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

　　1
　　正午的方家集。
　　方家集十字路口的墙壁上，书写着醒目的血红标语：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汪卫红的耳边回响着小姑父的那段话：回来——下辈子吧！他们公然反党、反毛主席！两个公然反党、反毛主席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你说他们回来得了吗？即使是不枪毙，也得要他们把牢底坐穿！
　　汪卫红呆呆地坐在这十字路口，对众人投来的各异目光充满了惶悚。
　　汪卫红离开十字路口，躲到一个远离人群的僻静地方。
　　好事之人，一个个相继跟了过来，看稀奇，问究竟——
　　好事之人甲：哎，这孩子怎么回事儿？怎么往背疙瘩里躲呀！
　　好事之人乙：该不是小偷吧？
　　好事之人丙：也不像小偷，倒是像被人遗弃。
　　好事之人丁：哎，这孩子，你倒是说话呀！到底怎么回事儿？是你的爹妈抛弃了你吗？
　　汪卫红急得嚎啕大哭。
　　于是，引来了更多围观的人们，也就有了更多的追问……
　　2
　　谁也问不出名堂，汪卫红也哭得理不出头绪。
　　最后，还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疏散了众人，蹲在汪卫红的身旁，轻言细语地问他：孩子，你这是要往哪儿去呀？迷了路吗？别怕，孩子！你把地址告诉我，我送你去。
　　汪卫红立刻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老人将他抱到怀里，一如他的爷爷当初哄他一样：别哭，乖孩子！不哭了，孩子，跟爷爷回家！
　　3
　　方集东南方向一个独立的小院。
　　老人将汪卫红背回家，为他洗澡。洗过之后，又找出几件小衣服为他换上。
　　老人对汪卫红：都是孙子穿过的衣服，现在孙子大了，这些衣服也就穿不得了。（老人微笑）你穿上正好合身。
　　老人帮汪卫红换上了衣裤，又亲自到厨房为他煮了一碗面条。
　　老人对汪卫红：吃吧，孩子！吃饱了早点睡，明儿要去哪儿，再去也不迟。
　　汪卫红不禁又伤心地抽泣起来。
　　老人立即和颜悦色地为他擦干眼泪：别哭，快吃吧，怪爷爷多嘴，又惹孩子伤心了！
　　猛然间，汪卫红仿佛已经长成大人了。
　　他忍住哭泣：爷爷您也吃啊！
　　老人慈祥而温和：爷爷不忙，爷爷看着乖孙子吃。
　　汪卫红显得倔强：爷爷不吃，我也不吃。
　　老人笑着：好好，爷爷吃，爷爷这就去盛来，陪我的乖孙子吃。
　　可是，老人盛出来的却尽是野菜，碗里根本就没有面条。
　　汪卫红：爷爷！
　　眼泪又滾出了汪卫红的眼眶。
　　4
　　晚上。
　　老人跟汪卫红睡到一张床上，而且还让汪卫红跟他睡在一头。
　　老人告诉汪卫红：我有两个儿子、两个闺女，他们都已成家立业了；儿子媳妇、姑娘女婿，都在县城工作，家也安在县城里头。
　　汪卫红静听老人叙说。
　　老人：老伴去年冬季去世了，家里就剩下我这么个孤老头子了。我原先教书，后来岁数大了，就退休让小儿子顶职去了。如今，拿点退休工资，守着这份祖业过日子。
　　5
　　油灯闪灼，灯光柔弱。
　　汪卫红突然问老人：爷爷，您教过书，您认得傅成菊吗？
　　老人：认得啊！她是我的学生，我能不认得吗？听说她因为一篇文章，和丈夫一起被抓走了。唉，可惜呀！
　　汪卫红又问：爷爷，您知道她被抓到哪里去了吗？
　　老人：这就不太清楚了。
　　汪卫红抽泣着对老人：爷爷，求您帮我打听打听，他们被抓到哪里去了？
　　老人叹息声声：我打听过了，只知道先是抓进县革委会；后来又因为问题严重，转到地区去了；再后来，又听说直接送到了劳改农场！
　　汪卫红：什么叫劳改农场呀？
　　老人：就是坐牢的地方啊！劳改，就是在监狱里强行管制，劳动改造！
　　汪卫红哭泣着双手握住老人的一只手：爷爷，那地方在哪儿呀？离得远吗？
　　老人：那地方到底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反正可远了。哎，孩子，你该不是他们的儿子吧？
　　汪卫红突然伤心地哭了起来：爷爷，那是我的爸爸妈妈啊！
　　老人将汪卫红搂进怀里，嗓音哽咽：可怜的孩子呀，你的爸爸妈妈都是我的好学生。我怎么也不会相信，他们会反党、反毛主席——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你放心孩子，他们会没事的。等问题搞清楚了，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汪卫红：爷爷，我的爸爸妈妈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呢？
　　老人：这就很难说了啊！
　　汪卫红突然放声痛哭：爷爷，我要去找我的爸爸妈妈！
　　老人揪心地对汪卫红：连他们被关在哪里都弄不清楚，你怎么找得到呢？听爷爷的话，先在爷爷这儿住下，等爷爷打听清楚了，爷爷再带你去行吗？
　　汪卫红：那我就先谢谢爷爷了！
　　方爷爷告诉汪卫红：谢什么呀！我跟你的爷爷是好朋友，这好朋友的孙子到家里来了，我不应该照顾吗？
　　汪卫红从内心里对老人充满了感激。
　　老人：你爷爷的书法可是远近闻名，在整个应城县，可以说是无人可比。
　　汪卫红又悄悄地流出了泪水。
　　方爷爷心情沉痛：只可惜，那么好的人，居然是那种死法！可怜啊！
　　汪卫红：爷爷！
　　汪卫红将头埋在老人的怀里，而泪水，又悄悄地流淌不止……
　　6
　　上午。方进之老人的堂屋。
　　中堂上，端端正正地悬挂着毛主席的彩色画像。
　　汪卫红凝视着毛主席的画像，情不自禁地抑制嗓音，轻吟浅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房外，风声阵阵。汪卫红听得见扬尘击打瓦片的响声。
　　他神情专注，静静地凝视着毛主席画像。他仿佛看见毛主席已经从神坛上走了下来，向他微笑，向他招手！
　　汪卫红抽泣着对毛主席倾诉：毛主席呀，我的爸爸妈妈绝对不会反对您老人家！我的爸爸妈妈一定是被坏人陷害！毛主席呀，请您救救我的爸爸妈妈吧！我在这里给您磕头了！
　　汪卫红面对毛主席画像，虔诚地跪了下去……
　　7
　　中午。
　　方进之老人疲惫地回到家里，垂头丧气地对汪卫红：孩子，爷爷已经尽力了。没有办法，实在是打听不到你爸爸妈妈的下落。你看，要不就在爷爷这儿多住些日子再说？
　　尽管汪卫红的内心里充满了愧疚，却也别无选择。
　　老人还特别叮嘱汪卫红：呆在屋里别出门，即使是被人看见，对谁也不要提到你的爸爸妈妈，更不能承认你是汪朝良和傅成菊的儿子。
　　蒋阿狗的画外音：后来我才知道，方爷爷跟我的外公在同一所学校教书。我的父母被抓，外公也受到了牵连。
　　8
　　白天。
　　汪卫红谨记老人的嘱咐，不敢跨出大门，而是呆在屋子里练习写字。方进之老人也陪在家里，为汪卫红找出了笔墨和纸张。。
　　汪卫红的眼前，浮现出爷爷对他严格要求的画面：写字一定要认真，身体要坐端正，握笔要稳，下笔要有力。
　　汪卫红一拿起毛笔写字，就会十分投入，一笔一画，都会写得认真仔细：毛主席万岁！
　　方爷爷看了汪卫红写的字，不禁赞不绝口：孩子呀，你的字写得真好！你写的字，确实有你爷爷的影子，更像你爸爸的笔迹！
　　汪卫红疑惑不解：爷爷，什么是影子和笔迹呀？
　　方爷爷：就是你写字的笔式和神韵，都像你爷爷和你爸爸写的字呀！
　　汪卫红仿佛大彻大悟地“哦”了一声。
　　方爷爷再一次嘱咐汪卫红：呆在屋里写字，千万不要出门。就连大小便，也不能出门。爷爷为你添置了一只盆子（方爷爷指向房间墙角），就在那儿。
　　汪卫红也向方爷爷保证：绝对不爬出大门半步。
　　9
　　中秋节的上午，秋高气爽。
　　去年的中秋节，汪卫红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围坐桌前，品尝着香甜的月饼，欣赏着中秋之夜洁白如玉的圆月，其乐融融、幸福甜蜜，洋溢着祥瑞，充满了美好的憧憬与向往。
　　今年的中秋节，方进之老人的大儿子方宏海一见到汪卫红就颇多微词：哎，这是哪里来的小孩？爸，这小孩谁呀？
　　汪卫红文静地坐在椅子上，生怕被看出他是一条断腿。
　　可是，老人还是将汪卫红的情况，如实地对儿女们说了出来：这是傅成菊的儿子——你们可不能到处瞎咧咧！这孩子已经够可怜的了，爸爸妈妈被抓走了，爷爷奶奶也被打死了，他的右腿也被踢断了。实指望投奔到小姑家里是个着落，没想到他的那个顽劣的小表弟，却无休无止地作弄他、折磨他、羞辱他！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偷偷地出来找爸爸妈妈。他的爸爸妈妈到底在哪儿？连我们这些还算有点人际关系的人也打听不到；你们说，他这么个靠爬着行路的残废孩子，又到哪里去找他的爸爸妈妈呢？
　　老人的小儿子方宏洋：听说那两口子一直不老实，顽固不化，拒不交待认罪，弄得上头也很恼火！如果他们继续这样顽固下去，最终的结果，只能是死路一条！
　　老人对儿女们：上面是什么打算，那是上面的事儿；他们夫妻俩什么态度，那也是他们的事儿。但是，这孩子现在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我们总不能狠心地把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抛之不顾吧！他的爸爸妈妈你们都熟悉，那可是我的两个好学生啊！也是你们的好同学，甚至于还是你们的好朋友。你们说，他们现在有难了，我们能袖手旁观吗？
　　方宏海：爸，原先我们和他们是同学、是朋友不假。可是现在情况变了，他们居然公开反党、反毛主席，已经和我们站在对立的一边了、已经成了我们的阶级敌人，我们还能跟他们做朋友吗？爸啊，我们应该跟他们划清界线啊！傅成菊娘家所受的牵连，就是我们的镜子。我们千万不能走他们的老路，步他们的后程啊！
　　老人的儿女们的观点不约而同：是啊爸，我们千万不能走那老傅家的老路啊！
　　老人十分愤懑：你们这叫什么话嘛？你们原先跟人家是同学，也是朋友；现在人家落难了，你们就撕破面皮，置朋友于苦难而不顾，甚至于还落井下石——世上有你们这样的朋友吗？
　　方宏海：爸，您也别动气，不是我们不近人情，而是问题实在是太严重了。我们兄弟姐妹混到今天的这个份上，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我们可栽不起跟头。您是长辈，您爱怎么的就怎么的。您要把这么个祸根留在家里是吧？那您就留着吧，我们走！
　　方宏海的话，立刻得到了呼应。
　　于是，老人的儿孙们，便气咻咻地离去……
　　10
　　方进之老人泪眼迷茫地目送着儿孙们扬长而去，待儿孙们从他的视线内完全消失，他突然大叫一声：天哪，这叫什么事呀！
　　汪卫红声泪俱下：爷爷，您就让我走吧！
　　老人楼抱着汪卫红，老泪纵横，语不成音：孩子呀，你能往哪儿去呢？实在是不行，你就跟着我过吧。苦是苦了点儿，也不至于让你冻死饿死啊！
　　汪卫红泣不成声：爷爷，您就，让我走吧。我去找我的，爸爸妈妈。
　　老人说：不是说了吗，你的爸爸妈妈已经定成了重罪。别说你找不到他们，你就是找着了，也见不到他们啊！就算是你见到了你的爸爸妈妈，又能怎么样呢？他们现在连自身就难保了，哪有能力养活你呢？
　　汪卫红：爷爷呀，我呆在您这儿，弄得叔叔阿姨，都跟您翻脸了。弄得不好，还真会连累您啊！
　　老人：乖孩子，他们那只是说说气话，待缓过了劲儿就没事了。量他们也不敢把这事咧咧出去。
　　11
　　上午。
　　一个公社干部来到家里，态度生硬地对方进之老人：老爷子，赶紧让那小祸根离开！不然，你脱不了干系不说，恐怕连方主任也要受到牵连。
　　老人当时显得极为平静地答应将汪卫红送走。
　　那个干部一离开，他就愤怒地跺脚痛骂：我怎么就养了这么个黑心烂肝的儿子呢？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啊，记仇居然记到这可怜的娃儿身上了！
　　汪卫红泪水淌流。
　　12
　　上午，室内。
　　方进之老人仿佛是回忆遥远的往事：我那逆子跟你的母亲，既是同庚，也一直是同班同学。他们还是自小由双方的父母做主，定下的娃娃亲。而且，我和你的外公，也是同出一个私塾学堂的好朋友。毫无疑问，我那逆子和你的母亲，的确称得上是青梅竹马。
　　汪卫红静听端详。
　　老人：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那逆子的许多坏毛病便逐渐地暴露出来了，他根本就不思学业，而是一门心思地钻营巴结攀爬，专干那阳奉阴违，背后害人的事儿。正在这个时候，情窦初开的傅成菊，认识了文静而英俊的同班同学汪朝良。他们一起读完了三年高中，又同时考上了同一所大学。而我那逆子却高考落榜，名落孙山。后来，那孽障千方百计地挖掘我苦心积累了大半辈子的人际关系，当上了干部。可他给傅成菊写了很多情书，却没有收到一封回信。
　　汪卫红车动了身体，对老人充满了无比的敬仰。
　　方进之老人继续往下叙述：汪朝良和傅成菊大学毕业之后，在双方亲友的真诚祝福声中喜结连理，这无疑于令方宏海那狭窄的心胸埋下了祸根。他一直对汪朝良和傅成菊恨之入骨！如今，那孽障已经爬到县里当上了主任。汪朝良和傅成菊被抓，就是他一手策划的结果。他巴不得立马将那汪朝良整死，才能解他的心头之恨！在这种节骨眼上，他怎么可能对那汪朝良和傅成菊的儿子心生怜悯呢？
　　汪卫红早已珠泪滚滚。
　　13
　　夜幕降临，漆黑一团。
　　微弱的灯光下，方进之老人痛心疾首：孩子啊，看来爷爷就是有心保护你，也是力不从心啊！你的舅舅家里，你是去不成了——他们已经受到了牵连，你再去，会弄得他们的日子更加难过。你看，你还有哪儿能去呢？如果有地方能去，也的确是早点离开的好啊！我这儿呀，你还真是呆不成了。谁知道那狼心狗肺的东西，会干出什么下作事呢？弄得不好，反而害了你啊！
　　汪卫红：爷爷，您就别再替我担心了，我这就去找我的爸爸妈妈。
　　方进之老人：孩子呀，你就死了那份心吧！你找不到的。就是找到了，也起不了任何作用。要不，你仍就回到你小姑那儿去？
　　汪卫红：我回小姑那儿去，那还能有个好？我那弟弟能对我善罢甘休？我的小姑还能有好日子过？爷爷啊，我不回去了。
　　老人叹息声声：可怜的孩子啊，看来只有听天由命了！
　　14
　　夜里。
　　老人将汪卫红搂在怀里，对汪卫红讲了他爸爸妈妈的许多事情。
　　老人：那么优秀的两个年轻人，怎么会那么命苦？
　　汪卫红不由得又流下了泪水。
　　老人特别嘱咐汪卫红：要走就走远点儿，不要让人知道你的父母是谁？
　　汪卫红含泪答应：嗯！
　　老人虔诚地祈盼：但愿老天爷有眼，能遇上一个好心人将你收养。但愿你的爸爸妈妈能够逢凶化吉，渡过这一难关！
　　汪卫红仰望房顶，对未来充满了企盼。
　　15
　　凌晨。
　　一班戴着红袖章的人突然闯进了方爷爷的家里，粗暴地将汪卫红弄上了一辆卡车。
　　老人问那班人的头儿：你们这是要把孩子弄到哪里去呀？
　　那头儿态度生硬：哪儿来哪儿去。
　　方进之老人求着那班人：让孩子吃点东西再走。
　　领头：不行。
　　老人泪水淌流：可怜的孩子，他还饿着肚子啊！
　　领头：饿不死！
　　那领头的说完，立即下令开车。
　　方爷爷踉踉跄跄地追赶着卡车叫喊：孩子，相信党、相信人民政府，你爸爸妈妈的问题会弄清楚的！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汪卫红朝追赶着卡车的好心老人叫喊：爷爷！
　　可是，老人没有回答。
　　汪卫红趴在卡车的栏杆上，看见老人摇晃了几下，一头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