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学堂之喜
作品名称:情满汉江 作者:天水一江 发布时间:2016-12-03 22:02:46 字数:4295
葛宇轩的缓兵之计还挺管用。大麦黄了小麦黄,大女儿成亲了才能嫁二女儿,这是天经地义的事,高得贵不得不认这个理儿,因此不再让媒婆紧逼。白禾听信父亲之言,说小女婿之事是麻将桌上的玩笑话,不能当真,又得知眼下要给姐姐招女婿,仿佛吃了颗定心丸;翠姑眼下正张罗碧兰招赘之事,没空和丈夫生气,这下子后院算是落得个暂时的安宁。
今天,媒婆来给李万顺回话了,她在李家的小饭馆吃饱喝足了,涂脂抹粉的脸上泛起一阵油光,她伸出小指甲剔剔牙,笑眯眯的开了腔。
“我说万顺兄弟,你这门亲事我可是费尽了唾沫星子哦,好说歹说,才把你的亲家说服,往后拖它几个月。”
李万顺拱拱手道:“多谢多谢!”
媒婆又故作姿态地凑近了说:“哎,我还给你说成了一桩好事……大好事!”
“什么好事?”
“到时候,你招赘入婿摆酒席,银子高家全包了!”
“不不不,”李万顺不傻,他明白这是高得贵要夯实这桩婚事,再不能反悔,于是连连摆手,“不要不要,这个就不要了。”
“不要?”媒婆很诧异,又试探着问:“高老板还说,除了摆酒席的银两,还要送一份厚礼,你也不要?”
李万顺嘻嘻一笑:“礼金可以收,这是人之常情。”
“我说嘛,还有不爱钱财的。你要没被你家毛驴踢了脑壳,就收了酒席银子和礼金,要是不收,高老板可当你想毁约,要吃官司的哦。”
“他这样说的?”
“是啊,红口白牙,我能骗你。”
“看来……我这亲家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啊!”李万顺说罢皱眉,媒婆哈哈大笑,李万顺示意她小声点,别让白禾听见。
此刻的白禾很忙,她正在后院豆腐坊煮浆做豆腐。
她长这么大,有两样心爱之物,一是栀子花,二是豆腐。后院靠墙栽种的一溜栀子树就是她的杰作。这些小树一年四季要么青青白白,要么郁郁葱葱。她总是在煮浆的空隙,开花季节赏花,无花季节侍弄树苗,使得那栀子树即使面临寒霜,依然翠绿不凋。
李万顺悄然来到豆腐房,见白禾小脸红扑扑正埋头干活,便转身就走。白禾叫住父亲问:“爹,有事吗,我好像听见媒婆的声音了。”
“哦,媒婆来……是为你姐的亲事。”
李万顺支吾着走了,白禾看着父亲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却被驴儿唤过神来。
“嗯昂……”
后院中央,一头正值青春期而没被阉割的驴,声音洪亮,气宇轩昂,拉着硕大的磨盘习以为常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在它的劳作下,浸好的黄豆通过磨眼顺着磨沿变成雪白的浆水,涓涓流淌,淌进了磨盘下的大木盆。
白禾望着锅里浓厚的生浆在沸腾,蹲在灶堂前拨弄着柴火,又往灶里续了两根木柴。大锅敞着,白色的泡沫如雪花般在锅里翩翩舞动,此起彼伏。她掌控好火候又站起身来回到锅边,手拿木勺把锅面上的泡沫撇去。
灶里的柴火烧得噼啪响,她抽出一根插进灰坑。这时的火候不温不猛,豆浆只在锅里沸腾而不溢出锅外。煮好的雪浆香飘四溢。她把烧好的石膏碾成粉末,用一碗清水调成石膏浆,冲入刚从锅内舀出的豆浆里,用木勺轻轻搅动着,直到感觉上的均匀状出现,才放下木勺。
她忙完这一段,习惯地走向黄驴,一声呼哨,驴儿的步子即刻停下。它知道,休息的时间到了,小主人又要和它拉家常。驴儿打着轻微的鼻息,表达满腹快意。
“嗯,歇会吧。”她伸手轻抚驴儿光滑的脊背,“你知道吗?没事了,没人再提小女婿了。”
驴儿“嗯昂”叫了一声,她高兴地拍拍它的背絮叨起来,“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要和红莲上学去了,以后读书,写字,学珠算……好有趣哦!”
“嗯昂——嗯昂——”
驴儿连叫两声,她笑道:“好好好,今天带你去堰塘边……吃最好的草!”
白禾冰雪聪明,这是诸葛轩的评价。诸葛轩还说李万顺偏心,不是个好父亲。
这也难怪,哪家哪户的老二都不大受父母疼爱。头胎是老大,新鲜、稀罕,被当做宝贝盼来人间,倍受关爱和器重。老幺最小,被格外娇宠和疼爱,吃穿要让着,干活却轮不上,以小卖小撒娇犯浑都是老幺的权利,只有中间的老二最吃亏,容易从物质上和精神上被忽视。
白禾三岁时,李万顺就让她随姥姥去了乡下,她在钟滚垱和姥姥形影不离过了三年,这人生的第一个关键时期,姥姥自然成为她的启蒙老师和精神支柱。
姥姥叫春玲,夫家擅长做豆腐,只可惜春玲嫁进门,好日子没几年,丈夫就得了血吸虫病,挺着黄亮亮的大肚子撒手人寰,把年仅两岁的女儿扔给了她。年轻守寡的春玲独自把女儿拉扯大,自从女儿嫁给身背三棒鼓的李万顺,十八年过去,她依然不肯来城里,却在乡下固守着一亩三分地。
春玲虽然不识字,却会背三字经,小白禾常常跟在她身后一遍一遍诵读“人之初,性本善……蚕吐丝,蜂酿蜜……”她总听姥姥说,人在做,天在看,惶惶苍天有神灵,日后是上天去做神仙,还是下地狱当恶鬼,都是自己作出来的。如何种地,如何对待粮食和牲口,如何善待村里的孤寡老人,还有如何对待小猫小狗小兔子……神灵都在看着。每当姥姥絮叨时,小白禾总是瞪着清澈的眸子望着她,一边听,一边鸡啄米似的点头。
姥姥每天从黎明到傍晚,田野和房前屋后都有她的踪影,能听到她那用米汤浆洗过的宽大衣裤发出的轻微沙沙声。有了她的照料,地里的庄稼、院子里五颜六色的菜地、未曾粉刷的篱笆土墙、猪圈鸡窝、粗糙的锅碗瓢盆、补丁摞补丁的衣裳和袜子,一概整整齐齐,清清爽爽。
白禾的豆腐手艺高,也得益于姥姥。她不满七岁被父亲接回城里,十三岁时要她当帮手做豆腐,她学着将豆子去壳筛净,学着比例拿捏,学着磨豆滤浆,可做出的豆腐总是差一点味。姥姥来了,她的点拨让白禾开了窍。她教白禾点卤水,还让她学着把握煮浆的温度火候和时间。姥姥说,万事都不难,就那一点点窍。要想豆腐好吃,不烘腥不寡淡,没有鸡屎味,除了好豆子,就是这煮浆和点卤的诀窍。自从白禾能独当一面做豆腐,李家的生意越来越红火。
“嗯昂——”
驴儿一声长鸣,白禾会意地一笑,豆腐成型了。她拍拍驴背离开它,去拿起了白纱布和案板。
这时,红莲风一般跑进来,进门就嚷嚷道:“二姐,书院快要开学了!”
“是吗,”白禾的眼睛带着梦幻般的色彩,“上学的事……今晚就去找爹说。”
“好哇!”红莲拍拍巴掌,高兴的又一阵风似的跑了。
看着凝脂成块的豆腐,想起就要上学的事,白禾的一双丹凤眼笑成了月牙般。让姐妹俩喜出望外的是,上学的事没费太多口舌就如愿以偿,父亲对她们的恳求只有片刻迟疑,然后点头同意。
姐妹俩哪知晓,李万顺心里有个小九九。本来,女儿家上学会和男孩子一起抛头露面,不是什么好事,可谁让自己做下亏心事呢。他想,就让她们学点文化吧,起码以后会写自己的名字,看个告示和药方,分个男厕和女厕,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受人愚弄。他打算让白禾上个短学,哪怕几个月就成,出嫁前认它几箩筐字,也算对得起她。高家逼紧了就嫁过去,逼得不紧就拖一拖,在家多帮衬一阵子。十三岁的红莲还小,可以多读些书,来日生意做大了,她便成了能写会算的好帮手。
上学前,李万顺令翠姑扯了几块好布料,带着姐妹俩去让金剪刀量身定做了两套新衣裳。开学那天,李万顺行于前,穿着新衣裳清新活泼的姐妹俩跟在他的身后,她们一人手里提着一个竹提篼,腼腆地走进了书院。
书院坐落在护城河边。明媚的阳光照耀着“春江书院”的匾牌上,那黑底上的四个白字,正是创办人葛春江遒劲端庄的笔迹。
书院是青砖青瓦一老宅,这原本是省城一个做绸缎生意的房产,由于兵荒马乱生意每况愈下,老板便变卖家产放弃了这小县城的生意。葛宇轩想着大儿子办学堂的计划,赶在他回家前买下了这宅院。
李万顺父女三人走进院门就看见了静谧的院中有颗老槐树,枝繁叶茂,浓荫掩映,半个院子都摇曳着它的身姿。许是这树有些年头的缘故,透着一股精灵之气。传说这院子过去就是一个书院,从这里曾走出过一些大能人,葛宇轩就是冲着这些传说买下了这宅院。
老槐树下趴着一只大黑狗,奇怪的是这狗见了父女三人很平静,没像往常发出吠声。白禾见了大黑狗收住脚,大黑狗站起来向红莲迎上去,走近了还在她的裤腿上蹭几蹭。
“大卫,你好啊!”红莲抚摸黑狗的脊背,像老朋友似的。
“它认识你?”白禾问妹妹。
“是啊,它是春海哥从汉口带回来的,跟我可好了。”红莲说罢,笑着和黑狗挥挥手,随父亲进了教室。
白禾看见这间教室整齐地摆放着六张八仙桌,学童们大的十四五岁,最小的六七岁,有的在临帖,有的在画扁担。隔壁还有一间教室传出琅琅读书声,有的在读“子曰:学而时习之……”,有的在读“人之初,性本善……”。虽然书院里的学生年龄和基础参差不齐,一片繁忙景象,可忙中有序,丝毫不觉得混乱,足见先生的教学井然有方。
李万顺领着姐妹倆走进临帖的教室,一眼就看见讲台上方先生的讲桌。这讲桌上供奉着“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神位木牌,在桌子边上有一摞待批阅的大字本,文房四宝就置于桌上右方。
正在批阅学生作业的葛春江放下毛笔抬起头,李万顺走近了轻声和春江寒喧,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包奉上。葛春江接过红包点点头,李万顺又神情庄重地点上香烛,令白禾和红莲在孔夫子牌位前三叩首,再向先生葛春江作了一个揖。师生关系确定,李万顺心满意足地转身回家了。
葛春江看看垂首顺目的姐妹倆,示意她们去那张尚有空位的八仙桌前坐下。
白禾坐下后小心翼翼的把手放在桌子上,眼睛一直注视着身材高挑,面目清瘦,穿一件长衫的先生。
葛春江二十出头,身上的学生气还没脱去,可举手投足间却显出一丝沉稳和庄重。他那双明亮的眸子瞅一眼白禾,却把她的小脸瞅得绯红,忙将眼睛避开去。
这景象好有趣,葛春江一见笑了,他转身回到讲台上,长衫一甩,端然坐下。
红莲转脸瞅着傻呼呼的二姐,碰一碰她的胳膊肘悄声问:“你怎么啦,像丢了魂似的。”白禾摇头,看着讲台上的先生低声说:“红莲,你掐我一下,这不是在做梦吧。”
这时,先生叫“李红莲”,红莲慌忙答应,先生问:“你上学是为了什么?”红莲站起来,想也不想就回答,“为了学文化,长知识啊。”
先生转向白禾问:“李白禾,你呢?”
“我?”白禾怯怯地站起来,“我上学……是为了明理。”
“明理?唔……”
葛春江微微点头,不禁仔细打量着她。
眼前的少女亭亭玉立,面若春花,那双灵动的眼睛好清澈。他隐隐记起几年前见她的样子,那时,她梳着两个短刷子似的小辫,辫梢一边一朵扎着白蝶似的栀子花,她身后跟着头顶扎着一个小鬏鬏,蹦蹦跳跳的小红莲……
“嗯,你们上学的动机都很好啊。”他微微颔首,示意姐妹俩坐下。“泱泱大国,女子不让须眉的故事很多,望你们好好学习,将来成为国之栋梁。”
打从这天起,白禾每天闻鸡起床,梳洗后帮着父亲在豆腐坊忙一阵子,然后叫醒妹妹起来一同上学。识字诵经学珠算,唱歌临帖画花鸟,个把月的功夫,就大有长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