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墨涵看着甄美丽在床上昏睡着，就请神父回去了。神父年事已高，这么长时间的辛苦，她怕他身体吃不消。
　　大雨已经停止了，她推开窗户一阵湿漉漉的海风吹进来。
　　她心里很不安，担心甄美丽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她能理解甄美丽的心情，换了谁遭遇了这样的灭顶之灾都无法承受。她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有寸步不离的陪着。
　　看着窗外黯然的夜色，她心里忽然非常想念杨文杰。要是他在这里，自己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六神无主，心里空落落的不知如何是好。
　　
　　甄美丽从昏睡中醒来时，已是中午。墨涵和神父坐在椅子上默默地看着她，俩人的脸色都很憔悴疲惫。
　　她想坐起身来，不想心力交瘁一阵眩晕，又昏睡过去。
　　她再次醒来时，窗外一片漆黑，时间已是午夜。神父不在，墨涵伏在桌上睡着了。她悄悄地从床上起来，轻轻地为墨涵盖上了一条毛巾被，心里充满感动。
　　她知道，从昨夜到现在，将近一天一夜的时间，墨涵一定水米未进未曾合眼，一直守在自己身边。只是这样的情谊今生已经无法报答，只有祈求来世了。
　　
　　甄美丽悄悄地收拾好了自己的衣物，把它们装进一个大旅行箱里。然后拿出纸和笔写了几封信。一封写给墨涵和杨文杰，一封写给自己父母，另一封写给王春瑞的父亲。她边写边流泪，几张信纸上都留下了一圈圈涟漪一样的泪痕。
　　她把写好的信放在床上，换上了那件粉红色的吊带短裙。又给自己化了妆梳了头发，在嘴唇上涂了粉红色的唇膏。
　　这一切都做好后，她深情地看了熟睡的墨涵一眼，轻轻打开门走进了夜色里。
　　
　　甄美丽深一脚浅一脚的来到了海滨饭店后面的拉瓦河畔。
　　她从神父那里知道，王春瑞生前住在海滨饭店，这里一定是他轻生的地方。在家时听老人们说过，人死后七天灵魂还留在死时的原处，他会站在云端上遥望地上的亲人们。
　　她觉得此时王春瑞正在天上看着自己，她要和他说说心里话，再随他而去。
　　她在河边的石块上坐了下来，拿出了一张和王春瑞的合影照片。这张照片还是出国前他们特地到北京什刹海公园照的，背景是微波荡漾的湖水和垂柳。王春瑞用双臂把她抱在怀里，她把头靠在他的胸前。俩个人都笑容满面，一脸的幸福和满足。
　　在被科恩霸占以前，她从未想过今生今世会和王春瑞分开。她在心里早就把他当成了生命中唯一的男人。
　　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她视如生命的童真被科恩夺去之后，她就知道和王春瑞的缘分已尽，注定的结局是分离。这样的结果比杀了她都难受，她生不如死倍受煎熬。
　　她每天以泪洗面，也在不停的祈祷，愿王春瑞能幸福快乐的生活，再找一个情投意合的好女孩。
　　
　　她原本打算见到王春瑞以后，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他。不敢请求他原谅，只愿他对自己的遭遇能有几分理解，能想得开，忘掉自己，忘掉那些和自己有关的过去。
　　没想到她和他的相见是在阴冷的太平间。
　　他没听到她的一句解释，就认定了她就是科恩所说的那样人。她觉得委屈冤枉，可是纵然心里有千言万语，他们已经阴阳相隔，她已没有机会向他倾诉。
　　看着他胳膊上那六个用血肉之躯烫出来的字，知道他带着对自己的怨恨离开人世，至死都没闭上眼睛……她的心已经鲜血淋漓。
　　她要随他而去，即使到了阴曹地府，也要当面和他说清楚。走到这一步实在是被逼无奈，不是自己愿意做这样无耻的事情。
　　她没有一天不在思念和悔恨中度过，不在谴责自己的软弱和胆怯。如果当初不受美金的诱惑不出国，就不会遇到科恩这个该死的魔鬼；如果第一次受辱就自我了断，或者勇敢的反抗，绝不会让科恩随心所欲的玩弄到现在，王春瑞也不会因此而轻生。
　　她擦擦眼泪跪在地上，看着黝黑深远的夜空哭诉着：“春瑞，今生我对不起你，是我的软弱害死了你……这是我最不愿意也最害怕看到的结果。你等着我啊，我马上就去找你，不管天堂地狱我们都要在一起……只求你不要嫌弃我，你听到那个魔鬼说的事情，都不是我愿意做的……被他蹂躏的时候，我的心一直在痛哭，我不想这样啊，我宁可死也不愿意和他在一起……我们活着不能在一起，死了一定不要再分离……你不会不要我吧？我这辈子只是你一个人的女人，我的心每分每秒都和你在一起……春瑞，我爱你！”
　　她又冲着祖国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一边痛哭一边说：“爸爸妈妈，女儿对不起你们……给你们丢尽了脸，坏了祖宗三代的名声……女儿只有一死才能谢罪，请你们饶恕我……你们的养育之恩，我来生再报……女儿走了，你们保重啊……”
　　甄美丽说完话站起身来，用手撩开了挡在眼前的长发，把那张照片拿到唇上亲吻一下后，放进胸罩里贴着心脏的地方。
　　她一边流着泪高喊着：“春瑞……我来了……”一边踉踉跄跄的走进湍急的拉瓦河里……
　　
　　墨涵被敲门声惊醒，睁开眼睛发现天已大亮，甄美丽不在房间里。她以为是甄美丽回来了，急忙打开房门，见神父站在门外。
　　墨涵连连责怪自己不该睡着了，甄美丽不知道去了哪里。神父看见床上的三封信，神情马上凝重起来。墨涵的脸瞬间变的惨白，知道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墨涵拿起了甄美丽写给自己的那封信，信纸上还可见点点泪痕：“墨涵，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这个让人爱恨交加的世界，和王春瑞在一起了。
　　我很幸运，今生能和你们相识。在岛上这段时间，你和杨总对我的好，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忘记。今生今世我已无法报答，只有祈求来世再让我们做兄弟姐妹。我此刻的心情就不说了，你们都懂的。
　　有一事相求，请一定帮忙。我和王春瑞活着没在一起，死后希望你和杨总把我们装在一个骨灰盒里，回大陆时带给我们的家人，在祖国的土地上把我们葬在一起。我们虽然没有鱼水之欢，但心里早已是夫妻。
　　亲爱的墨涵，你要当心啊，千万别走我的路，别像我那样软弱，勇敢的保护好自己。祝福你和杨总一切顺利，早日离开这里，回去和亲人团聚！
　　丽丽午夜绝笔”
　　
　　墨涵的手不停地颤抖，泪水一颗颗滴落在那笺信纸上。她在心里痛苦的呼喊着，老天爷啊帮帮我们吧，丽丽啊，不要啊……
　　神父拍拍她的肩头：“孩子，现在还不是难过的时候，我们要快些找到她。”
　　墨涵点点头：“神父，我害怕……我害怕来不及了……我真的害怕丽丽也走了绝路……都怪我，怎么就睡着了呢！我真该死啊……”
　　
　　墨涵和神父在海滨饭店后面的河滩上，找到了一堆用过的纸巾，上面有斑斑点点的唇膏印记。墨涵认出唇膏的颜色，正是甄美丽常用的粉红色……她的心瞬间揪了起来……甄美丽一定在这里投水自尽了！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抓着那些纸巾泪如雨下。她不能原谅自己的疏忽，为什么要睡着了呢……她们是最好的朋友啊，此刻她的心已被疼痛揪碎了。
　　神父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难过地说：“林小姐，别哭了，我心里也非常难过……我们还是去找找吧，万一还有希望呢？”
　　墨涵一听希望两字，马上睁大了眼睛：“神父，您说还有希望，是吗？那我们快去找！”她边说边站起身来。
　　
　　到哪去找呢？墨涵和神父不约而同的想到了棕榈滩……如果在海滨饭店后面落水，一定会冲到棕榈滩。因为海滨饭店后面那段河道是上游，非常狭窄水流湍急。棕榈滩这段河道宽阔平坦，河水很浅流速缓慢。从上游冲下来的物体大多会留在棕榈滩的沙滩上。
　　他们发动了汽车，快速向棕榈滩驶去。一路上墨涵在心里叨念着：上帝保佑，老天爷保佑，一切神仙都保佑丽丽安然无恙……谢谢你们！一定保佑啊！情急之中，她把能想到的中外的神都派上了用场。
　　他们的车刚刚走到棕榈滩边上的公路，就看见警察和一群人围着一个躺在沙滩上的人，指指点点的议论着。
　　墨涵的心狂跳起来，还没等车子停稳，就推开车门跑了过去。她没跑几步，朝着地上躺着的人看了一眼，就定在那里一动不动了……尽管衣服都被河水冲走了，那个人赤裸的身体上盖着一件男士的白衬衫，但那个苍白的面孔，那头长长的秀发，还是让墨涵一眼就认出来，她就是甄美丽！
　　
　　墨涵跌跌撞撞的挤进人群，蹲下身去把甄美丽已经僵硬的身体抱在怀里，失声痛哭。
　　甄美丽的双眼紧闭着，嘴微微张开，里面含着泥沙。她的身体上有一块块撞击的青紫，脸上也有一块不大的伤痕。
　　墨涵轻轻地用手把她披散的长发拢在脑后，又用纸巾搽去她脸上的沙砾。她的神态就像睡着了一样安然，看不出半点痛苦和伤心。
　　墨涵抱着她哭着问：“丽丽，你当真一点都不痛吗……你这样走了，你的父母和家人可怎么活呀……丽丽，为什么一定要走这条绝路呢？你怎么这么傻呢……都是我不好，我要是没睡着你就不会出事对不对……是我害死了你，我真的该死呀……”
　　神父慈爱地说：“林小姐，请不要自责，这件事要说有责任我也有份。杨先生回国前把你们俩托付给我，让我好好照顾你们。现在出了这么多事，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没有兑现向杨先生许下的承诺，心里非常痛苦……孩子，别太伤心了，我们要帮甄小姐实现她生前的愿望，在中国的土地上把他们葬在一起……”他嘶哑的声音哽咽了，眼里含着泪水。
　　墨涵抬头看了看神父，一夜之间，老人的双眼浮肿，嘴唇干裂。她知道神父的心里和自己一样难过，只不过他在尽力克制着。这一刻她觉得神父很像一位慈祥的父亲，对他充满感激之情。
　　
　　在教会医院太平间惨白的灯光里，墨涵一边流泪一边仔仔细细的为甄美丽化着彩妆。她要把丽丽打扮的漂漂亮亮，让她成为王春瑞最美丽的新娘。
　　从棕榈滩回来后，她和神父就决定，在太平间里为甄美丽和王春瑞举行婚礼，让他们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他们知道这是两个逝去的人长久以来的心愿，即使在九泉之下也会期盼着。
　　下午，大家凑了点钱，为他们买来了新婚礼服，是一条白色的裙子和一套白色的西装。
　　甄美丽的脸上涂了薄薄的一层粉，打了一点腮红，这使她看上去很娇媚，有了生命的活力。眉毛轻轻的描了一下，嘴唇上涂了她生前最喜爱的粉红色唇膏。墨涵和吴春田的太太为她穿上白色连衣裙，权当婚纱来用。
　　甄美丽神态安详美丽，这样的打扮看不出她已是一具尸体，就像一个熟睡的美少女。
　　奔耐和赫尔为王春瑞换上了白色西装，打了红色的领结。吴春田把他有些逢乱的头发梳理顺溜后，也在他的嘴唇上涂了一点点红色。红色使得他的脸有了生气，显得格外英俊帅气。
　　俩个人都化好妆后，几个男人把王春瑞的尸体抬到了甄美丽的停尸床上，俩个人并排躺在一起，宛如一对熟睡中的新婚夫妻。
　　
　　来参加婚礼的人不多，只有吴春田夫妻，江亦冰夫妻，刘南方夫妻，赫尔和奔耐。这些人都和甄美丽相识，并有些来往。
　　女人们都在默默流泪，男人们则心情沉重的沉默着。大家心里都明白谁是这幕悲剧的罪魁祸首。但是远离祖国远离亲人，他们就像一群无助的孤儿，敢怒不敢言。
　　甄美丽和王春瑞都不是天主教徒，神父不能为他们主持婚礼，婚礼由墨涵来主持。
　　墨涵的浑身不停地发抖，她的两眼红肿嗓子沙哑。站在停尸床前，还没开口说话，已经泣不成声：“今天我们来参加丽丽的婚礼……这个婚礼本来应该在他们活着的时候举行，可是命运却做了这样的安排……这是我们最不愿意参加的一个婚礼……他们虽然已经和我们阴阳相隔，但是我们见证了他们忠贞不渝的爱情……他们的爱情感天动地，他们也永远活在我们心里……让我们把最真挚的祝福送给一对新人，愿他们在天堂幸福快乐，相亲相爱白首不离……你们得到了我们的祝福，已经结为正式夫妻……丽丽，春瑞，安息吧……”
　　神父擦擦脸上的泪水，看着俩个失去了生命的年轻人说：“孩子们，你们安息吧……你们一定会进入天堂，上帝与你们同在……你们在那里一定会快乐，上帝会善待你们……我没有照顾好你们，心里非常歉疚和痛苦……请接受我的歉意！”他的脸上老泪横流，断断续续的说不下去了。
　　大家围了过来，冲着床上永远沉睡的两个新人三鞠躬，女人们的哭声大了起来，墨涵扑在甄美丽的尸体上放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