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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血 债 血 还

作品名称:豪杰无恒      作者:谢卫      发布时间:2016-12-01 21:59:32      字数:4850

  从现在开始,我舅舅要实施他复仇的第二个步骤了。这是很关键的一步。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但这鬼也是有大鬼小鬼之分的。倘若把钱花了出去,请来的却是一帮小鬼,那结果恐怕只能是隔靴搔痒。换句话说,要搬动王世训、方志学之类的碌碡,就必须去京城“请”出监察御史以上的大鬼。这是肯定无疑的。我舅舅就是在这个思想指导下,才打点行装赶赴京城的。你们这时候也许要问了,方志学既然已经知道我舅舅还活着,而且还在他府衙教训过他,他难道不会像以前那样,也派人对我舅舅围追堵截吗?是的,这一点是可想而知的。但毕竟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更何况我舅舅已经不是董贤武,而是许无恒了呢!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们这时候再想暗算我舅舅,那是枯树枝上结黄瓜——不可能的事。
  我舅舅就这样一路晓行夜宿,十来天之后顺利抵达了京城。来到皇城根儿——天子脚下,他的心里百感交集。几年前,这里曾经是他多么向往的地方啊!如果不是命运弄人,他的才学,他的志向,他的抱负,都会在这里得以展示和实现。他的人生也会是另外一道风景。但现在却已经物是人非,时过境迁了。他现在心里想的最多的,除了复仇还是复仇。人的心态就是这么微妙:饿了、冷了的时候想吃饱了,穿暖了;吃饱了、穿暖了的时候想住好一点、玩好一点;……虽然从本意上说,这其实只是人的一种“本能的需求”,一种基本的欲望的满足。但它同时也是一种生存秩序和自然法则。一旦这个秩序被打乱,一旦这个法则遭到破坏,人的心理就会立刻处于失衡状态,他或她就会在无序之中,随着外力的压迫或者说推动下,主动或被动地构建一种当下的人生座标。我舅舅说,他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试想如果他当初一帆风顺地从解元、会元,直到在金銮殿上被当今皇帝钦点为头名状元之后,那他的爹爹,他的大姐、二姐和三姐也就不但不会死于非命,而会相反跟着他一荣俱荣。他今天也就更不会只想着复仇二字了。所以,与其说这一切都是方志学造的孽,不如说这都是一种命中注定。所以,他现在只能听凭命运的驱遣,去完成他应尽的使命了。
  然而,他到京城的最初一段时间里,事情办得根本没有预想的顺利。常常是要么烧香拜错了菩萨,要么干脆连庙门都进不去。我舅舅后来说,就在他几乎快要感到绝望,准备放弃这个计划而另起炉灶的时候,那个冥冥之中的命运之神,却再次悄然降临到他头上了。他说也就是从那以后,他才真正开始相信命运这个东西的。他说那天是他到京城二十多天后最灰心丧气的一天。当他准备离开琉璃厂的时候,他已经在脑子里下定了打道回府的念头。他说命运之神就是在那一刻对他发出微笑的。当时他正在松竹斋(也就是今天的荣宝斋)欣赏米芾的苕溪诗卷:“松竹留因夏,溪山去为秋,久赓白雪咏,更度采菱讴……”这时候,他眼睛的余光一闪,一幅他们道上人表演的“跑行风”(又称空空妙手)映现在他眼前。应该说,那个空子的身手很敏捷,常人根本看不出任何破绽。作为同道,尤其按照江湖规矩,我舅舅本来是不该多管这种闲事的。可他那时候却偏偏鬼使神差,一个闪身,就脸带微笑地站到了那个空子面前,说声“打扰了!”就伸出手,在那空子手上、肩上连拍了几下。那空子连忙出手招架,企图脱离我舅舅的控制,但几个回合一过,他心里就已经明白,他根本就不是我舅舅的对手,最后只得乖乖就范。我舅舅这才转过身面对那苦主微微笑道:“麻烦先生看看你少了什么东西没有?”
  我舅舅与那空子交手的过程本来就短促而又疾速,加上那苦主正在全神贯注地欣赏着元代画家吴镇(号梅花道人)的一幅山水画,对于刚刚发生的一切,他自然是浑然不觉。见我舅舅开口问话,他还懵懵懂懂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我舅舅只得再次重复了刚才的问话,那苦主这才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袖筒,这一摸,他的两眼就立刻直了起来,嘴里更是失声叫起了不好。我舅舅先是微微一笑,接着从那空子身上取出刚刚得手的那张银票,然后从容笑道:“请问先生,你少的是不是这个?”
  那苦主接过银票一看,连说:“是它,是它,就是它!它怎么会——?”
  我舅舅在这时候故意给那空子卖了一个破绽,那空子见有机可乘,连忙来了个金蝉脱壳,然后连滚带爬地逃将出去。我舅舅见状,立刻做出了一个欲去追赶的动作,那苦主见自己的银票已经失而复得,就慌忙拦住我舅舅说:“穷寇莫追,穷寇莫追。”接着又对我舅舅作揖拜谢道:“今天若不是英雄仗义出手相援,那老朽这一仟两银票可就泡了汤啦。情重不敢言谢。待老朽取过吴镇的那幅《渔父图》,咱们这就去前面的野趣茶楼小坐片刻,如何?”
  这人五十开外年纪,国字脸,肤色红润,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厚道稳重。我舅舅这时候本就百无聊赖,又见他谈吐不俗,就点头同意了。
  俩人很快就在野趣茶楼二楼的一个包间里坐了下来。茶点上来后,未等我舅舅开口,对方就先作了自我介绍:“老朽姓李,名鸿鵠,是当朝宰辅李鸿章的堂房兄弟。”
  我舅舅闻听此言,连忙起身施礼:“没想到老伯竟是李中堂的族兄,失敬失敬。”
  李鸿鵠也起身笑道:“英雄不必多礼。快请坐下说话。”
  一番客套过后,俩人这才正式入座。他们一边品尝茶点,一边谈诗论画。渐渐地,俩人越谈越投缘,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李鸿鵠说:
  “没想到,你不仅是个练家子,还是个饱学之士啊。”
  “老伯过奖了,晚辈不过粗通文墨罢了。”
  “听你口音,好像是江南那边的人吧?”
  “是的,晚辈祖籍江苏常州。”
  “那你来京城是公干,还是走亲访友?”
  “晚辈来京城是,呃……。”
  “怎么,是不想说,还是不好说?”
  “老伯真是好眼力见,什么都瞒不过您的法眼。”
  “你若是信得过老朽,有什么话请尽管说。说不定老朽正好可以还你今天这个人情呢。”
  我舅舅心里想,这才真正叫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哩!他刚要开口,但转念一想,这次进京所带的二万两银子此刻不在身边,就这么空手开口求助,万一被婉言谢绝,岂非白白错失了这个天赐良机?这样想过,他便矜持地笑道:“实不相瞒,晚辈此次进京,确有一件大事正愁着找不到可以相助的贵人。但这事三言两语又说不清楚。所以晚辈现在有个不情之请——明天这个时候,请老伯屈尊去全聚德一叙,不知老伯意下如何?”
  李鸿鵠捋须呵呵笑了:“看来你还是不太信任老朽呐。不过这样也好,老朽从府上出来的时间不短了,这时候也该回府了。那这样吧,咱们现在就这么先说定了,明天这个时候,咱爷俩全聚德见,怎么样?”
  “晚辈这里先谢过老伯了。”
  跟李鸿鵠分手回到客栈后,我舅舅时而激动兴奋,时而又忐忑不安。李鸿鵠虽说只是李中堂的堂房兄弟,但对他而言,这却是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不是有句俗话说“宰相府里的丫环七品官”嘛。想一想看,宰相府里的一个丫环都大过县官,那他宰相的堂房兄弟,——而且据他观察分析,那李鸿鵠很可能就是李府的总管。——岂不是至少也要大过知府以上的州官吗?突然遇上这么重要的人物,激动兴奋自然是可想而知的。但为了谨慎行事,把一切都寄托于明天,这样做究竟是否稳妥,究竟有多大把握,他心里却还是一点底都没有。万一李鸿鵠明天不露面,岂非一样白白错失了这个天赐良机?然而反过来再一想,他又立刻释然了:万事欲速则不达,如果李鸿鵠明天真不露面,那么即使今天开了口,其结果也都是一样的。反之亦然。与其那么唐突冒失,最终无济于事,不如这样三思而行——这样不仅积极稳妥,而且进退自如。再说,——这时候他想起了命中注定这句话。——如果不是冥冥之中真有一个命运之神,他避难茅山的时候,怎么会那么“凑巧”就遇上了柳宗阳师父?他这次在京城二十多天的奔波一无所获,为什么在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偏偏又“巧遇”了一个李鸿鵠?这不是上苍的眷顾,命运的安排,又是什么?
  不管怎么说,一切的一切,等到明天就可以全部见出分晓了。
  第二天,我舅舅早早来到了全聚德。他在二楼开了一个雅间,订好了酒菜。酒是十年陈坛。菜是全聚德的芥茉鸭掌、火燎鸭心、烩鸭四宝、芙蓉梅花鸭舌、鸭包鱼翅等为代表的“全聚德全鸭席”。只要客人一到,就可以立刻开席。离约定的时间还差几分钟的时候,我舅舅的心里突然打起了乱鼓:万一他真的不来,那该怎么办呀?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李鸿鵠在侍应的引领下,推门走了进来。我舅舅连忙起身相迎:“老伯对一个萍水相逢的晚辈如此言而有信,令人实在感佩至之。老伯快请上座。”
  李鸿鵠摆摆手,微微一笑道:“此言差矣。明明是你对老朽有恩在先,岂可本末倒置,倚老卖老?这个万万不可。再说,今天本来也就只有咱们爷俩,我看咱们还是不讲那些虚礼俗套吧,那样反而显得生分,你说呢?”
  “老伯虚怀若谷,晚辈自愧不如。那就一切都随老伯的意吧。”
  俩人这才落座。酒过几巡之后,李鸿鵠指着桌子中央摆放的烤全鸭开口道:“你知道这烤全鸭的制作技巧和几种吃法吗?”
  “这个嘛,请恕晚辈孤陋寡闻。”
  “呵呵,烤全鸭的制作技巧和几种吃法说起来太繁杂——借用你昨天的话说,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如果删繁就简说,就只有两个字,一个谓之‘烤’,一个谓之‘片’。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意思是,人世间的许多事情,总结起来,多半也就是爱、恨、情、仇这四个字了,你说是不是?”
  闻听此言,我舅舅心里不由倒吸了几口凉气。这李鸿鵠真不愧是李中堂的族兄。说话引经据典,滴水不漏,既封了你的口——让你休提帮忙之事,又“还”了你出手相救的情。可谓一举两得。自己也是,什么样的酒馆饭庄不能去,偏偏要选这个全聚德,这不是明摆着的作茧自缚吗?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虚以委蛇,将就着应付过去了。
  “老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已至化外之境。难怪老伯昨天站在吴镇的‘山水’之前如痴如醉。晚辈与之相比,实在汗颜。来,晚辈敬你一杯!”
  “你这么说,那可就折煞老朽了。我刚才所说,不过是我的一点人生感悟罢了,哪里谈得上‘化外’二字?好了好了,不扯这些闲篇了,咱们现在说你的正事吧。”
  “我的正事?”
  “对呀,你昨天不是说你有一件大事正难办着呢吗。”
  “这么说,老伯真的愿意帮助晚辈啦?”
  “水满则溢,月盈则缺。说到底,老朽不过是李府的一个跑龙套的。就是李中堂本人,也不是能包办一切的,你说是不是?所以,我要先听一听你说的是什么事情,尔后才能告诉你,这个忙我有没有能力帮,你明白吗?”
  “晚辈明白。”
  我舅舅于是就以许无恒的名义——亦即董贤武表弟的身份,向李鸿鵠详细讲述了他“表哥”董贤武的悲惨经历。
  “那你表哥董贤武现在何处?”
  “下落不明。”
  “这么说,你是替你表哥一家来伸冤的?”
  “正是。”我舅舅一边说话,一边起身将那准备好了的二万两银票,双手捧着呈递到李鸿鵠眼前,“恳请老伯为我表哥一家作主,晚辈这里先拜谢了!”
  我舅舅说着话,即要倒身下拜。
  李鸿鵠忙一把接住说:“不必如此多礼,快请坐下说话。”
  我舅舅却执意不从,坚持要跪地拜谢。李鸿鵠见拗他不过,只得勉强应允,然后起身扶起我舅舅,待他落座后,才正色道:“你如此侠肝义胆,令老朽为之动容。但你拿银子说话,就有些不妥了。”他边说边将银票退还给我舅舅。“再说眼下官风糜废,贿赂成风,腐败横行,百姓怨声载道,朝廷亦有整肃之意。所以,你今天所说之事,依老朽看来,恐怕有七成胜算。”
  “老伯不收这区区簿敬,是不是……嫌少了?”
  “二万两还算少吗?老朽辛苦一生也挣不了这么多啊。但我要告诉你,‘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是我始终信奉的做人原则。如果我今天收了你的银子,再替你办事,那我又成了什么人?”
  “老伯言重了。晚辈此举,不过表达一点敬意而已……。”
  “你什么都不用再说了。你若再一味固执,那这十年陈坛和这美名天下的全聚德烤鸭,老朽就会食之无味了。”
  “那,晚辈就只能恭敬不如从命啦。”
  “这就对了。来,咱们干了这一杯。噢对了,有一点我想问问你,凭你的功夫本事,你完全可以用你的那套手段灭了王世训、方志学他们的,你为什么放着捷径不走,而要绕这么大的圈子呢?”
  “我的目的很简单,我既要让他们一个个都血债血还,还要他们一个个都死得名至实归,同时让他们遗臭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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