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墨涵正哭着，接到了杨文杰的电话。他问她旅行团的午餐做得怎么样，有没有困难。
　　她仿佛听到了亲人的声音，这些天的委屈和难过一股脑的涌上心头，抱着电话泣不成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文杰急得在电话那头高声喊着：“墨涵，墨涵，你怎么了？”忽然他屏住了呼吸，“难道她被马修斯……”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出了一身冷汗，语无伦次地喊着：“小林，墨涵！你倒是说话呀……要急死我了！是不是马修斯……你没事吧？”
　　墨涵止住了哭泣，抽抽搭搭地说：“没事，就是心里难受……一听见你的声音，也不知为什么，就想向你诉诉委屈。”
　　他松了一口气，擦擦头上的冷汗：“墨涵，这样吧，明天有一个我们中国人的募捐活动，还有好东西吃。上午我来接你和甄美丽，一块去散散心。今晚不许再难过了，好好睡个觉，做个好梦。听话啊！”
　　他的语气非常温柔，墨涵心里顿时暖暖的。她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语气也轻松了许多：“好吧，明天我等你。那你别笑话我呀，我就是想哭一场，心里憋得忒难受。再见，晚安！”
　　“晚安，好梦！墨涵……会不会梦到我……”他犹犹豫豫的，开了这样一句玩笑。
　　“嗯……也许吧……你也好梦……”
　　“今晚我会好梦的……”
　　听完这句话，墨涵急忙挂断了电话，心慌乱的跳动着，脸烧得红红的。
　　这一夜她没做梦，更没梦到他，因为她一夜无眠，根本就没睡着。
　　
　　她心里明白，杨文杰是一个难得的好人。他对自己的好，可不是谁帮谁一点那么简单。
　　他帮她到移民局办理工作签证，实际上已经得罪了马修斯。帮她收藏护照，要是被马修斯知道，就会被当成死敌。为了帮助自己他承担着巨大的风险，这样无私的举动在出国的人群中很少见。
　　他介绍来的台湾旅行社的生意，简直就是雪中送炭。因为她带来的美金只剩下了借给江亦冰那一千块，如果没有他的帮助，餐厅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关门，自己灰溜溜的打道回国了。
　　她隐隐约约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关心帮助已经远远超越了友情。但她潜意识里觉得他是个谦谦君子，不会像马修斯那样有非分之想；又一转念他也是个男人，也有人的七情六欲，就是有一些想法也是正常的。
　　他在电话里的那句玩笑，朦朦胧胧的有了点暧昧的意思，自己该怎么办呢？她和罗清泉非常相爱，每时每刻都在思念着他，做不到背叛他和别的男人有私情。但是也做不到让一个对自己如此肝胆相照的人受到伤害……她就这样胡思乱想的折腾到了天亮。
　　
　　上午，杨文杰的白色别克车停在了餐厅门前，他按了几声喇叭，墨涵从餐厅走出来。
　　她今天穿了一套白色的真丝衣裤，长长的卷发松松的束在脑后，显得更加清纯优雅。他看得出了神，直到她羞涩地笑着说：“杨总，挺准时呀。”他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说：“快上车吧……我们还得去接甄美丽。”
　　墨涵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又想起了昨晚他在电话里的那句玩笑，觉得很不好意思。她用眼角的余光看看他，见他神情自若地开着车，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她松了一口气，心里暗暗埋怨自己想得太多了。
　　杨文杰打开了车载录放机，传出了邓丽君温柔甜美的歌声，“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他转过头来关心地问她：“昨天晚上怎么了？为什么那么伤心？”
　　她难为情地说：“真不好意思，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没处发泄。接到了你的电话，就忍不住了……”
　　“是不是马修斯难为你了？”
　　“马修斯昨天白天向我要护照，要给我办理工作签证。我说已经办好了，他没说什么就走了。杨总，会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我的心一直悬着呢。”
　　“俗语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在帮你的时候就预料到会有一些麻烦，不过我不怕。我不做违法乱记的事，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他又能奈何我？”
　　“杨总，虽然大恩不言谢，我还是要说谢谢你……要是没有你的帮助，这一道道难关我不知道能不能过得去……昨天我无意中听到了厨师和服务员娟娟的谈话，没想到他们为了讨好马修斯，竟然要帮他把我弄到他的床上……娟娟得不到马修斯，认为是我妨碍了她，恶狠狠地诅咒我被车撞死……这也是我的同胞，真叫人心寒，我想不通啊！”
　　“墨涵，你应该能想得通。在国外不比国内，这里的生存环境很艰难，每个人首先要自保。厨师和娟娟他们讨好马修斯，认为马修斯是棵大树，想要在他的树荫里乘凉，得到他的庇护，这些都在情理之中，我能理解。别为这些事生气了，我们说点高兴的事。”
　　“我最近没和甄美丽联系，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我倒是看见过她一次，当时她和科恩在一起。好像不太敢和我说话，眼神躲躲闪闪的。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唯唯诺诺的看着科恩的眼色行事。叫人很心疼，但又不敢太靠近她。”
　　“我一会儿去找她，看看她怎么说。我估计一定是科恩威胁她了，把她吓破了胆。”
　　
　　墨涵敲开了甄美丽的房门，看见她两眼浮肿脸色苍白，穿着一件肉粉色的睡裙，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看见墨涵，她的眼睛里出现了惊喜，急忙拉住了墨涵的手。
　　“丽丽，今天杨总带我们去参加一个募捐活动，还有好东西吃。快穿衣服，杨总的车在外面等着呢。”
　　甄美丽的目光黯淡了，嘴角挤出了一丝苦笑：“墨涵，我不去了，你和杨总去吧。”
　　墨涵不解地问：“为什么不去？你今天上午有事吗？出去散散心多好，快换衣服吧。”
　　甄美丽的眼圈红了：“墨涵，不是我不想去，是不敢去……上次我们和杨总在棕榈滩约会，被科恩知道了，他对我……他对我……”
　　她擦擦眼泪抽了一下鼻子：“不说了，反正我不能去了……我要是和哪个男人接触，不但我会受到严厉的惩罚，那个人也会受连累的。”
　　墨涵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随后和甄美丽抱在一起泣不成声：“丽丽……你怎么办呢？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募捐会场设在首都L市东南角的时代广场。时代广场是一个不太大的圆形广场，有东西南北四个路口，周围环绕着高大的椰子树，树下放着一个个石凳子，是人们饭后茶余聚集在一起消磨时光的地方。
　　岛上的人很闲散，生活节奏很慢。没事的人喜欢三三两两地聚在广场一角聊着闲天讲着新闻，嘴里嚼着槟榔，时不时地吐出一口带血丝的唾沫。
　　此时的广场中心，摆了一排长长的桌子，上面堆满了食品和饮料。旁边是一大摞一次性的餐具和杯子。
　　一个大塑料盆里装着烧猪里脊，这是一款非常好吃的菜。猪里脊肉烧成了深红色，又甜又辣又香又酥脆。
　　深褐色的可乐烤鸡翅也很有特色，外焦里嫩香酥可口。美国大火腿台湾卤肉和很多种马来西亚澳大利亚的民间小吃，都装在一只只塑料大盆里，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热带水果堆得像小山一样。有翠绿的杨桃，又黄又大的榴莲，一串串香蕉，一只只红黄相间的芒果，一个个露出白白椰蓉的椰子，一颗颗紫红色的美国提子……
　　杨文杰看着这么多好吃的，歪着脑袋笑着问墨涵：“看，好吃的东西真多，馋没馋呀？”
　　墨涵调皮地一笑：“还说呢，馋虫已经爬到嗓子眼了。”随后她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真遗憾，丽丽不能来。”
　　杨文杰忧郁地说：“是啊，丽丽真可怜，我们却是束手无策，一点忙也帮不上。”
　　“可是我们也要想个办法，帮她逃出科恩的魔掌。”
　　“办法不是没想过，可都行不通。我们没有她的护照，什么也做不了。”
　　“那只能这么干等着？她的一生就要在这里度过了？”
　　“不，也许王春瑞来了，事情会有转机。”
　　“真的吗？那应该让王春瑞早点来。”
　　“我说的是也许，科恩什么事都会做得出来，后果如何我也不敢说。”
　　俩个人沉默了，心里都明白甄美丽的人生究竟会走到哪一步，真的很难说。
　　
　　来参加募捐的有近百个中国人。这是他们自发组织的活动，目的是为一个患了肺结核病的四川人筹集善款。
　　这个人在一家酒店做厨师，患病之后被酒店解雇。他的妻子刚刚生完第二个孩子还不到一个月，一家四口没有了收入，他也没钱治病，生活陷入了绝境。
　　募捐活动开始了，一个瘦瘦的四川男人，手拿喇叭走到前面的桌子旁边。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举起了手中的喇叭，对着下面乱哄哄的人群说：“亲爱的朋友们，今天我们在这里募捐，是为了帮助一个陷入了绝境的同胞。他原来是一个优秀的厨师，但患上了可恶的肺结核病，被老板解雇了。他的妻子刚刚生完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一家人没有收入，他没钱治病，已经无法生存下去。如果在国内，走在大街上我们也许素不相识。可是在这里，在远离家乡远离亲人的异国他乡，我们就不再是陌生人，我们就是兄弟姐妹和亲密的朋友。我们不能在他们陷入绝境的时候，坐视不理。我们要伸出援手，拉他们一把。要尽自己的一点微薄之力，帮他们度过这道难关！让他们一家和我们一样幸福的生活！请大家把自己的心意装进这个募捐箱里，多少不限，都是大家的情意！我在这里替他们全家向朋友们致谢！”他说完话，从衣袋里拿出一百美元的钞票，塞进了募捐箱里。
　　大家给了他长时间热烈的掌声，然后争先恐后的排着队走到募捐箱前，向里面塞着不同面额的美元。其中有一百元的，也有五十元的，还有十元的……
　　杨文杰和墨涵也走到前面，他拿出二百美元，墨涵拿出二十美元塞进募捐箱里。
　　岛上打工的中国人都不富裕，月工资平均只有三百美元，大部分人的收入只够自己开销。今天来的大部分都是打工的人，身上的衣服都很寒酸。他们拿出一百美元看似简单，但那是他们月收入的三分之一。
　　
　　这个场面令墨涵心里十分感动，她感慨地说：“想不到我们的同胞，自己那么艰难，还能做到如此慷慨，真了不起。”
　　杨文杰也有同感：“是啊，是很了不起。只是我们国家的劳务输出，目前还没有形成规模，在国外没有一个统一的组织管理。像这样的活动，都是个人自发组织的。相信随着国家对外开放的深入，对出国劳务这一块的管理，会越来越完善。早晚有一天，我们无论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都不再是孤军作战，不再孤独和无助。”
　　墨涵看着他咂咂嘴说：“想不到你还是一个指导员，政治思想工作做得很好嘛。”
　　他神神秘秘地说：“那你说对了，我在大学的时候，是学生会主席，耍嘴皮子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怪不得呢，听着前面那些话就像做报告。”
　　“不是报告，是肺腑之言。”
　　
　　俩个人正端着盘子去取食物，一个高大魁梧长发飘飘的老人站在他们面前：“杨先生你好，你也来募捐了。”
　　杨文杰笑着握住了老人的手：“池额神父您好！见到您真高兴。给您介绍一位朋友，我的北方同乡林默涵小姐。墨涵，这位是教堂的池额神父，他是一位喜欢中国文化的韩国人。”
　　池额神父向墨涵伸出手：“林小姐你好，很高兴在这里认识你。”
　　墨涵伸出手和他的手握在一起：“很高兴认识您，池额神父。”
　　墨涵不会想到，就是她今天握住的这只青筋凸出苍老的手，会在她最孤独最无助的时候，把她从走投无路的绝境中拯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