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光、燕、葆翠
作品名称:耳食录译著 作者:立仁 发布时间:2016-12-10 00:02:03 字数:5431
耳食录二编卷四
144.奎光
【原文】
诸生某,锐意进取。岁当宾兴,往往梦中跃起,走叫出门外,曰:“中矣中矣!”已又作报喜人索采钱状,往复争竞。良久,复就床,鼾然睡去。次日忆之,惘惘然如不第者然。
又闻人言,登科则奎光且见。一夜,有偷儿炷火耀窗间。某正拥被冥想,见之,喜曰:“殆奎光耶?果尔,当再见。”偷儿承意复耀之,某大喜,遂熟睡不疑。偷儿尽发其囊箧以去。
【译文】
某位已获得秀才资格的生员,锐意拼搏冲刺举人。那一年正逢乡试在即,某生往往在睡梦中跳起来,边跑边叫着来到门外,说:“中了!中了!”接着又作出有报喜人向他要采钱的样子,还为给多给少来来回回争执。闹腾很久之后,又回到床上,鼾然睡去。第二天回忆起来,则怅然若失如落第的考生一样。
又听人说,如果能登科的话将会有奎星之光出现。一天夜里,有个小偷儿照明用的香火在窗外闪了一下。某正拥着被子想心事,见到了闪光,高兴地说:“大概是奎光吧?如果是的话,再现一现。”小偷儿按他的意思又晃动香火,某高兴坏了,于是安心熟睡。小偷儿翻尽了所有箱柜将他家洗劫一空而去。
145.燕
【原文】
豫章某节妇家,岁有双燕巢其堂。后雌燕独来,盖亦孀矣。或谓孤燕不祥,毁巢而逐之。燕旋毁旋茸,终不去。
他日,忽有双燕者径来夺其巢。孤燕露处宇下,孑然悲鸣。而是夜双燕竟为鼠啮以死,孤燕乃复,闻者快之。
节妇既贫,鬻其室他徙。明年孤燕至,讶主人已非,徘徊旧巢,已复去。卒访得其新居,构垒处焉,去来者十九年。
周厚庵来都下,述于余。此与姚玉京及卫敬瑜妻事略相类。噫嘻!今孤燕尚无恙耶?可不谓贞且义耶?夫鼠,黠而窃者也,乃亦能侠,善乎哉!
【译文】
南昌某节妇(译者注:节妇,丈夫死后不再另嫁的妇女)家,每年都有一对燕子在堂上筑巢。后来只有雌燕自己独来,因它也没了丈夫了。有人说孤燕来家不吉祥,便毁掉燕巢并撵走它。燕子却边毁边筑,始终都不走。
有一天,忽然有一对燕子径直来夺占了它的巢。孤燕只能露宿房檐之下,孤独地悲鸣着。一天夜里那对双燕竟被老鼠咬死,孤燕才回到自己的巢中,听说的人都为它高兴。
节妇生活越来越贫困,只好卖掉房子搬到别处去住。第二年孤燕来后,发现主人已经换了,在旧巢前徘徊很久,然后也飞走了。最终找到了节妇的新住处,又在那里筑巢与主人相处,来来去去前后共相处十九年了。
周厚庵来京城,将此事讲给我听。这与姚玉京和卫敬瑜妻的故事略同。唉!如今孤燕还好吗?难道不能说它既贞洁又义气吗?那老鼠,属于狡猾而专事盗窃的家伙,竟也能做一回侠客,善哉!
146.葆翠
【原文】
某生笃学,自少至长无交游,诵读之外,亦无他嗜好,泊如也。
读书城中某寺。其邻以宅警他徙,有叟挈眷来,税居之。邻故有楼,俯临生书室,久扃钥。翌日,忽施帘幕,甚华焕。俄有女子自楼出,妙龄殊姿。生见而好之,木立移时。女凭槛他顾,略不垂盼。徐徐搴帘入,径阖其扉。生徘徊窃叹:“天下乃有斯人耶!”翘首楼上,冀女且复出。数日杳然。生意必叟眷属,即往谒叟,欲结比邻欢、为朱陈计。门者谓主人性介,不愿宴见宾客,置刺不为通。生怏怏而返。次日复往,则杜其门焉。由是益怅惘欲绝,日对楼凝望冥想,而诵读之声不复作矣。
一日薄暮,微闻楼上步屐声,扉乃启,仿佛见红袖。生喜,注目待之。忽微风飕然,一箭出帘间,生惊闪避,已著地。拾视,蜡镞耳。少焉,女挟弓矢出见生,似甚怪怒,复射之。生神夺,不复知避,又以蜡镞无伤也,仰面受之。箭发,中生颊,甚痛楚。拔视箭端,易以绣针矣,流血及颊,女乃大笑趋入内。
生既病创,数日偃卧不能起,终不怨女。念女戏而卖己,殆非无意者。且以投梭故,博倾城一笑,计亦良得,及瘥,则楼上帘幕无见,扃钥如故矣,凄然丧魄,讶叟伺故遽迁去。侦诸其门,则叟殊未迁。卑辞叩门者,乃知叟盖山西富人,有二子,外商,室中止老妇,及灶下婢耳。始悟女竟非人也,炽念顿灰。然犹时时忆其美不置,遂感疾,迁延卧榻上。
家人闻之,请医来问状,生但瞪目直视,不复作一语。举室惊悼,谓生且死也。无何,跃然从床起,神色怡然,若并无疾者。家人愈疑骇,环而守之。生辞焉,弗听三,始相引趋出,伺诸窗间。则闻生语曰:“退矣退矣!卿盍前?”少间,生又曰:“君太恶作剧,乃以人面为鹄耶?”则闻有吃吃笑者。笑已,乃答曰:聊相试耳,君乃不怒。既知为异物,乃复未畏,且念我且病,君良苦矣,而情亦至矣!是以来。”家人听其语,知其鬼也。急排闼入,共徙生以归。生悲怛无已,奄然复病,饮之药弗效。更为召巫。生乃见女来笑曰:“巫焉能驱我,适诱我耳。久欲视君,苦无间,可乘此一游。”生欣然从之出。略无阻隔。
倏忽间行入一室,绣帷香榻,壁有图,瓶有花,琴书玩好之属,位置疏雅。女辟旁闼引生出帘外,凭栏而指曰:“是何处?”生审视即己书室也。始觉身在女楼中,益自喜且幸,已于门侧得断弓及矢。生问:“此射我者耶?”女粲然曰:“然,为其射君,罚而折之矣。”生亦笑。生既与女处,因问女姓字,女曰:“妾前明张总帅女也,小字葆翠,遇疾夭逝,栖魂于此,茕守泉关,未敢自涴。感君意厚,故不避非礼,赴情申义。不幸形迹乖异,见防于人,迟迟至今。”生曰:“鬼真畏人乎?”女曰:“非也。桑濮之事,安得然不避人目?彼虽不见,妾实耻之,非畏之也。”生曰:“吾与君今日殆夙缘耶!”女曰:“非缘也,情也!无缘者神魂不清,飞絮因风,飘萍逐水,偶合偶离耳。妾向遇君盖如此矣!若情之所结,自有而无,亦自无而有,由生而灭,亦由灭而生,山川不能间,死生不能隔,而天帝神明不能禁也。”生曰:“卿埋香已久,九原寂寞,盍为再世玉箫乎?”女曰:“鬼之不欲生,犹人之不欲死也。人不能不死,鬼则可以不生。且人之生也,饥寒伺其身,职役劳其形,嗜好攻其情,灾患怵其虑。妾尝为人备领之矣。而溘化以来,举不复有,此何乐如之?虽有绛雪神丹,还魂灵草,不愿服也。”生唯唯。
历三日,女促生归。生恐失女不肯行。女曰:“无伤也。君归请宣言于众曰:‘听我,我乃生;不听且死。孰与听我?’众必听,则使人迎我于楼,妾即至矣。不然,幽遘亦何可长哉!然须将币帛,具舆马,如婚娶礼,妾乃行。非以为文,礼不可废也。”生唯唯,遂归。
忽从榻上起,则闻家人惊喜曰:“生矣!”问魂亦何之,生如女教。家人不忍违,为娶女以归,居室如夫妇。女性贞谧,不好冶媟,生之外虽三尺童子莫能觏也。
生有外兄某,闻其事欲求见女,女不可。某坚坐不去,语渐亵嫚。女掩耳让生曰:“闺帏之中,安得容淫朋秽语?幸速遣之。”某闻惭而出,其严凛如此。女流相对,间亦形见,往往相谓,言目中闺秀,无如新妇妍且慧者。
居数年,帷薄甚修,遇有休咎,多因女决之。生家呼女为神娥。生感女意不复娶,女劝生纳姬。生二子,为父后,生卒,女亦去。女尝出生时小像,使生题识之,藏于家。
【译文】
某书生学习很用功,从小到大不交朋友,除了诵读之外,也没其它嗜好,恬淡无欲。
后来住在城中某个寺庙里读书。与他住处邻近的民宅因有怪异现象出现,原主人搬走了,有位老叟带着家眷来,租住在这个宅子里。宅院中有座楼房,正临着书生的书室,本来一直锁着的。老叟搬来后的第二天,小楼上忽然挂上了门窗帘,很华丽。后有一位女子从楼上的屋里来到廊外,年少而貌美。书生一见她就产生了爱慕之情,呆呆地站着看了好半天。女子扶着栏杆往别处张望,并没往下看他,后又慢慢掀开帘子进屋,径直关上了门。书生徘徊感叹:“天下竟有这么美的人哪!”向楼上翘首等待,希望女子再出来。盼望好几天却再也没见到那女子。书生心想她肯定是老叟的眷属,就前往拜访老叟,打算先结下邻居情谊,为日后结姻缘做铺垫。看门的人说主人生性孤僻,平常不愿见宾客,不为书生通报。书生怏怏而回。次日又前往,则大门被关上了。从此愈加怅惘,每日面对小楼凝望苦想,而自己从前的读书声再也听不见了。
一天傍晚,似乎听见楼上有脚步声,门扇被打开,隔着帘子隐约见到了女子的衣袖。书生大喜,注目等待。忽然嗖地一声,一支箭从门帘边射出,书生吃惊地闪避,箭已落在地上。捡起来一看,是蜡做的箭头。一会儿,女子提着弓箭走出来见书生,似乎很怪他、生他的气,又开弓射他。书生这时魂不守舍,没有及时躲避,又认为蜡箭头不会伤人,仰面对着她射出的箭。箭发,射中了书生的面颊,感觉很痛。拔出来看箭头,用的蜡箭头却换成了绣花针,血从脸上直往下流,女子竟然大笑着回屋了。
书生受了箭伤,躺在床上几天起不来,但始终没有对女子产生怨恨之心。心想是女子开玩笑而故意炫耀她自己以引起他注意,可能是含有深意的。并且因“织女投梭”成功,终于换得美女倾城一笑,心里思量明白了,伤痛也好了。但后来楼上的门窗帘幕又都撤了,进入楼房门上的大锁一如从前,书生满腹凄然失魂丧魄,心里奇怪那老叟怎么就这么快迁走了。到他家大门前探看,则老叟根本没迁走。很卑谦地向看门人探问,才知道老叟是山西的富人,有两个儿子在外地经商,家中只有老伴儿,以及做饭的婢女而已。终于明白了那个女子并非人类,炽热的意念顿时冰消。然而还时时怀念女子放置不下,于是感伤得病,长期卧床不起。
家里人得到他生病的消息,请医生来诊治,书生只是瞪着眼睛直呆呆的,不说一句话。全家人惊痛惋惜,认为书生这回必死无疑。不一会儿,书生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神色像是很开心,如同没有生病的样子。家人更加怀疑惊骇,紧紧地围着他。书生坚持要出去,家人再三相劝也拦不住,不得已才陪着他出门,来到一个房间外书生独自走了进去,家人留在外面隔着窗棂向屋里观望。只听书生说:“他们都退下了退下了!你为何还不过来?”隔了一会儿,书生又说:“你太恶作剧,竟可以用人的脸当箭靶吗?”外面的家人们听到有人吃吃地笑。笑过后,回答说:“只不过试试你罢了,你竟然不生气。既知我是异类,仍不害怕,还因思念我而得病,你受苦了,而用情也至深了!所以我必须来。”家人们听到这些话,知道她是鬼。急忙推门闯入,一起将书生架了回去。书生悲痛不已,再次病得气息奄奄的,给他吃药毫无作用。继而为他请来巫医。书生却见到女子来了并笑到:“巫医哪能赶得走我,恰恰倒是他引我来的。一直就想来看你,苦于没有机会,今天可趁此一游。”书生欣然地跟她出门。并无一点阻碍。
不一会儿来到一间房子里,绣帐香床,墙上有画,瓶中有花,琴、书及其它摆设,放置疏雅得当。女子打开一扇侧门领书生来到帘外,凭栏往下一指说:“那是什么地方?”书生仔细一看正是自己的书室。这才知道现在是在女子住的楼中,越发高兴并感到庆幸,已而在门侧看到断弓及和箭矢。书生问:“这是射我的东西吗?”女子粲然一笑说:“是的,因为它射过你,我罚它将它折断了。”书生也笑了起来。书生与女子相处熟了以后,于是问起她的姓名,女子说:“我是前明朝张总帅的女儿,名叫葆翠,因病夭折,魂魄驻留在这里,孤独地守在九泉之下,从不敢玷污自己。如今被你的厚意感动,这才甘冒不顾礼教之名,前来申明情义。不幸因形迹怪异,被人所防备,迟迟到今天才来。”书生说:“鬼真的怕人吗?”女子说:“不是的。这种男女私相约会的事,怎能不避人眼目?他们虽然看不见我,我自己也感到不光彩,并不是怕他们。”书生说:“我与你今日兴许是夙缘吧!”女子说:“并非缘,只不过是情!无缘的人神魂不清静,像飞絮随风,飘萍逐水,合与离只不过是偶然之间罢了。我刚遇见你时就是这样的!那情之所结,从有到无,也从无到有,由生而灭,也由灭而生,山川不能阻挡,死生不能间隔,即便是天帝神明都无法禁止。”书生说:“你埋骨地下这么久,九泉之下如此寂寞,何不转世再做美女呢?”女子说:“鬼不想生,就像人不想死一样。但人不能不死,鬼却可以不生。何况人生,饥寒常常相伴岁月,工作劳累折磨身体,各种嗜好欲望销蚀情志,不可预测的灾患让人不安。我曾经为人之时都领略过了。而蜕化以来,前所列举的都不再有,有什么比这更快乐的?即使有起死回生的绛雪神丹,还魂灵草,也不想去服它。”书生只能唯唯诺诺。
过了三天,女子催促书生回去。书生担心会失去女子而不肯走。女子说:“没关系的。你回去后请公开对人宣扬说:‘你们听我的,我就活;不听我就死。听还是不听我的话?’众人必定会听,就可以让人到这楼里来迎我,我就能去了。不然的话,像这样人鬼私会能长久吗!但必须下聘礼,备轿马,像常人婚礼一样,我就去。不是图形式,是礼不可废。”书生满口答应,于是就回去了。
书生忽然从床上起来,就听家人惊喜的说:“活了!”并问那个女魂上哪里去了,书生按女子教的话说。家人不忍心再违拗他,为他将女子娶回,平常过日子如同夫妇。女子生性贞淑而娴静,不喜欢轻佻嬉闹,除了书生之外男人中哪怕是三尺童子也没人能见到她的真面目。
书生有个表兄,知道这件事后想要见一见女子,女子不同意。表兄坚持坐在那里不走,语言渐渐有亵渎之意。女子捂着耳朵埋怨书生说:“闺房之中,怎能容得下淫邪的朋友在这里乱说脏话?快让他走。”那表兄听后感到羞惭出门走了,女子的严肃就这样让人畏惧。如果是妇女之流在一起,偶尔也会现形。往往相互谈论起来,说是见过的优秀女子中,没有人赶得上她漂亮而聪明。
一住数年,为妇之道的口碑极好,遇有吉凶之事,多由女子决断。书生家人管女子叫神娥。书生感谢她对自己的情意不再另娶,女子劝书生纳妾。妾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做了父亲后,书生去世,女子也离去了。女子曾经拿出她活着时的画像,让书生题了款识,被后人一直收藏在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