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并非无情别新家之四
作品名称:血海乾坤剑 作者:未杲 发布时间:2016-11-23 14:56:44 字数:4663
暮云四起,天色说暗便暗。贺振却不点灯烛,趁着夜色出了书斋……只见客厅里烛光亮若白昼,照得庭院一片朦胧。
贺振装作漫步庭院,客厅门口闲逛是假,其实一双如电之目直射客厅。贺振得身在暗处之便,而客厅里且是明烛高照,自然一览无余。
客厅里,丁老爷子主座待客,大少爷丁玘末席相陪。
不速之客有三,上坐者正是那远看酷似盂县县尉冯充,近看仅只相似而已,年近三旬之人。另两个中年汉子——一个马脸鼠须,狼目鹰准;一个母猪眼,蒜头鼻,白面无须。看来这二人似乎均非良善之辈。
要说丁老爷子也算是名武师,老江湖,怎会有如此两个座上之客?贺振越发放不下心来,却又不便冒昧地闯了进去与其相见。
好在贺振听力远非常人所及,依稀听得那长相与冯县尉相似之人说道:“……太子总掌百揆,用四大臣为辅,侍中古弼便是四大臣之一。这古弼颇得皇上信任。因其头锐,形似笔尖,遂称之为笔头公……”
看来此人既能豪饮,且又健谈。只见其端起酒觥一饮而尽,接着道:“太子对这笔头公自然尤为倚重,遂托其为皇孙浚,即太子之子,觅一才智出众者为师。笔头公岂敢轻忽?恰巧笔头公有一友人姓季名韫。这季先生本是建康人氏,据闻学识不凡却因情变而心如死灰,竟然徙居平城北国远离伤心之地,看来此生已无南归之意。”
此人谈兴正浓,酒兴更浓,又是一觥美酒入喉,这才道:“笔头公与这位季先生常有来往,正是敬重这季先生才智过人。虽也曾劝其入朝为官,怎奈季先生心灰意冷,早已绝了宦途之念,自然连日后富贵不可限量的皇孙之师也不放在心上。这季韫是个痴情绝伦的情种不要紧,却苦了笔头公一时里难觅另外可选之人,太子面前未免不好交代,却又只得实情禀告。好在太子是个温厚之人,并不急于求成。谁知季先生这段故事传到皇孙夫人——我那阿妹仪儿耳中,仪儿是何脾性想来师伯应略有所闻。遇事唯恐不闹忙且又盼夫成龙的皇孙夫人说得轻巧道:‘不就是为了个女子么?又不是天上仙子,我皇家或许无能为力。何不着干才火速前去将这女子宣召入都?既成全了季韫一段良缘,我皇家更多了个辅弼贤臣——痴情者必然忠贞不贰!’然而,这女子尽管不是天上仙子,却与天上仙子同样高不可攀,她可是刘宋朝廷当今宠……”
此人从头讲来滔滔不绝,紧要关头总算尚知事关机密,即便管不住自己舌头,管一管自己嗓门,也算是对得住自己城府——此人话到紧要关头压低嗓音,贺振以为此人打算就此打住,未免为之憾然。谁知此人竟然是个话不倒尽肚皮痛的直肠子,少时,便又喉咙敞了开来道:“要说我那皇孙夫人阿妹,还真个是敢想人所不敢想,敢为人所不敢为……竟着人探听到刘义隆虽说宠爱路淑媛,而路淑媛却并不在意刘义隆。这路淑媛生了个皇子后,宁愿随子就藩,远离后宫一去十数载。如今她那王儿武陵王刘骏简任雍州刺史,母子二人均在治所襄阳。今我等奉皇孙旨意,务必将路惠男——这路淑媛本名惠男——迎请入都。要说‘迎请’么,只恐难以善了。然而我等既受皇家差遣,哪还顾得上许多?”
贺振听得真切,不由得心头一动——那老刘家与自己是血海深仇,这数位不速之客此番前往襄阳,定有一场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只是血债血偿岂容他人代劳?也该叫刘裕奸贼或多或少先遭些许报应了。而自己回去江南,若途经襄阳虽非抄近道却也不算绕行,襄阳城里凑凑热闹去,何乐而不为?
贺振正自盘算,只见三位不速之客已起身告辞,丁老爷子则吩咐丁玘送客出门……贺振遂逍遥游“翩若惊鸿”进了书斋,两耳却听着门外——先是脚步之声杂沓,过庭院,出门厅,后又有人直趋书斋而来,止步于门前叩门问道:“妹夫,可曾歇息了?”
来者丁玘,贺振正欲找他打听不速之客详情去,他这一来,来得正好。
贺振忙不迭应声开门,将大舅兄迎了进去。书斋内茶水现成,如今他郎舅二人情谊又远比当初来得亲近融洽,未等落座,丁玘便不无歉意道:“妹夫明日便欲动身江南去,这一去只恐三五个月内不得返回,宁儿小妹还有甥儿松立,有你大嫂妯娌数人细心照料,妹夫你倒是不必太过挂念。反倒是妹夫你,却要记得此家即你家,这家里有如许能与你同甘苦、共荣辱不变亲人。我与二弟、三弟等,本欲今夜为妹夫饯行。谁知有客远来,本以为这倒也好——饯行、洗尘合二而一,倒也格外热闹。谁知老爷子却说‘振儿明日出门远行,与宁儿多的是私房话要说。况且这数位客人虽是皇家差遣,有两个却非正道上人。有老子与你出面款待,便已足够!委屈振儿相陪,岂不要折杀了他等?’我一想,生姜还是老的辣,到底老爷子思虑周全。我这是来问问妹夫,可有用得着我这大舅哥之处?一家人尽管吩咐。”
谁说丁玘细致不足,粗放有余?只恐未到关情处。而贺振虽是皇子出身,却已是前朝旧事,贺振并不引以为傲,更无帝王家冷酷无情。反倒因莲儿、婆婆、宁儿、丁家长幼……恩深情重,暖得他感恩之心早已重过复仇之念。丁玘之言不带半分虚情假意,贺振能不为之感动?然而他生性洒落飘然,酸牙话说不出口,仅只微微点头以示承情。接过话来道:“这两个非正道之人,皇家怎就会得差遣?这三位客人,究竟是何来路?”
“要说这三位客人来路,领头者姓冯名熙,是老爷子同门师弟冯员冯师叔过继之子。冯师叔仅只一女仪儿,已被选入皇家为皇孙夫人,后继无人,遂将同宗兄之子过继于膝下,似乎为近数年间事。”这冯仪儿一家人,其实丁玘不甚了了。只是妹夫难得问东问西,丁玘理当知无不言道,“好在这冯熙尚算孝顺直率,且是冯师叔之徒。这一回受冯仪儿差遣前往雍州,冯师叔知其顺道晋阳,便嘱其来向老爷子问安。至于另二位,马脸者李堆,白面无须者陈叔虎,均为皇家侍卫,协同冯熙差事前往雍州。这二位与我老丁家从无瓜葛,虽说人不可貌相,然而这二位一阴鸷,一冷峭,横看竖看,看不出半点明朗正气。”
丁玘心直口快,这一回却话到唇边留半句。只因冯熙有言在先——“我这是自家人关起门来才言无不尽,倘然传了开去,麻烦可就大了”,而振儿明日便回江南,不可说之话不说,是免得多出事来叫振儿卷入其中。
然而贺振却不领此情,偏要追根究底却又不便直问道:“舅兄言之有理,只是雍州却是刘宋重兵要塞,那冯熙等区区数人,也敢前去耀武扬威?依我看只恐是有去无回。”
“不至于如此,不至于如此!”丁玘道。这丁玘到底是个直肠子,话赶话兴头上便顾不得冯熙有言在先了。尤其丁玘见贺振不明底里未免多余担忧,遂忍不住实言相告,“冯熙等此去雍州并非攻城掠地,凭其各自出众身手,掳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况且这弱女子或许会得心甘情愿被掳……即便不能手到擒来,也不至于有去无回。”
“这倒有趣,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竟然劳动三个武林豪强如此折腾。”贺振不屑道。要说贺振已然听了冯熙酒席上之言,虽仅在皮毛之间,却已管中窥豹。晓得大舅兄话头这一打开,便不愁他话到唇边留半句。却犹自装作轻视北国武士激一激丁玘,“这女子究竟是何等人物?用得着皇孙夫人运筹帷幄?而大舅兄你又是如何知晓这弱女子或许会得心甘情愿为人所掳?”
“这女子虽说手无缚鸡之力,可来头着实非同小可!”果不其然,丁玘见贺振瞧不起冯熙等人,未免得说句公道话。而妹夫素来恬淡,难得一回如此好奇,丁玘乐得多说几句做个人情。顺便顾及顾及冯熙面子,遂压低嗓音道:“这女子其实是刘义隆后宫淑媛路惠男,听说天生丽质,只是不知为何而失宠,竟然宁愿随子变藩,不再重返后宫,如今身在雍州治所襄阳……这失宠淑媛毕竟为刘义隆之妃,而其子武陵王刘骏府邸更是戒备森严——劳动冯熙等三人,并非小题大做。要说路淑媛远离后宫十数年,似已心如枯井,却偏偏有个痴情士子为之魂牵梦萦,矢志非她不娶。竟淡泊名利远走他乡隐居平城。由此推断,他二人定然曾经情投意合。这路惠男一旦听说是这痴情士子季韫接了她去,又怎会不心甘情愿?而这季韫隐居平城偏又应了‘酒香不怕巷子深’之说,太子爷得知季韫才智出众,便有心收为己用,如何肯放他淡泊下去?为了笼络季韫,便由皇孙夫人冯仪儿谋划,遂差遣冯熙率李堆等前去襄阳刺杀武陵王刘骏,断了路惠男牵挂。并将她掳了来配与季韫……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也好,怜香惜玉成人之美也罢,已无关紧要。倒是那李堆与陈叔虎,只恐桀骜不驯,冯熙难以节制。免不了叫无辜者遭受池鱼之殃……”
他郎舅二人一问一答,答答问问处,贺振自然对冯熙这一伙来龙去脉已略知一二。丁玘去后,贺振襄阳城里凑凑热闹去之意已定——叫刘裕贼子后人遭受些许报应尚在其次,帮护无辜良善不受陈叔虎等蹂躏尤为要紧。而那拓跋氏凶残歹毒,莲儿、爹爹……天下苍生深受其害不知凡几。倘然陈叔虎这一伙胆敢胡作非为,自己恰好为民除害,顺带且为老贺家出一口恶气。
有道是“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然而丁玘偏偏不知冯熙等人行程。好在丁玘问过冯熙下榻之处,得知其下榻于出丁府门往北数十丈远近一家客店。
贺振遂趁着月黑风高出了府门,找个僻静处略一装扮,逍遥游“矫若游龙”,片刻间便已来到这家客店。
贺振装作投宿之人,可店小二却说“上房已叫客人包了”。
好在贺振并不打算真个入住,装作好奇问道:“这晋阳城里客店素来生意寻常,今夜怎就来了如许贵客,将上房全包了?”
店小二见这位来客气宇不凡,听其话中似有不悦之意,忙不迭赔着小心道:“三位爷,尚有六位伴当,气势凌人,说是由平城而来。小人怎敢拂其意?尚请公子爷体恤小人。”
“原来如此,无妨,无妨。”要说贺振只是空身一人,说是投宿,其实并不像个投宿之人。店小二这一诚惶诚恐,贺振未免于心不忍,遂随机应变道,“我家住城外,访友未遇且弄得耽误了出城。胡乱过个一夜而已,并无如许讲究。”
店小二原本意在劝这位公子爷下榻别家客店,不料其并无不悦之意,且温良随和可亲可敬。喜出望外道:“多谢公子爷体恤,多谢公子爷宽厚……小人这就为公子爷挑一清静客房,换上全新铺盖。公子爷若另有吩咐,吩咐小人便是……”
贺振自然不会得真个在这客店过夜,却也只能任由店小二折腾去。
片刻过后,店小二小心翼翼前头带路,贺振跟随其后目光炯炯……这客店格局,贺振已了然于胸。
店小二将贺振让进客房,果然清静整洁茶水齐备。贺振并无其他吩咐,仅只关照店小二不可叫人前来打扰。又付清了房钱,且另赏了这店小二。店小二千恩万谢去后,贺振房门上闩,熄了灯烛。凝神听去,万籁俱寂。辰光已然不早。
贺振将铺盖弄得凌乱了——这客房得弄成有人住宿过之状,免得店家明日大惊小怪。这才轻轻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又将房门轻轻带上。环视四周,一团漆黑,仅只一间上房灯光流溢。贺振逍遥游“凤舞九天”人已上了屋面,随即“翩若惊鸿”落在灯光隐隐约约处,“蝠王倒挂”……只见榻上李堆、陈叔虎二人各自瞑目盘膝而坐。
少顷,那陈叔虎扭了扭颈项,睁开了双眼道:“我说李老二,你我兄弟这一回跟了个仗着皇亲身价,其实并无几许本事的半吊子出门,只恐捞不着几许好处。你看那半吊子,噇够了老酒,只晓得倒头昏睡,全然不懂这月黑风高,正是好打野食之时。眼下麦春将尽,春心正盛,你我兄弟何苦陪着个半吊子干耗苦熬?何不这就碰碰运气去?晋阳城里有的是高门大户,何愁觅不着三两个嫩女娇娘?”
“陈老三,你这是发情得大发了!”李堆却似乎不以为然,连眼皮都懒得动一动道,“依我看你还是熬过今夜再讲。那丁武老儿可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在他家门口惹事,能不疑心到我等头上?且不说其父子身手了得,单就与皇孙夫人牵丝攀藤……我可不愿为了一时里快活,弄得不可收拾。真想打打野食,好不过到了洛阳再讲。通都大邑有的是财帛美娇娘。”说完索性倒头便睡。
陈叔虎索然寡味,却又无可如何。嘟哝了一句:“省点精力也好,明日还得起早。”遂熄灯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