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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16-11-23 19:48:18      字数:5355

  五月中旬的棋盘山,林壑秀美、绿意盎然,山上山下,植被丰沛,各类野花竞相绽放、争奇斗艳;广袤的田野和纵横交错的阡陌之间,无不散发着城市中难得一闻的清新气息。尽管如此,但美中不足的却是年复一年踏在脚下的路。长久以来,大凡是从棋盘山公社向外界延伸出的或宽或窄的路,几乎都是亘古不变的沙土路,即便有一条比较像模像样而且可以行驶汽车的道路,却无论如何都没法与城里的柏油马路相媲美;尤其是在落下一场大雨之后,原本还算比较硬实的沙土路面,此时则会因为雨水的浸透而变得软塌塌的,而且,每当机动车或者是畜力车行驶过之后,道路上面便会留下一行深浅不一的车辙。于是,这些凹陷不平的地方便会积满了无处流经的雨水,只有等到阳光照射之后,方可得以慢慢蒸发、自然干涸,然后等待下一次的降雨过程。总之,对于雨天出行的村民们来说,走在这样的沙土路上已经是相当满足了。
  在他们安于现状的内心深处,大约从来就没有过多的奢求和非分之想:因为在那一条条车痕累累的土路上面,从古至今都印刻着他们祖辈的足迹,同时也承载着他们淳朴而又厚重的崇尚之情;甚至于他们根本就没有幻想过要去改变这一切……当然,要是走在没有半点沙石成分的便道或者是遇到稍陡一些的羊肠小径,情形就不抵之前的沙土路了;纯粹的泥土路更是经不起雨水的冲刷和蹂躏,由于土质太过细腻,又具有一定的黏性,因此,只要天上忽然落下一阵雨水,这路面就会变得特别湿滑,人们行走时就得格外小心翼翼了。除此之外,脚板下面很快就会沾满厚厚的一层令人讨厌的泥巴,倘若一不留神,脚底打滑,立刻便会摔个人仰马翻。
  午后的阳光变得愈加灿烂起来。空气中充斥着一缕缕清新怡人的气息;而此时的丁家堡也在这一刻重新打起了精神、焕发出新一轮的活力来。
  吃过晌饭之后,丁贵发就开始在自家的菜地周围不停地忙碌着。他先是将阻塞在排水沟里的杂物清理干净,疏通之后,又用铁锨在每一行垄沟后面打开一个缺口,把积存在垄沟里面的雨水导入排水沟里。不久,积存在菜地里的雨水,便汩汩流进了菜地下方的小溪之中。等排涝工作结束后,丁贵发又将埋在菜地周围的栅栏重新加固了一遍。忙完了这些,他忽然想起青年点的那块菜地不知是否也同自家一样,也需要排水,也需要加固一下菜地周围的栅栏;他实在无法确定于得水他们能否会想到这一点,并且亲自去一趟菜地,看一看那里的情形。尽管这些知青们来到丁家堡插队也有一段时间了,但是,他们仍旧不能很好地掌握和解决生活当中出现的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在丁贵发眼里,他们充其量还是一帮稚气未脱的孩子,对于乡下的农活也只限于一知半解,或者说是囫囵吞枣地掌握了一点皮毛而已。因此看来,还是他亲自去一趟的好,顺便召集青年开个临时会议,总结一下最近一周的生活和劳动情况。再说,反正下午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的。想到这,丁贵发便扛起铁锨,朝青年点菜地那边走去。
  不远处传来了一阵阵马达的轰鸣声。循声望去,一辆六十马力的东方红牌拖拉机,正沿着双山大队通往棋盘山公社那条所谓的官道上快速行驶着。竖在发动机旁边的排气管中,时不时地窜出一条条黑色烟雾,在车子后面恣意蔓延开去,很快又散尽了。不用猜,那辆拖拉机肯定是公社农机站里的其中一辆,就凭那一阵阵排山倒海的马达声、以及从排气管中窜出的任性而又霸气的黑色烟雾,便可足以判定出来。因为,驾驶它们的并非寻常之人,几乎全都是公社或是大队干部的三亲六故们;隐形的利益链条将他们很好地连接在了一起,使之环环相扣,承上启下;互相牵扯,互惠互利。不仅如此,这些让寻常百姓高山仰止的驾驶者们,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浇铸出来似的——牛哄哄的盛气凌人;他们恨不能让自己的铁骑都插上翅膀飞起来,而且想怎么飞就怎么飞,随心所欲,信马由缰,即便是天王老子也都拦不住他们与生俱来的牛气与张扬。
  尤其是到了春秋两季农忙的时候,他们的日子便过得越发滋润了,并且在每一次下派到各个生产队参加耕作时,那种约定俗成的特殊待遇更是体现的淋漓尽致了:除了每顿四菜一汤、有酒有肉的好生伺候之外,待任务完成之后,还要给他们备上一条香烟和两瓶白酒,当然,档次也不能太低,太低了会给队里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下回再来便没有了好脸色看、或是偷懒耍滑不给你好好干……
  不多会儿工夫,轰隆隆的马达声便消失在了田畴之际,周遭重新又回归于先前的平静之中。
  望着渐渐远去的拖拉机,丁贵发忍不住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之后,又闷着头继续往前走。由于道路过于泥泞,脚下的鞋子越走越重,因此,他不得不随时停住脚步,用铁锨清理一下鞋底下面厚厚的一层烂泥。
  当丁贵发快要走到村东头去往大队的一条下坡路时,突然发现有人仰面摔倒在泥泞之中。见此情形,丁贵发赶紧加快脚步跑了过去,近前一看,原来是大队治保主任杨文斌。于是,丁贵发赶紧放下手里的铁锨,将不断呻吟的杨文斌给搀扶起来。
  “这下过雨的路又黏又滑,走路时咋就不小心点呢?”丁贵发一边说着,一边帮着杨文斌擦拭粘在身上的泥巴。
  杨文斌苦笑道:“唉!早知道尿炕,俺……俺就不睡觉了!要不是因为俺这几天又犯了腰痛病,走路不顺当,说啥也不能摔成这个熊样啊!”
  “明知道自己的腰不好,还非得在这个时候跑出来逛游,你这不是没病找罐子拔么?得,这会儿感觉舒服了是吧!”丁贵发咽了一口吐沫,接着又问杨文斌,“你这是准备要去哪儿?”
  杨文斌沉吟了片刻之后,接着便把二杆子家里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丁贵发听完此事,顿时神情黯然。沉默须臾,丁贵发对杨文斌说:“依俺看,你也先别去大队部了,都摔成啥样了,这一路上若是碰上几个熟人,还不得把人家给笑翻了。另外,梁书记在不在大队部还不好说呢。”
  杨文斌眨巴着眼睛寻思了一会儿,然后点头说:“不去也罢,咱俩先去二杆子家,看看丁贵堂他们把事情料理的怎样了,回头抽空俺再去找梁书记汇报一下。”
  “是啊!现在你也只能这样安排了。”说完,丁贵发弯腰拾起铁锨,又搀扶着一瘸一拐的杨文斌,朝二杆子家蹒跚而去。
  此时,丁贵堂正叉腰站在院子中央,吆五喝六地指挥着三愣子等人忙这忙那的,见杨文斌这么快就回来了,便随口问道:“咋这么快就回来了?难不成咱杨主任是踩着风火轮跑了个来回?”又仔细一瞅,见杨文斌从头到脚沾了一身的泥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怎么了这是?”丁贵堂追问道。
  “咱杨主任让腰痛病给折腾的受不了,跑到烂泥地里打了几个滚儿,让俺遇见给拽了回来。”丁贵发站在一旁调侃说。
  杨文斌乜了一眼丁贵发,又瞪了一眼倚在门旁看热闹的吴庆义说:“都是让你小子给熏陶的,原本老实巴交的一个庄稼人,如今也跟你一样油腔滑调的。”
  吴庆义“嘿嘿”两声没敢接话,心里却在暗自发笑——我吴庆义还有这等本事?
  杨文斌干咳了一声,然后对丁贵堂说:“行啦!咱也别净扯些没用的,看看眼下还有啥事情需要抓紧去做的。”
  “都已经安排的差不离了。等会儿去队里拉几根檩子过来,在院子里搭个灵棚,然后,把这一家三口的尸体移到灵棚里。”丁贵堂说。
  杨文斌低头不语,似乎是在考虑着什么。
  丁贵发在一旁接了话茬说:“俺觉得贵堂这么安排倒是挺妥当的。这眼下除了邻里乡亲,还有谁能帮这一家三口料理后事?再说,好歹他们也是咱丁家堡人,虽说这一家三口已经上阎王爷那里报到去了,但咱还是得念及旧情啊!给他们搭个灵棚,也算是合情合理,你觉得呢——杨主任?”
  杨文斌慢慢抬起头,长叹了一口气说:“行,就这么办吧!不过,也别搞得太过张扬,毕竟咱是在政府的眼皮子底下行事——光天化日的,哪怕是放个屁他们都能听得见、闻得到!说一千道一万,腚眼拔罐子的事情还是尽量要避免,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放心吧——杨主任,俺丁贵堂也不是个没脑子的人,这些事情俺心里还是有数的。”丁贵堂一本正经地说。
  “对了,你吩咐木匠打棺材了么?”杨文斌问丁贵堂。
  “已经吩咐过了。另外,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琐碎事情,等会儿丁玉广、丁秀莲他们过来以后,再作商量。”丁贵堂挠头寻思了一下又说,“还有,晚上值夜的事儿,我已交代给了丁玉奎,让他安排人员轮班值守。”
  杨文斌对于丁贵堂如此细致的安排感到非常满意,说:“行,那就按照你的意见办吧,要是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就先撤了,余下的事情就劳烦你们了;我这腰也实在太不争气,这会儿工夫还真是有点扛不住了。”
  “反正事情也都安排的差不离了,你就先回去歇息吧,如果有事的话,俺再找你也不迟。”丁贵堂遂又喊过虞子俊,让他负责把杨文斌送回家。
  杨文斌走后不久,丁玉财便赶着牛车进了院子。车上除了装有十几根两米多长、手腕粗细的檩子之外,剩下的全都是一些玉米秸秆;是用来铺在灵棚上面的。
  丁贵堂赶紧招呼大家将车上的东西卸了,抓紧时间搭设灵棚。
  很快,灵棚便搭设好了。丁贵发建议丁贵堂再设置一个灵案,这样,既可以摆放遗照、香炉、祭品之类,又便于村民们前来吊唁。丁贵堂眯着眼睛想了想,觉得丁贵发的话有些个道理,便点头同意了。
  不一会工夫,灵案就摆设好了。虽说这灵案看起来显得太过简陋,但终归只是摆放香火、祭品之类的地方,大可不必搞得像模像样,意思一下便可以了。
  这时候,村党小组长丁玉广、妇女主任丁秀莲先后赶了过来。俩人神情严肃地凑在丁贵堂身边,一边向他打听事情的大概过程,一边黯然凝视着躺在门板上的三具尸体,心情显得格外沉重。
  大约在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丁家堡的大部分村民已然获悉了二杆子家发生的事情,陆续赶了过来。不过,最早知道这个不幸消息的却是老朴大嫂。十多分钟之前,她在捉住偷蛋贼二杆子并用鞋底子抽他屁股的那个路口旁,遇见了治保主任杨文斌和虞子俊,当他看到杨文斌一瘸一拐、满身泥巴的狼狈相时,便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我说杨大主任,咋整的你这是?”
  杨文斌瞪了老朴大嫂一眼,刚想回敬她几句,却又转过头噤口不语了。
  虞子俊见状,赶紧将老朴大嫂拽到一旁,小声说道:“二杆子家出事了!一家三口全都死了!”虞子俊故意把语气说得很沉重,似乎是在向老朴大嫂传递一个讯号:这件事情都是由你而引起的,若不是因为今日上午你用鞋底子惩罚并羞辱了二杆子,说不定二杆子和他的父母还都不会死,也还会像往常一样,依旧呼吸着从棋盘山飘过来的清新空气、默默苟活在丁家堡这一亩三分地里掰着手指数日子。
  老朴大嫂果然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当她听完虞子俊传递过来的不幸消息后,突然就怔住了,紧接着,她又开始捶胸顿足,并且惊愕地睁大嘴巴喊道:“我的天呐!怎么会是这样?这……这不是作孽吗!”老朴大嫂突然抓住虞子俊的手,颤抖着嗓音说,“你说的都是真的?没有骗俺么?”
  老朴大嫂的手很有些力气,把虞子俊的指关节握得生疼,却又一直不肯松手;充了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虞子俊。见此情形,虞子俊开始显得有些慌乱,赶紧将手抽出。他一边柔着指关节,一边回答道:“瞧你这话问的,谁闲的没事干,拿这种话来骗人!除非这人脑子有病,想折自己的寿!”
  “这如今过的是啥日子啊?连傻子都寻思不开啦!——你个狗日的二杆子,戳俺的心窝子啊!……”老朴大嫂突然就蹲在了地上,高一声低一声的数落起来。
  杨文斌却是不明就里,他一脸茫然地瞅着老朴大嫂痛心切骨的样子,还以为她们两家平素交情甚笃,忽闻噩耗,感情上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重创,这才导致她的悲情释放。但是转念一想,自己平时咋就看不出这两家有过怎样密切的交往呢?按他平日里所掌握的情况来看,虽说二杆子家境窘困潦倒,却是很少做出叨扰左邻右舍的事情来;而且,二杆子父母又把面子看得很重,几乎从不接受他人的恩惠。因此,多少年来,他们一直恪守着那份难以摆脱的清贫,安分守己的过着自己看不到尽头的穷日子……
  不过,让虞子俊意想不到的是,从他嘴里迸出来的这几句话,竟然会让老朴大嫂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其实,当他与老朴大嫂邂逅的那一刻,他就想拿话来刺激一下老朴大嫂,让她自怨自艾、悔不当初;当然,目的也只有一个:就是为了那个看起来傻啦吧唧,却是心存善良、懂得孝道的二杆子。假如二杆子亡灵有知,看到了眼前这一幕,想必定会带着一份欣慰的感觉、安心落意地奔赴黄泉了。
  等杨文斌和虞子俊离开之后,老朴大嫂又兀自惆怅了好一阵子。那会儿工夫,她的胸口上仿佛压着一块石头,感觉有点喘不过气来。与此同时,她的眼前又浮现出二杆子跪地求饶时的样子……越是这样想,老朴大嫂越是觉得自己真的是做了孽,她恨不能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不就是因为二杆子偷拿了你家的几只鸡蛋么?你就扒了二杆子的烂裤子,还用鞋底子使劲抽打他的屁股,你还算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吗?唉!说到底,这都是“穷”字惹的祸啊!
  这时,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条发了情的母狗,旁若无人地蹲在老朴大嫂身后不远的地方,急促的喘息声吓了老朴大嫂一跳。紧接着,便有另一条公狗迅速追了过来。那狗看起来并没有把眼前的老朴大嫂放在眼里,傲慢无礼地嗅了嗅母狗翘起的屁股,然后,又当着老朴大嫂的面,十分从容地与那条母狗交媾在了一起。
  若在往日,像遇到这等龌龊的情形,老朴大嫂定会棒喝那两条不知廉耻的狗儿,但是今天不同,此刻,她已经没有心情去理会狗儿恣意妄为的交欢了;她得即刻赶回家里,把家中攒下的十几只鸡蛋都给煮了,虔诚地摆放在二杆子一家三口的灵案前,赎一赎自己不经意间所犯下的罪愆。
  “原谅俺吧——二杆子!”回家的路上,老朴大嫂一直就这么神经质地叨咕着。她甚至没有心情回眸远望,欣赏一下西边天际之间初现的变幻多端的绚烂彩霞,看一看它们此刻正以怎样的艺术形态悄然聚拢,然后,再将金黄色的鳞片抖落在巍峨葱郁的棋盘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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