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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此 恨 绵 绵

作品名称:豪杰无恒      作者:谢卫      发布时间:2016-12-01 21:30:22      字数:4619

  听完他叔伯的讲述后,我舅舅始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不仅他的身躯,连他的脸部表情都仿佛静止了,凝固了。如果不是还有呼吸,那一刻,他简直就成了一副凛冽冰冷的雕像。他叔婆见他这副模样,忙用手推推他叔公道:“老头子,你看贤武是不是痴掉了?”他叔公可谓经多见广的了,但对贤武这个样子,他心里也没有底了,他对他儿子歪歪嘴,——那意思是说,你离他最近,你伸手去试试他的鼻息看看。他叔伯会意地点点头,当真就一边喊着我舅舅的名字,一边伸手去试他的鼻息:“贤武,你没事吧?”
  我舅舅这才轻轻摇了摇头,这才如梦初醒般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这时候,他想哭,但哭不出来;他想喊叫,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为了一个像他这样区区不然的小人物,他爹爹,他大姐,他二姐,他三姐,还有那位名叫周达人的年长牢头,五条鲜活无辜的生命,就这样被他们一一害死了!这个方志学,这个灭绝人性的杀人恶魔!他造下的孽,罄竹难书。他欠下的这笔笔血债,到时候一定要让他加倍偿还!可是,这又怎么样?再怎么偿还,他爹爹,他大姐、二姐、三姐还有那位善良长者,他们却永远都一去不复返了啊!想到这里,他再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随即望望他叔公叔婆,再望望他叔伯叔婶,然后开口问他叔伯:“我爹爹是不是跟我娘合葬在一起了?”
  “这个当然。”
  “那我先谢你们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站起来,后退几步,然后咚地跪倒在他们面前,接着又连磕了三个响头。磕完头,他慢慢站起来,再次望望他叔公叔婆和叔伯叔婶,表情凝重地开口道:“我想现在就去看看我爹我娘。”
  他叔公说:“天这么晚了,还是明天再去吧。”
  “不,我现在就去。”
  乡村的夜晚,空旷寂靜。遥远的天空中,有几颗冷星在跳跃,在闪烁。
  独自来到坟地,我舅舅在他爹娘的坟前跪了下来。他首先深深地、深深地并拢双手,然后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弯下腰,再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最后变成匍匐状。他就这样久久地、久久地跪拜在他爹娘的坟前。一个钟头过去了。又一个钟头过去了。……。远处村子里的公鸡在啼鸣了。天快要拂晓了。整整一个夜晚快要过去了。他依然这样匍匐着跪拜在他爹娘的坟前。
  没有供果,没有香烛,没有一丝一毫的祭祀物品,甚至连眼泪都没有——这时候,他是多么想放声大哭一场啊,然而不知为什么,他却偏偏哭不出来。唯有的,就是一颗颤动而又伤痛的心,就是一个不肖不孝的儿子面对亲爹亲娘后的长长久久的深深的忏悔、无穷无尽的追思和缅怀。
  爹爹呀!阿娘呀!儿子来看你们了。你们看见没有?你们听见没有?我是贤武——我是你们吃尽千辛万苦养大成人、没有给予一顶点回报却害爹爹冤死大牢之中的忤逆儿子贤武呀。我本来是没有颜面再来拜见你们——我的双亲大人的。但苍天作证,你们的儿子没有做过一件上对不起苍天,下对不起父母祖宗的亏心事——我也是蒙冤忍辱的受害者啊我的亲爹和亲娘!可是,这又怎么样?这又能说明什么?无论怎么说,我现在毕竟还活着,而你们——我的爹爹,还有我的大姐、二姐和三姐——却一个个代我受过,含冤九泉了!尤其大姐、二姐和三姐,她们为了我,最后一个个竟都变成了孤魂野鬼,不知魂归何处……。想到这一切,我于心何忍?我又于心何安啊?所以现在,我除了跪拜在你们面前深深地忏悔和祈祷,我还能说什么?我还怎么说?诅咒这个世道太黑暗、太肮脏、太丑陋?诅咒方志学之类的恶魔太无耻、太恶毒、太凶残?可诅咒之后又如何?诅咒之后,这个世道还是照样黑暗、肮脏和丑陋;方志学之类还是照样贪赃枉法、无耻贪婪和恶毒凶残。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这个社会根本没有公平、公理和公正可言啊我的亲爹和亲娘!所以现在,我只能跪拜在你们面前对你们说:面对我们家所遭受的这场空前绝后的浩劫,我心里唯一剩下的,就只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疼痛、哀伤、悲愤、仇恨之感了。这血海深仇我不能不报!我一定要让方志学以及他所有的同党们都血债血还!请你们放心吧,我会说到做到的。我现在有这个能力了。我一定会让他们血债血还的!
  ——这时候,我舅舅却突然失声痛哭了起来。
  仿佛唯有这时候,那憋屈在心里的疼痛、哀伤、屈辱、悲愤、仇恨才突然汇聚到整体爆发的临界点,犹如洪水暴涨的湖泊,一旦溃堤决口,就会呼啸奔腾,势不可挡……。
  他怎么能不哭?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样被毁灭了;
  他怎么能不哭?他爹爹,他大姐,他二姐,他三姐,还有那位叫周达人的善良长者,整整五条鲜活、善良、勤劳、本份而又无辜的生命,就这样被残忍地杀害了;尤其他大姐、二姐和三姐,从此将永远沦为漂泊不定的屈死冤魂;
  他怎么能不哭?苍生凄苦,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却处处豺狼当道,黑白颠倒,是非不分,忠奸不辨;
  他怎么能不哭?他本来是一个栋梁之材,他本来可以用自己的学识才干,上为江山社稷,下为黎民百姓,去谋求建树,去创造福祉的,可最终的结果却变成他为公平、公正和公理惨遭陷害,并连累他的亲人一个个魂归离恨天,最终真正变得家破人亡。所以此刻,面对生他养他的爹娘,面对生他养他、为他呕心沥血、为他作牛作马、为他忍辱负重最后却又为了他而被强权者活活打死的爹爹,他怎么能不哭?!
  此时此刻,他哭得痛彻心肺,回肠荡气。
  此时此刻,他唯有一哭了啊!……
  
  
  含泪告别了爹娘的坟冢,告别了生他养他的故土之后,我舅舅就立刻踏上了复仇之旅。经过这些年的历练,他心里很清楚,要一下子彻底打垮方志学他们,凭他的能力是根本不可能的。他只有采取借钟馗打鬼的方法和手段,然后对他们实施各个击破。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完成他的复仇大业。而要达到这个目标,首先必须搞到充足的银子。这一点对他来说,自然是三个指头捏田螺——很轻而易举的事情。凭借他原先在县衙参与办案所了解和掌握的情况,他很快锁定了一批欺行霸市、巧取豪夺且又为富不仁的人员名单,然后利用几个晚上的时间,将这些人家的财宝统统洗劫一空。在他准备实施第二个步骤之前的一天夜里,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县衙,更恰切点说,就是他直接来到了方志学的书房。其时方志学正在批阅公文,我舅舅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他像真见了鬼似的,吓得一下子瘫坐在那把圈手椅里,半天未能动弹一下。有道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舅舅那时候恨不得一步冲过去,掐住他的脖子,然后将他活活掐死。那时候他要做到这一点,也是三个指头捏田螺——很轻而易举的事情。但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忍住了。他觉得到了现在这一步,再做这种傻事太不值得,换句话说,他真要这么结果了他的话,那就太便宜他了。而且这样一来,他不仅能落得个非常体面的下场——因公殉职;同时还会打草惊蛇,让他的同党——譬如常州府的王知府等等加强戒备,最终逃脱应有的惩罚。不,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见到的结果。他必须让他死得名至实归。他必须将他的同党都一网打尽。为了这个目的,他现在必须忍耐和克制。想到这里,他冷冷一笑。
  “没想到吧,方县令方大人?”
  “他们,他——们不是说,你已经死了吗?”
  “不错,我死过了,但我现在又活过来了。”
  “你胆子不小,敢夜闯官府。我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马上将你重新关进大牢,你信不信?”
  “哈哈,哈哈哈!方县令啊方县令,你刚才还吓得要尿裤子的,怎么一眨眼的功夫,你就螃蟹爬到路上——又横行霸道起来了?你也不想一想,你这护卫森严的县衙门,我既然能轻而易举地进来,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让你再抓起来?再说——”我舅舅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伸手掐住他的脖子说:“我现在就可以要了你的狗命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那狗官嘴里说着我信我信,那双眼睛却在盯着桌上的呼救摇铃骨碌碌地转个不停,那双不安生的手更是在随时企图做着呼救的动作。
  我舅舅再次冷冷一笑。其时偎在那狗官身边的那只大花猫“喵呜”一声窜了出去,我舅舅说声“去死吧!”那只大花猫就那么很突然的、在眨眼之间的功夫,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了。紧接着,又是在眨眼之间的功夫,那只呼救铃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我舅舅抓到了手里。再一眨眼,那只呼救铃就在他手里变成了一堆粉末。之后,我舅舅一边在那狗官面前抛洒那些粉末,一边以若无其事的口吻奚落道,“你死到临头,还敢跟我玩潘金莲熬药——暗中藏毒的把戏是不是?”
  “不敢不敢。你有何见教,尽管吩咐就是了。”
  “很简单,我就是想来问问你,当初我为伸张人间正义而改写了那份审案笔录,到底错在哪里了?你卑鄙无耻地加害我一人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那么残忍地害死我一家四口?你的心为什么比蛇蝎还要狠毒?”
  “那都是……,那都是……,”
  “那都是什么?快说。”
  “那都是因为,——天地良心,一开始的时候,我也不想这么做,——那都是因为王知府王大人强迫所致,我也是上命难违呀。”
  “好一个上命难违!你们穿着官服,吃着俸银,你们满嘴的仁义道德、国家法度,而实际上却是蝇菅狗盗,狼狈为奸,鱼肉百姓。你们这些狗官不除,老百姓就永远过不上安稳日子!——”
  我舅舅边说边做了个威胁性的动作。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这么说,你也晓得怕死了?”
  “当然,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人乎?”
  “你也晓得蝼蚁尚且偷生?你也配说这句话?当初你害死我三姐,再害死我大姐、二姐,之后又将我爹爹活活打死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蝼蚁尚且偷生’?”
  我舅舅说,当他听那狗官说这句话的时侯,他真个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了。他说他那时候已经点住了那狗官的死穴,他只要再稍稍用力,那狗官就会立刻一命呜呼。但他在最后的一刹那间,还是冷静地松开了手。他心里非常清楚,这时候要杀死一个方志学很容易,但之后要将他的同党都一网打尽就难了。这一点是他在来这里之前就已经充分意识到了的,所以他现在当然不能因小失大。但尽管如此,那狗官早已瘫成了一堆烂泥,或者说真的像只死狗般躺在那里动弹不了了。我舅舅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道:“你少跟我装死狗,快起来跟我一起去见你女儿。”
  “小女她已经……,”
  “说清楚点,你女儿她已经怎么啦?”
  “她已经上普陀山——出家了。”
  “什么?上普陀山出家了?为什么?”
  “苏州藩台胡礼强要小女去给他做儿媳妇,小女不允,随后就上了普陀山。”
  “你这狗官,到了这时候还敢诓骗我?”
  “我要再敢说半句假话,你立马弄死我。”
  这狗官这么说,看来事情是真的了。但我舅舅心里清楚,事情的经过肯定不会像他说的这么轻描淡写。也就是说,苏州藩台来提亲的时候,这伤尽天良的狗官肯定在其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譬如威胁利诱、软硬兼施等等,更甚而至于采取了极端强硬的手段逼迫方爱华就范。方爱华肯定是在走投无路而又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最后才被迫遁入空门的。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狗官明明知道他女儿跟我舅舅一个有情,一个有意,他为了能够最终拆散这对两情相悦的鸳鸯,就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地不断给他女儿施加压力,要她斩断情丝。而他女儿则始终以各种方式加以拖延推诿,因此苏州藩台来提亲便成了一个契机——对他而言,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不为别的,就为能攀上藩台这棵高枝,他这次也要快刀斩乱麻,让他女儿及早有个归宿。然而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女儿居然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他对此当然极为恼怒。可他又不能像对我舅舅这样对她也下毒手,毕竟她是他的独生女儿,再怎么说,那也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骨肉。所以最终他也就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她走上这条不归路了。
  “既如此,我就暂且饶你这条狗命。”
  说完这句话,我舅舅转身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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