你说的不错,但是,你要知道,走南闯北做生意的人毕竟是不多的,我们就是与生意人打交道的,岳阳生意人我大多认识,我这样说有错吗?”
春台连赔笑脸说:“没错没错,我虽是岳阳人,具体来说,我是岳阳康王人,我的工厂就在康王茆山下。”
刘老板说:“这就对了。言归正传吧,你看看我们进的袜子,这全是汉口进的,再看看我们的价钱,然后比较一下你们的,如果是品相差不多,你们的价钱至少要减半成,我才会考虑进你们的货。”
春台说:“你说的减半成,是几成里面的半成?”
刘老板说:“当然是十成里面的半成,难道是三成里面的半成!”
春台说:“这还差不多。”
经过对比,发现各有千秋,汉口的袜子花色样子多一些,春台他们的要紧密一些,齐整一些,总的来说,是不相上下的,或者说,春台他们的袜子要耐穿一些实用一些。
刘老板说:“我可以考虑进你们的袜子,至于价钱,你同不同意我说的那个价。”
春台说:“没问题,我们签合同吧。”
回来的时候坐在火车上,春台心里一默算,虽说是降了点价钱,还是比在当地销的高多了,这样的话,就可以考虑给工人们加一点工资了,那些女工知道了,还不喜得跳起来呀!
利益是要均摊的,不能独吞,独吞不是春台做人的本色。早年读书,就知道仁者爱人的道理,今天遇到实际,就要把这个道理用进去,不然这书就白读了,和瞅牛屁股差不多。
回到家里,把好消息告诉老婆,苏氏抱着春台就啃了起来,一边啃一边说:“我不要老虎吃桃子,我要妖精吃老虎。”
消息传到了厂房内,女工们一致兴奋起来,大声喊着“加工资!加工资!加工资!”
胡春台扬扬手说:“大家静下来听我说,加工资是自然的,我不但要加你们的工资,我还要奖励你们。今后是这样的,每个人一天是两打的任务,超额完成的利润分半,我和你们二一添作五。”
三华说:“台五爷,这不合理吧,应该是倒四六开,你四我六才对,这样,我们才会作死的做。”
春台说:“就听三华的,倒四六就倒四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