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情债

　　清晨，李红痴呆地坐在床上，怀抱着明伟的照片，眼泪再一次顺着脸颊滚落而下。照片中明伟那双大而有神的眼睛痴痴地望着她，有声音传了过来：“红，我亲亲的红，我不能陪你了，不能亲吻咱的女儿，往后的路只能靠你自己去走了。红……”
　　秋雁抱着莹莹端着饭碗走进门来，轻声劝道：“妹妹，你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再不吃身体会跨的，多少吃一点吧。”
　　出事到现在，秋雁一直陪在李红身边，她不仅是她的嫂子，更是她的知心好姐妹，就像最困难的时候李红陪伴她一样，她也想给这个妹妹安慰和帮助。
　　“嫂子，我吃不下，真的吃不下。一想到明伟饿着肚子下井，我就恨自己，为啥不和他一起回来呢？为啥就没给他做碗饭吃呢？”
　　“人已经去了，别想那么多了，你要坚强，莹莹还需要你这个妈妈照顾呢。”
　　“小红，咋还没吃饭呐？饿出病来可咋办呀？”田小喜来了，这是她第二次踏进闺女家门，头一次是李红生莹莹的时候。看到闺女怀里抱着死鬼的照片，就知道她还是不肯吃饭，“赶紧吃点饭，死鬼的埋葬费、生活补助金都得你亲自出面办理，光靠你哥你姐夫们是不中的，不吃饭咋能支撑下来呢？”
　　“谁是死鬼？娘，那是我亲爱的男人、莹莹的爸爸，你能不能积点口德？你就知道钱，没有明伟，我要那些钱又有何用？”
　　“我说错啥了，死了不是鬼还能是人呀？”
　　“是，你说的啥都对，他是右派的儿子，他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他走了，你如意了称心了吧？”李红完全不顾母女之情，一开口就冲着田小喜一顿扫射。几天以来，李红眼前一直浮现出明伟气愤地从她家出走的那一幕，她甚至认为明伟是因为带着情绪下井干活出事的，她后悔娘对明伟出言不逊时，她没有站出来为明伟理论，后悔顾忌娘的感受却没有跟着明伟一块儿回家给他做碗可口的面条，更后悔娘说要她离开明伟时，她没有让明伟知道她的态度。现在娘说这话，更觉得是娘害死了明伟，是最亲的娘害死了她最爱的人。
　　田小喜原本要哭闹，看到女儿精神恍惚的样子，只能缓和语气道：“井下活本来就是危险的工作，出了事只能怨他不小心，怪他运气不好，这能怨娘吗？”
　　“你能说与你没有一点关系吗？你看不起他，口口声声要我离开他，和他离婚。现在好了，不用你逼我了，他永远离开我了，你开心了吧，你高兴了吧？”
　　“你这死妮子话越说越离谱？你是我闺女，我是你亲娘，我能害你吗？”
　　“你为我好，对我亲，亲得让我失去了我的男人。娘，你就是我亲娘，我也恨你，恨你。”压抑了许久的李红终于忍不住了，她把明伟这一年多来所受的怨气都冲着娘发泄了出来。
　　李红曾无数次顶撞她，可像今天这样子，还是第一次。看着闺女绝望发疯的表情，听着闺女犀利的话语，田小喜害怕，害怕闺女把所有的责任都记在她头上，更怕闺女想不开再有个三长两短。想想自己把她辛辛苦苦拉扯大，她觉得既伤心又委屈：“从小到大，我最疼你，最偏向你，最惯你，不曾想今天落到让你如此恨我的地步，你说咋弄？要我给你那死鬼男人抵命吗？我这就去死，去给你男人抵命。”田小喜说着哭着就要往墙上撞。
　　“李红怪好一个闺女，咋会有这样的娘？”
　　“就是，明伟遇到这样的丈母娘，不送命才怪呢。”
　　争吵声引得外面围了一群职工家属，大家都把矛头指向田小喜。
　　“娘，已经够乱了，您就别在这儿闹了，快回家吧。”秋雁本来以为妹妹李红的话会让娘反思一下的，没想到越发添乱。
　　“你媳妇儿说的是，你就回去吧。”
　　“都这个时候，就不要相互埋怨啦了，让人入土为安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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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的窃窃私语让田小喜觉心虚害怕，索性悻悻地离开了。
　　“她婶子，从闺女那儿回来啦？”经过清河桥时，田小喜碰到村里的一个女人，正在气头上的田小喜“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可怜呦，年轻轻就没了当家人，你可得好好劝劝闺女，让她往开了想。”田小喜点了点头，匆匆地往家走。
　　她是心疼闺女才去看她劝她的，没想到闺女竟然把女婿的死都怪在她头上，她多冤呀。她看不起明伟不仅仅是因为他爹妈是右派分子，更气的是那死鬼没有经她的允许，就把她的闺女拐骗走了，还和她未婚先孕，这对李氏家族甚至整个石佛湾来说，是多大耻辱啊。他让她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的，让她被村里人议论耻笑的，她就是看不起他，就是不待见他。还有，她千方百计阻止秋雁参加考试，他竟然说考试是好事，还说有知识是光荣，这让她咋不生气呢？把一个女人拐走，搞大她的肚子，这是文化人说的光荣吗？当着一家人面顶撞她这个丈母娘，这是文化人说的光荣吗？这种目无尊长没有教养的女婿，她让闺女和他离婚错了吗？她哪能想到他就死了呢？死了也好，她家小红能接班又能得到一笔钱。以后遇到好成分的人家，再找一个不一样过日子？只是没想到死妮子竟然会这样恨她这个做娘的。恨就恨吧，娘也是为你好，等你以后就会明白的。
　　“婶子，您知道高美丽在哪家住吗？”田小喜刚到村口，被一个牵着孩子的男人给拦住了。
　　“她在我家住，有事呀？”田小喜望着眼前这个三十多岁的外地人问。
　　“我们来看看她。”男人说完弯腰对小男孩说，“豆豆，我们很快就能见到你妈了。”
　　“爹，真的呀，我能见到妈妈了？”
　　小男孩和男人的话让田小喜迷糊了，高美丽不是老洪的媳妇儿吗？咋又多出来一个男人和孩子呢，难道……
　　“你是高美丽的啥人？”田小喜一本正经地问。
　　“我是她男人，这是我们的儿子豆豆。”
　　田小喜想到了当初李红的话，顿时明白了。怪不得高美丽一个月给四块钱的房租，怪不得她不住矿上住民房，原来是……哎呀呀，丢死人啦。她咋就没想到高美丽会是这样一个下贱女人呢？为了一天的三毛钱，她还眼巴巴盼着秋雁去给她帮忙呢。这下坏了，秋雁跟这样的人能学好吗？自从秋雁给她帮忙之后，打扮的妖里妖气，看来以后就是给再多的钱也不能让秋雁跟她在一起了。她得赶快把高美丽这个坏女人撵走。
　　“爹，我饿了。”
　　“忍一下，等见到你妈咱就有吃的了。”
　　田小喜对眼前这对爷俩生出了一种同情，尤其是这个五尺多高的汉子，要是知道自己媳妇儿在外边有野男人他该多生气多憋屈呀。
　　“他娘在别处干活，晚上才回来，你们先到我家里，我给娃儿做饭吃吧。”
　　“谢谢你了，婶儿，您真是好人。”男人千恩万谢地道。
　　“你是男人，咋会让自己的媳妇儿出来干活挣钱呢？”一想到高美丽，田小喜就觉得恶心。
　　“我们那儿尽是荒山野岭，土地贫瘠，一年都是靠天吃饭，我身子骨不好，只好让豆豆她娘出来了。”
　　“女人天生就是屋里人，就是呆在家里的，再穷也不能让她出门，出了门家就不是家了……”田小喜还想说下去，但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她不想再说了，高美丽是好是坏，那都是别人家的事，她只要管住自家的媳妇儿不学坏，不丢人就成，更何况李红的事情还要她操心呢。
　　傍晚，高美丽和老洪走进院子，就看到田小喜黑着脸站在他们租住的屋门口。高美丽赶忙走上前安慰道：“姨，还在为小红妹妹的事情难过吗？人死不能复生，您可得想开点。”
　　“难过不难过那是我们家的事儿，与你无关。这是你给我的房租，刨去你住的这三月，还有秋雁在你那儿帮忙的工钱，我再退你四块五毛二。”
　　“娘，您这是干啥？美丽姐在这儿住得好好的，咋要撵人走呢？”
　　田小喜的话音刚落，秋雁从外面进来了。
　　“你不是在给小红做伴儿吗？咋回来了？”
　　“预报有雨，我回来拿件衣裳。到底怎么啦？”
　　“不怎么，就是不租给他们啦。”
　　“姨，您是嫌房租少吗？少了可以再商量呀，忽然让我们离开，我到哪儿找房子呀？”
　　“这我不管，你们出再多的钱我也不租了。”田小喜的决然让高美丽和老洪一头雾水。
　　“姨，我们做错啥了你说呀。”老洪追问道。
　　“你和我岁数差不多，谁是你姨？我才不给你们这种丢人败兴的人当姨呢。”
　　“你说啥我更不懂了。”高美丽说道。
　　“给你说实话吧，您男人带着你娃儿来找你了，让我这个外人都觉得丢人。”
　　“我还当是啥事呢？就这事呀？没事，我家男人知道老洪的。”高美丽若无其事的话不仅让田小喜感到惊讶，就连秋雁也吃惊地长大了嘴巴。
　　“我去店里住，今晚你们一家人好好聚聚吧。”说完，老洪转身走了。
　　秋雁拿了件衣服也走了，院子里剩下高美丽和田小喜两个人呆呆地站着。
　　“姨，你恨我，我不怪你，你赶我走我也不怨你，只是豆豆他们老远过来了，你就容我们在这里住一个晚上，明天我就找房子。”
　　“你男人和孩子在李辉他大爷家，你去把他们接回来吧。”过了一会，田小喜才撂下一句话回屋了。
　　“美丽姐。”高美丽刚走出院门，就被躲在墙角的秋雁拦住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要问啥，咱们一块走吧，我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
　　家在山村的高美丽十岁时，娘就因病去世了。两年后，爹又给她和姐姐找了一个后娘，后娘添了弟弟后，对她和姐姐越来越苛刻了，爹也因为她们是女娃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后娘兴风作浪。十六岁那年，高美丽病了，那时候家里很穷，肚子都填不饱，哪有钱给她看病啊？就在她病得快要死去的时候，遇到了走街串巷剃头的老洪，他看高美丽可怜，出钱给高美丽治好了病。后娘见老洪是个有钱的主儿，软硬兼施，逼迫老洪娶了高美丽。老洪说他家里有妻室，不能对不起妻子，也不想害了高美丽。后娘说让高美丽给他做小也愿意。并威胁老洪，如果他要把家有妻室的事儿告诉高美丽家人，她就到老洪村里告他强奸高美丽。考虑到结婚这么多年，媳妇儿一直没给他生下一男半女，老洪就答应了那女人的条件。后娘骗高美丽她爹说老洪单身，高美丽觉得老洪救了她的命，也想早点跟着老洪脱离后娘的虐待。一直到高美丽怀孕了，家人才知道，老洪他是个有家室的人，为了高家的脸面，高家人让老洪把高美丽带走了。等她生下女儿之后，就把她又嫁给了现在这个男人，高美丽不想欺骗这个可怜的男人，把所有的经历都告诉了他，善良的男人接受了她的过去。结婚第二年，她和男人生了一个儿子豆豆。豆豆五岁的时候，高美丽回家看望爹爹，才知道老洪的老婆死了，老洪一个人带着他们的女儿走街串巷过的辛苦，高美丽的心再也平静不下来了，她担心已经五十多岁的老洪，更心疼自己的闺女。征得自己男人的同意，把女儿给了姐姐，她和老洪一块来到了矿上开了这个理发店。
　　“美丽姐，我知道你的善良和不忍，但你这样做我觉得太不好了。”听完高美丽的叙述，秋雁说道。
　　“唉。我也知道不好，可有啥办法呢？人来到世上，就是欠债，还债的。我欠了老洪的债，要照顾他还他的救命债。我欠了男人的债，要挣钱给他治病还他的收留债。”
　　“……”秋雁还想再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她现在才知道，一向坚强开朗的高美丽也有她难言的无奈。高美丽说人生都在欠债还债，她的话有一定的道理。童年少年时代生活爱的环绕里，欠下姨奶的债，没来得及还，她就走了，以至于一生都活在对姨奶的愧疚中。现在李辉对她的关心和爱，她该怎样还他的这份情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