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儿、柏秀才

　　164.偷儿
　　【原文】
　　某生夜读制艺，往复数百遍犹不熟。漏四下，诵声益喧，意且达旦矣。有胠箧者，伏床下躁甚，突起掴之，曰：“尔非生铁，何顽钝若此？余焉能待？”遽趋出门外，鼓掌而去。
　　【译文】
　　某书生夜里攻读八股文，反反复复数百遍仍然读不熟。四更之后，朗诵之声越来越大，那意思是要读通宵了。有个撬箱子的偷儿，伏在床下实在忍不住，突然跳起给了书生一巴掌，说：“你又不是一块生铁，怎么笨到这个程度？我怎能一直等下去？”马上跑出门外，拍着巴掌恨恨地离去。
　　
　　165.柏秀才
　　【原文】
　　邓州柏生，授馆他郡。岁晏归其里，道逢妇人携幼子哭于水滨，问其故，曰：“妾夫博而负，其侪索资，将鬻妾以偿。妾宁死不愿，因将溺也，而不忍其子，是以哭。”柏止之，请其金数，曰：“五十。”柏计囊中金适足，见其夫，使召诸博徒，代偿而去。
　　坐是稽迟，不及村店，已曛黑，乃宿野庙中西阶之下。恍惚见两卒坐于其左，其一曰：“柏秀才，何人也？乃令吾二人守候，为呵禁蛇虺。夜寒衣薄，不得休息，心窃不甘。”其一曰：“阿六，尔又作醉语。顷褚虞侯言：彼乃文人，又新有盛德事，故将军敬之。而不闻耶？幸勿多言，言将笞尔！”于是寂然。心知为鬼役，亦殊不畏。既而门外呵异声甚哗，云“有贵使至。”伏而窥之，见一神蛾冠盛服，仪卫赩赫，皆古时装束。一神甲胄迎入内，语少时，使者旋去。则闻鼓角轰震，士马奔集，旌旂铠仗，行列严整，略如人世行师状。传呼而起，顷刻已遥。
　　复闻前二卒相语，其一曰：“失马安知非福？吾二人守护柏秀才，乃不与此役，岂非厚幸？”其一曰：“不然，师出而功成，犹可博一头衔，为侪辈光耀，今则已矣！”其一笑曰：“沙场危险，还者几人？尔醉中愦愦，已算定入凌烟阁，大是异事！”其一怒曰：“兄缩项如龟，亦太畏死！男子头颅如许珍重耶？”争攘久之。忽有数骑驰还，遥问曰：“柏秀才尚在此否？”卒应曰：“在。”一军官下马趋入，致礼于柏曰：“将军荐秀才于帝君矣，遣余奉迓。”柏诧曰：“人神异道，何得相干？”军官曰：“帝君命，不可违也！”即请登道，强掖之上马。
　　俄至一山，殿阁宏峻。前将军者候于门，引伯进谒。帝君坐于上，丰颐秀髯，颜色和霁，谓伯曰：“迷同国犯境，将加挞伐，或曰降之，便宜先檄之。帐下无能秉笔者，敬授简牍，敢以勤先生。招携服叛，惟先生之赐！”柏谢曰：“宣播威德，义尊辞顺，但书生柔翰，当此钜制，覆餗弗胜，恐辱明诏。”帝君曰：“幸勿谦让！”
　　柏乃坐于旁，草檄云：“蠢尔迷同，栖非岩邑，庇在坰疆。广圃遗芽，天厨剩脔。是以边桑听守，贡茅不徵，惟沧海之容鲕，岂泰山之让卵。迩闻囚首，肆启戎心，螳斧思攻，蜂芒恃螫，践我草木，触我戈鋋。将驱虎奋之军，立扫鼪藏之穴，关弓尚挂，磨盾先闻。果其风鹤知惊，沙虫自化，仁能大宥，义不穷诛。尚全杵血于降城，毋藏舆尸于京观。”帝君览之，甚嘉叹。
　　檄下，迷同犹弗顺。帝君震怒，命将军徂征，以柏参其军政，大选车徒，决机进剿。摧锐捣虚，云飞电扫，不及旬日，迷同破陷，亲属党羽，尽俘以还。帝君命将军磔其长，余悉斩以徇。其长有女绝姣好，频频顾柏而泣。柏怜之，说将军曰：“太公斩妲已，高颎诛张丽华，虽曰刚正，亦殊杀风景，况此乃其息女，非祸水之比，罪人不孥，惟将军怜愍。”将军笑曰：“秀才有爱于彼耶？当为秀才留之。”乃白帝君免其女，即以女赠柏，更欲授柏显秩。柏辞曰：“某虽从帷幄，寸策未献，敢冒爵赏，况游鳞散羽，志在池薮，置之樽俎，反为不详。至于俘女之救，情良不忍，亦非辞封侯之印，而觅爱卿者，岁暮思归，幸即放还，受赐多矣。”帝君踌躇曰：“既先生志行恬退，亦未敢强留。”命具马乘送柏归。
　　及于里门，柏忽坠马下，乃如梦觉，人物乌有矣。仓皇至家，若忘若遗。妻问之，秘不以告。夜梦女来曰：“儿之躯命，由君再造，请于帝君，誓从君子，而身形渺茫，不能明奉巾栉。方自悼痛。帝君仁恩，不可思议，使儿附夫人之体，而转移其间。久而俱化，所以酬君之高勋，报君之善行，而慰儿无穷之情也。故特来相就。”言已，遂登床而灭，觉而异之，始缕述于妻，妻弗信也。妻貌故平平，自是乃渐妍丽，不及半年，则神姿逸态，宛然肖迷同之女，见者皆惊。妻往往窥镜，亦自失也。
　　柏后谒某官，乃绝类庙中将军，探以前事，茫然弗知。及柏归，某官厚赆之，皆神明假借，以彰报施云。
　　【译文】
　　邓州一位姓柏的读书人，在邻县设学馆教书。年终回家，路上遇见一个妇人领着一个小孩儿坐在水边哭泣，柏秀才问妇人怎么回事，妇人说：“我丈夫赌博欠下了赌债，赌友们追讨，他要卖我还账。我宁死也不愿意，于是准备投水，而不忍心让这孩子跟着，所以才哭。”柏秀才制止了她，问她丈夫欠人多少钱，妇人回答说：“五十。”柏秀才算算兜里的钱刚刚够，让妇人领着去见她的丈夫，让他将赌徒们喊来，代为还清了赌债就离开了。
　　因这件事耽误了行程，没赶上村店，天已经黑了，于是宿在一座野庙中西殿台阶之下。夜里恍惚之间见到有两个士卒坐在身旁，其中一人说：“柏秀才是什么人？竟然让我们两人守护，为他驱赶蛇虫。夜晚寒冷而衣衫单薄，却不能休息，真有点不服气。”另一人说：“阿六，你又在说酒话。刚刚褚虞侯说了：他是文人，新近又做了品德高尚的事，所以将军很敬重他。你难道没听见吗？请千万不要乱说，小心挨揍！”之后二人没再说话。柏秀才心里知道他们是鬼差役，也一点都不害怕。后来门外传来很嘈杂的呵斥声，说是“有贵使到。”柏秀才翻身趴着窥看，见有一神戴着高高的帽子穿着华丽的服饰，仪仗卫士簇拥气势显赫，都是一色的古装打扮。庙里出来一个穿着铠甲的神将其迎入庙内，说了没多长时间的话，贵使就走了。接着就听鼓角喧天，步兵马卒奔跑集合，旌旗铠仗，行列严整，与人世间军队集合行军差不多。一声令下队伍出发，顷刻间就走远了。
　　接着又听见刚才两个士卒的对话，其中一人说：“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我二人负责守护柏秀才，便不用参加此次战斗，岂不是万幸？”另一人说：“不对，军队出发打了胜仗，还能博得一个头衔，是我们这帮人的光耀，这回算完了！”那人一笑说：“沙场征战历来危险，生还者有几人？你醉得胡里八涂，好像已经算定自己会入凌烟阁的功臣碑，真是怪事！”这人一听大怒道：“兄缩着脖子像只乌龟，也太怕死！男子汉的头颅就这么宝贵吗？”两人争论了很久。忽然有几人骑马跑回来，远远地就问：“柏秀才还在这里吗？”士卒回答：“在。”一位军官下马进入，向柏秀才行礼说：“将军向帝君举荐了秀才，派我来迎接。”柏秀才诧异地说道：“人、神不同道，我怎能对神道之事相干涉？”军官说：“帝君的命令，不可违抗！”就请柏秀才即刻上路，并强行将他扶上马。
　　不多时来到一座山前，但见殿阁宏峻。前面提到的那位将军正在门口等候，引柏秀才进殿谒见。帝君坐在殿上，下巴丰满须髯秀美，面容和蔼，对柏秀才说：“迷同国犯我边境，我将兴兵讨伐，有人说可以劝降他们，这就需要先下檄文晓谕他们。我的军帐之下没有能执笔的人材，只得敬呈纸笔，不揣冒昧烦劳先生。如能以招安平服此叛，将是先生所赐！”柏秀才谦辞道：“向蛮夷宣播帝君威德，檄文必须义尊辞顺，只不过我一介书生的柔弱之笔，要完成此鸿篇钜制，力不胜任，唯恐有辱英明的诏示。”帝君说：“希望不要谦让！”
　　柏秀才于是坐在一旁，起草檄文如下：“蠢尔迷同，栖非岩邑，庇在坰疆。广圃遗芽，天厨剩脔。是以边桑听守，贡茅不徵，惟沧海之容鲕，岂泰山之让卵。迩闻囚首，肆启戎心，螳斧思攻，蜂芒恃螫，践我草木，触我戈鋋。将驱虎奋之军，立扫鼪藏之穴，关弓尚挂，磨盾先闻。果其风鹤知惊，沙虫自化，仁能大宥，义不穷诛。尚全杵血于降城，毋藏舆尸于京观。（檄文为骈文，不能对译，大意如下：你迷同国太愚蠢，栖身之处并非险要的城邑，而是偏远的地方。如同大田中一棵小苗，王母娘娘厨房里一小块肉。之所以封赐你们土地以守护边疆，不征贡税，就像沧海能容纳小鱼苗，并不是泰山害怕碰鸡蛋。近来得知你们大胆起了动武之心，用那点螳臂、蜂刺的力量来践踏我土地，撞我戈矛。将以猛虎般的军队，扫平你那鼠穴。战端未起，威风先到。如能认清形势，不做无谓牺牲，我仁义之师将大加宽宥，可保降城不会血流漂杵，切莫要让我们将你们的尸体运回京都堆积起来展览。）”帝君看后，大为赞赏。
　　檄文发至，迷同国并不归顺。帝君震怒，命将军挂帅征讨，让柏秀才参与军政，大选车骑步兵，择机进剿。大军所向，摧锐捣虚，云飞电扫，不到十天，迷同被攻陷，叛逆者的亲属党羽，全部俘虏押回。帝君命将军将其首领分尸，其余的悉皆问斩。那首领有一女姿容姣好，不停地望着柏秀才哭。柏秀才心生怜悯，劝将军说：“当年太公斩妲已，高颎诛张丽华，虽然说刚正，但也太煞风景，况且这女子是叛逆者的女儿，并不能比作红颜祸水，治罪止于本人而不累及妻子儿女，但愿将军怜悯。”将军笑道：“秀才对她生爱了吗？那就给秀才留着。”于是奏请帝君赦免此女，帝君将此女赠予柏秀才，更打算授予秀才高官。柏秀才推辞说：“我虽然服务于帐前，但一策未献，哪敢冒领爵赏，况且一介游鳞散羽，志在江湖林下，置之尊贵的地位，反而不吉祥。至于救被俘女子一事，则是出于情所不忍，更不是辞高官厚禄的封赐，而独独贪爱此女，已经是年底了极想回家，如能准许我现在就回，就是对我最大的赏赐了。”帝君犹豫半天说：“既然先生的志行恬淡思退隐，也不敢强留。”命人备马送柏秀才回家。
　　到达里门时，柏秀才忽然从马上坠下，就如梦醒一样，前番的人物都消失了。仓皇来到家中，若有所失。妻子问他，隐瞒不说。夜里梦见自己搭救过的俘女来说：“我的一条小命，是君再次给的。我向帝君请求，誓死跟从君子。但我身形缥缈，无法明着在世上伺候您，正在自感悲伤。帝君的仁恩，真的不可思议，让我附在夫人的身上，在其间作转换改变。时间一久就能化为一体，以此来酬谢君的高功，报答君的善行，而抚慰我自己无穷的幽情。故而特地来相就。”说完，就上到床上消失了。柏秀才醒来觉得奇怪，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妻子听，妻子并不相信。柏秀才妻子的容貌本来很一般，从此渐渐变得妍丽，不到半年，则神姿逸态，宛然就是迷同国首领的女儿，见到的人都很吃惊。妻子去照镜子，也找不到原先的自己了。
　　柏秀才后来拜谒某官，竟然绝像庙中的将军，向他探问以前那些事，却茫然不知。等柏秀才告别离开时，某官送了他很厚重的财礼。这都是神明的假借，用以表彰行善报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