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军事历史>白衣卿相——一代词宗柳永传奇>第十七章 殃及池鱼(下)

第十七章 殃及池鱼(下)

作品名称:白衣卿相——一代词宗柳永传奇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16-11-21 19:23:27      字数:15788

  三
  临近冬至,虫虫决定与柳永好好深谈一次,将自己的设想和盘托出。只苦于偏赶上柳永这几日很忙,自己这里又被鸨娘李玉拖住不放,应酬极多。
  终于忙过了这几日,这一天清早柳永去部曹前,对虫虫道:“今日我可以早些回来了,你准备一些清淡小菜,我俩个来个彻夜长谈。”又假装严肃的开玩笑道:“到时候不许挑逗勾引,破坏这次谈话。”虫虫红脸道:“还不是怨你,每次都是你,没说上几句正经话,就动手动脚。”
  京师百司库务每年的春秋两季都要举行赛神会。庆历四年(1044年)十月,按旧例举办秋季祭祠赛神活动,这一年的进奏院秋赛会由苏舜钦发起。苏舜钦诗名早著,当时人将他与梅圣俞并称“苏梅”。范仲淹爱其才,庆历四年三月,在范的举荐下,一贯坚决支持庆历新政的苏舜钦授集贤校理、监进奏院。当朝宰相杜衍是苏舜钦的岳丈。苏舜钦善饮酒,每晩读《汉书》都要一杯杯的喝酒,岳丈听说后笑道:“有此下酒菜,一斗不为多矣!”
  因是刚刚监进奏院,自然是由他来主持这项活动,按照以往惯例卖了拆封废纸,用卖得的钱买酒招待馆阁同僚。同时自己还拿出十金助席,参加人也每人出钱十千。与宴的共是十一人,都是范仲淹等人举荐的一时俊彦,年轻、有才气、不拘小节。除苏舜钦外,这十个人是:天章阁侍讲、史馆检讨王洙,太常博士、集贤校理刁约,殿中丞、集贤校理王益柔,殿中丞、集贤校理江中复,太常博士周延隽,太常丞、集贤校理章岷,著作郎、直集贤院吕溱,殿中丞周延让,校书郎、馆阁校勘宋敏求,将作监丞徐绶。
  酉时(下午17时至19时)过了,柳永才忙完了手头的文案,这几日好几件事情集中到一起,本来闲散的他也突然紧张起来。想到今晚还要与虫虫谈话,柳永匆匆忙忙收拾利落后回家,恰在经过集贤院时,被苏舜钦一眼看到,便上前打招呼:“柳年兄,回到京城也不来看看兄弟。今天赶早了不如赶巧了,我们这里有个酒会,还有你太常寺的同仁,进来一起热闹热闹,就便叙叙旧。”不管柳永如何一再解释有事,被强拉硬拽进屋。苏舜钦请到了柳永来赴宴很高兴,此前他正因为梅圣俞、刁约推托有事不能出席而生闷气。
  戌时(下午19时至21时),盛宴开始,觥筹交错谈笑风生,书生相聚饮酒作乐,兴之所至难免忘乎所以。酒喝到一定程度后,不知道是谁打发优伶、吏史回家去了,却召来两名军妓助兴。又喝又闹,又唱又笑,场面就有些失控了。柳永心想正好趁着乱哄哄借机离开,却被已经半醉的苏舜钦一把拉住,说什么也不让走。
  集贤校理王益柔年轻气盛,他是名相寇准的外孙、已故宰相王曙之子,这种官宦子弟轻浮狂妄,柳永与这样人素无往来。有一件事正可说明王益柔的性格特点:尖酸刻薄、锋芒毕露。有一姓李的官员,夸耀李姓出的名人最多,他在赠同姓人诗中写道:“吾宗天下著”。他人听了或敷衍几句或一笑置之。王益柔则不然,他连珠般的道:“李姓那可是大姓,我还真知道不少姓李的名人。比如说,住在甘泉坊的李氏是名娼;卖药的有个李木牛;制帽名匠有个幞头李;围棋国手有个李憨子,除了下棋整日神志不清;有个爱作诗且诗句鄙下者自称豁达李老,后来还有个孙子学他,自称豁达赵。这姓李的名人太多了,光这汴京城犄角旮旯里就不知有多少。”自此后那个姓李的官员再也不吹了,但是背后不断的骂王益柔尖酸刻薄。
  王益柔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一只手搭在一名军妓肩上,对着众人作《傲歌》一首,口里吟道:
  九月秋爽天气清,祠罢群仙饮自娱。
  三江斟来成小瓯,四海无过一满壶。
  座中豪饮谁最多,惟有益柔如酒徒。
  三江四海仅一快,且挹天河酌尔吾。
  漫道最后无歇处,玉山倾倒难相助。
  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
  柳永被临时拉入酒宴,耽误了他原定今晚要作出决定的一件人生大事。他本欲在今晚和虫虫商讨如何脱籍,也已步虫虫后尘开始憧憬二人结合后的幸福生活,柳永也暗下决心,一旦和美丽大气温柔体贴的虫虫结合后,婚后一定要改一改以前的坏习惯,潜下心好好作学问。却不料被苏舜钦这一拉改变了今晚的计划,也无法通知虫虫,只得任由她空等。更让柳永始料不及的是,这一拉不单单改变的是自己与虫虫二人的今晚约会,而是改变了二人的后半生。
  王益柔歌罢,东瞧西看,似乎还没过瘾,感觉众人反应不够热烈,心里有些不高兴,酒就涌了上来。柳永骨子里狂放不羁,放在以往,遇到这种场合他比这些人都要放的开。但现今年龄大了,经的挫折多了,经常提醒自己要有所收敛,此时内心隐隐感到有些不妥,但在酒精刺激下和乱糟糟的环境中,也理不出个思绪。王益柔晃晃悠悠的走过来,扯着柳永的袖子道:“柳兄你看兄弟的诗可好,与舜钦兄和那该来没来的梅圣俞可有一比?”柳永听了个大概,心说这是个什么玩意啊,就这也叫诗?还赶不上那个赵晓光作的俗诗有水平。耐不过纠缠,只得敷衍道:“放胆文章拼命酒,兄弟的诗堪称狂放。”王益柔更加控制不住道:“诗由心发,越是醉了越说的是心里话。现在有诗了,还缺首词,请柳兄接着王老弟的诗题也献首词,论起填词,在座的只有你当仁不让,你的词要和你王老弟的诗珠联璧合,才能显出你填词大家的水平,如果在座诸位都说好,我王益柔就捧你为大宋国朝填词第一高手。”柳永知道王益柔与自己本就不是一路人,向无往来,又见他有些使酒,便只得笑着推辞:“愚兄这酒有些过了,年龄不饶人啊。明日清醒了,我再与王老弟唱和。”又给王益柔戴个高帽:“论起诗思敏捷,这些人无人能及你啊,愚兄甘拜下风。”怕他还不依不饶,又向两边之人看看道:“我今借这眼前场景,给大家打个灯谜吧。”柳永再一转脸,刚才的一个军妓已不知到哪去了,再看那唱过《傲歌》,刚还在纠缠自己的王益柔也没影了,便笑着对众人道:“我说个诗谜,四句话打四个诗人,猜出来,我自罚三杯,猜不出,大家罚酒三杯,可行?”本来屋子里被酒吟诗、慷慨激昂、涕泪交流的场面有些沉闷颓废,被柳永这一说,气氛又有些缓和,齐道就依柳兄。
  柳永道:“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白雪肤。走入帐中寻不见,掀起风云满江湖。打四位诗人。”柳永说罢,自倒一杯冷茶坐在一边。众人来了兴致,你一言我一语,虽说平日思维敏捷,奈何此时头脑不清,只得请求柳永揭晓谜底。柳永笑道:“那就请靓靓姑娘为各位兄弟满上三杯酒,我这里揭晓答案了。第一句佳人佯醉索人扶,刚才大家都看见了,韶娘东倒西歪的往你等身上靠,其实她那是佯醉,我看她那酒量喝到天亮也无妨,这句话打个诗人‘贾岛’,取‘假装倒下’之意。”众人齐声赞同。柳永又道:“第二句不多说了,打诗人‘李白’”靓靓不解,推着他问:“为什么是李白?”柳永一手探进靓靓胸前半敞的红衫,抚摸着道:“李白就是‘里边白也’。”众人哄堂大笑,靓靓也跟着笑:“你好坏!早就闻你风流浪子之名,今日得见也。”柳永又接着道:“第三句打罗隐,意为‘罗帐里隐’,”看了一眼靓靓,“就是躲进罗帐里。”靓靓笑着一指帷帘后边道:“躲进罗帐里的可不是我。”柳永又道:“最后一句打‘潘阆’”见众人似有不解,他解释道:“‘潘阆’音为‘翻浪’,入得罗帐,一番云雨,焉不波翻浪涌矣啊。”众人笑罢,苏舜钦趁机道:“多亏柳兄来,带来这么多欢乐,明年再聚会,一定还要请柳兄到场。今日时辰已不早,就此散了吧。”
  众人纷纷起身向外走,就在此时,门外一阵大乱,有人扯着嗓子喊:“奉圣旨拿人,一个也不许跑了。”跟着是一阵脚步声和铁镣声,在这黎明前的暗夜里是无比的瘆人。
  事情变起仑促,谁都没有想到喝酒会喝出塌天大祸,一个个呆若木鸡,老老实实的被戴上手铐,押往开封府。众人还蒙在鼓里,只乐坏了一个人,得到消息的御史中丞王拱辰乐颠颠的说:“被我一网打尽了!”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晏殊的外甥太子舍人李定很想参加这个酒会,知道苏舜钦自恃才高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于是就托梅圣俞帮自己去说,梅圣俞也在找机会请晏殊帮助谋官职,双方一拍即合。梅圣俞找到苏舜钦,结果苏舜钦不给面子,说话还很不客气,讽刺李定是上不了台面的“蒸馍夹饼’。梅圣俞虽不至于添油加醋,但也不该就这样将原话告诉李定,这就如同火上浇油。李定本就是个小人,小人是得罪不起的。于是他连夜监视、打探这个酒会有无越轨之处,他找到平时一起喝酒作诗的赵晓光,两人一拍即合。赵晓光叫来自己的小弟兄卜庆,吩咐他如此如此。这卜庆是市井上被人称为“野猫子”的无赖,专门扒墙头溜窗根,干这些刺探、盯梢的勾当是他的拿手把戏。果然让他抓到把柄,连夜与李定、赵晓光跑到监察御史刘元瑜那里报告。
  刘元瑜这几日正在发愁,他这半年顺风顺水的发的什么愁?原来他升任御史一职已经两个多月了,按规定,任台谏百日必须有奏本,否则要交罚款,叫做“辱台钱”。这御史台本就是穷地方,再交罚款,刘元瑜的心里实有不甘,特别是面子上过不去,更对不起提携自己的王拱辰,这回可逮着机会了,赶紧带着李定等人来找王拱辰。按李定本意,原只想坏苏舜钦的名声,却被御史中丞王拱辰得到机会。王拱辰连夜进宫上奏,指责苏舜钦、王益柔等十几人贪赃枉法,监守自盗;召妓宴饮,有伤风化;写作诗歌,谤讪朝廷。
  皇上下诏将十余人悉数收押,责成开封府连夜审问。因离京没参加聚会的梅圣俞逃过一劫,侥幸之余仍然心有余悸的他为此写《杂兴》诗一首:“主人有十客,共食一鼎珍,一客不得食,覆鼎伤众宾。”诗中的“一客”就是指李定,恰恰是他邀请李定的。
  为什么这么晚了,王拱辰还能见到皇上?原来这一天,开封府和棘寺都奏狱空,监狱里没有了关押的犯人,也没有了诉讼告状的人,对朝廷来讲是个天大喜事,表明皇帝圣明,天下安宁。皇上高兴,于当晚召集几名朝臣赐宴祝贺狱空,翰林承旨晏几道等人在旁侍候填词对句。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他是晏殊的小儿子,刚刚二十岁出头,但却已颇有词名,与其父一起被人称为“大晏、小晏”。他虽未参加贡举考试,前不久却因其父关系“荫补”入仕,虽然官职低微,但是因其一首鹧鸪天小词传入宫中,得到皇上的注意。其《鹧鸪天》词云: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
  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
  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
  犹恐相逢是梦中。
  皇上深爱其中“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句,叹赏再三。不久后除晏几道为翰林承旨,这个职务就是专为皇上作诗填词的,故此今晚正需要他来值班。这次虽不能与宴,只是为皇帝填词助兴,仍是令他兴奋不已。他见皇上如此高兴,机会不可错过,便又填了一首《鹧鸪天》词以助兴:
  碧藕花开水殿凉,万年枝上转红阳。昇平
  歌管随天仗,祥瑞封章满御床。金掌露,
  玉炉香。岁华方共圣恩长。皇州又奏圜扉静,
  十样宫眉捧寿觞。
  皇上正在兴头上,管事太监匆匆跑进来禀报,说御史中丞王拱辰在东华门外强要在今晚进谏,宫门已下钥,他非让奴才将这折子送呈御览。皇上接过折子,一看之下,焉能不怒。
  柳永也啷当入狱,凭空生出牢狱之灾。初时柳永还未在意,认为无非喝了酒发点狂言而已,且此事本也与己无关。到时遭吏部甚或宰执训诫一番也就完了。文人狂放不羁古已有之,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李太白醉草吓蛮书,还要贵妃研墨、力士脱靴,成就的是一段佳话。文史佳话?都到这般时候了,亏他想的出来,他想的还真美。柳永也忒天真了,这样的人怎能在官场混的下去。
  但事情远非柳永想的那样简单,进奏院事件越演越烈,判决前官场风传,有人脑袋可能保不住,这样严厉的惩处是所有与会之人始料未及的。王拱辰给这些人定了三条罪状,必须加以严惩。拟将苏、王、柳斩首的条陈呈递到皇上御案,理由是盗公费、言语狂悖、伤官体。这三条罪状恰是针对苏、王、柳三个人而拟的。
  柳永在狱中听了先是一惊,之后便是不信。太祖立下的铁规:其一是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柳永不相信因为这点小事就会掉头,当今皇帝根本不是暴君之流。
  但是柳永虽想及于此,事情发展也证明他想对了。他却再也想不到真正的危险马上就到,甚至等不到皇帝的诏令下来,自己的小命就没了。柳永虽见识过牢狱,但那是在地方为官时对监狱的管理和监督,现下却是以犯人身份等待裁处。污浊不堪的环境、恶臭难闻的气息、不时喝骂的牢卒、横眉立目的犯人、罹患横祸的罪名,压得柳永喘不过气。再看那些犯人,待决的、含寃的、垂头丧气的、痛不欲生的、强作英雄的,个个心惊胆战度日如年。第三日,牢头进来:“犯官柳永站起回话!”柳永抬头一看竟然认得,心道真是寃家路窄,怎么能在这里碰到他呢?来的牢头竟然是几年前遇到染病的妓女冰冰时,给了自己一面杖的粗豪汉子。柳永大吃一惊叹道:“昔为座上客,今为阶下囚。请问有何吩咐?”柳永看那人不像怀有恶意,刚才一见之下狂跳的心稍稍平静下来,那人笑道:“不要惊慌,今日遇到我,是你的福气,也是你自己修来的。想当年你也不是座上客,想当床上客还没当成,不过今日阶下囚倒是千真万确。我且问你,你是否认识一个叫赵晓光的泼皮?”柳永想了想,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忽的想到有一次在酒楼相遇作歪诗的那个人,便道:“好像有这么个人,可这人不是个泼皮,为人挺豪爽的。”牢头盯着柳永看了半晌,叹道:“你这人真是我女人说的那样:又呆又儍,可惜了你这身才气,为官之道、作人学问你是一点不知。你还把这赵晓光当作好人,死到临头你都不知,刚才他把我约到对面茶楼,出三百两银子买你这条命,让我今夜动手就在牢里结果了你。你这里还夸他,可叹你到了阎王爷那里都不知道要告谁。”柳永大惊失色:“我从未得罪此人啊,凭什么对我下此毒手!”复又躬身下拜:“多谢你直言相告。”牢头道:“我也救你不下,他既有心害你,时间长了总能找到机会,这两日我尽量拖着他,不让他再有其他想法,牢里我自能周全你。你最好赶紧想法自救吧。别还没到了‘瓮市子’,小命先就弄丢了。”柳永知道京城之西的“瓮市子”这个地方,那是开封府斩决犯人之所在,听了“瓮市子”这三个字,自是心惊胆颤,颤声道:“感承你如此帮我,只是你放着三百两银子不拿,我有些不解。”牢头道:“非是不拿,不拿白不拿,我只是拖延他几天,到那时皇上的诏书已然下来了,是杀是放那就由皇上说了算了。你道我为何帮你?你后来给冰冰那二十两银子起了大用,冰冰用你那银子治好了病,又回到酒楼,一直对我说你这人心地善良。她唱曲唱得挺好的,说是能得到你为她写的一首词,一生心愿足矣。”柳永凄然一笑:“在下深感你夫妻厚意,如能脱此厄,必为冰冰奉献一词。”牢头嘱咐柳永事事小心,退了出去。
  柳永身陷囹圄之中,想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好不容易才转为京官,自己一生清廉,地方上居然也将自己列入《名宦传》,怎么平白的陷入牢狱之灾?想来还是莫名参加这场酒会造成的,人不可自处暧昧之地,暧昧之地,災祸之所由生,不可不戒也。古人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也是说的人要自保。看来在这官场之上,还真是要格外当心了。在这牢狱之中,时间倒是有的是,可是再想多少也是无用,只得听天由命。也难怪柳永想不通,本来嘛,再怎么看,他与进奏院事件也毫无关系,他既不是改革派中的成员,也不是馆阁圈子里的人,要不怎么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呢,以至后来当一切都平定后,瑶卿开玩笑的道:这场进奏院大火,差点儿把你烤熟了,你要再不长记性,再惹点儿麻烦,下次就该烤成鱼干了。
  柳永在狱中翻来覆去的想着这牢狱之灾来得寃枉,但他却再也想不到俗语“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是多么的千真万确。
  
  四
  那天晚上,虫虫安排好酒饭,准备与柳永好好谈谈,将她许久以来的诸多想法和计划一一讲给柳永。按照她的规划,既了却自己的心愿,也可以给柳永一个安定舒适的晚年,两个忘年的知心情侣最终修成正果,可以官冕堂皇的厮守一生。
  虫虫一次次的到门口张望柳永,左等不来,右等不到,心里不禁有些怨气、上火。说好的事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都什么岁数了还这么不着调,你也知道我的心意,知道我们今晚要谈什么,这对我可是天大的事,难道你就可有可无?虫虫心内起急,满脑子胡思乱想。直到午夜之后,虫虫知道柳永今晚不会回来了,怀着恼怒,独自喝了几口闷酒,昏昏沉沉睡去。
  次日上午刚刚起床,还未来得及梳洗的她,就从一早上门来的姐妹口中得知柳永出事了。
  虫虫得知这个坏消息虽然吃惊,却还未放在心上,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并不清楚。她首先想到的是柳永一定因与妓女鬼混被抓,有碍官箴。官场上虽然对官员召妓有一定限制,但都是民不举官不纠,极少见过有官员因此罢官免职受处分的,何况柳永这样一个名声在外、朝野闻名的风流人物,无论舆论或者规则,对待他向来是很宽松的,谁还能为这种事找他麻烦?虫虫分析来分析去,认定应无大碍,拘个一两天就会放出来。
  她掂过来倒过去的想过之后,私心底下甚至冒出这样一个荒唐古怪的想法:也该让她的这个柳七哥尝尝牢狱的滋味,该着遭点儿罪。你虽然仕途上不顺,升迁缓慢,官职低,可你为官这么多年,除了升迁慢,官场上常见的罢官免职,放黜边远蛮荒之地,坐牢抄家等坏事,一件也没找过你。让我看,人就应该知足,官做到多大才是个头?为升官不断奔忙,走门路,低声下气,溜须拍马,怨天尤人,他那心里就舒坦?
  七哥你尽管官运不畅,可是你花天酒地,到处留情,什么都不受影响,到了这把年纪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好不容易做了京官,这才刚过几天舒心日子,就惹祸上身。哎,人呀,要是不懂节制,早晚必受其累。
  白天一天,虫虫就在惴惴不安中过去了。埋怨尽管归埋怨,越来越严重的担惊受怕也是实情。到了夜间,虫虫硬强挣扎着去歌楼坐台,为的是听到一些消息。从歌妓和客人的口中不断听到各种版本的进奏院事件,演绎得五花八门、活灵活现,让人难分真假,快赶上说书人口中群英会和鸿门宴那两段书了。惟其进奏院事件被一网打中的还有柳永这个人,就更让说者和听者莫名的兴奋不已。
  更别说还有赵晓光这类对柳永久有成见的人推波助澜,他们在歌楼酒肆中搧风点火,添枝加叶,使得本是朝中的一个普通事件,冲击到整个开封市街巷之中,空气中的气味都让人惶惑不安。
  虫虫的心开始慌乱起来,从开封府传出的消息让她了解了大概情由,但是非但对她没有安慰,却更令她忧心忡忡。她心里暗暗的埋怨柳永,七哥啊七哥,你到哪儿不能召妓,到哪儿没人请你喝酒,非得在那么庄重的地方去召妓狂饮,那是你撒野、狂欢的地方吗。我们这么多的姐妹整日陪着你玩,陪着你乐,你还不知足?我知道你这毛病,酒助豪情,词章流出杯底,可你就不看场合不分环境?你又没有后台,你这奔六十的人和那些小青年搅到一起,出了事还不先拿你开刀。
  在外面,虫虫急得到处打问,也无心接客。但又想着找客人打探消息,只得强作欢颜,与客人周旋。一向庄重典雅的她,这两日里,客人只要不是过分,虫虫便也任由人轻薄。
  到了第三天,消息越来越不妙,事件的性质也越来越严重,召妓狂饮、诗词辱骂圣人攻击皇上,件件离不开柳永,柳永成为主谋之一,已是在劫难逃。虫虫像热锅上的蚂蚁样团团转,她跑去见瑶卿、秀香拿主意,除却安慰也是一筹莫展。
  到了晚间,虫虫已失去方寸,她就像一个在黑暗中行走在荒郊野外的迷路之人,不辨东西,慌不择路,失去正常的思维和判断。她决定铤而走险,不惜代价搭救柳永。
  直到第五日,忽的接到入宫表演通知,过去对此本无所谓的她竟是心中一喜,觉得是个搭救柳永的极好机会。虫虫精心化妆,真个是天女下凡,超凡脱俗,并准备了两首柳永新词。在皇上晚宴上清歌曼舞,她歌喉婉转,顾盼生姿,只看得皇上痴呆呆的如若木鸡,歌未竟,皇上已起身上前搂住虫虫,总管太监赶紧让众歌妓乐工退下。这一晚,虫虫留宿宫中。
  皇上自十几年前矾楼夜宴时见到虫虫后便不能忘怀,也同凡人一样,越是得不到的越想不择手段的得到。当年那个刚过及笄之年、清丽俊雅的处子,如今已长成雍容大度、端庄典雅的少妇,却更勾起这位皇帝的情欲。特别是他还知道柳永给虫虫写的那首词:“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当看到虫虫时,就觉得举措温润得体,总想多看上一眼,多听听她的声音,心里还酸溜溜的。虽然暗地吩咐礼乐司,凡宫中需要歌妓歌舞的活动,都要让虫虫参加,自己也因此见了不知多少次虫虫,但也只是远观近瞧,就是没有机会得到。而这个虫虫又极聪慧,总能以各种借口摆脱自己的纠缠。皇上知道虫虫心有所属,甚至暗示可以越级提升柳永,虫虫也不为所动,虫虫回道:依柳七性格,不屑于此,他若知道,必定鄙薄于我。这一次,面对柳永的生死存亡,面对这猝不及防的当头一棒,一向镇静机智的虫虫无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生死攸关的事实,对虫虫早已垂涎欲滴的皇上终于有了机会,迫使虫虫屈服。既使在这种窘困的情况下,虫虫仍不忘暗中为柳永创造机会,让这位皇帝正确的对待柳永。在早膳时,皇上请求虫虫为他唱首曲,虫虫答应了。躲在珠簾后轻缓飘逸的舞蹈,然后唱起那首“簾内清歌簾外宴”,眼泪却不断的流了下来,好在簾外的皇帝专注的听着演唱,看不到。唱完后,皇上搂着虫虫道:“为什么听你唱柳词不同于听她人的?别的歌妓唱时总带有一些轻浮味道,让我联想到柳永这个人也是不很正派。”虫虫道:“这是陛下对柳永这个人了解还不够深。柳词在传播中通过口传心授,每个人的理解、体会不同,难免走样。再者,我选唱的柳词都是朴实平易、风格舒缓的,我总能在演唱中感受到平静和安宁。”皇上也端庄起来,放开虫虫,静静的听着。
  次晚,几个太监将虫虫裹好抬到皇上寝宫——福宁殿西阁,路上有太监告诉虫虫,皇上吩咐说今晚是以妃子之礼待你。虫虫被剥去裹巾,赤条条的放躺在御榻上,身上被盖上一床薄薄的锦被。直到太监们都退下,才敢睁开眼睛打量皇帝的寝宫,眼前的景像让她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皇上住的地方。只见幄帘之内,御榻上铺着颜色暗淡的素色被褥,看得出来已经许久没有更换了,自己身上盖着的锦被也早已失去光泽。她心里不再怨恨这个年轻的皇帝,心下一阵凄凉,老百姓的眼睛里,贵为天子还不是享尽天下之珍,只有想不到的奢华,再也想不到皇上的寝居是这样简陋。不要说与自已去演出时见到的一些高官显宦的内宅无法相比,就是秀香姐的卧室也比这里奢华十分。皇上见虫虫惊讶的样子,笑道:“朕居宫中,自奉止如此尔。此亦生民之膏血也,可轻费之哉!”
  虫虫每日出入都是高档酒会和家宴,所见之人不是高官显宦便是一掷千金的富商大贾,她眼中所见都是无度的奢靡、享乐和繁华。哪里能够想到高高在上的皇上竟是这样的严于律己,垂范天下。她也曾听柳永说起过,当今天子不事奢华,不讲排场,最痛恨铺张浪费。也是听柳永说,这位皇帝确实是史上少有的仁德帝王,像他的父祖一样生性廉洁俭朴。一次宫廷内宴,多上了一品菜,乃是一盘新蟹,共二十八个。他问这样的蟹每枚多少钱,左右答道:“每枚值一千。”他听了先是一惊,之后大怒道:“朕多次警告你们不要太侈靡,你们还要上这样贵的东西,这一下箸就是二十八千钱,吾怎么能吃得下去?”结果这顿饭,皇上一只蟹都没动。
  虫虫虽在这种情况下失身,却也谈不上有什么耻辱之感。以常人眼光看,能让皇帝临幸的女人该是多么的幸运啊!唯一让虫虫心中不快的是,好不容易盼到二人有了谈婚论嫁的念头,却发生了这种事,自己内心这么多年暗中发誓对柳郎的操守丢失了,她心里对柳永感到内疚。到此,虫虫心底下先已将婚嫁的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如再谈结合,深感对不起自己深爱的柳郎,如果仍然保持现状,则双方谁也不受伤。反复掂量后虫虫心下也就坦然了。但是柳永出狱后却不知此中原因,心中对于虫虫的突然拒绝产生一丝怨气,只认为虫虫亲眼见宦海风波而生怯意。好在过了一段时间,心里也就释然了。再往后,终于一切平静后,柳永便向皇上请求到西部边界考察屯田事宜及采风。
  
  五
  终于夙愿得偿的皇上面对得意洋洋的王拱辰,给了当头一棒。留宿宫中两日的虫虫,早晨辞别皇上后,御史台的台长王拱辰独自兴冲冲的来见驾。见到皇上后,行完三跪九叩大礼,便汇报进奏院事件的处理意见。前面都还顺利,皇上边听边连连点头。可当提到对柳永的惩罚时,皇上却勃然大怒。
  辞别皇上退下来,王拱辰翻来覆去的想,也不知问题出在哪里,记得当时与皇上奏对的情形是这样的:进奏院之聚会本不包括柳永,但苏舜钦与柳永同为景祐元年进士及第,而柳永又刚刚回京任职,故此苏舜钦偶遇柳永后,执意邀请柳永赴会。虽然查实柳永在宴会上并未填词作诗,但他附会王益柔的反诗、调戏歌妓的事肯定是有的,以他平日品行而言,宁可信其有,他在酒会上倡言“放胆文章拼命酒”,就是对王益柔大逆不道反诗的肯定,也说不定是在他的鼓动下,王益柔才如此胆大包天。而且柳永刚回京任职不到一年时间,便不自重,又招妓又借猜谜调笑淫乱,捲入此事件虽说有其偶然性,但他在酒会上的表现却是必然的,臣以为对柳永也应严惩。王拱辰想,我汇报的这些都是事实呀,一点儿也没有夸大和歪曲,何况我对柳永也没有什么成见,我只是就事论事啊。
  皇上说柳永当下倒是很收敛的。王拱辰问陛下何以知之?皇上道:朕几次宫中听歌舞,都没见歌柳永新词,这还不清楚吗?问到歌妓时都说柳永一心为官,很久未见他填的新词了。
  皇上的态度变化就是在听了拟对柳永的处置意见后,听到要严惩柳永,皇上冷笑一声道:“依你之见,应该如何惩处?你且说说如何处置。”王拱辰却未察觉皇上态度的些微变化,仍自奏道:“臣意贬他到西北边远小县作知县,目下正有渭南县空缺,让他远离江南鱼米富庶之乡和京城,免得他整日填写艳词。”听到此,皇上忽的勃然大怒道:“世人皆可褒贬柳永,独你不可辱柳!柳永已屈居地方十年,你还嫌不够?刚刚进京,又要外放偏远之地,你究属安的什么心?”王拱辰陡见皇帝大发雷霆,惊的呆若木鸡,好一阵才惊醒过来,慌忙跪倒叩头。他一头雾水,定下心来想了想,想到自己言官身份,壮着胆子硬着头皮禀道:“陛下天威震怒,恕臣下驽钝,请陛下明示。”皇上沉着脸道:“朕本不愿多说,存你脸面。你既是非要朕讲明白,这就怪不得朕了。朕且问你,天圣八年省试的赋试题目是什么?你又是如何作答的?”见王拱辰跪在地上又是叩头又是摇头,知他答不上来,冷笑道:“自己作的文章自己记不住,亏你也是个状元。朕记得殿试时就曾问过你,庄懿皇太后当时还替你遮掩,说什么举子紧张,忘却之事也是有的。哼,朕真不明白你这个状元是怎么得来的。你虽记不得,朕当时草草看了你的试卷,倒还记得。你平身,听朕背诵你的答卷,好教你心里明白,不致糊涂到死。礼部试的题目为《司空掌舆地图赋》,取自《礼记》一书的职官,你的答卷是这样的……。”
  在皇上的琅琅诵读声中,当年考试的场面顿时出现在王拱辰眼前。记得礼部头场试刚写了开头,便无论如何写不下去了,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不知道了,直到昏昏沉沉走出考场,也不记得试卷是怎么做的,写了些什么,又朦胧觉得试卷没答完就到时了。晚上蒙被而睡,大哭了一场,若不是同窗欧阳修一再相劝,第二天就放弃了。第二场考完,王拱辰偷偷背着欧阳修等人,跑去大相国寺烧香祈祷,又请了一卦,竟是个上上签,道是虽有惊险,并无大碍,自有贵人相扶,为此竟赏了那卦者五两银子。
  果然苍天保佑,礼部试后竟然榜上有名。绝处逢生,令他格外激动。有了这次的教训,再不敢丝毫大意,收敛起轻狂之心,殿试几场下来,倒也把几篇文章作得汪洋恣睢、花团锦簇一般。
  刚才听了皇帝刻骨锥心的一番话,暗暗心惊这个看上去有些懦弱的皇帝竟是如此的尖酸刻薄,现在听了皇上背诵的答卷,又由衷的感激圣上的宽容和暗中对自己的维护,今后再要问到这个问题,自己也可直起腰板了。
  刹那间,王拱辰想了很多。难道暗中相助的贵人是皇上?否则怎么能临轩唱名时只扫了几眼我的试卷,就能流畅的背诵下来。这卷子真是我作的吗,为什么我竟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呢?也许是我的姑父胡旦托人的结果?这倒很有可能!虽然他不屑于此,可有我姑姑在,恐怕就由不得他。
  提到胡旦,这也是宋初的一个有名之士,自然要有个交待。胡旦字周父,宋太宗朝进士,曾官拜秘书监、知制诰。他文思敏捷,辞藻华丽,很被人推崇。他才气纵横,眼空四海,曾对人说:“应举不作状元,仕宦不作宰相,白过一生啊!”入仕之前,一次在郡守那里做客,闻空中大雁鸣呖之声,乃赋诗曰:“明年春色里,领取一行归。”其志颇得郡守赞赏,次年果然捧得状元归。晚年病目闲居,有一次,史馆官员共同商议要为一个侯爷写传记,可是无法下笔,原因是那个侯爷年轻时出身贫贱低微,曾经以杀猪为业。大家认为,如其实写,实在不好措辞,如果避讳杀猪一事就不是实录了,有违史官秉笔直书的职责。他们一致商定去拜会胡旦。胡旦听了一笑,告诉他们:“你们不妨这样写:某年轻时曾操刀以割,示有宰天下之志。”众人无不叹服。
  王拱辰都不知自己是如何退出殿堂的,脑子里兀自浮想联翩:也许还有一个可能,为什么提到处分柳永,竟引发皇上勃然大怒,难道暗中相助的人是他?不能啊,我记得我们根本不在一排号舍里,进了考场就连影子都见不到了,他就是真想帮我,也没有机会呀。
  自便殿退出后,王拱辰已是汗湿重衣,心里虽然轻松了一些,却又嗒然若失:难道我一个堂堂宰辅大臣,在皇帝心中竟然抵不上一个小小的太常博士!
  事件虽结束,已对虫虫身体非常熟悉的柳永却发现虫虫有了变化,离开这十几天,好不容易见了面,没有了往日的热情似火,反而是躲躲闪闪,说话也吞吞吐吐。原来,柳永出狱的当晚,借着微醺的酒力,想到这几天遭遇的飞来横祸,本来是心力交瘁的他,就想倒头大睡。可又想到身边这个为自己担惊受怕的女人,又不忍独自睡去,怕冷落了她。便在锦被下用手抚弄挑逗着虫虫赤裸的玉体,过去不消几下逗弄,虫虫便会绵软如酥,像一团火一样搂抱在一起。这晚的虫虫却身体僵硬,任柳永如何挑逗仍是麻木不仁。柳永怀疑是这几日担惊受怕所致,嘴贴在虫虫耳边,更是温柔体贴喋喋不休的絮叨。结果是虫虫无动于衷,自己却已兴起,几次求欢未果,柳永忽然一反常态粗暴的强行占有了虫虫,然后翻身睡去。
  半夜醒来,柳永听到身旁虫虫的啜泣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粗鲁甚至不齿,便转过身去安抚虫虫。连声道歉不该用强,伤了你的心。虫虫的身体和心情反而轻松了许多,抽泣着道:“这样最好,七哥不必自责,我心里好受多了。”说罢一头扎进柳永怀中失声痛哭起来。
  对于柳永来说,进奏院事件竟是以下面这样的结局戏剧性收场,真是匪夷所思。从开始的莫名其妙的捲入,中间险一险身遭不测,差点被罢官外放,到后来喜剧性的加官晋爵。一场人间的悲喜剧在这短短的十几天里淋漓尽致的上演着。柳永还有不知道的呐,皇上提出授柳永翰林学士、屯田员外郎,本意是让他有更好的条件去拓宽词的创作领域,皇上对大臣道:柳永非是擅长于钱粮刑名的强干之吏,虽然他在地方上却也胜任,但终非是其所长。他的所长确实在三馆之职,之所以未能独掌教坊,因他虽精音律,但于宫廷之乐却又不纯,一是担心他将宫廷礼乐搅混,二是担心束缚他的自由发挥,故此免去他的太常博士之职。授其屯田员外郎,这个职务不会束缚他的手脚,可任由他发展。除翰林学士,正可让他时时在朝堂侍候。
  不料宰相章得象的一番话打消了皇上的念头。章得象禀道:“陛下授柳永屯田员外郎一职,臣深感圣上英明,此职务正适合他到各处走走,有利他对词的创作。可再加授翰林学士一职,此职已属常朝官系列,柳永再到地方上,地方上的接待迎送规格相应提高,所谓文章憎命达,享乐多了,不利于他的创作。特别是对柳永其人,陛下当还记得,若不是当年殿试的临轩放黜,焉能有其今日的成就。”柳永今生之仕途本可到此一步到位,因宰相章得象的一番话而作罢,凭心而论,也未见宰相有何恶意。
  章得象是柳永大同乡,又是景祐元年贡举柳永的座主,但在柳永的改官过程中从未为他说过一句话,拿这次这件事来说,他只要不表态就可以了。当然也未见得他有何坏心,也许在他看来只是就事论事,或者他真的想让柳永得到锻炼,反正谁也说不清,连柳永都不想搞清楚,何况他人。
  对于章得象这个人还要再说几句,史载他为官清正,无所附从。任宰职期间,他是“宗党亲戚,一切抑而不进。”照此来看,在柳永这儿他确实是公事公办。章得象虽然官居宰相一职,但以他的名气,无论朝内朝外,都无法与柳永相比。人们很少记得他做了什么事,记忆最清楚的还是石中立拿他名字开玩笑那件事:“昔有戴嵩牛、韩干马,今有章得象”。这次对待柳永这件事正符合他的处事原则,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说,谁也抓不到他的把柄,实际上,他就是不愿沾柳永这个人的边。宋时,福建人在官场上很受排挤。朝廷上下有着非常严重的地域歧视,北方人歧视南方人,尤其歧视福建人,司马光曾说:“闽人狡险,楚人轻易。”章得象好不容易熬到这个份儿上,他可不想和柳永这样一个有争议的人物沾上瓜葛,提拔这样一个人,有失他的身份,容易给人留下口实。
  
  六
  柳永自出狱后,这几日一直以待罪之身每日去部里听卯,心里忐忑不安,还要忍受一些人的异样眼光。终于得到免于处分的消息,拖着疲惫的身体而又兴冲冲的柳永回到虫虫的宅院,虫虫早已准备了几个菜。柳永搂着虫虫亲吻道:“真是可人!你怎知我今日回来就想喝酒。”虫虫挣脱他的搂抱,推他坐了下去:“我今有话要说。”柳永笑道:“是不是接着前些时的话题?都怪我,让这突如其来的事件给耽搁了。”虫虫满上酒,“先敬七哥这杯酒,以慰七哥脱了牢狱之灾,喝了这杯酒我再说。”柳永看着虫虫脸上的严肃表情,有些发楞。
  虫虫犹豫了一下,抬手整理一下高高的发髻,终于下决心道:“七哥啊,我俩相知相爱十余载了。前些时已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可是这些天我细细思量,婚嫁的事就免了吧,我们还是维持现在这样的关系挺好的。你看如何?”看到柳永惊诧的目光,虫虫接着道:“我自幼沦落风尘,刚过及笄之年,我就将处子之身献给了七哥。这些年来,我虽阅人无数,却再未与任何其他男人肌肤相亲,干了这行,不敢夸是守身如玉,但为了七哥,妹妹我始终保持住清白之身。我的心里只有七哥你一人,再也容不下其他人。自从我以身相许七哥后,只伴客人唱歌跳舞谈天说地,这是我心里对你的承诺。为了信守这承诺不知得罪了多少客人,连鸨娘李玉也生分许多。但是我不后悔,若无柳郎你,若无这个承诺,你不在东京的这些年,我岂不早已沦落不堪了?”柳永看着虫虫泪眼盈盈的双眼,听她接着说下去。“七哥回到京城,我心里非常高兴,心想终于盼到这一天了,一时冲动才有了谈婚论嫁的念头。现在想想这个想法有点儿不切实际,你又没有与福建家中商量,我还想明媒正娶的大办一番,恐怕结果会对你的仕途产生不好影响,对你也是个束缚。其实有没有妾的身份,我也并不太在意,我们还是保持现在的关系就挺好。我现已无非分之想,只愿与你长相厮守,一生做你红颜知己足矣!你也不要有其他想法,我这家门永远为你敞开,不管你是长住或小住都随你意。”
  柳永再也没有想到谈的是这样一个出乎意料的话题,虫虫的一番话给了柳永当头一棒,他本来兴冲冲的情绪一下子冰冻住。柳永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心爱的女人,在自己心目中奉若女神的虫虫,竟也和其他女人一样庸俗,当看到男人身陷罗网,遭遇牢狱之灾,就萌生退意,改变初衷,这和其他女人相比没什么两样,柳永的心忽的失落到井底。柳永本来对婚嫁一事不太在意,奈何前些时虫虫久久策划、解说,柳永也被说得动了心,因此今晚虫虫突然提出取消的提议,使得柳永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好在柳永是个极度清高自傲的人,也不吵不闹就答允下来,徒留下虫虫暗自伤心落泪。如果柳永契而不舍的追问原委,也许事情就不会这样发展下去了。柳永只一门心思的想,虫虫是惧怕宦海波涛,不敢与自己这个风口浪尖上的男人同进退共荣辱。而虫虫对与皇上发生之事也碍难出口,难下决心向柳永全盘托出,她更担心柳永知晓后作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伤及他的前程。可是提出分手的理由又站不住脚,理由是这样的脆弱不容推敲,不能为他所认可。两个相亲相爱多年的人陷入误解、矛盾、痛苦不堪的漩涡中。
  就这样,柳永结束了他与虫虫蜜月般的生活,再次回到他那位于东华门外、贴近里城城角的冷清小院。分手是这样的平淡,没有大吵大闹的场景,没有痛哭流涕的哀忶,只有浅浅的啜泣和暗暗的垂泪,但痛苦对这两个高傲之人却是撕心裂肺的,在他们心上划下的创伤再也无法平复。
  这是柳永与虫虫两人自相识相爱以来情感上最激烈的一次交锋,但却是无声无息的,没有失去身份、理智的粗俗争吵,也没有激昂的辩解,仿佛石头投入深深的湖水,水面上只是泛起小小的涟漪。
  这种无声的争吵却更可怕,往往会引起更深的误解,激起更大的矛盾。这是二人性格上的短处,倔强、认死理、不肯屈从于人。这样的性格在社会上很容易吃亏,特别是在官场上。
  柳永经此变故,旧态复萌,竟不顾官箴,又纵情于花街柳巷。虫虫虽然对柳永不闻不问、不加辨解就搬走伤心欲绝,终是放心不下,便多方打探,见柳永自暴自弃,旧态复萌,赶忙找来瑶卿请她相劝,只说因吵嘴分手。而这样的理由如何让瑶卿劝说得动,气得她指着柳永的鼻子指责他心狭量窄,不该怀疑虫虫是临危而退,虫虫是什么样人你最清楚。柳永心中却不接受,毕竟在我与虫虫之间,你是她的好姐妹,你们之间相处的时间最长,比与我的关系要亲近些。
  一段时间后,柳永稍稍静下心来,也觉自己行为有些不妥,放任自流,远离知音,回到作官前那种颓废生活,怎对得起这近乎一生的拼搏努力。想着自己也应尝试一下艰苦的生活,实现年青时为国建功立业的梦想,于是表奏朝廷请求到西北考察屯田事项。既然有了这个想法,他便开始准备行程,研究西北地区的地理、军情和经济。甚至还小心眼的想到,到时候与虫虫等人来个不告而别。
  这件事激怒了一个人。酥娘自杭州赶来说和,不料见面就对柳永一顿臭骂,甚至还抬手打了柳永一下。柳永一向喜爱酥娘,对她既爱又尊重,酥娘大度温顺,虽然两人年龄相差很多,柳永却有时把她当作姐姐一样看待,看来这次是完全被激怒了。柳永虽然莫明其妙的挨了打,他也没有生气,只是默默的承受着。酥娘将自己昨晚与虫虫睡觉时,虫虫所讲事情的经过一点不拉的讲述一遍。柳永如梦方醒,完全惊呆了,只觉天玄地转险些摔倒,酥娘赶忙扶他坐下。他想不到温文尔雅、天颜整肃的皇帝竟是如此龌龊,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简直是市井无赖行径。又想到委屈了虫虫,歪曲了虫虫一番苦心,自己的行为该是何等深的伤害于她,他简直无法原谅自己。柳永扎在酥娘怀里放声大哭,酥娘静静的搂着他任由他痛哭,不阻不劝,知他哭的是一生的屈辱煎熬挫折苦痛,高傲自负的性格阻止他向人叙说自己的不幸和痛苦,终于爆发出来也好。
  仔细想想,虫虫与柳永的关系非妻非妾,她在人们眼中只是一个歌妓,是他们寻欢取乐的对象。她与别人睡个觉非常正常,无论如何也与失去贞操联系不上。柳永心中却不这样想,他思来想去始终是心有不甘,在他眼里,虫虫是个纯真无邪的女子,是自己的一时放纵夺去了她的处子之身,而如今又是由于自己的一时不慎,导致她失去为自己守身多年的贞操,柳永痛悔不已,无论怎样也无法原谅自己。他心里明白,虫虫对自己真的是一往情深、忠贞不二,远比那些朝廷封的节妇烈女更纯洁无暇,更让人敬重。只是他无力扭转世俗看待这件事情的眼光,更无力对抗那个深居宫中的人,他甚至连仇恨的勇气都没有。
  自此后,柳永与虫虫、瑶卿等人恢复了往日关系,也偶尔住到虫虫家里。但总感觉有张纸隔在中间,虽然很薄,却感得到有种东西阻碍着二人的亲密无间。又像是隔着一层珠簾相望,往日清晰的形象有些模糊,而又分明缺少了早年“簾内清歌簾外宴”的神秘感。
  柳永自此落下心中绞痛之病。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