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婚（一）

　　在云珠的悉心照料下，奶奶的病竟突然好转了些，人也精神了一点。云珠看到了一丝希望，她更努力地工作赚钱，希望奶奶的身子就此能好起来。
　　这天，云珠正照顾奶奶吃药，一个精瘦的人影鬼鬼祟祟地晃进了屋内。
　　“婶子，您生病啦？”
　　沈慧英和云珠都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一个瘦瘦小小的男人站在身后，不知什么时候进的门，还贼眉鼠眼地四处打量着。沈慧英一眼认出是小叔子的儿子，沈福。这沈福不学无术，仗着家里有点老底染上了赌博和吸大烟的恶习，家里的钱花花地被他败了不少，老父亲活活气死也没能让他迷途知返。
　　“沈福？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沈慧英大吃一惊。当初她和云珠在小东门落脚的时候一个亲戚都没来走动过，都嫌她们晦气，避之不及。
　　“婶子，这事说来也巧了。我一兄弟去百乐门跳过舞，知道云珠成了头牌，告诉了我。”说着他朝云珠看了一眼。
　　云珠听他提百乐门的事，脸一沉，独自走到门外刷碗去了。
　　沈福见云珠这副表情有点摸不着头脑，继续说了下去，“我一听，云珠？这不是我表侄女吗？然后问他长相，可不就是我表侄女！”
　　沈慧英这会脸上有些挂不住，打断他道，“你今天来是什么事？”
　　沈福讨好地凑到沈慧英跟前，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婶子，您是个明白人，那我也就不绕弯子了。我呢，最近手头有点紧，想问您匀点钱花花。”说完咧着嘴似笑非笑，露出一排黄牙。
　　沈慧英看着他顿感一阵恶心，胸中一口气上不来，剧烈地咳了起来，她赶紧拿了手绢将嘴捂住。
　　沈福马上走到沈慧英身后给她捶起了背，“婶子，您可要当心身子，不是受风寒了吧，这天凉了。”
　　门外的云珠听到动静赶紧走到奶奶跟前，用手在沈慧英的胸前撸着帮她顺气。
　　“奶奶，您没事吧？刚才还好好的。”
　　“我没事，咳一会就好。”沈慧英虚弱地说。
　　沈福见她病得不轻，问道，“婶子，您这究竟是什么病？”
　　“肺痨！”云珠冷冷地说。
　　沈福一听是肺痨，吓得跳出几步远，又觉着自己有点失态，站在原地对着云珠和沈慧英尴尬地笑着。
　　云珠看着他觉得好笑，心里真希望他马上离开。云珠其实对这个表叔有一点印象，她记得和奶奶刚来上海时去过他家借钱，他和他家人的那副嘴脸让她记忆犹新。最终他们颇不耐烦地甩了几十个铜钱，像施舍路边的乞丐一样打发了云珠和奶奶。
　　沈福停了一会又说道，“您看婶子，我知道您的日子也不容易。可现在好了，云珠是百乐门的头牌啊。我原来只知道你们住小东门，便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这边一打听，好多人都知道云珠啊。这不，我就找过来了。诶呀，看来您老人家也可以过上好日子啦，只是这屋子还是简陋了点！”说着他又扫了一眼四周。
　　“我已经不做舞女了。”云珠没好气地说道。
　　“什么？不做舞女了？”沈福的眼睛瞪得老大，“为，为什么呀？”
　　“我们老沈家丢不起这个脸！”沈慧英忍不住发了话。
　　沈福苦笑了一声，“诶呀，婶子，您这可是老脑筋了。这做舞女又怎么啦？现在舞女多吃香啊！何况还是头牌……”
　　沈福还想说下去，被沈慧英打断，“沈福，你今天过来就是要钱的吧！”
　　“呵呵，婶子，不好意思，最近我手头实在紧。您看，当初您和云珠过来我家，其实当时我们家也….”
　　“云珠，去取两块大洋给表叔。”沈慧英吩咐道。
　　云珠走到角落里打开藤箱，从箱底取出了上次周婶给的钱，放在了沈福手里。
　　沈福拿着这两块大洋在手上掂了掂，又试探地问道，“婶子，您还有的多吗？我想再借点，等我宽裕了还您。”
　　沈慧英叹了一口气，“诶，沈福，上次去你家借钱我也实在是没办法，我知道你们这几年也不容易。这些钱虽不多，就当是我感谢你们当初救我于危难。不瞒你说，我们也只有这么点了。我这病花了不少钱，云珠赚的钱都补贴我这个不中用的老东西了！”
　　“奶奶！”云珠叫了一声，不让沈慧英说下去。
　　沈福犹豫了片刻，收起钱转身要出门，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对沈慧英说，“婶子，我听我娘说云珠的姐姐不是送给一个有钱人家了吗？那……”
　　“我家的事不用你操心！“沈慧英突然提高了嗓门打断沈福的话，胸口又一阵发紧，翻江倒海似地咳嗽袭来。沈慧英立即又用手绢捂住，鲜血从嘴角流出来染红了手帕。
　　云珠见状惊慌失措，赶紧拿了另一块帕子给沈慧英擦拭，一只手拼命在沈慧英背后撸着。
　　“奶奶，您怎么了？您别吓我。”
　　沈福见沈慧英这个样子也吓了一跳，赶紧转身一溜烟似地跑了。
　　沈慧英咳了一会儿感觉好点，说道，“云珠，没事，给奶奶一碗水漱漱口。”
　　云珠赶紧端了一碗温水，让奶奶漱了口，扶她半靠在床上。沈慧英的病让她已经不能躺下睡觉，每天只能这么半躺着才能勉强地维持呼吸。她转头瞥了一眼屋内，见沈福已经离开，暗自松了一口气。
　　云珠见奶奶的状况有些稳住了，惊恐的心渐渐平息下来。她回想起刚才沈福的话，好像自己有个姐姐，送给了有钱人家。难道就是……苏梅？云珠的心狂跳起来，脑子里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杂乱。那沈福的话可是当真？苏梅会不会是我的姐姐？如果真是这样，我们俩长得如此相像的疑团就可以解开了。她又看看沈慧英，此刻她微闭着眼张着嘴困难地呼吸着，整个人看上去虚弱无力。那为什么奶奶一直瞒着我？这里面究竟有什么故事？云珠好想向奶奶问个究竟，可见她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是不忍心打扰。
　　云珠就这么一直在床边守着，脑子里一幕幕地过着和苏梅相遇相处的画面。苏梅就是我的姐姐！我原来是有姐姐的！家里发生了什么要把姐姐送掉？又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云珠的心里不断地翻滚着这些问题，一边的沈慧英发出粗重的呼吸声，已经沉沉睡去。
　　自舞会回来之后，苏梅已经好几天没宝慧的消息，在学校里偶尔看见她也是不理不睬的样子。苏梅总觉心中有愧，也不好主动去找她。这些日子李明轩的影子在苏梅心里也挥之不去，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和他共舞的画面一一浮现，还有月色下花园里的相遇。有时候这些画面还会入到梦里：诺大的厅里只有她和李明轩相拥旋转，时间仿佛停滞，世界也已模糊。忽然，苏梅瞥见宝慧愤怒的眼神，攒着拳头剑拔弩张地要冲将过来，苏梅吓出一身冷汗从梦中惊醒。对宝慧的愧疚与对李明轩的思念就像两根逶迤的藤蔓，在苏梅心头缠绕纠结，将她紧紧裹住快要窒息。
　　苏士仁这天比平时更晚到家，神情看上去狼狈而疲倦。头发如杂草般凌乱地竖着，衣服上也不知哪蹭来的污渍，还破了一个洞。吴妈正从厨房里端菜出来，见苏士仁这副模样，不禁大惊失色。
　　“老爷，您这是怎么啦？”她赶紧将菜往桌上一放，走到苏士仁跟前，这才见苏士仁的脸上还有一块淤紫，嘴角也渗着丝丝血迹。
　　“诶呀，老爷，您这是出什么事了？！”吴妈从没见过苏士仁这般光景，吓得哭喊了起来，“小姐，小姐，你赶快下来，看看老爷这是怎么啦！”
　　苏士仁似乎没有听到吴妈的喊叫，面无表情地走到客堂间的八仙桌旁坐下，眼神空洞地望着天井，像一具灵魂出了窍的躯壳。苏梅这会正在楼上发呆，听见楼下吴妈的惊叫声心里一紧，立刻冲到了楼下。
　　八仙桌旁一身狼狈的父亲也让她吓了一跳，苏梅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恐慌，轻声地问苏士仁，“父亲，出什么事了？”她明显地感到自己的声音竟也是颤抖的。
　　苏士仁听到女儿在呼唤自己，很遥远的样子。他木然地转过头，瞧见女儿就在跟前。苏士仁失神地看着女儿，似一个失忆的老人，在现实与虚幻之间迷茫。忽然间，他失散的魂魄仿佛归了位，从胸膛里迸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嚎，拉着苏梅的手像个孩子一样哭泣。
　　“梅梅，父亲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死去的母亲！”
　　苏梅的心猛得被抽紧了，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窒息般地无法呼吸。她张大眼睛看着父亲，喉咙似卡住了说不出话，紧张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梅梅，我们就要无家可归了，这房子已经不属于我们了！”
　　“怎么会父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士仁低下头呜咽着，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小孩。
　　“我的股票都套住了。为了解套，我拿了你母亲的首饰典当补仓，不想又套住。为了翻本，我只好去借了高利贷。”
　　“高利贷？！”苏梅对高利贷早有耳闻，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陷阱。
　　“老爷，您怎么这么糊涂啊！这高利贷怎么能借呢？”一边的吴妈抹着眼泪说道。
　　“是的，我是鬼迷心窍了。没想到股票还是一路跌，家里也没多的钱了，没办法，我只好把房契抵押给了他们。”
　　苏梅猛然想起有天晚上起夜看见父亲奇怪的举动，手里像是拿着什么东西不想让她看见。
　　“老爷！您怎么把房契给抵押了！这可是苏家的命根子啊！您真是鬼迷了心窍了！”吴妈忍不住喊了起来。
　　苏士仁的头埋得更低了，他不敢看女儿的脸。
　　“是我不好！梅梅，父亲没用！父亲没用啊！”他用双手拼命捶打着自己的头。
　　“父亲，别这样，别这样！”苏梅哭喊着抱住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