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2
作品名称:蚌蜒河畔的爱情 作者:姜广平 发布时间:2016-12-13 19:55:02 字数:5065
马红英放出了话,可蕙兰子没有表态。嫁不嫁下庄,你马红英说了不算。蒲塘里的人都在看,你金支书家,哪是你马红英做得了主的。别看你吃个瓜子都用兰花指翘起来拿,有时候还学人家苏先生、杨素素讲普通话,死嫖卖怪的,恶心煞了,鼻子里面插葱,装象个啥哟。
大队里的其他干部们,像姜德泓啊,姜德麟啊,就连团支书姜国强啊,也都在替金支书瞎忙乎,操心蕙兰子的终生大事啊!这支书家的事,就是蒲塘里的事,大家能不操心吗?可是,到了大队干部们碰头的时候,金学民总是笑笑,说,大家别忙,丫头子的事,丫头子,自己做主。蕙兰子,自己说了算。金学民说这种事的时候,也还是用短句,像是在做报告。铿锵有力,干脆。撂在地上听得见响。金学民喜欢这么说话。他对蒲塘里人说话是有点意见的,一站出来讲话,就像唱歌,跟谁讲话,都像是在商量什么似的,一点儿劲都没得。这样下去,是有危险的,没有斗志,就没有干劲嘛!社会主义,不能这么建设。要多快好省,才能建设好社会主义。
没得就是没有的意思。蒲塘里的话有很多确实让人不好懂,就像碰头,不要以为碰头是开会聚会什么的,蒲塘里人说碰头就是喝酒吃饭,说穿了就是大吃大喝一通。平常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难得吃上什么好的,回到自己家里吃饭,看都不要看,反正就是那么回事,瓜菜半年粮,山芋干子煮粥、麦粯子煮饭,桌上永远是一菜一汤。夏天若是炒把韭菜,外带一碗冬瓜汤,告诉人家说,不少了,今天十样菜:九(韭)菜一汤!冬天一般就是腌丝瓜子,再不就是炖个蛋,烧个咸菜汤。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弄点酱油,放点油花,好佬的人家,挖点猪油,搞点花椒粉子,切点葱花蒜花,开水一冲,这也算是个汤了。实实在在地说,这是酱油汤,可是蒲塘里人讲起来好听得不得了,说这是十鲜汤。
细鬼儿他们听不明白什么十鲜汤八鲜汤的,都听成了神仙汤。遇到人家就说,我家今天吃的是神仙汤,话里头全是幸福美满。蒲塘里人好玩,觉得细鬼儿的这种说法还有点意思,于是,连大人也都跟着说那叫神仙汤了。要是来个亲到个友,最多到桥口刘扣本的肉案上买半斤肉,到庄中心麻根其的小商店里买五分钱萝卜干。真要改善伙食,也可以,自己拿个罾子到河里沟里,弄个一二斤鱼回来烧烧。那就不简单了。一二斤鱼,再放点梅干菜里,烧出来后,还只能先吃梅干菜,鱼要省着吃,这样才能吃上一个礼拜。要晓得,鱼也不太好弄,除了下大雨,把罾子往水沟头一支,鱼直往网里跳。但那样危险,打着赤脚,披着蓑衣,雨脚如麻,往河岸边上那么一站,稍不留神,人会滚到河里,自己倒变成一条大花鱼了,还捉什么鱼?要是在冬天,那鱼就更不好弄,弄到的鱼,都要煮好成了鱼冻子,然后,一到吃饭的时候就拿出来,弄点鱼冻子嗍嗍。这就非常煞馋了。
碰头不一样了,上桌子的菜不会想到留到第二天,全部吃光,连汤夹水,也全都喝光。桌上最起码总有一样荤鲜,猪肉狗肉野兔子肉什么的不管,蒲塘里人嘴也不刁,都能吃;河里的也得有一样,鲫鱼长鱼鳅鱼的都可以,蒲塘里人也不会挑挑拣拣嫌好识歹的,能吃到就不错了。有时候弄得好,还能弄个六大碗。六大碗就不得了了,那是待上宾的席口。娘舅来了也不会摆六大碗,除了上梁、结婚、出嫁这样的大事,蒲塘里的人才会在桌上摆上六大碗。六大碗就是六样菜:肉,鱼,肉圆,杂烩,炒猪肝,长鱼。长鱼就是鳝鱼,长鱼都是韭菜和着一起炒。最后一道青菜豆腐汤。肉是主菜,一般总不是第一碗上来。要到酒过三巡,先上了炒杂烩,接着炒猪肝,然后上长鱼;接下来,红烧肉上来;再接着肉圆子上来。这是一桌酒席的高潮了。
鱼最后上,鱼到酒止。酒一停,就吃白米饭。蒲塘里的人喜欢杀狗,特别是到了冬天,民兵们嘴里寡味了,就会说服大队干部组织打狗队,或者雪天打野兔。有了野兔肉或者狗肉,大家就碰头,地窖里越冬的黄芽菜来一两棵,往锅里一来,拔点肥气,肉也好吃,黄芽菜也好吃。粮食紧张,米的问题只好大家各自解决,大家都凑点米,弄出一锅饭来。再想办法打点烧酒,这碰头的事就成了。为难的事还在米上,这有了点菜,饭就吃得特别香,也就吃得特别多。摔一斤米下肚一点问题没有。摔这个字,在蒲塘里人这里,读成了huǎi,摔开来斗!这一来,你看看,有劲得不得了了。这里的斗读第一声,你写成兜也可以,意思是拼命吃饭的意思。也可以理解为把肚子当作布兜,然后把饭全装进这兜里。蒲塘里人和米有意见,有看法,所以就要跟米过不去,过不去的表现方式就是把你消灭光,来一个吃一个,来两个吃一双;来一斤,吃你一升,来十斤,我就斗(兜)掉你一斗!
在肚子饿得瘪瘪的时代,蒲塘里人对米反而有了更丰满的想象力,连斗啊兜啊的,都用上了。你别看这个字在这里读第一声,可是比读成第四声更干脆利落,更有劲。斗下子!斗就斗!语气里全是谁怕谁呀的味道。说到这里,我还真的得告诉你,这个斗字,如果念成第一声,实在不是个好字。蒲塘里人说男人和女人做那事,就说斗。斗×。当然蒲塘里的人更愿意把那事儿说成日×。这样说起来,声音都扬了起来,充满了无边的幸福,好听,也受用。很可惜后一种说法全国通用,不能体现出蒲塘里的特色。
蒲塘里还有一种农活,别的地方叫罱泥,偏偏蒲塘里人叫斗泥。这下有意思了,总该是因为这活计是个重活儿。看来,凡是吃重的活计,蒲塘里人非要用斗,不然,这活计拿不下来。罱泥的活儿重,算一个半工,还得另外安排半个工配合。生产队安排农活的时候,还是非常注意人文关怀的,晓得一个男劳力半天半天地河里斗泥实在没撩摸。没撩摸就是无聊,寂寞。你瞧瞧这个蒲塘里人,做什么事都能想到那上面去。什么是撩,女将惹男将就是撩;什么是摸,男将抚弄女人叫摸。做事没撩摸,就是既没有可撩人的,也没有可摸的事,这一来,做事就没味道了。所以,蒲塘里人说平常没有吃什么好东西,或者很长时间不近荤鲜了,都说嘴里没撩摸了,就是嘴里没味道,寡淡到极致的意思。
乖乖咚咚,蒲塘里人的语言就是有天赋。好的,岔头官司不打,还说斗泥安排农活的事,生产队长一般都把斗泥的事安排给夫妻们做。男将在船头罱泥,女将在船梢拿船。拿船就是扶着篙子,不让船顺水淌。当然,这样安排活计,一看就晓得,既是生产队长照顾人家,也是一定要拿人家小两口开心了。你听,“社员同志们请注意,特别是下河罱泥的社员请注意,小两口儿,要好好地斗。听好了,是好好地斗泥,不是叫你那个,啊——”这个“啊”字,队长会拉得很长,有时候还把个声音搞得拐了弯。社员们这时会故意问队长,不是哪个?队长你得说清楚。随后便一阵猛笑。有些促狭鬼,遇上人家小俩人在河里罱泥,人家正在河中心说着甜甜蜜蜜的体己话哩,他在岸上猛地一喊:“哎,小两口儿,出劲斗用劲斗啊!”
遇上老夫老妻的,才不把这事儿当一回事哩,眼皮都不朝你岸上抬一下。如果遇上刚圆房的小夫妻,这效果啊,简直好极了。女将脸腾地红起来,心“扑扑”地乱跳,像被人窥破鬼心眼儿似的,根本不晓得怎么回人家话;男将当然也会跟着脸红,想要做的就是这事,真恨不得就在河中心也能做一做那事情哩。这种时候,幸福的想象与体验,麻酥酥地,传遍全身,连反击岸上人的话都不晓得讲了。
还有游泳,是个吃重的事儿了吧?蒲塘里人才不叫这个是什么游泳不游泳的,蒲塘里人叫斗澡。这下你晓得了,你说说看,这个字,用在吃重的活计上,用在吃饭和做那事儿上,你看这蒲塘里人的想象力是如何了得?但米这东西,它就不照顾蒲塘里人的想象力,它就偏偏不往蒲塘里的粮仓走。一年到头,肚子瘪瘪的,还抓什么革命促什么生产。当然,这话不能说。现在要说的话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你说“一年到头,肚子瘪瘪的,还抓什么革命促什么生产”,这阶级斗争的事就来了。
都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但蒲塘里人晓得斗争的结果,还是不能把饭吃饱。蒲塘里人在饭桌从没有个吃饱的时候,吃完了还想吃。你不晓得这白米饭来点红烧肉汤哪怕就是黄芽菜汤,是怎么个好吃法。真的,你不晓得。你没有挨过饿,你就没得法晓得。这事蒲塘里人都晓得。所以,一到碰头的日子,就是蒲塘里人的盛大节日。如果晓得这一天哪里有碰头的话,蒲塘里人的口水能挂三尺长。
选择在姜德麟家碰头,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姜德麟家的二相公姜跃进有一手绝活,捉黄鼠狼。用葵花秸子编成方桌大的一个扑子,上面压上干泥土或者石头,往野地里一撑,下面放些沾油腥味儿的东西,第二天早早地去看,肯定会扑到一个黄鼠狼。第二天去看要早一点,晚了黄鼠狼就被别人拿回家了。黄鼠狼肉也好吃,烧出来,真是香飘万里。黄鼠狼皮还能拿到供销社卖个好价钱。不过,一般人家不让扑这黄鼠狼。他们叫黄鼠狼是大仙,大仙怎么能动他呢,这黄大仙,有灵气的啊,轻易是动不得的。
蕙兰子的事蕙兰子自己做主。这话说是说,可是蕙兰子怎么会自己说要把得哪个不把哪个?到了婚姻大事上,蕙兰子是不说话的。但蕙兰子不说话不代表她没得话,她的意思是明白的,你得按她的意思去做。说到点子上,是金学民得按蕙兰子的意思做。金学民按蕙兰子的意思做,就是全蒲塘里都得按蕙兰子的意思做。蕙兰子对马红英说我咯蕙兰子不嫁下庄,蕙兰子没有反对意见,那么好了,蕙兰子就只嫁在本庄。至于她想嫁给哪个,那就是你们去办的事了。蒲塘里人说嫁出去总说成把给人家,把就是给的意思,把就是嫁的意思。在蒲塘里,把与嫁通用,看人高兴,说丫头嫁人可以,说丫头把得人家把给人家把人家也都可以。蕙兰子这一个丫头子,总不能天天把个我不嫁下庄嫁本庄挂在嘴上。
丫头子就是丫头子,不然的话还叫丫头子?蕙兰子的心事藏在心里,但是写在脸上,你得把它讲出来,又要讲在点子上,讲得对路子。这样一来,问题就来了。而且,问题已经比较严重了,蕙兰子的事已经搁得久了。要是搁在庄户人家的丫头子身上,这一日三两日四,日子就错过去了。丫头子的日子是不能错过的,这跟田里的农时不能耽误一个道理,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放在一般人家,丫头子过了二十岁还没有说人家,就危险了。你就是支书的丫头子,也一样地危险。哪里还有二十岁还没有谈婆家的事呢?
蕙兰子也想过危险,但是觉得这危险也不算大。蕙兰子想要什么人,就能得到什么人。蕙兰子要谁,蕙兰子没有讲一句话。这样一来,蒲塘里人晓得了,金支书家不就传出一个声音么?就是马红英那句话,我家蕙兰子不嫁下庄。看来,这就是蕙兰子的意思啊!
蒲塘里的小伙儿多,可是般配得上的就这么几个。大家指头扳过来掰过去,有数了,配得上的小伙儿里面,蕙兰子最中意的一定是周校长的大相公周建国。
这就好办了,也就是差个人站出来讲个话,做个介绍,牵个线搭个桥,这事不就成了?这现成的媒好做得很,摊给谁都是鼻涕往嘴里流,顺顺当当笃笃定定。
商量这件事放在姜德麟家还有其他原因:在金学民家谈不是很好。马红英这人嘴大锣舌大鼓的,吵得人心烦。再说,蕙兰子在家里,谈起来也不好。当着人家丫头子的面讲这件事,总该是一件不尴不尬的事。姜德麟家好,大队干部们喜欢杨素素炒的几个菜,说不定跃进打的黄鼠狼肉还有腌在家中的。杨素素炒菜的手艺不错,大家正好可以边喝二锅头边商量这码事。
商议的结果是,说这媒的得是个体面的人。虽然是十拿九稳笃笃定定的事,但做大媒的人要体面,要有身份。这样的话,周校长那里才好交代。周校长是一个体面人,我们这里也不是马虎了事的,我们是认真的,是慎重的,是当一件大事来抓的。
谁去好呢?王粉英还没有够到这身份。数来数去,姜德麟的婆娘杨素素最合适不过了。让杨素素去谈这桩事,那就是麦田里捉鳖——稳取了。这杨素素跟周校长的婆娘也就是蒲塘小学的民办教师苏雯霖是干亲家母。当初杨素素跟着姜德麟从城上下放到蒲塘里的时候,整个蒲塘里都像要被人抬起来一样了,那个漂亮啊,那个有样子啊,脸是脸腰是腰的,把全蒲塘里的女人都比下去了。苏先生也就是苏雯霖也被盖下去了,没有杨素素好看。没有。苏先生这下子排不到第一了。而且,那一天,杨素素从南方下来的船上走出来时,是穿着旗袍的。宝蓝色的旗袍。去看的人,都吓得惊呼起来,哪里看到过这样的人儿。蒲塘里像地震了一样,足足晃了三分钟,全庄的人才总算定了神。又像是一个猛子扎下去,很久才从水里钻出来一样地舒了一口气。哎哟我的妈呀,哪里有这样漂亮的人嫁到蒲塘里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不错,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那一天,蒲塘里的人都觉得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都晕了头了。又听说杨素素还有文化,建国前后就在读高中了,是那个叫江州的大城市一所女子中学的学生,那还得了?所以,苏先生后来一定要与杨素素家攀上干亲家。这么漂亮的婆娘谁不想巴结?可是,全蒲塘里也就只有苏先生能够巴得上人家说话了。就是这回事了。杨素素人体面,讲的话也体面,一口普通话,蒲塘里人晓得,那是城市里的人讲的话,是北京人讲的,京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