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生存的土地

　　清晨，叔叔带着秋雁刚到村北，就听到李大爷冲一群人发火：“这是祖辈留下来的遗产，你们砸它干啥？”走到跟前，发现一群年轻人手里握着锤子铁锹，围在石佛面前，李小虎也站在人群中。
　　“这都是封建迷信，爷爷是党员，还不如红卫兵。”李小虎理直气壮。
　　“你这兔崽子，它们站在这儿碍着啥事啦，你们要砸烂它们？你知道咱村为啥叫石佛湾吗？就是因为有它们。”李大爷说着心疼地抚摸被砸坏的石佛的脸。
　　“大叔，破四旧都……高喊几年了，咋还跟不上形式呢？”村支书柳顺小心翼翼地劝说道。
　　“破你个头啊，他们不知道石佛的历史，你也不知道吗？”李大爷严厉的话语，吓得柳顺再也不吱声了。
　　村庄之所以叫石佛湾是因为村里的这些石佛。这32尊石佛像是1958年8月被国家文物部门发现的，为明代青石造像，其中有释迦牟尼佛祖、文殊、普贤、观音菩萨及四大天王、十八罗汉等。最高的1.6米，最矮的0.5米，高低不一。释迦牟尼头戴花佛冠，身着袈裟，袒胸而坐。菩萨头戴花冠，身披袈裟，胸佩璎珞，纹稀疏、线条明畅。待立佛手捧侍物，大袖长裙，姿态动人。护法神神态庄严，戴盔披甲，造型勇武。整个造像表现出独特的构思和高超的艺术技巧。当时定为国家一级保护文物。北京的专家离开时一再叮咛他们：这可是国宝啊，一定要保护好，千万不能让它们遗失或损坏。当时，这位参加过两万五千里长征的老红军战士，像接受战斗任务一样朝北京来的领导人行了一个军礼，斩钉截铁地说：“保证完成任务。”当时柳顺就站在人群中间。可现在……
　　别看柳顺是个大队支书，说白了，他只不过是一个傀儡，真正当权的还是在公社革委会任主任的梁启发。他靠着家庭成分好，参加造反派，才坐上了革委会主任的宝座。为了使自己的位置更牢固，他选中了村里单门独户的柳顺做支书，李梁两大姓氏哪把这个外姓人看在眼里啊？柳顺也只能听从梁启发的安排。
　　正在僵持的时候，梁启发走了过来。
　　“梁主任来了。”红卫兵们像见到领袖一样，顿时来了精神。
　　梁启发对李大爷说：“这些我们都知道，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不除掉，咋能树立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呢？前几年，就连刘少奇、邓小平都被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就别说这些石娃娃啦。”
　　“打倒刘少奇。打倒邓小平。打倒全国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这可是当时喊得最响亮的口号。”一名红卫兵附和着。
　　“就是，我们砸个石佛算什么。”别的红卫兵也跟着起哄。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就要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有梁主任和我们站在同一条阵地上，我们害怕啥？砸。”随着一名红卫兵的叫喊，大家拿起手中的锤子纷纷砸了下去。
　　“要砸就冲我李狗剩来。”李大爷一声高喊，巨人般站在了一尊石佛前。
　　刚才还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红卫兵被李大爷的举动吓傻了。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举起来的锤子不得不放下来。回过头，他们又用期待的眼神看着革委会主任梁启发。
　　面对年长他二十岁的老红军李大爷，革委会主任梁启发心里还是有点发怵。他知道李大爷固执的个性，来硬的不行，就气急败坏地说：“去去去，这些石佛回头再处理。”革委会主任败下阵了，集聚在一块儿的红卫兵也只能垂头丧气地散去。
　　梁启发把李大爷拉到一边，悄悄地对他说：“大叔，实话给您说，咱石佛湾是块宝地，探测部门说咱这地下有许多煤藏，上面要在这儿建矿采煤，还要建大医院、大学校，到时候咱这里不是像城里一样繁华热闹了吗？”
　　“在哪儿建？”
　　“就在咱这土地上啊。”梁启发指着石佛像旁边的庄稼地。
　　“地他们都占了，我们老百姓靠啥吃饭啊？”
　　“这么多地，让他们占点怕啥？再说了，他们答应了，占咱的地，免费给咱架电线，安广播，通了电，咱也不用跑十多里地看电影、磨面了。”
　　“那是上级决定的事情，咱改变不了，但这些石佛千万不能再砸了，要不就派些人把它们运到革委会大院里。”李大爷说着，回头瞅瞅有些已经被砸坏的石佛，眼眶有些湿润。
　　“行行，就依您说的，不砸行了吧。”
　　话音刚落，秋雁和李家的闺女一块儿，头顶白帕经过，梁启发不失时机地补充道：“到时间有了学校，有了医院，娃儿们也不用跑恁远读中学了，说不准李亮也不会给耽误。”
　　说别的李大爷可以不顾，可说到李亮，他不吱声了。李亮才走了三个多月，田小喜一下子老了许多，那憔悴痴呆的模样，就是外人看了都觉得怜惜，更何况他这个一大家子叔叔呢？当时让秋雁给做李辉媳妇儿时，他还有些犹豫不安，他觉得是害了秋雁。现在看来，他的做法是对的，不然李亮她娘可真没啥盼头了。
　　
　　招工风波
　　
　　没多久，石佛湾大队卖地的交易真的做成了。社员们除了象征性地得到一点极少的包青赔偿之外，其他的好处一概没有。一直到了春耕，他们才明白，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少了许多。原本平整的田地已经被挖的坑坑洼洼，一片狼藉，每天都有人在这里测量、打桩、挖坑。
　　这天晚饭的时候，家庭人口多的几户聚集到一块儿，由田小喜带头找到了村支书柳顺的家，他们进门就嚷嚷：“柳支书，地都卖了，我们一大家子人吃啥，喝西北风吗？”
　　“就是，有地时还吃不饱，地少了，还不把人给饿死呀？”
　　“我也是靠土地吃饭的，哪愿意卖地呢，可又能有啥法？你们不会不知道，俺就是个腰上挂钥匙的丫环，真正当家的还是梁主任啊。他正好在家，你们去找他吧。”柳顺把实情和盘而出。
　　人群找到梁启发家里。梁启发装模作样讲说了一段政治道理，什么“大囤鼓堆小囤满，大河无水小河干。”什么“一切行动听指挥，听话要听党的话。”什么“我们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一定要紧紧跟着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决不能往修正主义的道路上跑。”之后，梁启发又对大家说：“村子里的事情都是村支书具体操办，你们还是去找他吧。”
　　“柳支书说要我们来找你的，他说卖地这事都是你出面办理的。”一个社员在人群里说。
　　“他咋能这样说？我是石佛湾人不假，但我是公社革委会的主任，公社许多大事、要事要我忙，哪有时间管大队里的事？县官不如现官不是？”
　　“说得也是啊。”社员们如梦初醒般地叫嚷着。
　　“你们说说，让这样没主见不负责任的人当领导，这不是害了咱们社员吗？”有人大声嚷嚷着。
　　“就是，就是。”有人附和着。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次卖地也给咱社员带来好处了，现在家家户户不都用上了电灯泡吗？你们女人再也不用点着煤油灯纺花织布了。”又有人这样说。
　　“说这也是实情。”依旧有人迎合。
　　送走这一群社员，梁启发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卖土地的交易确实是他亲手操办的，他从中得到了不少好处。他知道社员们会有很大意见的，索性就把责任都推在柳顺身上，反正他在石佛湾是单门独姓，没有背景也没有靠山，以他胆小谨慎的个性，谅他也不敢出去乱说的。这样他就可以利用社员们对他的误解，把他从大队书记的位置上拉下来，然后再让自己的哥哥梁启云去干大队支书。他得巩固自己的地位，得培养一些贴心实在的自家人握住大队政权。　　
　　两年之后，石佛湾周边的煤矿已初具规模，原本安静的村子像烧开的一锅水翻腾开了，机器声，施工声，嘈杂声日夜不断，搅扰得村民不得安生。
　　一张大红纸贴在石佛湾大队的门口，是那样醒目。不知道是什么时间贴的，谁先看见的，只见这会儿的大队门口人群集聚，人影攒动，社员们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这还差不多，石佛湾的小伙子姑娘也能当工人、挣工资了。”
　　“这就是事物的两面性。坏事可以变成好事，好事也可以变成坏事。煤矿往石佛湾这么一建，虽说土地是少了，可社员们又有了一种新活法，这新的活法，也许并不比种地差。”
　　“哎，快去报名吧。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得抓紧时间哟。”
　　“走，咱现在就去报名。”
　　话音间，一伙年轻人厮跟着去了煤矿的矿部。
　　田小喜刚好从这里经过，看到这场景也不知是咋回事，那红纸黑字她可是一个也不认得，就只能问别人了：“她叔啊，那上面说是啥啊，你给咱念念。”
　　那人就一字一句地念开了：
　　招工广告　　
　　中国煤建公司石佛湾煤矿从即日起招收一批工人，性别不限，凡年满18周岁以上的公民均可报名，望大家踊跃报名，勿失良机。　　
　　石佛湾煤矿矿务部
　　一九七〇年三月六日　　
　　原来是煤矿招工人啊，怪不得……田小喜想起刚才那一伙离去的年轻人。别人都去报名，俺为啥就不能去，自己的五个女儿一个儿子，只要进煤矿做了工人，就不愁以后没有好日子过。田小喜想着就再也站立不住，转回身快步住家里赶去。
　　田小喜到家的同时，李辉也从外面回来了。没有等到她说话，李辉抢着说：“娘，我要去当工人。”
　　“娃儿呀，你也知道了？”
　　“在大队部门口看见的，好多人都去报名，我也要去。”
　　“去，去，去，娘又没有说不让你去。刚才娘也看到招工启事了，娘回来就是和你们几个说这事呢，都去报名吧，眼看着村里的地越来越少，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该咋过呢？当了工人，比在村里做庄稼强多哩，月月都有工资，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看到李辉一个劲点头，接着说：“走，不敢耽搁，咱现在就走，到那儿给你那几个妹妹也把名报上。”
　　此时的矿务部门庭若市，前来报名的人络绎不绝。眼看着这么多人都挡在前边，田小喜就心急如焚，心里直埋怨自己知道消息太迟，埋怨儿子走的太慢。她怕人招够了，美梦也就落空了。还好，等了一个多钟头，田小喜总算如愿以偿，把儿子和五个女儿的名字都给报了上去。
　　谁知第二天，矿务部的门口就醒目地出现了“招工暂停”四个大字，前来报名的人依旧不少，却也只能怏怏不乐地离去。
　　煤矿建起来了，需要一大批采煤工人，煤矿领导就想着招收哪里的人都一样，还不如招一部分本地社员，一来可以解决他们的生活问题，二来也可以平息村民心中的不满。地下采煤并不是什么好职业，那是吃着阳间饭，干着阴间活的苦差事。他们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人来报名。仅一天的时间，报名的人数竟达五百多人，初具规模的小矿确实容不下这么多工人，让谁干不让谁干煤矿领导也为难，想来想去，就找到了当地公社革委会主任梁启发。
　　梁启发听了煤矿领导的话，十分生气：“你们做决定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到和当地政府沟通一下，征求征求我们的意见呢？这会儿骑虎难下了，才来找我们，我们能有什么好办法。”
　　“当初，还不是想着为大队解决一些实际困难吗？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胡来，简直是胡来！都去挖煤了，队里的活叫谁干？我们还咋抓革命促生产，备战备荒为人民？”
　　“梁主任，这事我们确实做得欠妥，这不是求您来了吗，让您给拿个主意不是？”煤矿领导只能一个劲地说好话。
　　“还能咋办？听我的，村里人一个都不招，他们要闹起来，你就说是大队书记决定的。”
　　“我们连书记的面也没有见过，那样说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大队书记还不得听公社革委会的。”
　　“那是。”
　　一晃十多天过去了，招工的事情渺无声息。石佛湾报名当工人的社员按捺不住了，有几个胆大的直接找到矿部想问个子丑寅卯。领导就依梁启发说的那样说了：“这事怨不得我们，是你们的书记决定的，凡是石佛湾来报名当工人的社员，一个都不能招。”
　　很快，煤矿领导的话在社员中间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把怨气全部撒到了党支部书记柳顺的身上。有的社员直接去了柳顺的家，问他为什么不让煤矿招石佛湾的社员当工人，柳顺起先一脸的迷茫，说：“我没有说不让煤矿不招咱们石佛湾的社员啊。”社员就说：“你装得挺像，人家煤矿的领导都说了，就是你说的，凡是石佛湾来报名当工人的社员，一个都不能招。”这时的柳顺才想到，一定是梁启发捣的鬼。有些社员虽说没有直接去找他理论，但背后却是牢骚满腹，一时间柳顺成了大家的众矢之的。他想去辩解，可是，能辩清吗？在石佛湾，又有谁会相信他，肯听他辩解呢？他明白，这是梁启发逼他让出支书的位置。此时，柳顺也想通了，与其做一个棋子受别人摆布，被社员们误解，倒不如做个普通的社员更心安理得些。柳顺想到了红卫兵要砸石佛像那天，梁启发与李大爷的争执，想到了李亮他娘憔悴的模样……柳顺打算去煤矿一趟，跟领导把事情澄清一下。他要在离位之前，做一件自以为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事情。
　　面对石佛湾的党支部书记柳顺，煤矿领导自知理亏，只能摆酒宴，赔不是，并道出了他们的无奈和事情的真相。柳顺没有为难煤矿的领导，他说：“事实的真相我们都已经心知肚明，我不再说什么，这个黑锅我背就背了，但我有个要求你一定要答应我。”煤矿领导说：“什么要求，你说，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我答应你。”“石佛湾其他的社员可以不招，但有一个人你们必须得招。”煤矿领导问：“谁？”柳顺说：“李辉。”而后又将李辉的家庭情况跟煤矿领导细说了一遍。听完柳顺的话，煤矿领导当场表态说：“我答应你，李辉我们无条件地招了。”
　　那年，李亮的大哥李辉是石佛湾煤矿在石佛湾村招收的唯一的煤矿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