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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波澜不惊(上)

作品名称:白衣卿相——一代词宗柳永传奇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16-11-24 08:56:34      字数:7993

  一
  “文应在世时经常向我说起你,说你是条实实在在的汉子,难得的正直和无机心,在这波谲云诡的官场上,就缺少你这样的正人君子,对你的遭遇和仕途艰辛总是嗟呀不已。我虽早就想结识你,但太监不得交通外官,这条铁令不敢逾越。如今我已致仕,便少了这些顾忌。不闻不问朝中之事,才好与你来往。今日庆贺园林落成,办个清流会,请一些名流来助兴,我们才能见面相识,你可别笑话我是附庸风雅啊。”大太监孙可久见到柳永能来,又惊又喜,一见面拉着柳永的手好一阵寒喧,说了上面这番话。
  内臣孙可久,赋性恬淡,年逾五十即乞致仕。都下有居第,堂北有小园,城南有别墅。每遇良辰美景,以小车载酒,优游自适。石曼卿曾在几天前来过这里,题诗曰:
  南北沾河润,幽深在禁城。
  叠山资远意,让俸买闲名。
  闭户断蛛网,折花移鸟声。
  谁人识高趣,朝隐石渠生。
  今天,屯田员外郎柳永与其他客人也在酒席上分别作诗来应景,柳永赠诗道:
  故侯幽隐直城东,草树扶疏一亩宫。
  曾珥貂珰为近侍,却纡绦褐作闲翁。
  高吟拥鼻诗怀壮,雅论盱衡道气充。
  厌尽繁华天上乐,始将踪迹学冥鸿。
  孙可久好吟咏,也效白乐天格。他先感谢了柳永能赏脸来赴宴,又谢柳永以诗相赠,虽未得到柳屯田的词,可是他的诗更是稀少珍贵,过两日一定让高超的裱家装裱好,挂在这厅堂显眼处。一番谢词后,孙可久又道:“人说我也学白乐天格,可惜没这才学。其实我最喜欢最欣赏的还是你柳词,你的词最像白居易了。不过我有一首小词,不知他人如何评价,我自己倒是挺满意。说起来竟与你有些关系。那是在几年前,你是否记得?清明节游虹桥,引得全城歌妓噪动不安,那场面恰巧被我看见,羡煞我了,可我一个残疾之人又能怎的,又一想固然风流不了,学一学填词还是可以吧,于是我也陆陆续续填了撕,撕了再填,最近方悟出点儿门道。你来看我这首《浪淘沙》,还说得过去否?”说着拉着柳永手来到书房。墙上一幅条幅是当世书法名家尚书郎周越手笔,题写着孙可久的《浪淘沙》词:
  万国仰神京,礼乐纵横。葱葱佳气锁龙城。
  日御明堂天子圣,朝会簪缨。九陌六街平,
  万物充盈,青楼絃管酒如渑。别有隋堤烟柳暮,
  千古含情。
  柳永一读倒也音律通畅,写出了汴京气势。
  孙可久复又摆宴请客人畅饮,酒半酣,请出一个中年的妇人。孙可久向众位客人说介绍这位是菊夫人,善歌舞,妙音律,为仙韶院之冠,宫中号为菊部头。柳永也知道这个女人。然而菊夫人虽是音律歌舞第一,但因年龄关系,总认为还是不受重视,既而称疾告归。孙可久以厚礼聘归,住在自己园内的园中之园“小隐园”。
  宴席上,孙可久问柳永有无新作,柳永道是这两日刚刚有首新词,词牌《醉蓬莱》,还没有写下来,借你纸笔一用。众人围拢观瞧,正好有菊夫人在此,欣然吟唱且歌且舞,果然与众不同。不用柳永过多指点,时辰不久便将这首词演绎得淋漓尽致,博得众人一致的喝彩声。唱罢,菊夫人走到柳永面前,娇声向柳永请求:“柳屯田可否将此词赏给妾身?”柳永满口答应。
  临别时,孙可久拉着柳永嘱咐他不妨见晏相试试,我觉得他对你的印象有些改变。虽然他已不在两府,但余威仍在,如能得他美言几句,此时你若官升一阶,也对得起你一生孜孜科举的苦苦追求,另外也可晚退几年,对你作词也有助益。
  柳永方待离开孙宅,一位老媪颤颤巍巍走到他面前,伸手拉住柳永的胳膊道:“让我看看这位‘多情到了多病’的风流浪子什么样?哎,可惜也有些老了。不过这份沉稳、睿智的气质倒真够得上你的名气,我要是年轻几岁,我也要加入追你的队伍。”孙可久赶紧走过来扶住老媪,笑道:“你老怎么出来了,您知道面前这位客人是谁啊?您就过来攀谈?”老媪笑道:“我怎么不知?你每天所吟之词多是他所作,你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懂?那天我是在逗你高兴。”孙可久见柳永一脸不解的样子,笑着解释:“这位老媪是我家多年的老婢,如同我的长辈。前些日子我在吟你的词,不知触动了哪根弦,就叹了一声道:我与柳耆卿何其相似耳,真是‘多情到了多病’。当时老婢在旁接碴道:‘大官人身体自是与我等平常人不同,我辈每到风雨天,则浑身骨节疼痛,身体不佳。而贵人您乃晴天得病耶?’我听了莫名其妙,老婢道:‘适才听大官人说道多晴到了多病,岂不是说越是晴天越容易得病吗?’我听了不禁抚掌大笑:‘有此风雅老媪,我病好矣!’”三个不同身份不同出身不同经历的人都同时爆发出开心的笑声。
  
  二
  柳永终于听从了孙可久的劝告,听人劝吃饱饭,来到晏府。门下人听说是大名鼎鼎的柳屯田,忙不迭的引他进府。进的门来,见堂上晏殊正与两个人闲谈,柳永心想来的真不是时候。正犹豫是进是走,晏殊已走了过来。见了面双方一笑,晏殊也未向里相让,两个站在阶下说话。晏殊道:“柳屯田一向可好?听说西北一行还较顺利。贤俊近日还作曲子么?”柳永一笑道:“正如相公一样,也作曲子。”晏殊道:“我虽然作曲子,却不曾有‘针线闲拈伴伊坐’这类句子。”柳永面色一变,心知这趟准是白来,又想怨不得谁,自己前思后想之下还是想来会见这位前执政,我这是自取其辱。想到这里,柳永微一躬身,“下官告退。”晏殊听了一楞,不禁后悔自己说话过于随意。其实晏殊本心没有折辱柳永的意思,甚至还有示好、开玩笑的成分在话里,他是想说我也作词,却没有你有的“针线闲拈伴伊坐”的闲情逸致。奈何十几年来双方误会已深,一句两句话怎能说的清?特别是有些场合下更不适宜开玩笑。甫见面,话不投机,柳永掉头便走。
  柳永见到晏殊后,话不投机而走,脑子里还在恨恨不平,心道刚才这句词有什么毛病?晏相竟然拿出这句来嘲弄我?再也想不通这句词有何问题。他又忆起这首词的创作过程:西北行一年多,回京后先去虫虫那里住了几日,好一阵缠绵,虫虫说以后再不要远行了,思念得我好苦。你刚一走,我就后悔没有把你留住。最初那几个月真难熬啊,这还不同于那些年你去南方,那是无奈必须得去,这次完全是你自找的,又比不得当年的年轻。故此我茶饭不思,形容消瘦。今后你就老老实实的在汴京待着吧,你老了,我也不年轻了。柳永边听着虫虫喁喁而言,边写下这首《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
  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
  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
  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
  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
  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
  光阴虚过。
  (腻云亸:发髻懒得梳理,任其下垂。亸
  音朵,下垂;无那:唐宋时期俗语,无奈。那
  音挪;鸡窗:书房;蛮笺:唐时高丽纸的别名。)
  不久后,这首词就传遍了汴京城大大小小的歌楼酒肆。
  刚出大门不远,仆人赶了过来,喊着:“先生请留步,我家相爷还有话讲,请走这边。”将柳永边请边劝的带到晏府东侧,拐过院墙,侧面有一扇门,进门便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青砖漫地,甚是整洁,迎面轩敞明亮的厅堂里,一干瘦老者端然而坐,正是刚刚见过面的晏殊。晏殊笑着请柳永坐下,道:“方才有些失礼,多有得罪,奈因有他人在旁,一些话无法说,特请贤俊到这儿叙谈。”柳永道:“晏相有何见教,下官洗耳恭听,若说得罪,却是承受不起。”
  晏殊道:“词为小道,仕途方为学子之正途。以你之博学多才,此前为何几考不中,而入流之后又是蹉跎多年?非是朝中有人阻挠你改官进职,既使有此情事出现,也并不是主要缘故。为官之道,应在经济济世上多下些功夫。既然走上仕途,便只能认认真真的做事,这词嘛,我看也就能不写就不写了。似我等作官作到这个地位,哪一日不是战战兢兢,一个不小心,让谏官奏上一本,明天就不知贬官到哪里去,你的好朋友范仲淹还不是个例子。唐朝韩愈‘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这诗你肯定熟知,但这不是写诗,而是发生在韩愈身上的事实啊。你刚才也说,我同你一样也写词,这话不假。可我写小词只能算是玩,或者说愉悦身心,只是写了自己看,最多三五知己一起赏玩,就这样还落个‘花间派’的评语。我写的词不下数百篇,从数量上看也许不见得比你少多少,可是我写了烧烧了写,现在也剩不下几十篇。不像你,你的词那么多人传唱,只是口口相传便可存留于世,你以为我不心痛么?多少人都羡慕我,可我有时候内心里还艳羡你呢,你终归时不时的还流露出来自我,活得更真实。”
  晏殊说着说着想到自己一生作了那么多的词,但却只有周围小圈子里的少数人才知晓和互相唱合,而这柳永的知音却遍布全国各地,朝廷内外喜爱柳词的人无数,更遑论其人在歌妓心中的地位竟是如神一样,心中免不了升起一股嫉妒之意。便接着上面的话题继续道:“以我和欧阳修的地位身份,写些小词仍不免时时遭诘。还总要自扫其迹,唉,可惜了我的许多文章诗词了。”一个作者的作品就像是自己的孩子,出生了,又由父母亲手扼死,晏殊谈到这些能不伤心吗?柳永哪里有这等感受。晏殊说的是实情,不是故意造作。词在宋初,还是被视为艳科小技,上不得台面。钱惟演能作词,他晚年做西京留守时,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词却仅于上厕所时读,词的地位还在小说之下。而晏殊、欧阳修他们的词也只在帷幕后面的私人空间里小范围传播,时不时的还要自扫其迹。而柳永的词都是公开的,一旦传播出去就收不回来,自然就受到舆论的菲薄和指责了。
  晏殊叹罢多时,又道:“奈何词之一体,虽在我大宋特别是本朝大盛,当今圣上聪明睿智,精于乐律,且又目光深远,经朝廷大力提倡,才使得填词大行其道。但说到宋词仍只能算是初创阶段,还不能与唐诗并驾齐驱,其地位还远不及唐诗。诗之一体,谁人都可作之,谁人亦可吟之,只要其中兼有佳句,那便是好。而词之一体,虽经当今圣上喜爱并倾力推广,然真正要确立其地位,特别是要与唐诗并驾齐驱,尚需几代人的努力。无可否认,你对词的贡献是抹杀不了的,凭借你自身的能力、魅力,使词这种文学体裁影响海内外,感染了无数人对词的喜爱,你一个人的力量和影响已超过我们所有填词的人。”
  “你现在职务虽不高,其实恰又是你的长处所在,正因官位不显,才不致让人产生你是他人升官晋爵的阻碍,故最多也只能攻击你官体不修、作风不检。但你只要不把这些放在心上,你还可心无旁骛的致力于慢词的研究创作。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来在外人眼中,你好像一直在为仕途上的步步受挫而痛苦。但在我看来,你最大的痛苦应该不是这个,而是在对词的创作、突破、寻找路径而痛苦。这个痛苦远较前者为深为重,你真的从来没想过吗?”
  柳永听了脑子嗡的一下,觉得晏殊的话太精辟了,过去自己怎么就没想到?确实是每当感到词的创作陷入困境之时,便是最痛苦的时候。自己痛苦、经常郁郁寡欢的真正原因,乃是深深埋在心底的痛苦,他的苦闷更多的是这种心灵上的苦闷,仕途不畅带给他的痛苦只是表象。不及多想,又听晏殊继续讲道:“而这一点对我等来说,一击便中,一击致命,贤俊不见欧阳公之事乎?未能及时自扫其迹,让人抓住一点攻击其余。当然,对于你来说,你也因填词遭受不公正对待,因此遭受挫折,官场久困也是实情,这我心里清楚。其实皇上心里明镜一样,也曾向我透露对你不起。事实上,古语云:‘文章赠命达’,如是你一帆风顺平步青云,你又哪里能写出那脍炙人口的《雨霖铃》,赢得‘晓风残月柳三变’的美誉?你在词的领域内开疆拓土,《雨霖铃》成为词中羁旅行役的发韧之作,令我等私下议及都叹羡不已。在他人眼里你是因祸得福,可是他们又哪能体会到一个词家内心的痛苦和屈辱呢。”
  柳永没想到晏殊能开诚布公的和自己谈了这么多,有些话也不应该向他讲,于是也平下心来问道:“难道相公就不能两者兼顾?填词度曲在教化民众上已经表明是有益的,当今圣上也持倡导的态度……。”此时的晏殊尚对柳永持劝勉态度,奈何柳永却借题发挥另发宏论,大讲词在今世,实是应该发扬光大,使之堪比唐诗,显我大宋国朝之文化精深博大,既使自己只能官居下位,不能如晏相那样紫袍金带、高官驷马,也定要在文化史上青史留名。
  晏殊等到柳永把话讲得差不多了,又将柳永拉到一旁,道:“贤俊对我多有误会。不错,最初我确曾看你不起,特别不喜你在绮罗丛中博得的名气。说到这里,真心佩服圣上英明,高瞻远瞩,知人善用。刚才在大厅之上三言两语便将你打发,恕我也有难言之隐。这多年来,朝堂之上非是我在压制你,是朝中始终有那一股势力令人不安,我也只能自保。范仲淹也曾向我说起过你,不是我不肯举荐于你,只恐有我署名反倒于你改官更为有害。你今日来看我,我很高兴,你前些时以屯田员外郎领郎中事的身份赴西北,任务完成的很好,皇上也很高兴,倘若借此契机实授郎中之职,你的一生也就无怨无悔了。以你与圣上关系,你最好抓紧写好西北考察的表章交予吏部,除屯田事宜外,加上各地文教的内容,我再择机送呈圣上当面解释,这样可能更妥当。再过几天,你就按我所说递本章,我自会为你从中斡旋。”
  柳永也真心的道:“多谢丞相肺腑之言。于今芥蒂放开,我方知丞相也。丞相果然非是等闲,十岁为神童,二十三十为才子,四十五十为名臣,六十为神仙,可谓全人矣!”
  晏殊听这些话从柳永口中说出,有些不相信的道:“似这等肉麻言语你怎出得口?”柳永笑道:“您误会了,这确实不是我说的,而是市井流传已久,是我听来的,我身上恰恰缺的就是这等功夫。”
  晏殊道:“老夫几天前填了首小词,调寄《玉楼春》,最后两句是:‘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可叹流水无情,逝者如斯,你我也都老了,还有什么放不开的呢?”
  柳永道:“丞相未免太过感伤了。有道是:宦情太浓,归时过不得;生趣太浓,死时过不得。青山得去且归去,官职有来还自来。”
  晏殊道:“你这话说的极有道理,不过,相逢尽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见一人啊。我再补一句:留七分正经以度日,留三分痴呆以防死。”
  柳永接着晏殊话题:“是啊,人人都是这样说,可是谁能像陶渊明那样‘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陶公那是寄心于远,虽处人境,既使车马从门前经过也不会受到打扰。若是心存芥蒂,哪怕你住在山坡下,偶遇车马,往往也会惊猜半日。”
  晏殊又将话题扯了回来:“你说的太有意思了。话又说回来,你到底在哪里得罪了夏竦?我是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朝中最大障碍是夏竦,你可否向他表示一下,给他个台阶,那么转翰林问题就不大了。”
  柳永有些不高兴的道:“我从未与夏相共过事,不知何处得罪于他,我也曾听过别人说他对我百般刁难,我也不全信,我也想不通。到了今天,我更无所求了,我也看破身后事,实在犯不上委曲求人。”柳永赌气的道:“要说填词送他,现倒有首现成的,只怕他见了会更不高兴。”柳永于是口占一首《西江月》:
  腹内胎生异锦,笔端舌喷长江。纵教疋绡
  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我不求人富贵,
  人须求我文章。风流才子占词场,真是白衣卿
  相。
  晏殊听了道:“贤俊果然好风釆!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说得好,只有这样,做人才能腰板挺直。我看你一生致力于填词,于我朝可算是第一人,应该说与这‘白衣卿相’已是不远了。只是这首词还是不要给夏相了吧。”
  由是,夏竦从旁人嘴里听知,更是恨柳永不死,恨归恨,柳永没事,他却已走到生命尽头。从未谋面的两个人,却生成了死也解不开的仇疙瘩。而且同殿称臣,文章才学都是极好的,却是老死不相往来,命运就是如此荒唐。
  晏殊何以改变了对柳永的根深蒂固的看法,是因为晏殊最近与皇上的一次谈话。晏殊现在知颖州,这次进京是来面圣谢恩的。晏殊知道此次离京,再见陛下就难了,谈话自然而然扯到柳永头上。这场谈话大意是:
  晏殊道:“陛下为何这么多年来始终对柳永如此感兴趣?”
  皇上道:“我在想,一朝有一代文体,国之盛,不全在武力。国朝已立八十余载,你且为朕举个事例,哪个人的诗作可追唐人,更不要提李杜那样的顶尖人物。就以你来说可称为饱学之士了吧,你又有几首诗可以拿出手?还不是喜作小词,还听说是日作一首小词,不可谓不勤,不可谓不喜之,朕就不解,为何卿家对柳永就是看不上眼呢?依朕看,词之一体,在我朝大有作为,上可追唐诗,下可延续几代或更久。朕不是马上皇帝,我也无力开疆拓土,但只保我大宋国土安全,我意已足。但在这文化礼乐教化诸方面,朕必要掩前王,有所开拓,我确实看到了词这种文学体裁的生命力。奈何你等只作小词,且为休闲自娱之事,不足以教化百姓,而柳词之长处恰恰在慢词,易于抒情,他又精通音律,他填的慢词便于演唱,在表现情感,颂扬时政上能有大作为。”
  话说到此,晏殊才真正知晓了当今皇上的一片良苦用心,也更加从内心深处敬佩这个外表看去孱弱的皇帝。
  晏殊拜辞,皇上余兴未尽道:“天圣八年贡举,朕有意试探柳永才学,正好太后送来礼记等书,朕刚好看到司空的设置及职能,出宫见到柳时便问他‘司空掌舆地图’出自哪里,如何作答,他未加思索便答。后来卿家知贡举,问到赋题,朕就随口以此作为赋题。直到那年他入宫祝寿,朕才得到机会问他为何考场上未这样答。他回答:既已知题目,胜之不武,当辟蹊径。他说臣闻晏相少年便能若此,我一成年之人还比不上少年人吗?事可欺天不可欺心。”皇上有意无意的提及此事,晏殊心有触动,引起深深沉思。
  皇上见到晏殊沉思,索性将话讲个明白,便道:“那次圣诞与柳永谈话,朕乘醉问他:‘你既知道试题,因何不就此发挥?’他答:‘胜之不武,既与此前所谈之事暗合,焉知天下有此等巧事?抑或有人向你卖题也未可知,到时两张试卷思路相同,考官若是问到了,也不好解释,故此另辟蹊径。’他还以为朕也是应考举子,事先得到考题。朕又问他:‘奈何有张试卷是按你的原意作答,朕猜测出自你手,你在考场有作弊行为不成?你要如实回答。’他慌忙跪倒道:‘当日考场上,时辰已然不早,一阵大风过后,感觉脚下有什么东西,见是一试卷,还几乎是空白,便心血来潮将试卷拿来作答。’朕又问他:‘那你就不怕有两张意思近似的答卷了?’他道:‘当时也顾不得想那么多了,时间很紧了。’朕望着柳永退下去的身影,感慨的说了一句:‘你的率性而为,造就了一个状元,却苦了你的后半生,又让你背上多少骂名啊!’柳永虽然没有听到皇上说的什么,晏殊现在却听了个明明白白,以往许多的令人疑惑不解的事,顿时昭然若揭,也理解了皇上多年不予挑明的良苦用心。
  晏殊道:“臣将告退,既然谈到柳永这么多事,臣始终有一事不明,不知问得问不得?”
  皇上笑道:“如果是与柳永相关,朕猜到你要问什么。”见晏殊点头,皇上接着道:“你一定想知道,既然朕发现了柳永是个人才,为什么还要在天圣八年殿试时临轩放黜他。朕现在可以明白告诉你,一是当时为情势所迫,你那时也在朝堂亲眼目睹,而且你的主张同太后一样,也是不予录取他。实际上,太后与你还有区别,散朝后太后竟然问朕为何将他黜落,朕说是秉承太后旨意,太后竟说:‘你错会我意了,我根本没打算黜落他。’听了太后这样说,朕当时后悔莫及。再有,朕当时也确有磨折柳永的念头,本朝不缺二府官员,惟缺对礼乐词章精研者。自古诗人赠命达,如使柳永官场一帆风顺,他肯定不会在词学领域自成一家。为使他不至一蹶不振,朕才在卷头批上‘且去填词’四字批语,至于他如何对待这四字批语,那就是他的本领了,谁也料不到他竟闹出‘奉旨填词柳三变’那样大的声势。以柳永之才,不患不达,所忧者气峻而骄,古往今来恃才傲物者不能成就大功业,故先要抑之,才能成其德。当然了,没有前者,朕也不会仅仅为了磨折他而黜落,毕竟这对一个举子来说未免太残酷了一些。”晏殊听了,对帝王心术之深由衷佩服。
  皇上叹道:“诗家不幸国家幸,朕观柳永对词之贡献,有下述几点:一是他应该称得是第一个专业词家,像你和欧阳修虽在填词上卓有成就,但称不上专业;二是开创了慢词,否则仅以小词无法与唐诗比美;三是拓宽了词的领域,举凡羁旅、咏物,无不涉及;四是扩大了词的影响力和社会地位,市井中人多能吟上几首词;五是使许多词牌音律更加协美,增加了许多新的词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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