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西北漫游 （下）

　　三
　　柳永辞别范仲淹，上马登程一路向南走，孤身一人思绪万千，难免患得患失。脚下崎岖，四野荒寒，抬头看无尽的楚天之下才是此行任务的终点，现在才刚踏上征途，路途还极其遥远，行程还要抓紧。触景生情吟诵一首《轮台子》：
　　一枕清宵好梦，可惜被、邻鸡唤觉。匆匆
　　策马登途，满目淡烟衰草。前驱风触鸣珂，过
　　霜林、渐觉惊棲鸟。冒征尘远况，自古凄凉长
　　安道。行行又历孤村，楚天阔、望中未晓。
　　念劳生，惜芳年壮岁，离多欢少。叹断梗
　　难停，暮云渐杳。但黯黯魂消，寸肠凭谁表。
　　恁驱驱、何时是了。又争似、却返瑶京，重买
　　千金笑。
　　(长安道：一说“长安道”是汉乐府《横
　　吹曲》十八曲中的一个曲名，用古曲名来表现
　　旅途的孤寂；二说就是写的实景。)
　　此词到了长安，发往朝廷，皇上见了道：有点味道，柳永就需磨折，词中意境才会开阔深远。但另外一位词家张子野却持不同意见，他对友人道：“即言‘匆匆策马登途，满目淡烟衰草，就已经能够分辨颜色了。’而后又言‘楚天阔，望中未晓’，何也？柳耆卿用语何其颠倒也！”当然也有人不同意，维护柳永，认为这是张先故意贬抑柳永以抬高自己。
　　这位张先张子野年纪与柳永般上般下，在填词的名气上二人也不相上下，有人喻之“南张北柳”，因他是浙江湖州人，主要活动于江浙一带，而柳永的主要活动及创作都在汴京。张先擅长小令，也写了颇多的长调，他虽然和欧阳修等人都是天圣八年进士，但始终官运不济。但他走的却是另一路，爱走上层路线，与晏殊、宋祁交往频繁。他是高寿之人，活了九十岁，故此他是跨时代的人，同后起之秀的苏轼等人经常诗词往来。同柳永一样，张先流连歌坛，其作品不乏艳辞，以刻画闺情、描写花月知名。他在《一丛花》词中写一女子“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此句盛传一时，欧阳修尤爱之。后来张子野到汴京谒见欧阳修，以至欧阳永叔蹋拉着鞋迎他道：“此乃桃杏嫁东风郎中。”
　　其实，柳永在内心深处也看不起张先，怪他到处钻营、干谒。干谒是指为某种目的而求见地位高的人，干谒求进属于贬义词。其实干谒是古人特别是文人的普遍行为，是文人为推销自己、求得进身机会，往往含蓄的写一些诗词文章，曲折的表露自己的心迹。古人除了书信或者当面谒见，确实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推销自己，因此只要不是太过分，太下作，是正当的可以理解的。但是对那些自恃才学的人来说，心里终究是不平衡的。杜甫虽也干谒，“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羮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但他心底深以为耻，他又在诗中说：“以兹误生理，独耻事干谒。”
　　这日来到潼关附近，潼关、萧关、函谷关是西进秦地的三个著名关口，潼关山势险峻，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午后，忽然天降大雪，不到一个时辰，已经雪没脚踝没法前进了。四野之下混沌一片，只是壁立的崖壁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越发显得狰狞可怖。柳永向前望去，不远处似有一家客栈，便决定住了下来。客栈不大，只有北房一明两暗三间客房，西厢房两间是客栈老两口住。柳永住进北房东间，让店主把马喂上。外面雪下得越来越大，雪花裹着风扑天盖地的落下来，远处来时见过的寺庙也只见得到黑乎乎的墙壁，柳永心中暗道糟糕，这雪这个下法，没个三天五日的走不了，窝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客栈里，怎样打发时间？柳永正在半睡半醒的时候，朦胧中感觉又是有人住店，而且还是女子。悄悄爬起身来透过窗缝向外张望，见是两个女子入住北房的西间，柳永一瞥之下，也不知那两个女子是母女、姐妹抑或主仆关系。不过看到有人住到店里，并不是自己一个人这样悽惶，柳永心中很有些高兴。
　　次日晨，柳永来到院中，雪不知什么时候已停了，院子里的雪也被老两口打扫干净。出得院门，柳永深深的吸入一口清新冰凉的空气，五脏六腑顿时一阵轻松。路面完全为积雪覆盖，少有人迹。两旁的高山、树木披上白盔白甲，好壮观的景色。昨晚住过的小镇虽然离得不远，却已掩没在风雪之中，早知有此大雪，不如在那小镇停留两天，那里条件自然好的多。他想到当年在余杭任职时，也曾见这样一场雪，那里雪虽大，但天气却不冷，还有兴致学东晋王徽之雪夜访戴事，去会朋友。南北景观反差太大了，天气寒冷，此地又无朋可访，特别是再没有了年轻时的心气。离日思夜想的长安城越近，柳永的心情也越轻松，终于可以感受和实际体验一下长安丰釆了，这里是唐诗的发源地和昌盛地，史上著名的诗人文人有哪个没有到过长安？柳永还真是想不出来。柳永望着路边的雄山秀水，由不得诗兴大发，脚下小心的移着步子，朗声吟道：
　　长空降瑞，寒风剪，淅淅瑶花初下。乱飘
　　僧舍，密洒歌楼，迤逦渐迷鸳瓦。好是渔人，
　　披得一蓑归去，江上晚来堪画。满长安，高却
　　旗亭酒价。幽雅。乘兴最宜访戴，泛小棹、
　　越溪潇洒。皓鹤夺鲜，白鹇失素，千里广铺寒
　　野。须信幽兰歌断，彤云收尽，别有瑶台琼榭。
　　放一轮明月，交光清夜。
　　(瑶花：即瑶华，玉之美者。此处喻雪花；
　　皓鹤夺鲜，白鹇失素：比喻白鹤和白鹇鸟在雪
　　的映衬下都不显得光洁了；彤云：红云，或云
　　厚重的云。)
　　午饭后，柳永在屋里推敲上午那首调名《望远行》的咏雪词，一边修改一边轻声吟唱。他却不知，他的举动已惊动了对面屋中那位少女。少女支着耳朵听柳永吟唱，轻声跟着哼哼，已然芳心暗动。
　　听到柳永开门出去的声响，少女也推门出去走到院外，见了柳永相视一笑，未曾开口脸先红了。少女轻启芳唇道：“适才听先生吟唱咏雪之词，先生既会填词又会唱曲，不知先生是何方人氏，尊姓大名？”柳永笑道：“在下姓柳，雪天被阻，闲来无事诌首词，污了姑娘耳朵。”少女道：“先生家乡何处？”“东京汴梁人。”少女一惊，“又是东京人又姓柳，莫非先生就是那个四海闻名的柳永柳屯田？”柳永此行一路行来始终谨慎，不欲泄露自己身份，听那少女说出“柳屯田”三字，不置可否道：“大宋国朝会填词度曲的人很多，在下碰巧也会一点儿。”少女自言自语道：“然则词填的好又姓柳的只除柳屯田者一人矣。”
　　晚上，万籁俱寂，山中的夜晚分外宁静。柳永正待上炕睡觉，却见屋门被一点点的推开，对屋那位少女手提弓鞋轻手轻脚挤进屋来，柳永未及发问，已被少女双臂搂住，香唇按上柳永嘴唇。
　　柳永双手抱住少女纤腰，二人搂抱着刚刚滚到炕上，对面房间传来一阵夸张的女子咳嗽声，柳永怀中的少女身子一抖，吓得少女芳心乱颤，像只小兔子样的蹦出柳永的怀抱，轻手轻脚的退出柳永房间。柳永只来得及问声你叫什么？少女回眸嫣然一笑，低声的答道：“我叫小篁，篁竹的篁。”柳永也没听清是姓黄还是叫做小黄，或者是别的什么黄字。他还在发楞，人已像来时那样，来的突然走的轻飘。柳永心中暗笑，倒也不觉得失落。过了好一阵，听到对面房中传来断断续续叽叽咯咯的低笑和细语声，柳永这才放下心来倒头睡去。
　　这一夜柳永睡得并不踏实，他翻来覆去的只在想这个少女的名字。他想若她只是告诉我姓黄，那可好没意思。如果她说的是她的名字，那么应该是篁竹的篁字才有诗意，才符合她在他心中的身份。想到这个篁字，脑海中出现“隔篁竹闻水声”、“蓟丘之植，植于汶篁”、“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的语句，又想到“新篁解箨”、“修篁”、“篁筱”等书中见过的词。他咀嚼着“篁筱”这个词，篁是篁竹，筱是筱竹，他认准了这个少女一定叫“筱篁”，这个“筱”字远比“小”、“晓”富有诗意。还真的让柳永猜对了，也许他只是出于自己意愿赋予她一个美妙的名字。柳永就这样在胡思乱想中睡着了。
　　柳永回京后曾把这件事当作一件趣事一五一十讲给虫虫听，他对自己西北漫游时的风流艳遇从不隐瞒。柳永讲得绘声绘色，虫虫听得咯咯直笑道：“这回可让风流成性的柳七郎失落了吧，老牛啃嫩草，嫩草没吃着，这一次连草料都没了。”柳永也笑道：“后来我反复想过，其实这个结果是最好的结局了，可说是个没有结果的结果，于她于我，特别是她，是再好不过了。对于我来说，多一个少一个，没有多大区别。对于她来说，只是少女的一时冲动，过后会后悔终生的。”柳永这一回的猜测却是大错特错了。
　　次日早晨，柳永一翻身看到枕边一对精巧弓鞋，想到昨晚趣事，便想写些什么。脑中竟不由自主的出现李后主偷情小姨子即后来的小周后的戏剧场景，想到李后主记此艳事的《菩萨蛮》中的语句：“刬袜步香階，手提金缕鞋”之句，提笔写下一首《燕归梁》：
　　轻蹑罗鞋掩绛绡。传音耗、苦相招。语声
　　犹颤不成娇。乍得见、两魂消。匆匆草草
　　难留恋、还归去、又无聊。若谐雨夕与云朝。
　　得似个、有嚣嚣。
　　(蹑：音聂，蹑手蹑脚；绛绡：红色绡绢，
　　谓女子所穿内衣；得似个：宋元时期俗语，意
　　为“如果真的这样”；有嚣嚣：意为发出欢快
　　的叫声。嚣嚣，声响。)
　　写好后想了想放在桌上，并将弓鞋放在上面。又觉不妥，拿起纸张和弓鞋放到外屋桌案上。他收拾行囊，悄悄开门到了院中，告别老两口，牵马踏上去长安之路。
　　路面很滑，雪很大，不小心会连人带马掉到悬崖下去。柳永不敢大意，牵着马在路中间行走，好在雪后天晴，又无风，杳无人迹，柳永时不时的大声吼上几声，放纵心情。想到昨晚那对女子，仍不知是母女、姐妹、主仆关系，甚至只侧面见了那大龄女子一眼。
　　又想昨晚之事很是好笑，战战兢兢的心情极像偷情，就凭我柳永这样一个烟花柳巷里的积年老手，还有这等少年心怀？这事将来说给虫虫、瑶卿她们听，她们不定乐成什么样。看来我还不老矣！虽然已是花甲之年，自我感觉也就是四十岁的人，也许父母把自己生年搞错了，这怎么可能？柳永的思絮恰如天马行空，飘忽不定。
　　少年心事当拿云，没有这样心态，怎敢一人狂走西北，这需要何等的气魄和胸襟，这能是一个花甲老人且又是长久泡在软玉温香中的人办的事吗？既是如此，那就选个词牌，填它几首词，就用《少年游》这个词牌吧。唐朝边塞诗人岑参有诗“胡天八月即飞雪”，肯定不是虚构。这长安道上如果不是这场雪，正应是深秋季节，柳叶还没掉落多少，时不时的还有一两声寒蝉，秋风萧瑟，路远人稀，古往今来这古道之上行人都作何感想呢？
　　《少年游》之一，词曰：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栖。夕阳岛外，
　　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归云一去无踪迹，
　　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去年
　　时。
　　(夕阳岛外，秋风原上：岛、原均是虚指，
　　意为原上秋风，山外夕阳；狎兴：冶游的情致。
　　狎音狭，游嬉。)
　　
　　《少年游》之二，词曰：
　　参差烟树灞陵桥，风物尽前朝。衰杨古柳，
　　几经攀折，憔悴楚宫腰。夕阳闲淡秋光老，
　　离思满蘅皋。一曲阳关，断肠声尽，独自凭兰
　　桡。
　　(楚宫腰：喻指被反复攀折的柳树；蘅皋：
　　长有香草即杜蘅的沼泽；兰桡：兰舟，小船。
　　桡音饶，船桨。)
　　这样一路行来倒也不寂寞，既不乏累，还有兴致游山观水，诗情画意澎湃胸中，这就是柳永的过人之处，没有他过不去的人生坎坷。
　　
　　四
　　来到长安，雪霁天晴，远处的终南山还笼罩在皑皑白雪之下，宽阔的渭河冰封雪盖，雪后的长安城一片静谧。长安是大唐帝都，虽仍繁华，但与东京汴梁相比已经相去甚远了，令柳永空自嗟吁。柳永来到曲江池，观赏驰名的曲江柳，咀嚼着诗圣杜甫“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艰辛屈辱。又到残破的大明宫凭吊一番，便不准备在长安多停留。无奈雪未化，路程艰难，只得又多待了两天，索性再看看这几朝繁华地。柳永心里清楚，歌楼妓馆最能反映当地的风土人情和城市的繁荣程度。他在宫院街见到一座歌楼，匾额上题“凤津楼”三个大字，既熟悉又想不起来，莫非开封也有叫这个名的歌楼？再一想，才想到在汴京春游时遇到的那个商人杜马和歌妓，自己还曾为那女子写首词，女子留下的地址就是这儿。
　　柳永想清楚了，便进去打听有无翠娥其人，答道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此女已辞，近日将回湖南家，也许还没走。柳永按照人家给的地址，抱着一试的心理，竟然见到翠娥。两个有情人终成眷属，一连缠绵几日，无奈翠娥行期已定，只得洒泪分别，相约明年重阳节在岳阳楼上相见。翠娥羞涩的道：“自东京一别后，我也试着填词玩，只是不敢示人，怕人笑话。在七哥面前我什么都不怕了，送你几句词，请七哥看看有无可取之处？”说罢，翠娥吟道：“欲寄意，浑无所有，折尽市桥官柳。看君著上征衫，又相将放船楚江口。后会不知何日又，是男儿，休要镇长相守。苟富贵无相忘，若相忘有如此酒。”
　　柳永道：“好好，有些味道，明年我一定去岳阳会你，到时好好的谈词唱曲。当年在东京相识时，你曾向我索词，还记得吗？”翠娥妩媚的一笑：“这还忘得了？回到长安，羡煞了众姐妹，长安城里只有唱你词的，哪里有人见过你，更何况能得到你亲笔写的词。自那以后，我所在的青楼车水马龙。我的缠头越来越多，寄到岳阳家里，让他们为我买了个宅院。近日来信催我回去，正好我就借机脱离此行了。你若到岳阳来，我那时就是个良家妇女了，到时我接你到家中住，我们两个就该是夫妻一样了。不过话不能说的太满，咱们定个一年为期，一年之内我保证不嫁。”翠娥说着娇嗔的搂着柳永求他答应。柳永抚摸着翠娥的俏脸笑着道：“那就一言为定，我一定在一年之内赶到岳阳去，届时岳阳楼上相见，会一会你这个良家少妇。我记得在东京送你的是首《少年游》，今天在长安再送你一首《少年游》吧。”
　　世间尤物意中人。轻细好腰身。香帏睡起，
　　发妆酒酽，红脸杏花春。娇多爱把齐纨扇，
　　和笑掩朱唇。心性温柔，品流闲雅，不称在风
　　尘。
　　(尤物：绝色美女；齐纨扇：齐地所产绢
　　制成的香扇；不称：不该。称音趁，相当。)
　　
　　五
　　柳永告别长安，直插斜谷。自长安走斜谷，是为了体会唐明皇仓惶避蜀，栈道遇雨而产生著名词牌《雨霖铃》的真实情境。到了谷口又退出来折返西行，心情激荡的他健步登上五丈原，拜谒诸葛祠和“衣冠冢”。之后过渭水、涉皤溪，到达陈仓，心里灵机一动，自己这可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了，当年汉军自蜀中出兵，就是假装在斜谷修整栈道，暗中出兵取下陈仓，进而下长安统一全国。
　　不幸的是，在陈仓驿站接到妻亡的噩耗，柳永心中悲痛，想到自己对家庭毫无贡献，更对不起自己的结发妻子。妻子比自己大了几岁，是她独自撑起这个家，才使终年漂泊在外的柳永不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他怀念妻子，想到已病入膏肓的妻子一定殷切的盼望见到最后一面，自己又何尝不是。他又想到古人写的锦字书，妻子给远在西域的丈夫尙且能寄回文诗，而自己这一路上只看到长汀落雁，却收不到家乡一点儿消息。他曾在进奏院事件后，短暂的回了一趟福建老家，此时想来，妻子似有预感，而自己却懵然不知。临别时妻子只是千叮万嘱，依依不舍有别于从前，只作别离状，柳永当时还产生一丝不耐烦，现在已是天人永隔。妻子对这个风流一生、聚少离多的丈夫又爱又恨，无论在崇安、东京乃至余杭，总是分散，对柳永来说：客舍似家家似寄，崇安的家还抵不上客舍，客舍有时还能住上三日五日，甚至十天半月。而这家，虽大老远回来，也只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身在曹营心在汉，心始终不在家里。柳永面对书信无言，心中唯有愧疚之情，热泪止不住的流淌下来。虽然福建当地习俗如此，男人可在外嫖娼，却不得无故休妻，给了男人很大的自由，妻子则只守着这一个家，一生也是极苦特别是心苦。
　　柳永想到自己对这个家毫无贡献，寄回的银两有限，又时断时续。又想到儿子，自己回乡苦读之时，儿子已经四岁了尚未起名，妻子执意等着他回家亲自给儿子起名。柳永见到家乡的花草树木，顿觉清新，一点儿也没有汴京城里的嘈杂喧闹。见枝上蝉蜕、蝴蝶蛹变，有所悟，本想起名“蜕”，意为蜕变矣，莫向其父学，虽有学问却饱受诟病。最终觉得“蜕”字不妥，与妻子商量为儿子取名“涚”。
　　往事一一浮现在眼前，刺的他心疼。那次分手时，妻子只抄了一首诗送与他：“长安此去无多地，郁郁葱葱佳气浮。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眠何处楼？”其殷殷盼望高中的心情都在不言中，妻子不同于张载之妻，她对丈夫的学识抱有很大信心，所以她引用唐代杜羔之妻的诗，是用杜羔中第之后的那首诗。柳永知道妻子对自己的风流行径放心不下，只以此侧面的敲击提醒一下，多余的话一句都没有。这一下又钩起他天圣八年贡举失利的隐痛，而想起那次临轩放黜的羞辱又使得他更是心情沉重。
　　柳永站在秦岭上，望白云时卷时舒，秋风瑟瑟，想到唐朝名臣狄仁杰站在太行山上，见到白云孤飞，遂谓左右曰：“吾亲舍其下！”虽然只是寥寥几字，其思念亲人的感情多么强烈啊。柳永眺望东南方向，群山绵延，云起云落，又想到杜甫诗句“毎望东南云”，古往今来怀乡之情都是一样的。柳永遥向东南拜了几拜，填下一首《曲玉管》词：
　　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
　　立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杳杳神京，
　　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断雁无凭，冉冉
　　飞下汀洲。思悠悠。暗想当初，有多少、
　　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阻
　　追游。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
　　永日无言，却下层楼。
　　(陇首：即陇头，代指西北边地；关河：
　　指函谷关与黄河；锦字：前秦苏蕙寄给丈夫
　　的织锦回文诗；断雁无凭：孤雁难以寄托。
　　断雁，失群孤雁。)
　　柳永悼念妻子，在陈仓修整数日后再向南进发，他要翻过秦岭到达剑门关，这段路就是李白笔下的蜀道。经过一整日的艰苦跋涉，来到北距陈仓三十余里的秦岭上的大散关，好在关门右侧有驿站，柳永得以充分的了解山川形势，感受名关的雄浑和军事上的重要。
　　
　　
　　六
　　走凤州，过勉县，踏上褒斜古道，瞻仰定军山古战场，拜访留候祠，一路上处处有古迹有故事，好在柳永对两汉三国史籍极其熟悉，不时的变换行程去寻访古迹。行走在古栈道上并不轻松，吱吱嘎嘎的响，牵马走在上面胆战心惊，这一段蜀道真是惊心动魄，既令柳永后怕又让他自豪。终于，他到达了天下第一雄关“剑门关”。
　　当柳永登上剑门关后，感慨万千，关山雄壮，蜀道艰难。虽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事在人为，当年太祖派将从此关入蜀，一夫当关竟成儿戏。蜀君叹息道：“我父子用丰衣美食养士四十多年，等到遇见敌军，不能为我向东发一箭，现在固守坚垒，还有谁能为我效命！”蜀君命李昊起草降表，前蜀(891—925年)灭亡时，降表也是李昊起草的。晚上有人在李昊家门上写下“世修降表李家”六个大字。蜀主孟昶的夫人花蕊夫人被单独押往东京汴梁，途经葭萌驿时，心知此行有去无回，于驿壁题词曰：“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仅成半阕，便为军马促行。到了东京，入备后宫，太祖召其赋诗，花蕊夫人泣道：“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太祖大悦，盖蜀兵十四万而王师仅数万耳。蜀国兵多将广又有天险可守，竟被宋军势如破竹直捣成都。花蕊夫人入宫后，颇为太祖所溺爱，引起晋王(即太宗赵光义)不满。一日，晋王随太祖狩猎，见花蕊夫人在一旁，便假装拉满弓欲射走兽，忽然回身，一箭射死花蕊夫人。晋王弃弓下马，抱着太祖腿哭劝：“陛下方得天下，宜为社稷自重。”
　　柳永对景生情长叹道：“更无一个是男儿”，说的好！这同后人所说的“天地英灵之气，不锺于男子而锺于妇人”如出一辙，是个有血性的男人听了都要脸红。
　　这一路上的艰辛自不必说，好在柳永还能照顾自己，有时也与慕他大名的官员、商贾同行一段路程，借此机会喘息休息一下。虽然艰苦，但他的心情却是从未有过的舒暢和轻松。他甚至不无自嘲的在想，也许我的骨子里流动着祖先豪放不羁的血，倘若我生在唐代，一定会成为弃笔从戎、金戈铁马、关山风月的一代儒将。
　　这一日，柳永终于到了成都。
　　柳永到了成都，比较熟悉的知州蒋堂和后任知州文彦博都已先后离开成都。好在新任知州久慕柳永大名，待他礼遇有加。二人闲谈中，提到蜀中人物及风物人情。成都自古便是人文荟粹、繁华之地，这里也是宋词源头之一。柳永在成都整理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及自己词作，一并发往朝廷，并分别给虫虫等人寄出信函。到了成都，自然少不得游锦江、浣花溪、杜甫草堂，徘徊于热闹的蚕市。待到他游完了成都主要景点后，他已对成都有了完整印象，便填下一首词，词牌为《一寸金》：
　　井络天开，剑岭云横控西夏。地胜异、锦
　　里风流，蚕市繁华，簇簇歌台舞榭。雅俗多游
　　赏，轻裘俊、靓妆艳冶。当春昼，摸石江边，
　　浣花溪畔景如画。梦应三刀，桥名万里，
　　中和政多暇。仗汉节、揽辔澄清。高掩武侯勋
　　业，文翁风化。台鼎须贤久，方镇静、又思命
　　驾。空遗爱，两蜀三川，异日成嘉话。
　　(井络：本为岷山之精，这里代指蜀中；
　　天开：开天见日；三刀：三刀为“州”字，后
　　人以三刀代称益州刺史；文翁风化：文翁，汉
　　景帝时蜀郡守，仁爱好教化。)
　　
　　余兴未尽，他又作首《笛家弄》：
　　花发西园，草薰南陌，韶光明媚，乍睛轻
　　暖清明后。水嬉舟动，禊饮筵开，银塘似染，
　　金堤如绣。是处王孙，几多游妓，往往携纤手。
　　遣离人、对嘉景，触目伤情，尽成感旧。别
　　久。帝城当日，兰堂夜烛，百万呼卢，画阁春
　　风，十千沽酒。未省、宴处能忘管弦，醉里不
　　寻花柳。岂知秦楼，玉箫声断，前事难重偶。
　　空遗恨，望仙乡，一饷消凝，泪沾襟袖。
　　(呼卢：古代赌博术语；消凝：因伤感而
　　凝神。)
　　出川，柳永听了知州建议，改乘船，知州又给足了盘缠。顺江而下，着实省心省力，饱览沿途长江美景，感受三峡的惊险和壮阔，领会“猿鸣三声泪沾巾”的传闻真谛。
　　
　　七
　　岳阳古称巴陵，以在岳山之南，所谓“山南为阳，水北为阳”而得名岳阳。见岳阳楼兀峙大江之浒，远见层楼高耸于雉堞之表，凡往来客舟必经于此。想到幼年读杜工部《登岳阳楼》诗：“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柳永临轩怀古，叹息杜甫真是诗圣也。只有这样的诗人才有目空千古的气慨，才能写出横绝世间的大作。老杜此作，可谓古今没有第二篇。可想他未下笔时，该是怎样的心胸抱负，及至落笔时定是不假思索一泻千里了。
　　每想到凭高远眺，旷阔无涯之状，为之神往。柳永遂弃舟登岸，欣然登楼。画槛迂回，榱櫨丹碧，是日，适烟雨迷离，凭栏四顾，凡渔舟之出没，浦树之萧疏，俱在有无想像间；而远山之缥缈，更若隐若现，恍如一幅水墨丹青也。柳永不由想舖纸泼墨描摹写生，又想到许久没动笔了，便也作罢。
　　登楼观赏岳阳楼四宝：滕子京修楼、范仲淹作记、苏子美书丹、邵竦篆额，号称“天下四绝”。《岳阳楼记》一出，便像惊雷一样炸响，影响到多少有操守的文人志士争相学习，柳永早已背的滚瓜烂熟，正因此，来到岳阳，感觉似曾早就来过这里，一点儿也不陌生。想到苏舜钦被革职为民寓居苏州，滕子京又贬赴苏州，人事变迁，世事难料，由不得他不感慨万千。望浩瀚长江滚滚东去，方知范仲淹之伟大胸襟抱负，是男儿就当如此，真乃大宋国朝第一名臣。范仲淹虽未到岳阳，却逼真形象的写出此地山川形势、壮丽景色，这才真正是大手笔。想到范公自幼清贫，青年时食粥读书，得志后依然食不重肉，现今还有谁如范公那样洁身自好，“自惜羽毛清，廻立风尘上。展翼凌云端，一鸣天地响。”，故只有范公才能写就“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醒世名言。吾与范公亦师亦友，论官职相去天壤，但范公教诲之情意终身不忘。
　　柳永在粉壁上浏览游人题词，见一首诗，笔迹纤弱潦草，看墨迹似是新近题写的，应是女人所写，细看之下才知是首回文诗：
　　娥翠敛时闻燕语，泪珠弹处见鸿归。
　　多情妾似风花乱，薄倖郎如露草曦。
　　倒过来念是：
　　曦草露如郎倖薄，乱花风似妾情多。
　　归鸿见处弹珠泪，语燕闻时敛翠娥。
　　柳永登岳阳楼，一是为观名楼盛景，二是来赴他与翠娥的长安之约。此时见翠娥将自己名字嵌入诗中，心知翠娥没有爽约，已然来过岳阳楼。柳永在楼外茶摊坐了半日，未见到翠娥，心中有些许惆怅。他知道自己晚了几日，是自己负约，见天色已晚，再不犹豫，便提笔在粉墙上写下一首《轮台子》词：
　　雾敛澄江，烟消蓝光碧。彤霞衬遥天，掩
　　映断续，半空残月。孤村望处人寂寞，闻钓叟、
　　甚处一声羌笛。九疑山畔才雨过，斑竹作、血
　　痕添色。感行客。翻思故国，恨因循阻隔。路
　　久沈消息。正老松枯柏情如织。闻野猿啼，
　　愁听得。见钓舟初出，芙蓉渡头，鸳鸯滩侧。
　　干名利禄终无益。念岁岁间阻，迢迢紫陌。翠
　　蛾娇艳，从别后经今，花开柳拆伤魂魄。利名
　　牵役。又争忍、把光景抛掷。
　　(九疑：即九嶷山，在湖南宁远县南六十
　　里；干名利禄：求名求利求禄。干，干进。)
　　柳永下得楼来，回望岳阳楼，见那如将军兜鍪一样的楼顶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忽然觉得这景致是那样的熟悉，似乎自己曾经来过这里。再细想想恍然大悟，原来官泗州时，虽然在任时间较短，但泗州南门留给他的印象还比较深。泗州城有五座城门，其中南门最是巍峨壮观，当地人都说是仿岳阳楼而建。
　　过了两日，岳阳楼上仍未见到翠娥，心中有些焦躁，便又留词一首，词牌《佳人醉》：
　　暮景萧萧雨霁，云淡天高风细。正月华如
　　水，金波银汉，潋滟无际。冷浸书帷梦断，却
　　披衣重起，临轩砌。素光遥指。因念翠蛾，
　　杳隔音尘何处，相望同千里。尽凝睇，厌厌无
　　寐。渐晓雕阑独倚。
　　(金波银汉：月光、银河；轩砌：屋室前
　　的台阶；凝睇：注目而视。睇音弟，斜视之貌。)
　　原来在柳永到岳阳的第二天，翠娥就见到了柳永的题词，她却不忙着现身，偏要小小的折磨他一下，以示对他晚到几天的惩罚。待到见到柳永的这首《佳人醉》，翠娥再也沉不住气，大庭广众之下就投入柳永的怀抱。
　　翠娥是她的艺名，姓杨名天静，外表娴雅随和，内里却是火辣辣的。
　　柳永在岳阳休整一个多月，又已是深秋时节，必须回朝交卸差事了。每日与翠娥厮磨，探君山、下洞庭、吊唁屈原，与这个脱离乐籍从良的少妇夫唱妇随，别有一番情趣。柳永彻底的放松了心情，再不纠结大半生中遭遇的恩恩怨怨，写下的词也多了舒缓、淡泊的气息，慢词长调、新创词牌越来越多。
　　南方景致就是与汴京不同，处处透出温柔细腻，拿翠娥的庭院来说，粉墙内外竹影婆娑，小溪穿墙入户，院内院外景色连成一片，在院内临轩而坐，墙外的景色是借来为主人准备的；在外面山坡上小坐，院落掩映于竹林松柏之中，又是为游人准备的美景。柳永心情畅快，为翠娥写下了《夜半乐》词一首：
　　艳阳天气，烟细风暖，芳郊澄朗闲凝伫。
　　渐妆点亭台，参差佳树。舞腰困力，垂杨绿映，
　　浅桃秾李夭夭，嫩红无数。度绮燕、流莺斗双
　　语。翠娥南陌簇簇，蹑影红阴，缓移娇步。
　　抬粉面、韶容花光相妒。绛绡袖举。云鬟风颤，
　　半遮檀口含羞，背人偷顾。竞斗草、金钗笑争
　　赌。对此嘉景，顿觉消凝，惹成愁绪。念解
　　佩、轻盈在何处。忍良时、孤负少年等闲度。
　　空望极、回道斜阳暮。叹浪萍风梗知何去。
　　(夭夭：姣好貌；斗双语：相对互语。斗，
　　犹对也；檀口：朱唇；浪萍风梗：指行踪不定。)
　　临别前两日，翠娥有些感伤，总是问今后还会相见否？柳永也知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但心里想恐怕再无相见机会，只得引用李商隐的《夜雨寄北》诗，吟道：“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柳永对翠娥道：“我与你在三地相遇，我们心心相印，就将这段佳话埋在心底，永久的思念它，好吗？”翠娥幽幽的道：“岂不叫我从今往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柳永无言，除了跟着叹息，又能怎样。次日天刚蒙蒙亮，翠娥送柳永到洞庭湖边，柳永留下一首《采莲令》词，动情的唱与翠娥。
　　月华收，云淡霜天曙。西征客、此时情苦。
　　翠娥执手送临歧，轧轧开朱户。千娇面、盈盈
　　伫立，无言有泪，断肠争忍回顾。一叶兰
　　舟，便恁急桨凌波去。贪行色、岂知离绪，万
　　般方寸，但饮恨，脉脉同谁语。更回首、重城
　　不见，寒江天外，隐隐两三烟树。
　　(轧轧：象声词，指开门的声音；争忍：
　　唐宋时期俗语，怎忍、何忍；脉脉：相视含情
　　的样子。)
　　柳永乘舟离开岳阳，已是归心似箭，沿途景物渐渐熟悉，只作得几首词，最得意是下面这首《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
　　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
　　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
　　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
　　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
　　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
　　愁。
　　(红衰翠减：形容花木凋零；颙望：抬头
　　凝望。颙音y0ng，二声，仰望。)
　　这首《八声甘州》给人一种大气铺排的感觉，“渐”本是个虚字，但恰恰是这个虚字，把“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三个连句带出来，一句比一句令人心中凄怆，把告别时那种肃杀的感觉完整的表现出来。下面的“红衰翠减”句，用“衰”、“减”二字非常生动的刻画出季节的变化，用字非常凝练、奇特。
　　此词一经问世，比他还先到汴京，并轰动京城。皇上得意的对人道：“朕果真没有看错柳爱卿，此词于高深处、清劲处、沉雄处，体会入微处，皆非他人屐齿所能到。慢词于宋，始蔚为大国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