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生命在于运动，当官在于活动，吕后想使自己的皇后官位稳当，就得跑腿、花钱。妇道人家，不便到处招摇，她就让哥哥吕泽作为自己的代表，到山林去见那个多谋善断的张良。　　
　　吕泽见到张良时，张良正枕石睡在草地上，闲看天上云来云去。吕泽笑道：“你这老家伙，皇上最信任你，对你言听计从。如今皇上正为换太子的事发愁，你倒高枕无忧！”　　
　　“不是早说开了，包括皇上，谁也别想再利用我吗？”　　
　　“不要怕被人利用。人家利用你，说明你还有用。也没什么大不了，不就用你几句话么？”　　
　　“当初两军交战，皇上在急难里，不得不听我费几句口舌。现在要废长立幼，是他的家事，就犯不上听我的了。”　　
　　“得，得，你还不是怕祸从口出？一句话不说，就没祸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韩信、彭越的下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妹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人，人人都怕得罪她。我不是拿这话威胁你。你跟他们不一样，我们兄弟姐妹一直都很尊重你。你一心灭秦朝，是为了老百姓活得好一些。现在皇上要换太子，明摆着就是要我们吕家人的命么。狗急跳墙，我们急了，必造反，到时兵连祸结，老百姓能有好日子过吗？让你想个好法子，不光是在替我们着想，也是在替老百姓过好日子着想啊。”　　
　　说完纵声大笑，分明笑里藏刀。张良道：“话里明明是杀机么，还说不威胁我，哼，猪才不明白。我当然怕你妹妹要我的命，不敢不从命。皇上非常看重商山四皓，就是号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角里先生的四位老人，隐居在商山。皇上曾多次请他们出山。他们清高自爱，认为皇上好漫骂侮辱儒士，不愿讨没趣，屡屡拒绝接受皇上的邀请。如果你能把商山四皓请出来辅佐太子，皇上知道后，也许会改变废太子主意的。”　　
　　“怎么个请法？”　　
　　“我私下先跟他们说说，你再拿着厚礼去见他们，看看怎样。”　　
　　吕泽向吕后汇报后，吕后即令吕泽拿着太子的亲笔信，带着厚礼，去见商山四皓。四皓中，有一老头子笑道：“这么贵重的礼物啊！我们读书人，不是喝风拉屁，最难熬的，就是清贫。好，好，这下不用熬煎吃穿了，即刻就跟你下山。”　　
　　“别怪我多舌，皇上当初虚席以待，请你们下山，不但吃穿不愁，还能做大官，你们怎么就那么架子大呢？”　　
　　“为抵制人们的精神下滑，我们已把死看得很平淡，觉死就像要下一场阵雨一样，所以不怕话传到你妹妹耳朵里，她将我们弄死。凭你妹妹恶毒的为人，别说这点礼物，你就是把金子堆成山，也别想请动我们。我们下山，不为别的，就为太子刚好跟他母亲相反，最心慈手软。我们不做锦上添花的事，只做雪中送炭的事，太子有难，义不容辞。”　　
　　于是，商山四皓跟着吕泽来到长安，就住在吕泽的家里。吕后向吕泽说：“我们吕家人的性命，全靠四位老先生来保了。好生款待！”　　
　　公元前195年，淮南王英布叛乱。刘邦正卧病在床，于是决定派太子刘盈领兵去征讨。吕后认为太子将兵，有功不能加位，无功反倒有可能问罪，弄得太子的地位不保。万一在战场上丢了小命，她也就彻底玩完了。刘邦丢了老命，倒有的是她玩的。于是，她向刘邦哭道：“这个仗，还没打，我们先败了。”　　
　　“胡说！怎见得？”　　
　　“你的那些大将，个个英雄，哪里肯听盈儿的指挥？盈儿指挥他们，就好比羊指挥狼。狼肯为羊尽力吗？必败无疑。”　　
　　“你的意思，是让我这个半死不活的人，去上阵？”　　
　　“英布是一代人杰。大将尚且没有人让他怕的，他会怕盈儿吗？他就是怕你，觉你年老，厌倦打仗了，才造反的。你偏亲自去平叛，他就从气势上，先败了。你有病，我不是不体谅。可为刘家的江山，为你的老婆儿女，你无论如何，得苦一下自己。骑不成马，就躺在车里。只要有你，那些将领，打仗就不敢不尽力了。”　　
　　“我就知道你养的那个儿子，是窝囊废，靠不住。瞧，还得老子亲自上阵。唉！”　　
　　那个时候，上了六十岁，就算是年迈之人了。刘邦却不顾年迈多病，亲自带兵去平叛。　　
　　多亏《史记》，为刘邦留下了两首歌词，才让他最后的内心，没有完全被历史所屏蔽。　　
　　刘邦在丰、沛两县都生活过，所以两县都算他的故乡。而对沛县，他感情最深。平定英布叛乱后，路过沛县，便停留下来。败者项羽，没脸见江东父老。胜者刘邦，终于荣归故里了。本来，他在战斗中被流矢所击伤，不宜劳累和饮酒，可坎坷多少年才回乡，老家伙太激动，竟不要命了，置酒于沛县的离宫，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狂欢。一见满脸皱纹、满身风尘的老年乡里乡邻，他就禁不住热泪盈眶。一个老太太说：“当今皇帝，真是刘家小三子，我都不敢信。”　　
　　“没错，真是小三子，如今已成老三子了。”　　
　　“你押送咸阳支差的人里，半路上放掉的那些小伙子中，就有我的儿子。我儿子到今还活着。老婆子感恩你啊！”　　
　　“我放了那些小伙子，怕被杀头，才造反的。没想到，头至今还在，而且当上了皇帝！”　　
　　“我们也没想到，你能当上皇帝！你跟霸王打仗，老是败。我们那时不敢再有想头了，只盼你活着。老天有眼，你活了下来，活着回来了。活着就好，好好活着！”　　
　　刘邦哭声说：“真想不到，我还活着，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们。刘家的泼皮无赖回来了，刘三子回来了！泼皮无赖也是小民，小民不易。秦朝严刑峻法、草菅人命，把小民不当人，让小民成了这个社会的承压桶。世事就这样，上头的压力太大，底下反更为强硬。上头没有畅通的解压渠道，底下就只能选择暴力的方式释放压力。我受够了，不想窝囊地活着，就反了，从泼皮无赖打拼成了皇帝。纵是小民，要能勉强维持生活，谁会造反？我最知道小民不易，我这个小民的范儿，一定要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父老也泪流满面。一个老头子道：“当年你做亭长，就跟那些只为自己做官的人不一样。我们信，有你这样受过苦的无赖当皇帝，我们的日子，会比秦朝好过一些的。只要能平安活着，我们小民百姓，就再没别的想头了。”　　
　　“秦朝用纳税人的血汗钱，养了一大堆公务员，没事生事，折腾百姓。汉朝尽量一个萝卜一个坑，公务员需要几个人，百姓就养几个人，不生事，只办事，小政府，大作为。放心！我会叫你们安居乐业的。”　　
　　刘邦挑拣了一百二十个少年，亲自教其唱歌。酒喝到不醒不醉时，刘邦击筑，声音浑厚苍劲而唱：“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汉帝国虽然取强秦而代之，但帝国的命运是否会和亡秦一样，不过昙花一现，实在尚未可知。所以从刘邦开始，汉帝国初期的最高统治者，都具有深切的忧患意识。正是这种意识，让汉帝国走向了长治久安和繁荣昌盛。　　
　　少年们反复与刘邦和唱着《大风歌》。刘邦兴起，持剑而舞。少年们随他而舞，舞姿奔放有力。舞罢，刘邦慷慨伤怀，泪水流了数行，对沛县父兄说：“官越做越大，幸福感却越来越少，到了当上皇帝，我都快没幸福感了。当年在沛县的那些日子，我最感到幸福。游子悲故乡，我虽建都关中，却活也思沛县，死后魂魄也想着沛县。所以，我发最高指示，沛县的乡亲，永不可有劳役赋税！”“苛政猛于虎”，众人虽体谅不来他当了皇帝的痛苦，但对他免除他们的所有劳役赋税，自然万分高兴、感激。　　
　　沛县的大叔大婶大哥大嫂们，与刘邦欢饮了十天。刘邦想离开，乡亲们不舍，道：“多和我们呆几日吧！这一去，还不知道你能不能再回来呢。”　　
　　“我的人马太多，父兄们没多少收入，怕供不起粮草。”　　
　　从来皇帝不说人话，刘邦说的这话，却是人话，叫乡亲们感到分外亲切，忙道：“供得起，供得起。”　　
　　刘邦还是不肯多打扰乡亲，硬着心肠离去了。　　
　　沛县人拿着鸡牛羊肉酒果，空巷相送。送到城西郊，还不肯回去。盛情难却，刘邦又在野外张设帷帐，与父老欢饮三日。　　
　　出身平民，有着酸甜苦辣等各式人生体验的刘邦，才如此亲民。他的后世，慢慢就和秦皇一样，高高在上，脱离群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