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一）

　　婚礼的日子临近了，苏家每个人的神经渐渐紧绷起来，以至于每日里听着厅里钟摆的滴答声都让人莫名地窒息，仿佛大限将至，大家都忐忑着这一时刻的到来。
　　而新娘云珠自然更不轻松。每天清晨睁开眼，她的脑海里就会自动蹦出一个数字，那是婚礼的倒计时。她还在苏梅制作的时间表上做了很多记号，生怕遗漏了什么。虽然表面上云珠与以前并无两样，到了夜里却频频发梦。那个带着面具的恶人经常在梦中追逐着她，每次总是大汗淋漓地惊醒。
　　和云珠同住一个房间的苏梅自然是看在眼里，虽不是自己出嫁，苏梅的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妹妹，姐姐看你这阵子好像心事越来越重，是不是很害怕？”这天苏梅终于忍不住问道。
　　云珠没有回答，她走到窗前望着弄堂发呆。
　　苏梅走上前去，双手扶住云珠的肩膀转过她的身子柔声说道，“云珠，现在还来得及，你如果改了主意我们还可以一起走。”
　　云珠低着头没有看苏梅，她沉吟了片刻又转向窗外轻声说，“姐，我已经决定了，不会改变了。”
　　苏梅没再说话，云珠的回答似乎在意料之中。她默然地看着云珠，感觉那娇小瘦弱的身体里像隐藏着一股强大的力量，坚定地支撑着她纵使千难万险也要嫁入李家。难道真就为了那份荣华？苏梅突然有些困惑。
　　这时，吴妈惊慌失措地跑上楼来急促地说道，“小姐，不好了，宝慧小姐来了！”
　　苏梅和云珠都大吃一惊，她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吴妈见状赶紧拉了云珠说道，“云珠小姐，快到老爷房间躲一下。”她又扭头对苏梅道，“小姐，你赶快下去吧，否则她要上来了。”
　　苏梅听罢慌慌张张地要往楼下走，又被吴妈叫住。
　　“小姐，你不要慌了神才好，别让宝慧小姐看出来！”
　　苏梅立即平复了一下情绪，缓步朝楼下走去。
　　楼下客厅里宝慧正兴高采烈地和苏士仁谈论着婚礼，八仙桌上摆放着一个白色的大礼盒。见到苏梅下来，宝慧兴奋地跑过来拉着她的手说，“姐，快来看我帮你挑的婚纱！”
　　宝慧麻利地打开礼盒，抑制不住脸上的欣喜，好像是看自己的婚纱。
　　“怎么样？漂亮吗？”宝慧一脸期待地望着苏梅。
　　苏梅很是惊讶，她从盒子里拿出婚纱，长长的裙摆拖到了地上。这的确是一件漂亮的婚纱，细腻柔滑的丝质面料闪烁着珍珠光泽，蕾丝的滚边镶在领口和袖口，精致而华丽。还有那透明的头纱，同样的蕾丝滚边，如梦如幻般轻柔。宝慧忍不住将头纱罩在自己头上，痴痴地看着它说道，“姐，我真有点妒忌你了，有这么漂亮的婚纱。”
　　苏梅还是有点摸不着头脑，朝父亲看了看，苏士仁立即说道，“哦梅梅，父亲忘了和你说了，你姑姑一定要送你一套婚纱。”
　　“姐，怎么样，喜欢吗？”宝慧又问道。
　　苏梅浅浅地一笑，面对这美丽的婚纱她却丝毫没有心情。宝慧见苏梅漫不经心的样子不满地撅起嘴说，“姐，怎么你不喜欢吗？我特地帮你挑的。”
　　苏梅举着婚纱的双手放下，朝宝慧说道，“很漂亮，我很喜欢，谢谢你宝慧！”
　　宝慧似乎并不满意苏梅不温不火的夸赞，将头纱放回盒中丧气地坐回椅子。
　　“诶，我还以为你会高兴得跳起来呢！”
　　“你姐姐她就是这个脾气，天大的事到她那也是这么不紧不慢的。”苏士仁说道。
　　苏梅将婚纱放回盒子，走过去拉起宝慧的手哄道，“好了大小姐，姐姐知道你辛苦了，谢谢啦！”
　　“那好吧，你穿上试试！我已经帮你试过了，应该合身的。”宝慧又兴奋起来。
　　苏梅有点犹豫，可宝慧已经将婚纱举到了面前。
　　“好，那我上去换。”
　　大约十分钟后，苏梅穿着婚纱缓缓地从楼梯上走了下来。白色的婚纱似乎有种不可捉摸的魔力，再平凡的女人穿上她都似坠入凡间的天使，散发着无法抗拒的迷人光彩，更何况苏梅这种天生丽质的女子。一屋子的人望着苏梅出神，还是宝慧首先发出了赞叹。
　　“姐，你太美了！这件婚纱极配你的气质，看来我的眼光不错！”末了她还不忘夸一下自己。
　　听了宝慧的夸赞苏梅竟有些羞涩起来。女孩子都是爱美的，刚才在房间里穿好婚纱苏梅对着镜子匆匆一瞥，竟也被自己惊呆了。她不敢相信那个纯净得如百合一样的女子就是自己，她被镜子里的自己深深迷住，凝视良久。
　　宝慧高兴地围着苏梅转了一圈又道，“大小也合适，亏得我们身段一样，真是太好了！”
　　“宝慧啊，真是太谢谢你了！你回去也代我转达一下对你母亲和父亲的谢意，这次梅梅的婚礼你们一家费心啦！”苏士仁说道。
　　“舅舅，您客气了。我爸妈说了，姐姐这次嫁到李家也是我们甄家的大事。”
　　“还是要谢谢你们，为了梅梅又是送婚纱又是要接送的。”
　　“舅舅，李家不是上海滩的寻常人家，姐姐嫁过去排场一定是要的。好了，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就先走了。对了姐，婚礼那天我一早来接你，陪你去红玫瑰烫个头。”
　　“怎么，还要去烫头？”
　　“当然啦，这结婚不做头发怎么行？好了，我先走了。”
　　“宝慧，吃了饭再走吧！”
　　“不了舅舅，我还有事。”宝慧刚要离开，苏梅叫住她。
　　“妹妹，你今天来得正好，帮我把书还给他。”
　　“书？什么书？给谁？”苏梅没头没脑的一句让宝慧摸不着头脑。
　　苏梅让吴妈去卧室的梳妆柜上取起了徐志摩的《猛虎集》，递到宝慧跟前，“就是上次我说让你帮我还的那本书。”她特意不提李明轩的名字，生怕父亲听到了惹出些是非来。
　　“哦……！”宝慧一见书名想了起来，连连点头道，“好的，好的，没问题，包在我身上。那姐，舅舅，我走了！”说罢匆匆消失在大门口。
　　宝慧离开后，苏梅回头问苏士仁，“父亲，这是怎么回事？”
　　“诶，都怪我。前天你姑姑打电话来说要送你一件婚纱，我居然给忘了。诶，这几天心里总是有些七上八下的，还好没出什么乱子。”
　　“老爷，我也是的，总觉着心里不安生，是不是因为小姐的婚事啊？”一边的吴妈说道。
　　苏梅安慰道，“父亲，吴妈，别担心了，我和云珠这一个月准备得够仔细，希望一切都顺利吧。”
　　“诶，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苏士仁叹道。
　　苏梅回到房间换下婚纱把云珠叫了出来，云珠一眼看见了床上的婚纱便问道，“姐，宝慧是来送婚纱的？”
　　苏梅点头问道，“妹妹，你要试试吗？”
　　云珠木然地望着婚纱摇了摇头。
　　“妹妹，姐姐有话要和你说。”苏梅将婚纱放在一旁，让云珠坐在了身边。
　　“我已经和宛如说过了，今后有事你就可以去教堂找她。”苏梅从小挎包里取出一个纸片放在云珠手里，“这是宛如家的地址，明天我就去她家住，等父亲忙完婚事就一起离开。如果今后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你就直接去家里找她，她会想办法通知到我。”
　　苏梅怜爱地扶住云珠瘦弱的肩膀又轻声说道，“妹妹，答应姐姐，到李家好好保护自己，此生我们一定还要再见！”
　　云珠听完一把抱住苏梅，两行热泪再也忍不住喷涌而出，使劲地点了点头。
　　李明轩在张秉升家住了几天越发地爱上了西湖。他经常在傍晚一个人沿着湖边散步，看看夕阳斜照断桥余晖，仿佛回到了英伦那段无忧的岁月。虽然白天李明轩仍少不了去公司做事，但基本是一些琐碎杂事，他不禁羡慕起那些小职员远离纷争的生活，幻想着父亲就这么将他遗忘在这山水之间。
　　张秉升的女儿香儿和李明轩相处几日竟也熟络了起来，她经常会在晚上找到李明轩给她讲英国留学的故事，对李明轩欧洲的经历充满了好奇。她还会拿着介绍欧洲的书缠着李明轩问这问那，历史人文时尚潮流，就像上海滩的小姐们，对西方文化狂热而着迷。李明轩觉得香儿和宝慧有着某些相似，但香儿少了宝慧的霸道蛮横，清澈的明眸里满满的是对未知世界的渴望，李明轩渐渐地有些喜欢上了这个小女孩。
　　李明轩的新居收拾好了，张秉升陪着李明轩一起去看房，香儿也要跟着去，一行人从张家出发不久便抵达了西湖西边的一座青砖黑瓦的精致院落。
　　“明轩哪，张伯伯给你挑的这个院子比较僻静，也不算大，我想你一个人住着也够了。另外杭州这地方不像上海，大都是中式的宅子，不知道你是否住得惯。”
　　李明轩见这宅院的第一眼便甚是喜欢。房子离西湖不远，背面靠着山，不似北边那么嘈杂。四周是翠竹环绕，衬托着院子更显幽静。
　　李明轩望着宅院兴奋地说，“张伯伯，太谢谢您了，我很喜欢！”
　　“哈哈，你喜欢就好！走，我们进去看看！”
　　众人走进大门，一条宽敞的青砖甬道直接通向轩敞着的三间正房，正房的三面木柱回廊，古朴典雅。房内是崭新的红木家具，打扫得纤尘不染。
　　“明轩，我们再去后院看看。”张秉升又将大家带到了后院。后院不大却别有洞天，园内芭蕉葱郁，花木扶疏。院中间还有一方小小的碧池，池内各色鲜艳的鲤鱼游弋嬉戏。池子的旁边建有一间精致的平房，里面摆放着书架书桌和文房四宝。
　　张秉升笑呵呵地说，“这院子怎么样？虽然和你的李公馆不能相比，但在格调上面我们中国的宅子也不输给洋人的别墅。”
　　李明轩在英国待了这许多年，看惯了国外的古堡庄园，在上海也住着西式的别墅，现在到了杭州满眼的古朴遗风反而更让他流连忘返。即使他少年留学欧洲，受着西方文化的熏陶，骨子里对于东方文化的眷恋仍萦绕心头。眼前这浩淼西湖亭台楼阁，倒让他真正有了归家的感觉。
　　“张伯伯，您说得很对，我们中国人自己的宅院绝对不输给洋人的别墅。”李明轩赞许道。
　　他又看了看书房说道，“这个书房尤其雅致，书看累了还可以赏鱼，很是特别。”
　　张秉升高兴地一巴掌拍在李明轩肩上，“哈哈，这个你要谢谢小女了！书房的位置是她帮你选的。”
　　“哦是吗？香凝小姐，谢谢你了！”李明轩望着香儿有点不好意思。
　　平日里活泼开朗的香儿听到李明轩的赞许竟羞涩地低下了头，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
　　“哈哈，好了，时候不早了，我和香儿也该回去了。明轩啊，这个宅子就交给你了，我还派了个下人照顾你。另外，我拨了一辆车给你用，明天早上过来接你。”
　　李明轩微微鞠躬道，“张伯伯，您真是安排得太周到了，晚辈实在是感激不尽。”
　　“诶，不用客气，应该的，应该的。好了，你的行李都已放在屋里了，你也好好整理一下。香儿，我们走吧。”
　　香儿有些依依不舍地跟着父亲走出不远又折回来对李明轩说，“明轩哥，以后我能继续来听你说英国的故事吗？”
　　李明轩面对她恳请的目光不知如何回答，犹豫地看看张秉升。
　　张秉升笑着走过去搂住女儿的肩膀，“好了，你明轩哥哥还要上班，哪有空整天给你讲故事？”
　　香儿听了父亲的话颇不高兴，低下头没有说话。李明轩见她失落的样子于心不忍，便说道，“张伯伯，我没有关系的，只是香凝小姐她是否方便。”
　　“我也没关系啊，反正你这离我家也不远。”香儿立即回道。
　　“傻姑娘，哪有一个大姑娘家整天往别人家跑的。“张秉升说道。
　　香儿马上抗议道，“他不是别人，他是明轩哥哥。“
　　“你看你这脾气，都是我把你宠坏了。”张秉升见女儿不肯罢休，一下子没了招。
　　李明轩看着父女俩僵持不下，赶紧圆场道，“要不这样张伯伯，就让香凝小姐过来吧。如果您不放心的话，就让下人跟着，也好保护小姐安全。”
　　“明轩哪，我不是不放心小女，我是怕她打扰你。”
　　“张伯伯，没事的，反正我下了班也没什么事。”李明轩笑着说。
　　“诶，那好吧。”张秉升只好妥协，“不过不能太晚回来！”
　　“谢谢父亲！”香儿脸上乌云散尽，挽着张秉升的胳膊撒娇道。
　　“好吧，明轩你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我们就走了。”
　　“好的张伯伯，明天见。香凝小姐再见！”李明轩恭敬地送父女俩出门。
　　香儿走到汽车前又折到李明轩面前故作生气地说道，“明轩哥，以后不准叫我香凝小姐，叫我香儿！”说完她凶巴巴地看着李明轩。
　　李明轩被她的样子逗乐了，笑着说道，“好吧，香儿！再见！”
　　香儿这才露出了甜甜地微笑，俏皮地朝着李明轩眨了眨眼睛，“再见，明轩哥！过几天我们再见！”
　　李明轩望着香儿离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这些日子，这个古灵精怪怪的丫头还真给他带来了不少快乐。她就像这西湖里的荷花，灵动出尘，让李明轩暂时忘却了尘世的忧扰。
　　不知怎么，李明轩眼前忽然冒出了苏梅的影子，那个丁香一样婉约幽怨的女子。明天就是大婚了，苏梅就要成为自己的大嫂，她会幸福吗？李明轩顿时无心理会眼前的事，出门踱到了西湖边。
　　今夜的西湖没有皎洁的明月，天空阴云密布，远处的青山也淹没在夜色之中，辨不清身影。李明轩的心情也像这沉沉暮色中的西湖，黯淡晦涩。他回想起舞会上与苏梅共舞的情形，如隔世般恍惚。想到某一天他终究会被父亲召回上海，面对着自己心爱之人成为他人之妇，李明轩心中便隐隐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