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恤金之争

　　“妈，莹莹发烧了。”凌晨，李红焦急地叫醒身边熟睡的婆婆。
　　“赶快穿衣服，妈陪你一块去看医生。”说话的同时，婆婆就穿好了衣服。
　　安顿孩子住院，挂上点滴，天已经大亮。
　　“妈，我招呼着莹莹，您回家再睡一会儿吧。”
　　“你这些日子都没休息过，还是我看着孩子，你回家睡吧。”
　　昨晚婆媳俩聊到很晚，婆婆知道儿李红对儿子的深情厚爱。她为只身在外漂泊的儿子能遇到李红这样的好姑娘感到庆幸。她喜欢的真诚直爽李红，更疼爱怜惜聪明可爱的孙女。她甚至想把她们母女俩接回山东，照顾她们娘俩的生活。
　　“妈，莹莹小，离开我她会哭闹的，还是您回去吧。”
　　李红一再坚持，婆婆只好先回家。刚走进职工宿舍院子，大儿子明亮拉着女朋友迎了上来：“妈，我们等了好久。这大清早的，您去哪里了？”明亮女朋友接着说，“早知道家里没人，我们就在旅社多睡会儿了。”
　　“莹莹发高烧，我和你嫂子把她送医院，现在还在打点滴呢。”
　　“这地方真穷，旅社条件也这么差，真想赶快离开这儿。”明亮抱怨道。
　　“你这孩子，落实政策才几天呀，就讲究吃住了，比起以前受的苦，不知好多少倍呢。”
　　“就是，大哥这才走，我们要留下来多陪陪嫂子，阿姨才能安心呀。”女孩子讨好的看着未来的婆婆。
　　“明亮。”婆婆的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儿，“你爸和你哥都走了，咱这家……我想好了，把你嫂子和莹莹接回家里住，我们一家人能在一起多好呀。”
　　“这合适吗？再说了，接她们回家，住哪儿呀，家里的房子不是要给我结婚用吗？”明亮不乐意了。
　　“这个你不用操心，我会给她们安排地方的。”婆婆觉得她欠儿媳妇和孙女的太多，她想弥补这一切，也好让老伴和刚过世的儿子能够瞑目。
　　“阿姨，明亮的意思是嫂子的娘家在这里，她舍得和我们一块回山东吗？再说，矿上不是答应让她接大哥的班吗？”女孩子赶忙解释。
　　“不论矿上如何安排，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你嫂子，她要是同意去，我就带她和孙女回家。毕竟我们家条件要比这里好，住在一起，她们母女俩也能得到我们的照应。”
　　女孩子的脸色闪过一丝不悦，很快又强颜欢笑：“阿姨，明亮，我去外面买点东西。”
　　“等等，我陪你一块去。”明亮跟着跑了出去，然后回头对母亲说道，“我走了。”
　　“唉。”老人叹了一口气，一边做饭一边想往事。当年，因为一句右派狗崽子，明伟和人发生打斗，伤了革委会主任儿子，才逃了出来。儿子的冲动，让她和老伴挂上牌子游街挨打批斗的代价，老伴还被送到五七农场劳动改造，葬身在农场，两个兄弟也遭受白眼，受尽欺凌。她理解明亮是生他哥哥的气，怨他不该一时气盛伤了人，连累家人受伤害。可怜的儿子已经走了，一切恩怨都带走了，留下孤儿寡母能不让人疼惜吗？
　　“你妈也真是，干吗自找麻烦呢？把人家带回家里，就能留住人家吗？人家还年轻，迟早都会再找的，到时候就是别人的老婆了。”街道上，女孩一脸的不高兴。
　　“就是呀，所以，我才说要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明亮说，“早点离开，也就和那个女人撇清关系。”
　　“你傻呀，你哥不是还有抚恤金吗？按规定应该有你妈一份呢，拿到了咱结婚不就有钱了吗？”
　　“我怎么没想到呢？不能便宜了那个女人。咱这就去旅社，找小弟商量，钱拿到手。”
　　“说你笨还真笨，现在最重要的是先去找那个老太婆，把你妈的想法告诉她，让她拖住她女儿，省的到时候给我们争房子。”
　　“亲爱的琪，你真聪明，以后你指哪里我就打哪里，保证一切行动听指挥。”　　
　　太阳从东方升起，小鸟在树上歌唱，崭新的一天拉开了帷幕。
　　院子里，田小喜端着食盆来到鸡窝前，倾巢而出的公鸡母鸡立刻抢着扑到食盆里。
　　“抢啥？抢啥？”田小喜叨叨着，“都有份，吃了好好下蛋，给我挣钱。”
　　说到钱，田小喜就想到了抚恤金。今天办好最后一道手续就能见到钱了。昨儿个夜里做梦都是钱，现在喜鹊又在枝头上叫唤，今儿个一定有喜事，好事。有了钱，李辉两口就没有借口不要孩子了。想着，想着，田小喜嘴里哼起了小曲儿：“人逢喜事精神爽，马逢喜事马撒欢……”
　　“阿姨，有什么喜事，还让您唱上了？”
　　明亮琪琪的突然出现，田小喜立马脱裤子变脸，表现出明显的敌意：“你们来这儿有事吗？”
　　那死鬼一走，她家闺女除了一次性拿到二百四十五块三毛六的赔偿金外，一个月还有不少的生活补助呢。二百四十多块钱，这是她活了大半辈子都没见过的呀，她得替闺女守着这笔钱，千万不能让外人给夺去了。
　　明亮说：“我们是来告诉你，你外孙女发烧住院，嫂子和我妈在医院守了一晚上。”
　　“你也说了是外孙女嘛，那是你妈的亲孙女。”田小喜的话里明显带着刺儿，“亲奶奶照顾亲孙女更合情合理。”
　　“阿姨……”明亮的女朋友一副欲言又止样子。
　　“有啥话就直说吧。”
　　“亲奶奶打算把亲孙女莹莹和儿媳妇带回山东呢。”
　　“啥？这老巫婆，亏她想得出，我养大的闺女，干啥要去侍候她？这绝对不中。”想到一年难得见上一面的三闺女，田小喜着急了。
　　“当然是真的，我们也是觉得你老了，以后的日子少不了要闺女床前身后伺候才偷偷跑过来告诉您的。”
　　“想把我闺女带走，这真是四面都是墙——没门的事儿。”
　　看着田小喜焦急的样子，女孩趁机出主意道：“阿姨，让嫂子接大哥的班吧，接了班她留在矿上上班，就不能离开您了。”
　　“这……”田小喜犹豫了，她听说接班、领抚恤金，只能选其一，抚恤金可是二百四十多块呐，地里刨食，多少年才能挣来这些钱啊。但她更怕闺女离开她，三年五载见不到一面。权衡再三，终于下狠心道：“中，抚恤金不要了，就让我闺女到矿上上班。”
　　“阿姨的决定真英明，哪个母亲舍得女儿远离呢？”琪琪堆满笑容恭维着。
　　“我闺女不能带走，莹莹她一定得带走的，她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呀。”
　　“阿姨，您可真精明呀。莹莹还小，不跟着嫂子跟谁呀？我妈年纪大了，有精力带孩子吗？难道让我们两个没结婚就带着一个孩子吗？”明亮不愿意了。
　　“李明亮，莹莹绝对不能要。以后我们的孩子我都不想带呢。”琪琪的脸拉得好长好长。
　　“娘，我回来了。”正争吵着，秋雁扛着锄头进了门，看见明亮，热情打招呼，“她叔来了，你们在说啥呀？”
　　一想到带着孩子会影响闺女再找婆家，田小喜急了：“是你们家的孙女，你们不要我家更不能要了。”
　　明亮顾不得回秋雁的话，和田小喜针锋相对：“你不要也行，我们带莹莹走，但是莹莹一个月六块钱的生活费我们也一并带走。”
　　“你们的决定妹妹知道吗？”此时，秋雁才知道是争吵的原因。
　　一个月六块钱让田小喜又舍不得了：“孩子还小，还是跟着娘好，就让她留下吧。但你们家每个月还得再给莹莹拿六块钱生活费。”
　　“你想得美。”明亮几乎要发火了。
　　“嫂子在医院照看莹莹呢，我们先来和阿姨商量一下莹莹的事儿，没想到阿姨竟然生气了。”琪琪想利用秋雁的善良达到目的。
　　“莹莹咋啦？什么时间去的医院呢？我这就去看看。”听说孩子生病，秋雁着急了，放下锄头就要往外走。
　　“你着急个啥？人家有奶奶有叔叔，哪轮得上你这个妗子？想惦记就自己生个娃儿呀。”田小喜的一番奚落，秋雁不得不停下脚步。
　　“李辉快要下班了，还不赶紧做饭侍候好自己的男人，在这逞啥能？”
　　秋雁默默走到厨房添水做饭。她知道，明伟的死去让李红陷入痛苦之中，婆婆看着女儿伤心，她也着急上火，她不计较婆婆对她发火。再说，也是她一直在坚守着自己的身子不让李辉侵犯，才使婆婆圆不了她孙子梦。目睹李红的悲痛欲绝，李辉的想法也有了巨大的改变，对她更关心、更疼爱了。李辉对她越好，她心里的负罪感就越强烈，她甚至怀疑自己的坚守是错误的，偶尔心里也会冒出一个念头，把自己给李辉吧。然而，当她看到床头放着的课本时，她又放弃了冲动。明伟的事情已经耽误了好长时间没有看书了，高考越来越近，她想抓紧时间学习，争取在考试中取得好成绩。高美丽走后，秋雁不再到理发店帮忙，一天三晌在生产队干活，晚上好容易有点时间学习，婆婆还会叨叨着浪费电钱。李辉总借口矿上要求他们背诵安全规则，她才能在灯光下学习的。
　　“真没见过你们城里人，恁有钱还恁抠门，我们给你们养着孙女，费心费力都不说，让你们拿点生活费都不中。”田小喜试图想多要点。
　　“矿上不是给莹莹生活费了吗？她一个小孩子，能花多少，还不是都进你的口袋了，要我们再掏钱给你，太过分了吧。”琪琪涨红了脸。
　　“她一直都是忒大，不会长吗？这长大了要进学校念书，要吃饭穿衣，哪一样不得花钱？矿上给的那点钱够吗？不说别的，现在一包炼乳也要好多钱呢？”
　　“我嫂子不是有奶水吗？”
　　“奶水也是我们家的，你家给了啥？”
　　孩子还在医院，家里却为钱吵翻了天。秋雁实在听不下去了，她想平息争吵，没来得及开口，李辉下班了：“娘，你这是在和谁争吵呀？”
　　“娃儿呀，你可回来了，他们真是欺人太甚，要把莹莹甩给你妹妹养着，还不拿生活费。真是欺人太甚。”
　　李辉没接话茬，而是热情招呼明亮：“你们来了，快屋里坐呀，正赶上吃早饭了，现成饭就先在这儿吃点吧。有啥事吃了饭再商量。”
　　“我们可不敢在这儿吃饭，到时候阿姨冲我们要饭钱我们可付不起。”琪琪的话里明显带着刺儿。
　　“这哪能呢？”
　　“怎么不能呢？阿姨连嫂子的奶水都算成钱了。”
　　听琪琪这么说，李辉转脸望着娘。
　　“是你们不愿拿钱我才那样说的。再说，我也没说错呀。”
　　“抠门，铁公鸡。”
　　尽管琪琪的声音很小，对面站着的田小喜还是听到了。她最怕被人家说她没有孙子，最怕别人笑话他家媳妇儿秋雁是不会下蛋的鸡，没想到琪琪却说了出来。
　　“你说啥，公鸡？铁公鸡？”田小喜气急败坏“你家才是铁公鸡呢。你家死鬼娶了我家红儿，花一分钱了没有？别想着你们城里人精的跟猴儿似的，我们农村人也不憨。右派分子。黑五类。狗崽子。”
　　田小喜出言不逊把明亮彻底激怒了。这些年来，同学们都没有叫过他的名字，都用右派分子、黑五类、狗崽子来称呼他，他以为父亲的右派分子帽子被摘掉，他从此也与这些肮脏的字眼无缘了，没想到这个老太婆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老杂毛，老不死的，谁是死鬼，谁是右派分子，你再说一句试试，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你咋骂我妈呢？还是文化人呢，太没教养了。”李辉反驳道。
　　“文化人咋啦，文化人也不能让你们随意欺负。”
　　“你敢说我老杂毛，老不死？”田小喜蹦着高高，指指点点地叫骂“你个龟儿子。鳖孙子。狗崽子。右派分子。黑五类。”
　　听他们越吵越过分，秋雁上前劝道：“别吵了，都少说一句不行吗？”
　　明亮脸火气正旺，对秋雁的话置如罔闻：“我叫你再说右派分子，我叫你再骂龟儿子……”咬着牙挥动着拳头扑向田小喜。
　　“她叔，你消消气，有话好好说呀，咋能动手呢？”站在婆婆身边的秋雁急忙上前阻拦，却被明亮一把推倒在旁边的石头上，额头顿时鲜血直流。
　　“我日你妈。叫你打我媳妇儿，叫你打我妈。”李辉握紧拳头朝着明亮的脸颊挥去。
　　“明亮，我来帮你。”琪琪也毫不示弱，和田小喜纠缠在了一起。
　　看到娘被琪琪撕扯，李辉回头朝琪琪扑去。
　　“李辉，快停下，有话好好说。”秋雁捂着伤口大声劝阻。可一切都是徒劳。
　　看到李辉扑向琪琪，情急之下明亮抬起右腿，脚上的皮鞋狠狠地踹向李辉的下身……
　　“唉哟——”只听得一声惨叫，李辉脸色苍白，躺在地上双手捂着两大腿之间打起滚来。
　　“娃儿，你这是咋啦？”田小喜害怕了，再也顾不得打闹，弯下腰焦急地望着儿子。
　　“伤哪里了，伤哪里了？”李辉的脸色却越来越惨白，疼得连话也说不出来。秋雁也急了，“娘，不能耽误了，快送医院吧。”
　　李辉的样子，把明亮和琪琪也吓坏了，趁早溜之大吉。
　　田小喜和秋雁把李辉扶到架子车上，飞快地向医院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