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集

　　1
　　襄樊城北。
　　午后的阳光下，汪卫红泪流满面地告别襄北监狱，爬到了公路边。
　　汪卫红跪在地上，不停地向北去的班车招手，却无一停下。
　　2
　　午后的阳光下。
　　公路边，汪卫红坐在地上。
　　一辆班车缓缓地停在汪卫红的身边。车门打开，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小朋友，快上来。
　　汪卫红刚爬上汽车，立即引来了众多复杂的目光。对于那些感情各异的目光，他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也不予理会。
　　售票员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她见汪卫红坐下以后，便来到跟前，关切地问：小朋友，你去哪里？
　　汪卫红：我到竹溪县天宝公社盘龙六队，去找我的妈妈。
　　女售票员叹息着：那还有一千多里，明天还要转几次车。放心小朋友，我到十堰以后，把你送到去竹溪的班车上。
　　3
　　夕阳西下。
　　夕阳下的十堰，显得纤细苗条。
　　下午五点多钟，班车到达十堰车站。
　　售票员将汪卫红送到了去竹溪的班车上，并向另一个售票员交待了他的去向。
　　这个售票员是一个半大小伙。
　　汪卫红很礼貌地对半大小伙：小叔叔好，给您添麻烦了！
　　小叔叔点了点头问汪卫红：你住不住旅馆？
　　汪卫红：不住。
　　小叔叔：不住旅馆就呆在车里别乱跑，搭错车了怨不得谁！
　　汪卫红依然对这位不太友好的小叔叔表示了谢意。
　　小叔叔见汪卫红很有礼貌，也就改变了态度：你先去吃饭，然后把屎尿卫生打扫干净，千万不要撒到车上。
　　汪卫红的心声：你也太小看人了！班车是搭客的地方，又不是乡下的茅厕。
　　4
　　傍晚，十堰汽车站。
　　汪卫红钻过人们惊讶的目光，到车站餐馆买了几只馒头，躲到餐馆一角，风快地将馒头吃完。
　　汪卫红的双眼，突然被半碗面汤照得灼亮。
　　他瞅准没有人注意，快速地爬了过去，捞起碗便是一气猛灌。
　　他将面汤扫荡干净之后，便急忙离开，又匆匆忙忙地钻过人们惊讶的目光，爬进了去竹溪的班车，躲到了最后一排的座位一角，蜷缩一团。
　　他的眼前浮现出那些窃贼，行窃之后，居然能够泰然自若、面不改色。
　　汪卫红虽然躲避了众人火辣辣的涉猎目光，却逃避不掉拉屎撒尿。他双手捂住腹部，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5
　　傍晚，十堰汽车站。
　　车站的时钟，已经敲响了六点。
　　时钟敲响六点，车城，山高蔽日。时钟敲响六点，平原，阳光普照。
　　六点半的车城，夜幕降临。七点的平原，夜幕初下。
　　车站的时钟，已经指向了六点零五分。
　　汪卫红捂住肚子，焦灼地等待。
　　车站的时钟，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终于指向了六点半。车城的夜色，终于拉下了帷幕。
　　汪卫红借夜色掩护，急急忙忙地爬向厕所。
　　6
　　夜晚，十堰汽车站厕所。
　　汪卫红刚接近厕所，小叔叔突然大叫一声：麻利点，我要关车门啦！
　　汪卫红激凌之下，裤裆里的前门后门同时炸开。不等他爬进厕所，裤裆里已经是风起云涌，稀泥哗啦。
　　厕所里，灯光昏暗。
　　汪卫红刚进厕所门，就迫不及待地将裤带解开；蹲下之后，裤裆之内却又风平浪静了。
　　汪卫红将裤子脱下来，趁厕所暂时无人，便匆匆将内裤扒掉，权当手纸将屁股一顿猛擦。
　　7
　　夜晚，十堰汽车站。
　　已经是夜静更深了，汪卫红依然是毫无睡意。他忍受着蚊虫的叮咬，仰望着寂寥的星空，想想他的命运、想想他今天丢人现眼的窝囊、想想目前的处境，他真是不敢想象，他的明天，又会是什么光景？
　　汪卫红的大脑，一直若隐若现地想象着未来的事情，直到午夜，才迷迷糊糊地入睡。
　　8
　　山区的早晨。
　　汪卫红醒来，已经是阳光明媚。
　　汽车已经进入大山深处，道路也愈趋曲折险峻。汽车虽然已经减慢了行走的速度，也仍然是颠簸不已。
　　坐在车厢后面的几位乘客突然抱怨：这车上怎么会这么臭？
　　汪卫红情不自禁地揉了揉鼻子，悄悄地将衣领拉起，羞愧难当地蜷缩在座位一角，默默地承受其他旅客那利如游刃的火辣目光。
　　9
　　时近晌午。
　　深山腹地的小县城，秋日融融。
　　汽车到达竹溪车站，已经临近晌午。
　　所有的乘客都下车了以后，汪卫红才羞答答地爬出车门，沐浴着这大山深处的秋日暖阳，承受着陌生人们各异的火辣目光。
　　汪卫红在陌生人们各异火辣目光的炽灼下，被热心而负责的小叔叔送到了开往黄家坪的班车上。
　　10
　　开往黄家坪的班车上的售票员，是一个又白又胖的大婶。
　　白胖大婶问汪卫红：你要到盘龙六队找你的妈妈？
　　汪卫红毫不犹豫地回答：是找我的祝妈妈。
　　白胖大婶又问：你的祝妈妈叫什么？
　　汪卫红：她叫祝光彩，在盘龙小学当民办老师。
　　白胖大婶突然严肃地对汪卫红：人家祝老师可是一个正经的本分女人，你可不能败讼人家的名声！
　　汪卫红立刻惊恐万状地申辩：您可别瞎想乱猜，祝妈妈是我在车上认识的妈妈，可不是您想象的那号妈妈！
　　白胖大婶：我说哩，吓了我一大跳！
　　汪卫红：大婶，您认得我的祝妈妈？
　　白胖大婶：认得——她是我们那一跨方的名人，谁不知道她呀！怪不得她要收你当儿子，你的这张小嘴呀，还真是怪甜的！
　　汪卫红羞涩地笑了。
　　白胖大婶问汪卫红：你是怎样与你的祝妈妈相识的呀？
　　11
　　晌午。
　　竹溪车站发往黄家坪的班车上。
　　汪卫红隐瞒了他的爸爸妈妈是因为政治问题被抓进监狱的真相，而是充分地发挥自己的想象，编造出了一则催人泪下的悲惨故事——
　　家乡遭了水灾，将爸爸妈妈冲得无影无踪。我不相信爸爸妈妈已经死于水灾，我相信我的爸爸妈妈一定活着。我背井离乡地到处寻找我的爸爸妈妈，在车上遇上了好心的祝妈妈。是祝妈妈给了我盘缠，我才终于找到了我的爸爸妈妈。可是，我的爸爸妈妈已经不在人世，尸体被埋在了长江边上。我向爸爸妈妈跪拜告别了之后，才按照祝妈妈留给我的地址，找到了这大山里头。
　　于是，人们同情、人们称赞。人们叹息这孩子命苦，也称赞这孩子有毅力、有孝心！
　　大家异口同声地称赞：难怪祝老师那么看中这孩子哩！
　　有些心软的人，还为汪卫红的故事流下了眼泪。白胖大婶擦干眼泪，为汪卫红买来了油条和包子；另外一个乘客大婶，也为汪卫红称来了苹果。
　　汪卫红发现她们都和他的祝妈妈一样，都是好心的善良人！
　　人们分明早已发现了汪卫红身上的恶臭气味，也没有人嫌弃他；反而对他十分亲切、十分友好，仿佛他这么个脏兮兮的断腿孩子，就是他们的亲人。
　　汪卫红问白胖大婶：大婶，您姓什么？
　　白胖大婶：我姓夏，跟你的祝妈妈是同学。
　　夏大婶等他吃饱了，又将他抱进厕所，让他将屎尿排净，才将他抱上车。
　　12
　　午后秋日下的大山深处。
　　汽车行驶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
　　一路上，人们一直跟汪卫红絮叨不休，问长问短。汪卫红也谨慎回答，生怕露出破绽。
　　可是，汪卫红却又为自己的谎言而惭愧不安。
　　直到日头偏西，汽车才停靠在一个大山脚下。
　　夏大婶告诉汪卫红：你的祝妈妈就在这盘龙山下。
　　13
　　夏大婶将汪卫红抱下车以后，扯开嗓子冲峡谷叫喊：祝老师，你儿子来了！
　　夏大婶的叫喊在峡谷中传来回音：祝老师，你儿子来了——了！
　　汪卫红置身于大山深处，面对这高耸入云的大山，既新奇也紧张。
　　夏大婶又一次冲峡谷叫喊：祝老师，你儿子来了！
　　夏大婶的叫喊在峡谷中撞击回响，余音袅袅：祝老师，你儿子来了——了——了！
　　汪卫红紧张而焦灼地企盼，企盼他的祝妈妈快点出现。
　　夏大婶冲峡谷口的人家叫喊：祝老师，你儿子——来——了！
　　夏大婶的叫喊在峡谷中撞击回响，余音袅袅，不绝于耳：祝老师，你儿子——来——了——了——了——了——
　　祝妈妈的声音从峡谷中传了出来：哎——来——了——了！
　　14
　　祝妈妈奔跑过来，伏下身去，将汪卫红搂抱在怀抱里，心疼得泪水满腮：红儿，你真的来了！
　　汪卫红极力忍住泪水：妈妈！
　　祝妈妈：哎！
　　之后，祝妈妈向司机和售票员表示了谢意！
　　车上的旅客也为这远隔千里的母子重逢而由衷地高兴。
　　祝妈妈和汪卫红向渐渐离去的班车频频招手。
　　蒋阿狗的画外音：我终于来到这深山腹地中的祝妈妈身边！
　　15
　　阳光下的峡谷小溪，清泉细流，微曲悠远。
　　祝妈妈背着汪卫红，行走在这犹如清泉细流、微曲悠远的小溪边，招致众多敬仰的目光。
　　16
　　阳光下，祝光彩的家，几间简陋的石板房。
　　祝妈妈将汪卫红背回家，立即为他洗澡。
　　室内。
　　祝妈妈轻轻地抚摸着汪卫红缠绕着纱布的双手，不禁心疼得泪水淌流。
　　17
　　室内。
　　祝妈妈为汪卫红换上干净的衣服，立马又为儿子做了好吃的，将一个母亲的爱，毫不保留地倾注于这么一个无家可归的“狗崽子”身上。
　　室内。
　　汪卫红：妈妈，您瘦了。
　　祝妈妈：不瘦。
　　汪卫红：妈妈，您真的瘦了，还晒黑了。
　　祝妈妈怜爱地抚摸着汪卫红的头：儿子真心细，懂得关心妈妈了！不过啊，（她做出一系列滑稽动作）瘦点好，瘦点精拽；晒黑了也好，晒黑了结实。
　　汪卫红被祝妈妈逗笑了。
　　祝妈妈：那白白胖胖的人，连路都走不动，怎么爬坡干活？
　　汪卫红天真地问：这山里人干活都得爬坡？
　　祝妈妈笑了：是呀，田地都在坡上，不爬坡怎么到田地里干活？
　　汪卫红也笑了。
　　18
　　室内。
　　祝妈妈向汪卫红了解他寻找爸爸妈妈的情况。
　　当她听完了汪卫红的叙述，不禁悲悲切切地说：可怜的孩子呀，你才只有八、九岁啊！你这么小就承受那么大的灾难，真是苍天不公啊！
　　汪卫红还对她讲述了夏大婶对他的照顾。但是，他却没有透露将屎尿拉到了裤裆里的事情。
　　19
　　室内。
　　晚上的油灯下。
　　祝妈妈将一家人招集拢来，十分严肃地要求全家人：这孩子叫汪卫红，是我上次去外地学习回来的时候，在车上认下的儿子——我当你们讲过的——孩子家里出难事了，爷爷奶奶被打死了，爸爸妈妈抓去坐牢了，他的一条腿也被踢断了。可怜的孩子，为了寻找爸爸妈妈，拖着一条断爬那么远的路，找了那么多地方，也不知道受了多少罪？他到底还是找到了他的爸爸妈妈。可是，他的爸爸妈妈的问题，目前还没有弄清楚，也不能照顾他。他今儿找到家里来了，这也是我们的缘分。从今往后，他就是我们这个家庭中的一员了，谁也不许外看他，更不允许虐待他。就是再苦，有我们喝的粥，就不能让他喝米汤；有我们吃的野菜，就不能让他饿肚子。我们一家八个人，每人省下一口，也不会让他饿着，也能养活他不是？日后他爸爸妈妈的问题弄清楚了，也不会忘记我们的这份好，我们也能多家亲戚。
　　妈妈的话，立刻得到了全家的拥护。
　　妈妈：但是，我们对外面只能说他是一个讨米的孩子，千万不能说他的爸爸妈妈是因为政治问题被抓进了监狱。否则，我们也会受牵连。
　　一家人都保证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实情。
　　接着，妈妈向汪卫红分别介绍了家中的所有成员。爷爷奶奶，跟汪卫红的爷爷奶奶的岁数相差无几，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爸爸姓桂，名叫桂举华——桂爸爸的岁数，估计比汪卫红的亲爸爸要大几岁，大约在四十岁开外；十六岁的大哥，叫桂云海；小哥哥十二岁，名叫桂云河；大姐姐十岁，叫桂云彩；小妹妹只有八岁，名叫桂云霞。
　　20
　　室内。
　　晚上的油灯下。
　　大队干部和学校老师围坐桌前。
　　妈妈：这孩子是我上次学习回来的路上，在车上认识的。你们也看到了，我也跟你们讲过了——孩子的爸爸妈妈被洪水淹死了，家也没有了。他讨米要饭到处找他的爸爸妈妈，结果找到了爸爸妈妈的坟墓。唉，这孩子也是够苦命的了！既然孩子费了那么多周折辛苦地找到了家里，这也是咱娘儿俩的缘分。孩子乖巧，嘴儿也甜，也特聪明，还能写一手好字哩！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汪卫红。汪卫红显得有些拘谨。
　　妈妈亲昵地拍了拍汪卫红的头：红儿，把你写的字拿出来让叔叔伯伯瞧瞧，看是我海夸咱红儿，还是咱红儿真有那本事？
　　小妹云霞从汪卫红的书包里掏出作业本，祝妈妈接过后递给郝支书，并逐一传递。
　　当大家传看了汪卫红写的字以后，一个个惊叹不已。都说这不像一个九岁的残废孩子写的字，比他们这些当干部、当老师的人写的字也不会差，甚至于还要秀美！
　　郝书记：怎么聪明孩子都被别人的女人生下了，个个猴儿精！哎，我的女人生下的那些孩子，怎么就全是属猪呢？一个个蠢得有卖的！
　　郝书记的话，把一桌上的人逗得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