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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4)

作品名称:孤竹儿女      作者:紫玉壶      发布时间:2016-12-30 10:59:46      字数:14564

  吴旺一行人走到白羊峪的山脚下时,已是掌灯时分了。鲁彪和士兵们一路又饥又渴,一登上老君庙的石阶,就呼啦啦涌向了设在正殿的食堂,把吴旺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吴旺从望佛台出来就上火了,没心情去食堂。他把崭新的八路军服装脱下来,随手甩给了一名在庙前站岗的士兵,便径直去了庙后那间他和鲁彪俩人居住的小屋。
  他回到小屋,点上油灯,从门旮旯翻出一块灵牌大小的小木板儿,用锋利的刺刀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刻上了“神兽”俩字。然后,恭恭敬敬地摆放在父母的灵牌旁。随即把一扎筷子头儿粗的紫香点燃,插进香炉里。整扎闪着亮光的紫香庄严肃穆、齐头并进地燃烧着。香烟随着轻微的暴响袅袅升起。吴旺跪在地上虔诚地磕了几个头,便坐下来静静地观察着像帷幔一样的烟气。它时而像一束束在水中婀娜曼妙的水草,时而像一片蓬勃的丛林。时而像一匹匹奔腾的野马,时而像一只只羽翼丰满、展翅翱翔的雄鹰。他看着看着,眼前出现了幻觉,一个酷似小猴子的动物撒着欢儿来到他面前。那动物牛角、龙睛、狗鼻、羊须、麒麟身。它歪着头注视着他,像是在给他相面,又像是在认真揣摩他的心事。片刻后,那动物抬腿撒了泡尿,随即就消失了。又过了一会儿,一个佝偻着腰的老汉和一位面容和善的农妇相互搀扶着,从空寂荒芜的原野上缓缓走来。他俩的身后还跟着一条瘦骨嶙峋的黑狗。
  “爹!妈......”看到父母,他情绪激动,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从前。
  吴旺是唐山古冶人。自小没妈。他妈是在生他时难产死的。唐山号称煤都,城里城外到处都是煤窑。他的父亲就是常年靠在井下背煤为生,既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一点儿点儿把他养大。后来,又供他上了学。吴旺小时候有个梦想:长大后当个医生,专门给那些看不起病的穷人治病。可是,天不遂人愿,他上学那些年里,正赶上军阀混战,街上隔段时间就过队伍。大兵们就像灾荒年月的蝗虫一样,走到哪里,哪里就被洗劫一空。他们不光抢钱、抢粮食,还抓壮丁。吴旺就是读高中时,在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被阎锡山的晋绥军抓走的。同时被抓走的还有他的发小——童年就下窑挖煤的孤儿鲁彪。吴旺刚当兵那段日子里,日夜思念父亲,总想找机会逃跑。可是,当他看到那些逃跑后又被抓回来的士兵,不是遭到毒打就是被处死了,那惨不忍睹的场景又一次次迫使他打消了逃跑的念头。他人缘好,为人谦和、手脚勤快、做事稳重。慢慢地,由一个大头兵升到了连长。军阀混战结束后,他所在部队在廊坊扎下了根。他就用平时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钱,在廊坊市里最繁华的地段买了三间像样的房子,准备把父亲接来享福。他满心欢喜地回到家,没有看到父亲,只看到炕上一具骷髅。他家那只瘦骨嶙峋的狗,一直忠实地陪伴在那具骷髅旁。这么多年来,他每每想起这件事儿,就愧疚得顿足捶胸,大骂自己连条狗都不如。
  “爹!妈!儿子这辈子是无法报答您二老的养育之恩了。如果有来世,我还要做您的儿子。到时候,我一定加倍报答您二老......”他抽泣着一个劲儿地磕头。直到听到有人敲门,才擦干眼泪,缓缓起身。
  门开了,鲁彪和端着饭菜的炊事员走了进来。炊事员被屋里浓烈的烟味呛得咳嗽不止,把饭菜放到桌上就赶忙跑出了屋。鲁彪望着香炉里正在燃烧的紫香,说:“哎呦妈呀,这也太呛人了!大哥,你是不是把卖香的打死啦?”他又瞅了瞅桌上新添的牌位,说,“大哥,这是你给石兽立的吧?史恩就是个疯子,疯子说的话你也信?”
  “我信。紫香刚刚燃起那一刹,我的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只神兽,它和我在史恩家地道里看到的石兽一模一样。我相信它就是咱孤竹人的图腾。有句老话说的好,‘只要坚信,奇迹就会发生’。我坚信它一定会给咱带来好运的。对了,你说天安门华表上的石兽,是不是就是按照传说中卢龙神兽的样子雕刻的呀?”
  “呵呵,我是个大老粗,不懂啥叫图腾,也没去过北平,更不知道啥叫华表。要想让我相信它有灵气,除非,除非它先把我的腰疼治好了。对了,大哥你身上不是也有病吗?何不让它也给你治治?只要它把咱哥俩的病都给治好了,那我就信......”
  “净瞎扯,我身体这么结实,能吃能喝的有啥病呀?”
  “你尿尿尿不净,那不是病是啥?你每回尿完尿提上裤子,过一阵儿裤裆前就湿透核桃那么大一块儿。今天在望佛台,人家潘区长和张老师跟你握手,你怕她俩看到你裆前是脏的,还故意把身子扭向了一边儿......”
  吴旺脸一红,打断他的话说:“中了,中了!别扯用不着的了,还是说点儿正事儿吧!今儿咱在望佛台被人家损得像三孙子似的,我的脸这会儿还发烧呢。回来的路上我就想好了,咱们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得好好跟鬼子们干一场了。让附近的游击队和老百姓们都看看,咱晋绥军到底是不是孬种。我决定先把大崔庄据点儿给端了。它是咱这一带最大的据点儿,把它拿下了,其他的据点儿就都不在话下了。”
  鲁彪听了,兴奋地说:“大哥,这回咱哥俩又想一块儿去了。咱要是真把它给端了,附近的老百姓可就都对咱另眼相看了。那样一来,来投奔咱扛枪抗日的人肯定乌央乌央的。到时候,咱就把晋绥军的大旗竖起来。您是司令,嘻嘻,我就是副司令。”
  吴旺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说:“嘿!嘿!嘿!我说你的司令梦做得也忒早了点儿吧。端据点儿不是拔萝卜,哪那么容易说端就端了呀!容易的话,附近的游击队早就把它给端了,哪还轮得着咱们呀!大崔庄据点儿的鬼子队长福田和治安军队长夏长江都狡猾着呢。他们当初建据点儿时,为防备过后有人偷袭,方圆一公里内都不许老百姓种庄稼。据点周围挖了好几条壕沟,铁丝网更是一道接一道。白天炮楼上站的是双岗上,晚上还要加倍。一到晚上,四名治安军轮番摇动手摇发电机,雪亮的探照灯把周围一里多地的景物都能照得清清楚楚。稍有动静,他们就用机枪一通狂扫。滦县和迁安的游击队都试图用掷弹筒端掉它,结果都因为掷弹筒的射程有限,试了几炮没顶事儿,就都蔫退了。”
  鲁彪说:“强攻不行,那咱就智取呗。明着打不了,咱就想法分化瓦解据点儿里的治安军,然后再里应外合......这个任务你就交给我吧!明天我就去大崔庄镇。我先想法摸清据点儿里那些治安军的家都住哪儿,然后再逐个儿做他们家属的工作。做通的就给他们点儿钱,不能让他们白为咱们办事儿。做不通的就灭掉,以免留后患。不是朋友,便是敌人。无毒不丈夫。决不能因一时手软,坏了咱的大事儿。”
  吴旺说:“咱是军人,最晓得生命的脆弱。对自己的生命要珍惜,对他人的生命也要珍惜。不是罪大恶极的,能不杀尽量别杀。”
  鲁彪说:“大哥,我有分寸,你就擎好吧!”
  第二天早上九点钟许,穿着一身老百姓服装、肩上撘着褡裢的鲁彪出现在了大崔庄镇的街上。他溜溜达达从东街走到西街,放眼瞅了一阵儿距镇子约一里远的炮楼,便走进了街边的一家小酒馆儿。
  酒馆儿里冷冷清清,一个客人都没有。他在一张紧挨着窗户的桌子前坐下,冲里屋喊道:“掌柜的,烫两壶酒,再来两样小菜儿。”
  “来喽!”门帘一挑,一个六十来岁的矮个儿老头儿拖着个大木盘,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老头儿把一小盘水煮花生和一小盘油炸的小鱼儿放到鲁彪面前,又亲手给他斟上酒。
  鲁彪问道:“大叔,镇子里怎么就您一家酒馆儿呀?”
  “唉!以前街上倒是有过几家。都因为生意冷淡,再加上据点儿里的畜生们隔三差五的出来袭扰,慢慢地就都关门了。”老头儿上下打量了鲁彪一番,问道:“听口音您是唐山那边儿的人吧?您来这儿是走亲访友呢,还是做买卖呀?”
  “我是唐山野鸡坨那边儿的,也是个庄稼人。这不秋收完了嘛,我寻思着猫冬还早点儿,闲着也是闲着,就想出来捣腾点儿小买卖,挣个过年落(lao)儿。我听说这边儿盛产安梨、板栗和大枣啥的,就过来转悠转悠。”鲁彪喝了一口酒,用筷子夹起一条小鱼闻了闻,恭维道:“香,看着就好吃。”随即放进嘴里细细咀嚼起来。“嗯!好吃。又脆又酥,连骨头都是酥的。真好吃!大叔,您手艺真好,干这一行儿多少年了?”
  老头儿拉了把凳子坐下,掏出烟袋,一边往烟锅里装着烟,一边说:“不长,算起来丢丢落(la)落(la)的也有二十年了。”
  “大叔,您手艺这么好,开小酒馆儿也太屈才了吧,就没想着开个大一点儿的饭店?”
  老头儿听他这么一问,立刻变得面沉似水。低下头一口接一口地吸烟。直到烟锅里的烟燃尽了,他才缓缓抬起头。
  鲁彪发现他的脸已不是刚才那张笑容可掬的脸了,而是被仇恨燃烧得完全拧巴的脸。既狰狞又恐怖。他两眼冒光,像是在喷火。
  老头儿长叹一声,声音颤抖着说:“我以前曾有家客栈,就在现在的据点儿那儿。客栈北面就是迁安通往青龙、卢龙的官道。客栈刚建起那几年里,生意特别红火。各地去口外倒腾牲口和收购干果、药材的客商都到我家客栈住宿。那段日子,钱哗哗地进。正当我们一家人盘算着盖个更大的客栈时,夏长江这个畜生就引着狗日的小日本鬼子打进来了。这帮畜生一来就相中了我家客栈周围那片地,要在那儿建据点儿,硬逼着我们一家搬出客栈。我们一家七口抱在一起,死也不搬。我们原以为夏长江再不是人,也不至于帮着外人祸害同乡吧。况且,他还欠着我家好多饭钱呢。没曾想这个畜生一点儿同乡情谊都不念,不但不给说情,还帮着鬼子出主意。鬼子们听了他的建议,就用绳子把客栈全部拉倒了。我们一家被埋在了废墟里。我没被砸死,只是一条腿断了。我的老婆、两个儿子、儿媳及年仅三岁的小孙子......”老头儿说到这儿,已悲痛得泣不成声了。
  鲁彪安慰他好一阵儿,他的情绪才慢慢平静下来。鲁彪起身从里间屋拿来一副筷子和一个酒盅,并亲手给老头儿满上,说:“大叔呀,真对不起。没想到我无意的一句话,却戳到了你的痛处。那什么,侄子给您陪个不是。来!咱爷俩走一个。”
  老头儿端起酒杯,一仰脖儿喝下。然后,一边给鲁彪倒酒一边说:“你不用不好意思。这些话就是你不问,我也会说出来的。我开这个酒馆儿不图息挣钱,我都活到这份儿上了,挣钱还有啥用呀!我的真正目的就是想跟南来北往的客人们倒到心里的苦水。倒一倒,心里就好受些。你敞开儿喝,今儿个这顿酒我请了。”
  “我请!我请!您都这么大岁数了,我怎能白喝您呢!”鲁彪说完,就把话题一转。“镇上在据点儿里当治安军的,除了夏长江之外还有谁呀?我得先打听好了,万一我买的货到据点儿那儿被扣下了,我好知道找谁帮忙要出来呀。”
  “没谁了。”老头儿想了想又说,“岭西村倒有几个,就是不知道他们的家人好不好说话。哎,对了!你干脆到那儿去收得了。那儿的安梨和板栗比这儿还多呢。岭西村就在据点儿的正西,过了据点儿再走五里就到了。他们村的人一年就指着卖些安梨和板栗啥的过日子呢。你买了他们的货,他们自然会帮你过关卡的。”
  他俩正说话这工夫,从门外走进一位妇女。那妇女一进屋,鲁彪便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那味道清新淡雅,不像是胭脂水粉的味道,倒像是大自然中野花、野草与泥土混合的味道。鲁彪不由得上下打量起那个女人来。那人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中等的个头儿,不胖不瘦的身材。面皮白净,五官清秀,脑后挽着发髻。那女人扫了鲁彪一眼,便对酒馆儿老板说:“大伯,给我来坛子好酒。”
  老头儿一边起身,一边搭讪道:“呦!大侄女儿,记得你爹也不喝酒呀,买酒干啥呀?是不是有喜事儿了?”
  那女人淡淡一笑,说:“是有喜事儿,我小姑来信了。她说她现在混得挺好,还是个官儿呢。让我不用惦记着。您说,这是不是件好事儿呀!”
  “是好事儿,是好事儿。听说你小姑一走就是好几年,一直也没有音信,你整天为她提心吊胆的。这回好了,你的这块心病总算祛除了。”
  那女人买完酒走后,老头儿又回到了酒桌前。
  鲁彪望着女人远去的背影,赞叹道:“这谁家的媳妇呀?这也太漂亮了!”
  老头儿说:“这人是个寡妇,是镇上裴泽儒的闺女。裴泽儒可是个大能人,在镇上威望挺高。他读过书,说话咬文嚼字,文绉绉的,对各种凡俗儒节也都懂。所以,镇上谁家有个婚丧嫁娶啥的,都找他当执宾。他有一门会用毒蜂治病的手艺,多难治的风湿病,他都能治好。老裴一共俩闺女,大的叫金凤,小的叫银凤。大的稳当,脾气秉性随他,小的淫荡,随他老婆。刚才的那个是大的。以前我跟他是邻居,所以,他家啥事儿我都知道。老裴比我小不了几岁,说起来也是个命苦的人。他年轻时是个货郎,常年靠赶着驴驮子去口外卖日用小百货维持生活。他的蜂疗技术就是在口外卖货期间,跟一个满族老中医学的。他媳妇也是他从口外娶来的。他媳妇比他小好几岁,人长得可漂亮了,只可惜是个水性杨花的主儿。他媳妇跟他结婚过了没几年,就跟一个小炉匠跑了。他含辛茹苦地把俩闺女养大,实指望着闺女们长大后都能嫁个好人家,他也好跟着享享福。没想到这两闺女一个比一个让他不省心。最先不让他省心的是他的大闺女金凤。金凤十年前嫁给了岭南村一个姓孔的小伙子。小伙子没爹没妈,只有一个妹妹。金凤和丈夫结婚没多久,就赶上咱这一带过红军。她丈夫就在邻村一个好伙伴的撺掇下,一起参加了红军。一走就没了音信。金凤的丈夫走的第二年,他们村就开始谣传,说她丈夫在红军内部肃反运动中,被人诬陷成特务,给活埋了。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就和小姑子到邻村与丈夫一起参加红军的人家去打听。一打听才知道那不是谣传,确确实实是真的。她受不了这个沉重的打击,当时就疯了。她那个性格像男孩子的小姑子把她送到老裴这儿,就拿着那家人写给的地址,一路打听着到哥哥所在的部队讨说法去了......”
  金凤精神受刺激那段日子里,经常披头散发的到处乱走。裴泽儒怕她出事儿,一步不离地紧跟着,无暇顾及银凤。银凤每天闲得无聊,不是在镜子前照来照去,就是到院子里摆弄她家那头小叫驴。那年银凤已经十六了,对男女之事已经很明白了,只是还没有亲历过。每次看小叫驴用雄器拍打肚皮,她就脸颊潮红,心跳加快。有时,还会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抚弄。后来,那头小叫驴一见到她,就啊啊叫着要骑她。有一次,她正在摆弄驴,不巧被她爹撞见了。她爹顾及到女儿的颜面,就装作啥也没看见。裴泽儒觉得银凤大了,也该嫁人了。于是,就托媒人把她嫁给了镇上一个叫夏长海的小伙儿。这个夏长海就是据点儿里治安军队长夏长江的弟弟。夏长海老实厚道,不善言语,一天到晚只知道干活儿。那阵子,小鬼子还没打进来。夏长江还只是镇上一个偷鸡摸狗、拈花惹草的小混混儿。因为名声不好,一直没有娶上媳妇。他见弟媳妇长得漂亮,就心生邪念,趁弟弟不在家时,有事儿没事儿总往弟媳妇屋里跑。银凤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货色,俩人臭味相投,一来二去就好上了。有一次,他俩正在屋里干那事儿,恰巧被下地回来的夏长海碰见了。夏长海又气又恼,当晚就上吊了。夏长江见事情败露了,在镇上待不下去了,就带着银凤跑到县城一个狐朋狗友家里暂住。没多久,小鬼子就打来了。夏长江就投靠了鬼子。鬼子很赏识他,让他当上了治安军队长。他带着鬼子一回到镇上,就把他家的地主动让出来建据点儿。之后,又帮着鬼子抓民工修炮楼、筹备建据点儿所用的材料。他爹夏河本来就因他拐走弟媳、气死弟弟一事气还没消呢,见他不但不思悔改,反而认贼作父、助纣为虐,气得拿着斧子就去找他拼命。结果,不但没伤着夏长江,反倒被夏长江连着踹了好几脚。夏河憋气带窝火,回到家就病倒了。在炕上一躺就是好几年。
  这几年里,夏长江和银凤曾无数次带着礼物来看望裴泽儒,但回回都被拒之门外。他家那头叫驴只要一听到银凤的声音,就啊啊叫着要挣脱缰绳冲向她。
  鲁彪从酒馆儿出来后,没有急着去岭西村,而是沿着酒馆儿老板指给的路,去了裴泽儒家。
  裴泽儒家在镇子的最南端。独门独院,坐北朝南三间旧瓦房。他家的院墙是用大个儿的鹅卵石干砌而成的,墙顶上晾晒着好几种中药桔子。院墙外围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玫瑰。玫瑰花早已凋谢,叶子也已经落尽,只剩下一片带刺的枝条。他家的篱笆门就是用玫瑰枝条编制的。篱笆门并不高,站在外面,里边什么都看得见。鲁彪站在篱笆门前朝院里望去,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种植在正房屋檐下那一株株漂亮的菊花。菊花个个大如拳头,金灿灿的,像金子做成的。花茎和花叶颜色深绿,像是用墨玉制成的。院门通向正房的甬路被扫的干干净净,连个草屑都没有。甬路西面是一排排的菜畦。这时节白菜已经长心了,里白外绿,被阳光照得晶莹剔透,颗颗都像翡翠,特别好看。甬路东面紧挨着南院墙是一间驴棚。驴棚里拴着一头像马一样高大的叫驴。叫驴嘴巴、眼圈白如瓷,身子黑如缎,四蹄大如碗。驴棚北面是两间厢房,厢房的窗子全部是玻璃的。透过洁净如无的窗子,能看到好多蜂依附上面晒太阳。
  鲁彪正往院里张望这工夫,从正房屋走出一位妇女。这位妇女就是金凤。鲁彪见她扎着围裙,两手沾满面粉,就猜到她正在准备做午饭。金凤走到篱笆门前,冷冷地问道:“你找谁?”
  “我是来找裴大夫治风湿的。你是裴大夫的闺女吧?我们刚才在酒馆儿见过的,你忘了?”鲁彪边说边示意她开门。
  金凤并没有开门,只是冷冷地说:“我爹没在家,看病人去了,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了。你在外边等一会儿吧!”说完,转身回了正房。
  鲁彪在门口等了大约一袋烟的工夫,裴泽儒果然回来了。鲁彪上前说明来意,裴泽儒这才让金凤把篱笆门打开。裴泽儒把鲁彪带到正房屋,随手拿起摆放在八仙桌上的茶杯,倒了杯水递给鲁彪,并示意他坐下。鲁彪坐在凳子上一边喝水,一边观看挂在东山墙上的两张图。那是两张约两尺宽、三尺长的人体图。一张是人体正面图,一张人体背面图。两张图上面都有好多的圈圈点点,每个圈圈点点都有标注。
  鲁彪水还没喝完,金凤一手捏着双筷子,一手拖着装有几只毒蜂的玻璃瓶走了进来。她小心翼翼地把瓶子放到桌上,然后对瓶子里那些毒蜂说:“你们都乖乖地听话啊,谁也不要调皮捣蛋。干完活儿咱就回去。”瓶子里的毒蜂果然都很听话,没有一个飞出来的。鲁彪瞪大眼睛,惊奇地说道:“我的个天,这也太神奇了。妹子你是花仙子吧?不然,它们怎么会这么听你的话呢?”金凤没有回答他,放下筷子就出去了。
  裴泽儒说:“这有啥稀奇的,你要是跟它们处长了,你也行的。来吧,咱们开始吧!”说完,指了指炕,示意鲁彪趴到炕上。
  鲁彪扭过身,刚要撩袄襟,突然想起掖在腰后的短枪了。忙停住手,扭回身说:“算了,不麻烦您了。您把蜂卖给我,我拿回家自己治吧!”
  “那可不行!它们都是用名贵的中药花粉精心喂出来的,毒性极强。你不懂医理,万一出了危险怎么办?再说了,它们和我父女俩朝夕相处,就如同我们的孩子。你见过世上哪个做长辈的轻易卖自己的孩子的?且不说我们现在还吃得上、穿得上。即便是真到了吃不上、穿不上的地步,我们也不会卖它们的。你不敢撩衣服,是不是腰里藏着不敢见人的东西呀?”
  鲁彪见他把自己的心思说破了,就毫不犹豫地掏出短枪,放在桌子上。然后,撩起衣襟趴在炕上,随即背过一只手,指点患处。裴泽儒用筷子夹起一只毒蜂蛰在患处。毒针刺入身体那一霎,鲁彪痛得差点儿叫出声来。他紧咬着牙关,期盼着瓶里的蜂快点儿蛰完。可是,第一只蜂蛰过之后,他就发觉屋里没了动静。他侧耳仔细一听,不但屋里没动静,就连灶屋也没了动静。“怎么回事儿?难道是蜂毒的作用,使我的耳朵暂时失聪了吗?不对呀!我明明能听到窗外有鸟的叫声呀!莫非......他们可是夏长江的亲戚呀!他们爷俩是不是一个去给夏长江报信,一个正用枪对准我的后脑勺呢!真要是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起来夺抢吗?我的手再快也没有枪快呀?唉!听天由命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也许是自己多虑了,错怪人家了呢!”他正胡思乱想着,就听裴泽儒问道:“怎么样,没感到有什么不适吧!”鲁彪听他这么一问,紧绷着的神经这才松弛下来。他突然明白了,这第一针就相当于医生在给病人打青霉素之前做的皮试。皮试没问题,蜂疗才正式开始。于是说:“没什么不适,您继续蛰吧!”
  裴泽儒把瓶子里的蜂全部蛰完后,说:“起来吧!你的腰痛病三五年内不会再犯了。赶紧把枪收起来,不然会吓到我闺女的。”
  鲁彪站起身拱手抱拳,说了声谢谢。随即把桌上的短枪藏回腰里。然后,对着瓶子里的蜂说:“小朋友们辛苦了,谢谢你们啊!”说完,扭头问裴泽儒,“大叔,我的话它们也能听懂吗?”
  “其实它们听不懂人话。但它们懂心语。只要你的话是发自内心的,它们就能感应得到。”
  “大叔,我有个岁数和我差不多的哥们儿,他尿特别频,每次还都尿不净,您能治吗?能的话,哪天我把他带过来。”
  “他那是前列腺有问题,不属于风湿的范畴。我只会治风湿,其他的病治不了。不过,你可以让他尝试着用按摩法自疗。你让他睡觉前用食指、中指按揉脐下1.5寸、2寸以及4寸三个部位。每个部位各五分钟,坚持半个月就会见成效的。”
  金凤走进屋,看着瓶子里一个个累得精疲力尽的蜂,怜爱地说:“小弟弟、小妹妹们,你们都累坏了吧?姐姐这就带你们回去歇着。”
  金凤走后,裴泽儒说:“我说你这个人胆儿也真够大的。咱们素不相识,你竟敢把枪交出来。你不怕......”说着,用手做了个扣动扳机的动作。
  鲁彪说:“说实在的,当时我心里还真有点儿怕。但事实证明,您的确是个好人。”
  “好人不好人的先搁一边儿。说说吧,你到底是什么人?”
  “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我是晋绥军独立连副连长鲁彪。”
  “你的风湿病不是很严重,可治可不治。因此,我断定你不是专程来治风湿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冲着据点儿来的。”裴泽儒见鲁彪一个劲儿挠着脑袋憨笑,就知道被自己猜中了。接着又说,“你们不是想端据点儿吗?眼下就有个很好的机会。夏长江的爹夏河快不行了,寿衣都穿上了,估计也就是今晚的事儿。今儿一早夏河老伴儿打发人把我叫去了,让我当执宾,全权负责操办她丈夫的后世。她叫我不用给她省着,棺材要最好的,鼓乐班子也要请最好的。前来吊唁的人全部给孝布。所有劳忙的也一律都管饭。一定要风风光光地把老伴儿埋进祖坟。你知道他家祖坟在哪儿吗?就在据点儿的北面,离据点儿还不到五十米远。那地方以前有路,现在没路了。被一道道的壕沟和铁丝网给截断了。要想到那里,必须从据点儿穿过。到时候,你们的人一部分人扮成抬棺材的,一部分人混在鼓乐班子里......”
  鲁彪说:“大叔,我问句不该问的话。您为什么要帮我们呀?”
  “唉!说来话长啊......”裴泽儒就把金凤丈夫的悲惨遭遇简单讲述了一遍。接着又说,“当年,金凤的小姑子听说她哥生前所在的部队在太行山的板岩一带,就去那儿讨说法。她一路风餐露宿,耗时一个半月才到那里。她跟那儿的人一打听就傻眼了,原来红军早在两年前就开拔了。正当她无可奈何的时候,偏巧有一队晋绥军开到了那里,她索性就参加了晋绥军。这些年里,她随队伍转战南北,一直没机会给家里来信。前段日子,她们的队伍又开到了太行山,并在那里建立了根据地,她这才托人给我们捎来封信。信上说她现在在师部里当机要员,少尉级别。既然你们也是晋绥军,你说我不帮你们,又该帮谁呀?”
  鲁彪兴奋地一拍手,说:“大叔,不瞒您说,这些年来我们找部队找得好辛苦呀!既然您亲戚是晋绥军,那您就帮我们联系联系呗!端据点儿和联系部队这两桩事儿要是都办成了,我们一定重重酬谢您。”
  “重谢就免了。不过,眼下我倒真有个蹙眉头的事儿。我大女儿守寡已经快十年了,一直没再嫁。我想找个上门女婿,了却我一桩心事,可惜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不是她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她。她以前爱说爱笑的,性格特别开朗。自从丈夫死后,就变得寡言少语了。她一有空就和蜂待在一起,有心事宁可跟蜂说也不跟我说。”老人说到这儿,眼圈有些泛红了。他揉揉眼睛,继续说,“实话跟你说吧,要不是有她拖累着,我早上据点儿跟那帮畜生们同归于尽去了。真的,不骗你,我有好几斤炸药呢。那些炸药都是前些年我跟镇上的鞭炮厂老板要的。”
  鲁彪呵呵笑着说:“大叔,您不就是想找个上门女婿吗?这很容易。说起来不怕您笑话,我们那儿全都是光棍儿,一个有媳妇的都没有。等夏河出殡那天,我把人全部带过来,让您随便挑,随便选。不过,您得向我保证:即便这次我们端不成据点儿,您也不要干傻事儿。”
  “中!我听你的。”裴泽儒答应一声,随即问道:“听你说话的意思,好像你也没老婆?”
  鲁彪听他这么一问,脸立刻就红了。尴尬地一笑,便低下了头。
  裴泽儒从新打量了鲁彪一番。看着看着,他的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色。“夏河咽气不定哪一会儿的事儿了,我看你就别着急回去了,就在这儿静等消息吧。咱家中午是饺子。今儿我高兴,咱爷俩好好喝两盅,我已经有好多年没喝酒了。下午,你陪我去镇上的棺材铺定棺材。那个棺材铺掌柜跟我交情挺深的。我让他把棺材的底部改装一下,便于你们藏匿武器......”
  正像裴泽儒所估计的那样,夏长江的爹果真在当晚就死了。鲁彪得到消息,连夜就返回了白羊峪,向吴旺作了汇报。
  第二天一大早,裴泽儒按照惯例,在夏家院里放了三根儿双响的爆竹,接着就把一大团长条形的白纸挂在了大门外。镇上的人们听到爆竹声,就猜到是夏河过世了。平时和夏河关系不错的人们,纷纷放下手头上的活儿,都陆陆续续地赶来了。众人吊过孝之后,就遵照裴泽儒的吩咐,搭棚的搭棚,支灶的支灶。有的去买菜,有的帮着扯孝布,有的去花圈店取预订的花圈、灯笼等纸扎的物品,有的去给夏家的亲戚报丧......人们进进出出,一片忙碌。一个走路不方便,外号叫老跩的壮年向夏老太太提出要去给夏长江报丧。夏老太太没有同意,但他还是一瘸一跩的去了。
  夏长江小时候就专横跋扈。不是欺负这个,就是欺负那个,小伙伴儿们没有一个愿意跟他玩儿的。有一年夏天,老跩和小伙伴儿们正准备去镇子外的高粱地里打乌米,夏长江突然从胡同口串了出来。人们见到他就像小鸡见到老鹰一样,惊恐得四散奔逃,眨眼之间就都不见踪影了。老跩腿脚不好,知道跑也是白跑,跑不了几步远就会被夏长江捉到,捉到后免不了还要挨顿打,索性就没有跑。夏长江笑嘻嘻地走上前,说要和他一起去打乌米。老跩虽心里不愿意,但也不敢拒绝,只好带他去了。老跩打乌米可是一绝,随便往高粱地里走一圈,就能弄到好多的乌米。夏长江不认得乌米,钻进地里就一通地乱掰,把好多未吐穗的高粱包全都掰坏了。掰了半天,连一颗乌米也没打着。气得他对着高粱秸秆又踢又踹,仅一会儿工夫,足足有炕那么大一块高粱就被他踩平了。他四角朝天地躺在上面,一边乘凉,一边等着吃乌米。老跩打来三十多颗乌米,全部孝敬给了他。他也不客气,拿起来剥了皮就吃。他吃得正香的时候,忽听道边儿传来一群小女孩儿的说笑声。他知道她们也是来打乌米的,就想去吓唬吓唬她们。于是,一骨碌爬起来,拉着老跩的手,沿着垄沟蹑足潜踪地往外走。快到地头儿时,透过高粱叶子的缝隙,发现几个女孩儿正蹲在道边儿撒尿。女孩儿们撒完尿,起身便走了。夏长江不容她们走远,就跑了过去。他看着地上一个个被尿液冲出来的小窝窝,心跳加快、呼吸急促。看着看着,竟然脱掉裤子,趴在地上,把下体放进了其中的一个尿窝窝里......事后,他恶狠狠地对老跩说:“你要是敢把这件事儿说出去,我就弄点儿砒霜,把你一家人全部毒死。”老跩知道他说得出就做得到,吓得体若筛糠,一个劲儿地说:“我啥也没看到......”从那儿以后,夏长江对老跩特别的好。一有好吃的或好玩儿的东西总想着他。遇见有人欺负他时,夏长江也会挺身相助。鬼子建据点儿那阵子,夏长江经常带人到镇上抓劳工。老跩却始终没被抓过。
  老跩到了据点儿的吊桥边,垫着脚趾高气扬地对看守吊桥的四个治安军喊道:“喂!你俩快去给夏长江通报一声!就说他爹没了。让他赶快回家去守灵!”
  一个治安军哗啦一声拉动枪栓,翻着眼皮骂道:“你他妈谁呀?敢来拿我们队长取笑!信不信老子一枪毙了你!”
  老跩吓得赶忙摆着手说:“别介!别介!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呢,我好心来报丧,难道还报出错来啦?他爹确实死了,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把信儿捎到了。他要是还有良心,就赶紧回去见老爷子最后一面吧!另外,告诉你们据点儿里的人,赶紧把炮楼后面那块墓地拾掇出来,给老爷子个挖坑。”老跩说完就回去了。
  日头升起一竿子高时,身穿便衣的鲁彪和十五名国军抬着棺材来到了夏家。几个略通乐器的国军也身穿便衣,随同唢呐班子来到了夏家。黑漆漆的棺材在夏家院子里重重落地那一霎,长杆儿唢呐和锣鼓家伙一起奏响。那声音凄凉、悲楚,如同锯割心弦。在场的人没有一个心里不落泪的。
  吃过早饭后,夏家的亲戚和朋友们也都陆陆续续地赶来了。身穿便衣的吴旺和两名卫兵也混在其中。夏河老伴儿的眼睛已经快哭瞎了,已无心询问他们曾跟夏家有什么渊源了。
  众人祭拜完夏老爷子,便开始操持入殓事宜。当沉重的棺材盖被“咣当”一声扣上后,头戴孝帽的晚辈族人便在棺材前跪倒一大片。持斧的木匠一边往棺材盖上钉钉子,一边儿念念有词:“老爷子东挪挪......老爷子西挪挪......”跪在棺材前面的晚辈们也跟着说道:“老爷子东挪挪......老爷子西挪挪......”
  日头快到正午时,出殡的队伍迎着嚎叫的西北风,在沉闷、悲凉的哀乐声中,浩浩荡荡地出发了。腰缠孝布的老跩手提着装满纸钱的篮子,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边走边撒纸钱。身披重孝、满面泪水的夏老太太扛着引魂幡,由一个娘家弟弟搀扶着缓缓前行。夏家的亲戚和众本家各拿花圈、灯笼、纸羊、纸牛等纸扎的物品默默地相随。鲁彪等十六名壮汉抬着棺材走在行列的中央。棺材的后面是乐队,乐队的后面是手持锹镐的众乡亲。裴泽儒骑着脖子上挂满铜铃的叫驴,走在行列的最后面。
  炮楼上站岗的鬼子兵远远见出殡的队伍走过来,急忙下楼去禀报。不大会儿工夫,鬼子队长福田、夏长江和银凤鱼贯登上了炮楼的顶端。福田看着在风中顽强行进的送葬队伍,对夏长江说:“这么多人来送行,看来你家老爷子人缘儿不错呀!你们中国的殡葬习俗跟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殡葬习俗大体相似。当年我奶奶死的时候,出殡的队伍比这还庞大呢。我一生之中只给我奶奶出过殡。我爷爷死时,我还没有出生。我爹妈死时,我已在中国战场上了。我虽没有给二老尽孝,但我并不觉得遗憾。因为我是帝国的军人,效忠天皇是我的天职。你们中国有句俗话‘忠孝不能两全’,那就是对咱们军人说的。希望你节哀顺变。识大体、顾大局,精诚合作,尽心尽责,确保据点儿的安全。”
  “是,是!”夏长江哈着腰,一个劲儿地点头。
  福田伸出大拇指,习惯性地目测了一下送殡队伍与据点儿之间的距离,说:“以我的经验判断,游击队肯定也混在里边儿,一旦把他们放进来,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夏长江弓着背,满脸堆笑地问道:“福田太君,您看我们该怎么应对呀?”
  “你们中国不是有句话叫‘以不变应万变吗’?那咱们就给他来个静观其变。你去把吊桥吊起来,不管他们怎么央求、怎么骂,都不要理睬。只要他们不对据点儿构成威胁,就任由他们折腾去。但是,一旦发现他们之中有异常的举动,就立即开火!”
  “嗨!”夏长江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军礼,就下去了。
  夏长江走后,银凤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抛着媚眼儿,浪声浪气地说:“福田太君,他们不就是想借路埋个死人嘛,至于这么谨慎吗?这未免也太草木皆兵了吧!游击队哪次行动不是在晚上呀!即便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大白天的也不敢来端据点儿。依我说呀,你就放他们进来吧!不然的话,我和夏长江可真就成了不忠不孝的忤逆之人了。”
  福田在银凤的屁股上轻轻拧了一把,色眯眯地说:“你们女人呀,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切!”银凤见自己的话没管用,就赌气地撇了撇嘴,不再理他了。
  出殡的队伍在吊桥前停下了脚步。老跩瞅见站在吊桥对面的夏长江气就不打一处来,刚想骂他几句泄愤,就见站在夏长江傍边的四个治安军哗啦啦拉动枪栓,子弹全部上膛,吓得他一缩脖子,把要骂的话全都咽进了肚里。他偷眼往据点儿里一瞅,见炮楼上所有的射击孔都有枪伸出来,枪口都对着吊桥这边儿。炮楼下边用沙袋堆起的掩体上,也趴着好多的鬼子和治安军。他们的枪口同样也都对着这边儿。老跩擦了擦脑门子上的冷汗,和颜悦色地说:“夏队长,早上我来给你报过丧呀!你怎么没回去呢?是不是你手下的兄弟偷懒耍滑,没给你转达呀?我们把你爹抬来了,快放下吊桥,过来迎接吧!”
  夏长江冷着脸说:“我没那个爹!他早就不认我了。当年我要不是躲得急,他一斧子就把我劈死了。自从他劈我那天起,我们就已经恩断义绝了。你不用跟我费唾沫了......”
  夏长江的舅舅插嘴道:“你爹脾气是爆了点儿。可你就没有错吗?你爹的病还不是你气的!他在炕上一躺就是五六年呀!你看望过一回吗?你看看你妈这几年老成啥样子了,头发全白了。她既要下地干活儿,还得伺候你爹。煎汤喝药,端屎端尿,多辛苦呀!难道你就想象不到吗?这扛引魂幡本来就是你的事儿,你妈却替你扛了。你不觉得脸上发烧吗?你要是还有点儿人味儿,就赶紧把吊桥放下来,让我们过去。”
  夏长江说:“舅舅,我知道你能说,我说不过你。但是,你跟我再费口舌也没有用。这里是军事重地,我是绝对不会让你们进来的。你们要是知趣儿的话,就赶紧把人埋到别处去吧!要是不知趣儿,那就在这儿耗着!看咱谁能耗过谁。”
  他妈被他的一番话气得脸色煞白、浑身厉抖。老太太手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畜生!这样的话你也说的出口?这里本来就是我家的地,是我们两口子大半辈子省吃俭用买下来的。你不让埋这儿,埋哪儿去呀?”
  夏长江三角眼一瞪,说:“你的地?眼下整个儿中国都是日本人的了,哪儿还有你的地呀?我再说一遍:这里是军事重地,你们聚在这里就属于妨碍公务,性质是很严重的。皇军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早用枪把你们突突了。”
  老太太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骂道:“畜生呀!我是哪辈子缺德了,生了你这个王八犊子呀!早知这样,我还不如当初就把你扔进尿灌里溺死呢!老天爷,你打个雷把他劈死吧!他爹,你显显灵把他带走吧......”
  老太太这么一哭,在场的人气得肚子都鼓鼓的。都恨不得冲过去,把夏长江抓住生吞活剥了。鲁彪几次都想掏出手枪把夏长江给崩了,但每次都被吴旺用眼神制止住了。眼看着这场精心部署的计划就这么泡汤了,鲁彪急得手心都冒汗了。正当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时,就听一阵清脆铃铛响。裴泽儒骑着叫驴来到了吊桥前。
  夏长江见裴泽儒也来了,脸上立刻有了笑模样。“呦!岳父大人,您怎么来了?”
  “贤婿,我是专门给你长脸来了。怎么,不欢迎?”
  “嘻嘻!欢迎,欢迎!您来得太是时候了。您德高望重、一言九鼎,赶快劝他们离开这儿吧!”
  “怎么,你不想让你爹进祖坟?哦,我明白了,你做不了主,你在福田面前只是个听喝的。这样吧,你把吊桥放下来,我去找福田卖卖老脸。他若是同意了,我们就往下进行。他若是不同意,那我二话不说,带人就走。你看怎么样?”
  “这个......”夏长江正犹豫这工夫,银凤从炮楼里跑了出来。她边跑边对鬼子治安军们喊:“放下枪,放下枪!别走火伤了我爹。”她跑到吊桥边,把两个治安军推到一旁,亲手松开吊桥的绳索。
  吊桥“咣当”一声落地,裴泽儒回头瞅了瞅鲁彪,鲁彪也瞅了瞅他。俩人四目相对那一霎,鲁彪就感觉他在用眼神向自己传递着什么。“他到底想要告诉我什么呢?哎呀!莫非.......”等鲁彪明白过来,裴泽儒骑着叫驴早已过了吊桥。吊桥也已被吊了起来。
  银凤已有好几年没有见到父亲了。她惊喜若狂地迎上去,刚叫了声爹,裴泽儒骑的那头叫驴就啊啊叫着向她冲了过去。据点儿里的鬼子和治安军们见状,都忍不住哈哈大笑。银凤脸一红,扭身就跑进了炮楼。那头叫驴驮着裴泽儒随后也冲进了炮楼。银凤和炮楼里的鬼子治安军们见驴竟追了进来,吓得赶忙往上一层跑去。裴泽儒也想跟上去,可梯子已被上边的人给撤掉了。他遗憾地一个劲儿用手拍脑门儿。拍着拍着,无意中发现门旁码放着好多的绿色木箱子,其中一只敞开的箱子里边全是手雷。看到这儿,他心里一阵狂喜。于是,跳下驴,疾步走过去。迅速掏出藏在衣服里的炸药,拉着导火索,扔进木箱。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出炮楼。他刚走出没几步远,炮楼就随着“轰!”的一声巨响炸上了天。裴泽儒和趴在沙袋上的鬼子治安军们都无一幸免,全部被落下的碎砖乱石砸成了肉饼。
  夏长江和四个看守吊桥的治安军听到巨响,回头一看,都傻眼了。只见浓烟滚滚,炮楼已成了一片废墟。
  就在他们愣神之时,鲁彪等人迅速从棺材底部掏出手枪。一阵清脆的枪响过后,夏长江和那四名治安军全部中枪倒地。吴旺又“砰!砰!”两枪,打断吊桥的绳索。吊桥还没落稳,鲁彪就一马当先,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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