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嫁（一）

　　这一整天云珠都处于混沌状态，她孤坐在床前一声不吭地发呆，手里握着奶奶留下的相片。周婶不放心来看过她几次，她都没怎么说话，仿佛失了魂一般。
　　云珠的脑海里不停地浮现着和奶奶相依为命的岁月，纵然是艰难困苦，奶奶对她的疼爱与呵护也让那些日子充满了爱与温馨。她又回想起和苏梅相处的时日，虽与姐姐相聚不多，她对自己的关心爱护和那份深厚的姐妹情谊让云珠再没有感到孤单无助。
　　云珠又想到了今天周婶的话，沈家的败落和与李家的恩仇让她陷入无尽的痛苦。她痛恨自己是女儿之身，不能立即冲到仇家为九泉下的亲人报仇。现在唯一的亲人也被李家逼迫而要离开，自己竟也无能为力。
　　云珠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胡思乱想着，思绪纷繁凌乱，最后迷迷糊糊地倒在床上睡着了。她做了一个诡异的梦，梦里她看见了父亲，母亲，爷爷，奶奶。他们微笑地看着她，云珠想跑过去抱住他们，他们却一直后退。这时，苏梅的声音传来，一只恶狼咬着她的腿，她拼命地呼救。云珠又立即向苏梅奔去，恶狼却越跑越快，最后化成了李明豪的样子抱着苏梅朝云珠狞笑着。苏梅向云珠伸着双手，脸上满是悲伤的泪水，云珠也向苏梅伸出手，可她总也够不到她。突然，天空中传来一阵可怕的狂笑，一个带着魔鬼面具的人挥舞着大刀向云珠砍去，云珠尖叫了一声从梦中醒来。
　　天已经蒙蒙亮，四周静得出奇。云珠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起身把屋子打扫了一番。她将奶奶的遗物和自己的物品装进藤箱中，然后写了一封信附上一些银钱放在桌上。她又瞥见了桌上的那张相片，拿起来凝视了一会，仔细地放进小挎包里。一切收拾停当，云珠走出屋子，轻轻地扣上房门。
　　秋天的清晨，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水汽。薄雾仿佛透明的羽纱，轻轻地笼罩着大地，一切都变得朦胧而美好。而天边第一道霞光正透过云层照射下来，如同一把利剑，刺入这氤氲雾霭的世界，一切又终将清晰起来。
　　今天是苏梅最后一天上学，远远地她看着校门，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熟悉的城市，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校园。今晚她就要远离这熟悉的一切，奔赴一个未知的明天，苏梅心里无限惆怅。她一边走着一边环顾四周，希望将这熟悉的景致收入眼底，装入心底。或许今后在某个遥远的小城，在某个阴雨霏霏的日子，她还可以打开这珍藏的记忆，拿出来回味翻看。
　　“姐！”
　　苏梅正慢慢走着，忽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她转身看过去，一个包裹着头巾的女孩正看着她。
　　“云珠！”苏梅一眼认出了是妹妹，虽然她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云珠，你怎么会找到这里？！”苏梅十分惊愕，赶紧迎了上去。
　　“你和我说过在这里念书，我就让黄包车拉我过来了。”
　　“云珠，你找我有事吗？”苏梅又察觉云珠的眼睛有些红肿，拉着她的手焦急地问道，“云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姐……”云珠的声音哽咽起来，“奶奶……她走了！”
　　“什么？”苏梅先是一惊继而又心痛地看着云珠，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
　　“云珠，那你现在怎么办？”苏梅关切地问道。
　　云珠见一些过往的学生朝她们这边张望着，便说道，“姐，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好。”
　　她们走进一个僻静的弄堂，云珠放下了裹在头上的围巾。才几天不见，云珠看上去苍白而憔悴，一双眼睛更是大得惹怜，眸子里的光彩全无，布满了阴沉抑郁。
　　苏梅看着云珠内心一阵酸楚，眼睛也有点泛红。她用手捋了一下云珠的头发，“妹妹，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为好。只是你现在孤身一人，如果你不嫌弃，要不就和姐姐一起离开这里。姐姐愿意一辈子照顾你，我们姐妹便不再分开。”
　　云珠听了苏梅的话，心头一热，强忍了要出眼眶的泪水说道，“姐，谢谢你的好意，只是我另有打算。”
　　“另有打算？什么打算？”苏梅有点吃惊，她没想到云珠会拒绝。
　　云珠停顿了一会，平静地说，“姐，我想替你嫁到李家去。”
　　“什么？”苏梅错愕地看着云珠，简直难以置信。
　　云珠避开苏梅的眼光，转过身去又说道，“姐，我知道你会很吃惊，其实我也是想了很久才做的这个决定。”
　　“为什么，云珠？那个李明豪你不是也说……”
　　“是的，没错，我是说过，他就是个流氓。”云珠打断苏梅，“可我是什么？我只不过是一个舞女！”云珠说着突然激动起来。
　　“你是苏家的大小姐，嫁给她当然是不值得。可我呢？我只是个舞女！他是个流氓，我是个舞女，不是门当户对吗？”云珠说着嘴角露出一丝嘲谑的冷笑。
　　苏梅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她不相信这么自暴自弃的话从云珠的嘴里说出。
　　“可你现在已经不是舞女了！”苏梅抓住云珠，忍不住喊道。
　　“那又怎样？我不是舞女我就能嫁个好人家了？我没读过书，字也不认识几个，哪有好人家愿意娶我？”
　　“怎么没有，你漂亮又心地善良……”
　　“没用的！”云珠又打断苏梅，泪水已夺眶而出，“我就算嫁也最多嫁个穷光蛋！可我不想再受穷了！”
　　苏梅被云珠搞得一头雾水，她一脸疑惑地看了云珠一会，双手扳住云珠的肩问道：“云珠，你这是怎么了？我知道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你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是不是奶奶的死让你受刺激了？云珠，你和姐姐一起走，姐姐会照顾你，虽说我家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家，可只要我们一起……”
　　云珠甩开苏梅的手，退后了几步哭诉道，“不，姐姐，你帮不了我！我已经不是以前的云珠了！我是彻底想通了，我不想再受穷！我过够穷日子了！姐，你从小在苏家，没受过什么苦，你是感受不到的！”
　　苏梅被云珠说得不知如何回答。是，比起云珠，自己受的苦要少得多，没有她那种对贫穷刻骨铭心的记忆。可苏梅还是不甘心，她不能眼看着云珠为了钱去跳这个火坑。
　　“云珠，如果你想嫁个好人家，姐姐以后可以帮你找，但你也用不着去嫁给李明豪那种人。”
　　“即使有好人家愿意娶我，最多也去做个小。可现在是李家的大少奶奶，而且李家在上海滩这么有钱有势，哪是旁人能比的。”云珠靠在墙上望着天痴痴地笑道。
　　“可那李明豪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以后如果对你……”
　　“姐，其实男人都一样，我在百乐门见多了。但凡有一点钱的，哪个不偷腥。与其嫁个不高不低的被冷落，还不如嫁个有权有势的，至少名分和钱有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苏梅听着这话有些耳熟，这不是宝慧一直挂在嘴边的吗？怎么云珠也？难道她真的变了？是百乐门改变了她还是奶奶的离开让她受了刺激？
　　“姐，”云珠转过身望着苏梅叹了一口气，神情有些疲惫，“你也别再说什么了，我已经决定了。对你来说李明豪不是什么好的归宿，对我来说已经很好了，我不想放过这个机会。我和你长得如此相像，想必他们也分不清楚。我替你去嫁了，你也会更安全些，我们也算是各得其所。”
　　苏梅听云珠这么说，立即走到云珠跟前急切地问，“云珠，告诉姐姐，你这么做是不是为了我？如果是这样姐姐不要你这么牺牲自己！为了我的安全而牺牲你的幸福，姐姐宁愿被李家抓了去也不要你这么做！”
　　云珠平静地看着苏梅，淡淡地说，“姐，说实话，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不想再受穷，不想再漂泊。即便这个婚姻不幸福，也比我一个人或者跟着你四处漂泊的好，这种无依无靠的日子我过够了。”
　　苏梅失神地望着云珠，她觉得眼前的云珠好陌生，再不是那个纯真倔强的妹妹。云珠被苏梅看得很不自在，转过身去避开了她的目光。
　　“姐，就当你帮帮我好吗？”云珠轻轻地说。
　　苏梅见她心意已决，知道自己再说无用，心里却隐隐作痛。曾经视为知己的妹妹如今变得路人一样陌生，那些相处的温暖记忆还未褪色就此冰封。
　　“好吧，”苏梅痛心地闭上了眼睛，缓缓说道，“那你现在要我做什么？”
　　“带我去见伯父，我来和他说，大家一起再计划一下。”
　　看来她亦是有备而来，苏梅心想。罢了，虽然我们酷似姐妹，也终究不是亲姐妹。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我其实并无真正了解。既然她心意已决，不如我成全了她，也算我们姐妹一场。
　　“好吧，那我们走吧。”苏梅也没再多说，默默地朝前走去。
　　姐妹俩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弄堂。总算说服苏梅答应了自己的请求，云珠松了一口气，但她的心情竟愈发地沉重起来。望着苏梅失落的背影，云珠心里亦是悲伤难忍。对不起了姐姐，以后有机会妹妹会告诉你，云珠默默地对苏梅说。
　　苏梅去到学校告了假，便招了一辆黄包车。俩人沉默着上了车，一路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