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五一的前夕，罗清泉接到了一张婚礼请柬。他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五月一日上午九点，在渔港酒店宴会厅举行婚礼，落款处是夏柳和卢超男的名字。
　　他吃惊得半天没说出话来，就是看到猫娶了老鼠，也没有这个消息令他震撼。
　　
　　在大学里，和他同桌的卢超男是个被大家看不起的人，经常成为同学们取乐的笑料。因为他的脑袋比别人大很多，说话结结巴巴，身高只有一米六，同学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他卢大郎。
　　这个卢大郎偏偏看上了夏柳，从大一就开始追她，一直到毕业离校才结束。夏柳心里装着罗清泉，对他的追求非常反感，从来没用好眼色看过他。他并不介意，每天跟在夏柳的后面，眼巴巴的看着她。只要有机会，就会向她献殷勤。
　　毕业后他在一个乡镇小学当教师，和同学们基本上没有来往。
　　罗清泉心里想，从春节到现在也就两个多月的时间，夏柳怎么会和他在一起，而且这么快就谈婚论嫁。真是想不明白，这件事太怪了。即使看到了烫着金字的大红婚礼请柬，他也不太相信是真的。
　　
　　罗清泉来到婚礼现场，发现大部分同学都来了，其中好多人是从外地特地赶来的。夏柳和卢大郎是同学中结婚比较晚的，大家都很好奇，想弄明白他们俩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几个女同学坐在一起神神秘秘的说着悄悄话，看见罗清泉走过来笑着和他打招呼。罗清泉好奇地问：“说什么事呢，这么神秘？”
　　几个人相视一笑，其中一个女同学压低了声音说：“我们正在说夏柳的事呢。”
　　这话让罗清泉脑袋里的某根神经一下就绷紧了，他急忙问：“夏柳有什么事啊？不就是和卢超男结婚的事吗？”
　　那个女同学一撇嘴：“你知道她为什么和卢大郎结婚吗？”
　　“为什么？”
　　“因为她怀孕了，听说是和一个旅美华桥有了一夜情。那个人回国了，不知道夏柳怀了他的孩子。夏柳想把孩子生下来，就得给孩子找个父亲，这才想起了卢大郎。”
　　“你们听谁说的，我不相信。”其实听了这些话，罗清泉已经知道夏柳匆匆忙忙嫁给卢大郎的原因了。他觉得心里很疼。
　　“夏柳自己说的，绝对不会是假的。一会你就会看到夏柳憔悴成什么样了。女人就是倒霉，男人干完坏事一拍屁股走了，女人还得自己承担这些后果。真想帮夏柳找到那个华侨，让他也负点责任，别自己痛快完了把什么都推给女人。这种男人还算人吗！”
　　罗清泉就像被人打了几个耳光那么难受，他再也听不下去了，匆匆离开了人群，想逃离这个令他窒息的婚礼。
　　可是他刚刚走到宴会厅的门口，就碰上了身穿结婚礼服的一对新人。
　　
　　卢大郎今天穿了一套白色的西装，打了一个红色的领结。剪了一个小平头，使硕大的脑袋看上去比平时小了一些。他特地穿上一双增高鞋，和夏柳站在一起只比她矮了一个拳头。
　　夏柳穿着很时髦的婚纱，白色的料子把她的肤色衬托得更加黝黑。虽然经过化妆，脸上的憔悴和皱纹还是清晰可见。
　　在和罗清泉对视的瞬间，她的眼神是幽怨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罗清泉躲开她的目光，不敢看她，他怕自己的眼泪也掉下来。
　　卢大郎上前一步，握住罗清泉的手，十分高兴又结结巴巴地说：“嗨，老罗……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几年不见……你一点也没变……还是个帅……小伙。夏柳……你说是不是啊？”
　　夏柳此时正用一块纸巾擦着鼻子，其实她是想借机擦眼泪。听了卢大郎的问话，就点点头算是回答。
　　罗清泉挤出一脸笑容，摇了摇卢大郎的手说：“老卢，祝贺啊！”
　　卢大郎又说：“你这是……怎么要走啊？”
　　罗清泉搪塞地说：“是的，我突然想起来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办，所以就先走了……提前祝福你们。”
　　卢大郎伸出粗短的双臂把他拦住：“那可不行……老罗，你这么做……太不够意思了……我和夏柳都……希望你能参加我们的……婚礼，你就是……有天大的事也……不能走！”
　　夏柳这时已经平静下来，她微笑着说：“罗清泉，老卢说的对，墨涵不在家，我们都希望你能参加我们的婚礼。请你不要离开，好吗？”
　　罗清泉看看他们俩个人，觉得硬要离开也不太合适，就拍拍卢大郎的肩膀说：“好吧，既然这样，我就不走了。”
　　卢大郎眉飞色舞的咧嘴一笑：“这就对了……一会多喝几杯……我们的喜酒。”
　　
　　宴会厅里响起了费利克斯•门德尔松欢快轻松的婚礼进行曲，夏柳和卢大郎站在前面的小舞台上。卢大郎毫不掩饰心中的喜悦，大嘴咧得长长的，笑容就像刻在脸上。夏柳的表情平静淡然，看不出愉悦也看不出伤感。
　　一位年轻的婚礼司仪高声宣布：“婚礼开始了！”卢大郎和夏柳按照司仪的安排，完成婚礼必须的各项程序。
　　当进行到新人交换戒指时，卢大郎单膝跪下，为夏柳戴上了一枚钻戒，底下的人群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夏柳也为卢大郎戴上了一枚戒指，底下同样给了她长时间的掌声。
　　可是大家的掌声还没落，夏柳双手捂着脸，抑制不住的痛哭起来。
　　夏柳的举动引起了人群一阵骚动，大家都被她的哭声弄得莫名其妙，只有罗清泉心里明白她的眼泪为何而流。
　　司仪是个很有经验的人。他看看眼前极不般配的一对新人，再看看这个场面，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挥动着双手示意大家静下来，满怀激情的说：“新娘子为了这段美好的姻缘，等待已久，今天是在这里喜极而泣。让我们为一对新人祝福，愿他们真爱一生永结连理！”
　　他的话让大家平静下来，下面有人起哄说：“是啊，新郎追新娘子可不是一天两天了，那可是持久战啊！新郎新娘一定要给大家秀一把恩爱，老卢，吻一个！”
　　听见这话，大家跟着起哄的喊着：“老卢，吻一个……老卢，吻一个……”
　　卢大郎兴奋得两眼放光，他冲着台下伸了伸舌头，看着夏柳说：“老婆……大家都等着看……我们秀恩爱呢……咱就别让……他们失望了。”
　　话音一落，没等夏柳回答，就踮起脚尖捧着夏柳的脸，用力的亲吻着她。
　　初始时夏柳还在极力忍耐着，她不想在这样的场合让卢大郎没面子。可是那种从心底生出的厌恶，实在是掩饰不住。卢大郎在她嘴里搅动的舌头，让她恶心得几乎要吐了出来。
　　
　　卢大郎和夏柳谈恋爱一共只见了三次面，加在一块没有一天的时间，就走进了今天的婚礼现场。
　　第一次是夏柳到学校找他，说是想和他交往。在学校的操场上，谈了没有二十分钟，就告辞离开了。
　　时间虽然短了点，可是他却兴奋的一夜无眠。他知道夏柳看不上自己，这次能主动找他一定是原因的。但是不管什么原因，她能和自己在一起，就是老天开恩了。她在他的心里是高高在上的一尊神，只要能在她的身边，哪怕是只能看着，也是他最大的幸福。
　　第二次是在咖啡厅里，夏柳对他说自己怀孕了。很奇怪，他听了这话一点也不吃惊，好像早就在预料之中。
　　夏柳说她和一个美籍华人相遇，彼此一见钟情。在那个男人的酒店里，有了一夜情。第二天俩个人就分开了，再没有联系。后来她听说他回国了，并不知道她已经怀孕。
　　夏柳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因为她很爱那个男人。她要给孩子找一个父亲，让孩子一出生就有一个名份。
　　他很理解夏柳的做法，并且愿意做孩子的父亲。他说完这句话时，夏柳握住了他的手，很真诚的说了声谢谢。
　　夏柳走了很久，他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幸福之中。
　　虽然只是和她在一起喝了一杯咖啡，但是被她握过的右手，还残留着她的体温，他的心里被温暖塞得满满的。他对自己说：“为了她做什么我都愿意，都值得。”
　　第三次见面夏柳提出了结婚，并且说越快越好，最好马上就去领结婚证。爱了这么多年的女人，马上就要和自己朝朝暮暮的生活在一起……幸福来得太容易了，他就像在梦里一样，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直到他和她拿到了大红的结婚证，他才确信她真的成了自己的女人。从办事处回来时，他和她坐在出租车里，挨得很近。她身上散发出一股女人特有的馨香，他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种香味令他很着迷。那一刻他很想把她抱在怀里，好好和她亲热亲热。
　　可是他看见她看自己的眼神很冷，一点也没有想亲热的意思，就忍住了心里的冲动，静静地坐着。
　　
　　刚才台下面的同学朋友们起哄，让他们秀一把恩爱，这正合他的意。他借着这个机会把心爱的女人抱在怀里，忘情的亲吻着。
　　这一刻他忘记了他们是在众目睽睽的婚礼现场，心里只记得怀中这个温热柔软的身体。他一阵阵眩晕，几乎被巨大的幸福融化了。
　　突然，他脸上挨了一个重重的耳光，紧接着夏柳用力推开他，哭着跑下台去。
　　在台下的一个转角处，一个椅子腿拽住了夏柳长长的裙摆，她被绊了一个趔趄，撞在一个桌角上面，然后重重的摔倒在地上。
　　参加婚礼的人都乱了套，大家乱哄哄的围上来把夏柳扶了起来。夏柳脸上一层冷汗，表情十分痛苦，捂着肚子长一声短一声的呻吟着……
　　
　　这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一瞬间，刚开始卢大郎不知所措的捂着脸，站在台上像傻了一样。但是当他看到夏柳倒在了地上，几步就从台上跑下来，分开众人把她抱在怀里。眼泪汪汪地说：“夏柳……对不起啊……是我太莽撞了，让你……受惊了……请你原谅我吧。”
　　夏柳擦擦眼泪摇摇头说：“老卢，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罗清泉一支接一支地吸着香烟，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刚才他看到夏柳打了卢大郎一个耳光，跑下了舞台时，心里就像洒上了一把五香粉，说不上来什么滋味。看到夏柳倒在地上的一刹那，感觉心被人狠狠地用刀剜了一下，那种疼痛深入骨髓……
　　他扔掉烟蒂站起身，拨开人群挤到夏柳身边，把她从卢大郎的怀里抱起来说：“老卢，快上医院啊！”夏柳睁开眼睛看着他，眼里又溢满了泪水，嘴角有一丝浅笑，把头轻轻的靠在他的胸前。
　　卢大郎如梦初醒般的跳了起来：“是啊……我都急蒙了……快上医院！”
　　
　　罗清泉站在医院的走廊里，盯着关得紧紧的手术室的门，心里非常不好受。夏柳流产了，医生正在给她做手术，清理残留的胎儿。
　　当他听说夏柳怀孕的消息时，心里是矛盾的，又悲又喜。
　　他知道夏柳是因为舍不得拿掉这个孩子，才违心的去找卢大郎。他能理解夏柳的心情，面对一个她从心里讨厌的男人，接受他的爱抚，比挨他一顿打还要难受。他替夏柳难过，也更加痛恨自己。
　　他的心底也有过一丝喜悦。那是他的骨肉，是他用自己的血肉塑造的。他甚至有一种奢望，希望能早点见到他……
　　这个小生命夭折的时候，他的心就像被挖掉一块肉一样，疼得喘不过气来。
　　因为有过这团模糊的血肉，他和夏柳之间的关系，突然被拉近了。夏柳对于他来说，已经不再是个毫不相干的人。他知道这辈子欠夏柳的情债，永远也还不清了。
　　他看看蹲在墙角默默流泪的卢大郎，对这个受到伤害的男人也有深深的同情和理解，心里更加自责。
　　
　　卢大郎心里什么都明白，知道夏柳来找他，就是要给孩子一个名份，不想让孩子一出生就成了私生子。她从未喜欢过自己，甚至从没停止过对自己的讨厌。
　　即使这样，他也非常高兴。
　　他从第一眼见到她就从心里喜欢，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夏柳相貌平平，皮肤粗糙黝黑，加上一个没有腰身的体型，在男人眼里是个挑不起任何兴趣的人。可是在他心里却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公主，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她是他心里的一个梦，这个梦是用他全部热情和爱编织的。
　　当他拿着那本大红的结婚证，看着照片上自己一脸幸福的笑容，相信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说法。这么多年，他没交往过一个女人，毫无希望的等待着。尽管不知道会等来什么结果，心里的这个念想从来没改变过。只要夏柳没嫁人，他就会一直等下去。
　　在婚礼上，曾经有那么一刻，他认为夏柳已经接受自己了。所以他也像别的男人一样，不再克制狂热的冲动，亟不可待的想和她有肌肤之亲。
　　夏柳的一个耳光把他从幻梦中打醒，他明白了之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痴心妄想。夏柳永远也不会需要他这个人，要的只是他的名字和身份。
　　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这些年来的等待，他要挣脱自己编织的自作多情的藩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