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16-12-10 15:42:12 字数:3993
下午的时光似乎要比上午流逝的更快一些,不知不觉中,已经快接近五点钟了。这一阵子,二杆子家的院子里渐渐开始变得嘈杂起来。每隔一会儿,就会有三三两两的村民前来吊唁。这一拨儿人刚走,另一拨儿人又来了。考虑到一家三口同时亡故,身边又无其他亲属帮衬料理,因此,凡是过来吊唁的村民,多少都会带过来一点烧纸、烧香,以及用金银纸折叠而成的元宝;个别崇尚迷信的村民,还送来了纸糊的殡葬用品,其中包括:带有四合院的红砖大瓦房,牛、马、羊以及家禽之类。这些具有象征意义的殡葬品送过来时,上面的糨糊还未曾干透;他们之所以送来这些一把火便可烧成灰烬的纸制品,无非是希望这一家三口能够在另一个世界里过上舒心惬意的幸福日子。与此同时,他们还会一脸凝重地站在灵案前,满怀悲戚的心情默默哀悼几分钟。总之,前来吊唁的每一个村民,都对这一家三口的不幸离世而深表惋惜和同情。
尽管老朴大嫂早在四十分钟之前就获悉了此事,但她还是比其他村民来的要晚了许多。不过,她也并不是故意要拖延过来吊唁的时间,因为,那个时候的她依旧沉浸在深深的自责中不能自拔,正拖着灌铅似的两条腿慢吞吞地往家走,直到身后那两条狗儿交欢完毕、并发出无比愉悦的“狺狺”声,老朴大嫂的脑子这才慢慢清醒起来。
回到家时,老朴大嫂感觉自己的身子骨快要散架了。此时,老朴大哥正在猪圈里清理猪粪,见老婆神情有些恍惚,便有些疑惑:出门时还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转眼工夫就跟丢了魂儿似的。于是,赶紧停下手里的活儿,从猪圈里跳了出来。
“你这是咋了?身体不舒服?”老朴大哥瞅着老婆问道。
老朴大嫂唉叹了一声,说:“这一家三口都死了!”
“瞧你这话说的,谁一家三口都死了?”老朴大哥瞪大了眼睛追问道。
老朴大嫂神色黯然地说:“是二杆子家啊!”
“啥时候的事?”老朴大哥接着又问。
“今个儿中午……谁都想不到会是自杀啊!”老朴大嫂一边回答,一边进屋舀了半瓢凉水,“咕嘟咕嘟”往肚子里面灌。
“唉!真是的,这咋说死就死了呢?有啥天塌地陷的事情想不开,非得去寻了短见不可!再说了,好死还不如赖活着。这年头,有几家过得风生水起、舒舒服服,还不都是二流子学徒——稀里糊涂混日子;二杆子爹也是的,干嘛那么轴、那么较劲,非死不行呢?!”老朴大哥惋惜地哀叹道。
“谁说不是。这二杆子爹也真够可以的,老婆病死了,他便觉得活着没指望了,就非得领着二杆子一同跟着寻死去!这回好了,一家三口生死相随了,扯着手去了黄泉……俺偷着跟你说——当家的,这事情跟俺多少也沾点边……俺真觉得是作了孽啊!”
“你说啥?咋就跟你扯上关系了?”老朴大哥惊愕地张大嘴巴问。
于是,老朴大嫂便把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跟自己男人说了。老朴大哥刚一听完就急了,说:“你脑袋是不是让驴给踢傻了?俺活了将近四十年了,至今还没见过有谁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的——今天算是头一回。唉!你这个傻老娘们啊,你叫俺说你啥好呢?”
“随你怎么去想吧,反正俺是不落忍。说千道万,二杆子终归是被俺痛打了一顿。虽说他偷了咱家几个鸡蛋,但也不至于……唉,毕竟他还是个傻子啊!”老朴大嫂幽幽地长叹了一声。
老朴大哥在一旁“哼”了一嗓子,说:“俺也没见你精到哪里去!”
老朴大嫂没有继续跟自己的男人无休止地讨论这件事,转身进了里屋,将放在笸箩里面的鸡蛋统统拿了出来。数了一数,恰好是个单数——一共十一只,冥冥之中感觉这些鸡蛋注定是用来作为祭品的;这些平日里舍不得吃的鸡蛋,是她准备过些时候瞅机会悄悄给卖了,换点钱来补贴家用……总之,公开场合她是不敢随便拿去卖的。假如一不留神被别有用心的人发现,然后再给大队副书记秦忆军打个小报告或者直接将此事捅到公社人保组,那麻烦可就大了!到时候,投机倒把的大帽子就会毫不客气地戴在你的脑袋上。扣工分,写检查还算是一个非常好的结果,弄不好给你脖子上挂了牌子游街示众,再拘留个三五日,想哭都来不及。但是眼下,老朴大嫂却没有丁点的犹豫,把所有的鸡蛋全都拿出来放进锅里。添了水之后,又到院子里抱了一把玉米秸秆投进锅灶。转眼之间,锅盖的缝隙中便冒出腾腾热气来。
“咋这么早就做饭了?”老朴大哥问。
“……”老朴大嫂没吭声,自顾低着头拉风箱。
“唉,这老娘们儿!要是较起劲来,还真拿她没办法!”老朴大哥兀自嘀咕了几句,然后又跳进猪圈继续清理猪粪。
不多会儿工夫,老朴大嫂拎着篮子从屋里走出来。篮子里放着刚出锅的鸡蛋,上面用一块白布遮盖着。
“俺去一趟二杆子家,一会儿就回来。”老朴大嫂朝正在猪圈里干活的男人说。
老朴大哥“嗯”了一句。抬头看见老婆手里的篮子,又问:“筐里装的啥玩意儿?”
“鸡蛋!”老朴大嫂毫不掩饰地回答道。
没等男人张嘴询问,老朴大嫂紧接着又说:“他爹呀!俺先跟你说好了,你可千万别埋怨俺,俺是觉得自己实在对不住二杆子。虽说那傻小子偷了咱家的鸡蛋,可终归还是为了他就快病死的娘啊!反正不管怎么说,现如今这一家三口都死了,尽管这件事情从头到尾跟俺确实也扯不上边,也犯不上把屎盆子非要往自己的头上扣,但是二杆子毕竟是挨了俺一顿揍啊!现在静下心来想一想,俺真是后悔死了!……反正该说的俺都跟你说了,你也用不着拦着俺,俺就是想在二杆子的灵牌前恳求他的原谅。俺要是不按照这个想法去做的话,俺真就迈不过横在心头的那道坎啊!”
老朴大嫂炒蹦豆似的把憋在肚子里的这番话,一股脑全都倾吐了出来。
当她走出自家院门的那一刻,心情似乎豁然开朗了许多,而且两条腿也感觉不再那么沉重了。
就快走到二杆子家的时候,老朴大嫂突然停住了脚步。她摸了摸衣兜,翻出几张一角的纸币,然后朝附近的供销合作社走去。
老朴大嫂在合作社里买了两捆烧纸和三小捆烧香之后,这才怀着一颗愧疚的心情去了二杆子家。
这个时候,队长丁贵堂已经离开了二杆子家,到队里的低洼处农田查询一下那里的情况——他担心低洼田里的杂交玉米苗是否被雨水给淹了。因为在播种之前,他已经信誓旦旦地向大队书记梁增宽打了保票,并且立下了口头军令状:如果今年丁家堡的粮食产量再上不来、继续觍着脸向国家讨救济粮吃,他宁可不当这个生产队长!所以,对于今年大队新近引进的杂交玉米新品种,他既看到了丰收的希望,同时又不敢放松对玉米新品种的日常田间管理,以至于忽视了自然灾害对其生长周期所带来的危害性的影响;无论是由于主观因素或者是客观原因导致粮食作物减产,他都无法原谅他自己,更无法面对丁家堡的全体村民们——因为他可是一个老党员啊!
原本是吃过晌饭后就应该去完成的工作,结果却被突发的事情给耽误了,这不能不让他感到有些焦虑。眼下,二杆子家的后事基本上已经安排的差不多了,再无其他问题需要自己亲历而为、拍板定夺;不起眼的琐碎小事就让丁玉广他们商量解决,完全用不着他再跟着操心了;另外,时间也已然不早了,如果再这样继续耗下去的话,天色挂黑以后啥都办不了了。总之,在他眼里,田里的事情最大——民以食为天嘛!与此同时,吴庆义、王冠杰俩人,也随着丁贵发回了青年点。临走时,三愣子捂着嘴对吴庆义说:“晚上没事过来啊!”“行,要是没啥事情,我就过来。”吴庆义朝三愣子摆了摆手。
几个人前脚刚走,后脚老朴大嫂就进了院子。
此时,二杆子家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压抑,一股浸人肌肤的阴气笼罩着整个院子。四下里充斥着一缕缕焚香烧纸的刺鼻气味。丁玉广和三愣子俩人则蹲在门旁的台阶上,默不作声,只顾闷着头抽烟。见老朴大嫂进了院子,俩人只是跟她点了点头,并未说话。
老朴大嫂也点头跟俩人打了招呼,但此时心里却像是做了贼一般,忐忑的要命;而且脑袋也开始跟着发出“嗡嗡”的作响声。不过,她还是尽量克制住了自己焦虑不安的情绪,趋步走到了灵案前。
简陋的灵案上面,并没有摆放什么像样一点的祭品,除了一瓶打开盖子的“地瓜烧”白酒,另外还摆放着五个碟子,碟子里分别装有:地瓜丸子、蒸白豆腐、油炸粉条,干炒花生和几只苹果。
在摆放祭品的后面,是一帧扎了黑布白花的遗照。遗照镶嵌在一个做工颇显粗糙的木质相框内,约有四寸大小。那帧遗照上面仅有两个人的黑白影像——大约是二杆子父母若干年前的结婚照;两张木讷的面孔虽然泛着浅浅的微笑,但目光却显得过于呆滞,还渗透着一丝惶惑的迹象。这或许跟时代有关,又或许是跟三流的蹩脚摄影师有关……反正不管怎样,今日是当作遗照来用了,并不关乎形象如何;二杆子则没有遗照摆放在灵案上。估计他从生到死也没有照过一次相。这个草芥不如的二杆子,糊里糊涂来这世上走了一遭,苟活了短短十五年的光阴。眼下,只有灵案上面的那块木牌,方可象征着他的亡灵的存在……
香炉中插满了长短不一的烧香,有的已经歪倒在灵案上灭了;有的还在继续慢慢燃烧着,但大部分早已燃尽了。
老朴大嫂双手哆嗦着将鸡蛋从篮子里取出,然后毕恭毕敬地摆放在灵案上。她一边摆放鸡蛋,嘴里一边不停地嘀咕着什么——想必是说了些关乎乞求原谅之类的话。之后,便开始准备为逝者上香。
前两炷香上的倒是很顺利,但后一炷香上的却不那么顺利了——那是为二杆子上的香。心里面越是着急,她就越是点不着那三根香;不是断了,就是忽然间又诡异地倒下了,也不知道究竟是啥原因。经过几次三番的忙乎,老朴大嫂的脸颊早已渗出了汗珠。她依稀感觉到应该是二杆子的魂灵在跟她做祟,却又不敢妄自胡乱言语,只顾喋喋不休地在二杆子的灵牌前喃喃自语、叨咕一些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跟鬼神有关的谶语……
最终,她为二杆子所上的那炷香好歹是给点燃了。
或许是因为精神过于紧张、心里面又淤积了无形的压力,那一刻里,老朴大嫂感觉身体似乎被掏空了;脑子晕乎乎的不说,还浑身无力,连腿也是软塌塌的,像一团饧过头的面,瘫软的不行,仿佛已经耗尽了自己平生的气力。尽管这样,她还是努力支撑住了身体,默默肃立在灵案前哀悼了几分钟,她甚至没敢朝停尸的地方看上一眼,惟恐惊扰了那一家三口的魂灵。
不久,西边天际聚拢了越来越多的绚烂彩霞,有如仙女翩然起舞时抖动的彩带。透过缓缓落下的残阳所释放的余晖,那一片梦幻般的彩霞,便越发显得灿烂夺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