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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屯田任上(上)

作品名称:白衣卿相——一代词宗柳永传奇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16-11-24 08:55:46      字数:12018

  一
  柳永在与虫虫发生龌龊后,特别是瑶卿指责自己对不住虫虫,柳永无法接受。他甚至将气撒到瑶卿头上,他说你和虫虫是情同手足的好姐妹,在你看来虫虫说什么都是对的,你口口声声总叫着的七哥就见外了,就远了。他认为提出分手的是虫虫自己,现在又是她指使瑶卿来发难,分明是对我不住。他的这样想法更让他心生反感,看问题就更加偏颇。想到这世上有那么多女子对自己山盟海誓,用尽了甜言蜜语,可哪个又是真心呢,到头来还不是大难来时各自飞。
  想到山盟海誓,忽的想到一个人,那不也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吗。记得在余杭任上,诗酒玩江楼,江南美景美食美女一样不少,个中一个官妓与自己相交了两年多。这个官妓就像汴京城里的虫虫那样,在余杭几乎成了柳永的外室,往来频繁,延续时间长。直到柳永离开余杭,说是不明今后前程如何,想来能够很快回到京城,若果如此,你可到京城来找我。从余杭到泗州再到东京,其间二人只通过几封信,互通了信息,各自诉了相思之苦。直到自己回京,书信中相约一定要到汴京来会面,她还信誓旦旦的说要陪伴柳永终生。前不久见到一封她托人捎来的书信,信中无非了了数语,竟无一点儿激情,知她已变心。柳永读罢信,禁不住嘿嘿一阵冷笑:嫌贫爱富、喜新厌旧,一个个都是这样,世人皆如此啊。但信后附上一首《红窗听》,又引起柳永注意和猜疑。词曰:
  如削肌肤红玉莹。举措有、许多端正。二年三岁同鸳寝,表温柔心性。别后无非良夜永。如何向、名牵利役,归期未定。算伊心里,却冤人薄倖。
  (端正:齐楚、漂亮;薄倖:犹言薄情。杜牧《遣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
  柳永对于她为什么在信中附上这首词捉摸不定,这首词还是我为她写的,抄下来寄给我是什么用意呢?是把它作为定情之物退了回来?莫非是我误会了她,她在提醒我、抱怨我?看她还在“伊”字上画个红圈,分明大有含义。想到自己为她填这首词时,在用这个字时很下了一番功夫,她是知道的,莫非她也在试探我?
  其实是柳永想多了,他自经历了进奏院事件,特别是接踵而至的虫虫提出分手的双重打击后,一向全无机心的他对什么都产生了戒心。柳永此时埋怨女子的信里言语冷淡,实在是他的心态问题,你想这个女子托人捎信,怎好在信中吐露枕边私话,诉诸纸上?这就是柳永的不是了,心慌意乱的他看谁都不顺眼了。
  这女子姓谢名天香,姿首清丽,擅长打扮。谢天香姿色端的如何?一件事就可说明。柳永说你叫天香,正与那国色天香的牡丹堪有一比。白畫相接,如对名花;映烛而坐,愈觉其妍,柳永笑称她为夜娇娇。
  柳永还曾为她写下另一首词:《两同心》。
  嫩脸修蛾,淡匀轻扫。最爱学、宫体梳妆,
  偏能做、文人谈笑。绮筵前。舞燕歌云,别有
  轻妙。饮散玉炉烟袅,洞房悄悄。锦帐里、
  低语偏浓,银烛下、细看俱好。那人人,昨夜
  分明,许伊偕老。
  (修蛾:女子修长的蛾眉,蛾眉也可代指
  美人;宫体梳妆:宫中嫔妃梳妆的式样;人人:
  宋元时期俗语,对所爱女子的昵称。)
  柳永看着这个“伊”字发楞,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在填《两同心》词时,也用到了这个“伊”字,在如何解释“伊”这个代词时,两个人有过一番探讨。除了虫虫之外,柳永与谢天香交往最久,还用汴京俗语对所爱女人的称谓“人人”来称呼她,二人都曾在枕边山盟海誓、赌咒发誓的要偕老终生。柳永竟为一个“伊”字煞费苦心,整整为这字想了一天,以他的敏捷随意,这样咬文嚼字可真是破天荒了。他先是用了一个“她”字,一想不妥,这样只看出是我向她许愿。后来又改为“你”字,连上上句,就明显看出是那个被称为“人人”的女子在向“你”也就是我柳三变在发誓,可这谢天香偏也“能做文人谈笑”,也不满意。一向博学的柳三变到了此时也不得不翻检词书,最终选定“伊”字,并给谢天香解释了伊字的几种用法,她也认可了用“伊”字。这个字在历代文人作品中使用较多,除开基本的含义“她”外,也可作“你”、“君”字讲。像这样炼字炼句的情形,在柳三变还是第一次,也说明他对谢天香的感情是认真的。
  柳永还在为天香的这封信猜疑,巧的是次日朱儒林来访,他是第一次到柳永家,进门就嚷嚷:“好寒酸!堂堂的大词人就蜗居在这样的地方,真让人不敢相信。”朱儒林也是先到了虫虫那里,才得知柳永的地址。从虫虫口中说出二人已经和平分手的消息,令他分外吃惊和不解,一向口才很好的朱儒林也只能敷衍着安慰了虫虫几句。二人到了一家酒店,朱儒林又对柳永劝说一番,柳永也没接碴。只是听到他说明日要回杭州,心里一动便让他带个信去。柳永说你也认得的,朱儒林道:“这个谢天香虽然不错,但和虫虫可是没法比,你可不要错打了主意。”柳永说这个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带信就是。柳永想了想,取来纸笔,写下一首《击梧桐》:
  香靥深深,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与。自
  识伊来,便好看承,会得妖娆心素。临歧再约
  同欢,定是都把、平生相许。又恐恩情,易破
  难成,不免千般思虑。近日书来,寒暄而
  已,苦没忉忉言语。便认得、听人教当,拟把
  前言轻负。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词赋。
  试与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
  (靥:音叶,俗称酒窝;忉忉:音刀,唠
  叨絮语。)
  再要写点儿什么,却是意兴索然,想了想放下笔,“就这样吧,她会明白的。”
  三个月后,谢天香竟然赶到汴京,她先找到师师所在的积翠楼,师师那里差个侍儿来找柳永,说道:“积翠楼那里新到一个美人,不报姓名,只自述特慕柳员外大名,不远千里来到汴京,幸乞一见。今在积翠楼恭候大驾光临,乞即速到。”你道侍儿为何这样说?原来都是师师教的,一是给柳一个惊喜,二是柳如果变心不欲见谢,但说美人千里来访,没个不见的。这也得说师师聪颖,摸透了柳永这个人。
  天香自到了东京,将多年积蓄买了个宅院。自此钟情柳永,二人再续前缘,天香再不见客,而柳永也正与虫虫关系若即若离,两个人无牵无挂,恰如夫妇一般,只差了补办一道手续。天香虽然再不见客,但柳永若往别妓家去,她也不阻拦,甚有贤达之风。
  
  二
  经入狱和虫虫提出分手两件事,给柳永的打击非常大,本来这十年间,他昼思夜想的只有虫虫一人。虫虫提出脱籍,几次被开封府驳回,很久之后才知竟是皇上让内侍阻止,这个通天障碍是皇帝,任谁也想不到,通过什么途径也搬不开。而入狱事件,虫虫又觉得对不起柳永,仍保持现在身份才可与她的心上人在心理上平等相处。而柳永当时虽不知细情,却体会到宦海波涛,也不愿牵累心爱的女人,因此答应虫虫请求,二人不再提婚嫁之事。而到最后由酥娘彻底解开这个结时,柳永才知自己误会了虫虫,虫虫为了心上人付出巨大的牺牲和背负着无尽的伤痛,自己却把她当做一般患得患失的女子看待。还有对不住虫虫的地方,他在这二人关系短暂松散的期间,把谢天香勾引到京城,很有点乘虚而入的不光彩手段。当这一切都搞清楚以后,柳永感觉身心俱疲,万念俱灰,既恨这官场黑暗又恨自己无能,不能给心爱的女人以幸福,反而牵连到她。很长时间他无意填词作曲,也对勾栏瓦舍失去兴趣。
  时间会抚平心上的伤痛,柳永的心渐渐的平复、淡定下来,除却每日去部曹点卯外,余下的多数时间来往于两个不是家的家之间。
  正当柳永对于寻花问柳兴趣大减后,另一个风流人物却正陷于诽闻之中,这就是知谏院欧阳修,庆历五年这年因为这件丑闻案被贬滁州。
  欧阳修是庆历新政的中坚力量,很早就被誉为“四贤一不肖”诗中的四贤之一。他自担任知谏院以来,凡事必奏,因此得罪了不少的人。尽管他的古文已誉满天下,很得皇帝赏识,仍然逃不掉被贬出京的结局,而这次被贬官的理由又很为人所不齿,搞得欧阳修灰头土脸的离开京师。临离京时,只有少数官员前往送别,柳永也在其中。
  欧阳修生于真宗景德四年(1007年)农历六月二十一日寅时,他是天圣八年进士。殿试唱名这一日,对每一位及第的进士来说都是终生难忘的。三月的汴京城东风淡荡,春意融融,新郑门外的琼林苑更是杂花满树,景色宜人。临轩唱名后,朝廷照例在琼林苑为新科进士举办隆重的“闻喜宴”。席上,皇帝亲赐诗作、袍笏,以示恩宠。
  宴会后,新进士们纷纷题名刻石,打马游街,前有仪仗开道,后有侍从呼拥。一时间,汴京城万人空巷,争睹新科进士风采。宋人求婚以得新科进士为贵,公卿有女待嫁者,还有许多达官富室之家,一大早看过金榜后,便出动装饰华美的宝马雕车,来到从天街到金明池的路上等候进士队伍经过,争相挑选新科进士做女婿。自然了,这里被挑上的人差不多都符合佳婿的条件:须年少、美风仪、有才学、门第高者。一日之间“中东床者十八九”,真是花团锦簇,风光旖旎。因为唐宋及第的进士,皇帝所赐袍服皆是绿色,世人美称“绿衣郎”,所以京城“红裙争看绿衣郎”的场面既热闹又惹人羡。
  虽然已经是状元了,王拱辰仍是非要亲眼看见金榜才心满意足。游行队伍一散,欧阳修便陪着王拱辰看榜,王拱辰立刻被曾任参知政事的薛奎府中家人半绑半架似的抬到府中,薛奎家有五个女儿,除了大姐已婚,其余四女任选,王拱辰选择了与三小姐订婚。欧阳修却不由分说被一大富豪拉走,不管他怎样解释,富豪一路上喋喋不休,说你若娶了我女儿,你这辈子享用不尽,我女儿极其漂亮,我送你们一所大宅院,三进三出,院内有亭台水榭,再送你们足够的陪嫁。直到富豪家门,富豪才停住了夸耀,问道:“你看可行?还有什么条件尽管提。”欧阳修直到此时才有空说话,他刚说出一句话,把个富豪鼻子都给气歪了。欧阳修微微一笑道:“待我回家与妻商量商量。”富豪这才回过味来,气的连声嚷着:“滚、滚、滚!你干嘛不早说。”实际上他根本就没给欧阳修说话的机会,从这一件事上可以看出欧阳修幽默豪爽的性情。
  欧阳修的恩师胥偃府上早已张灯结彩,欧阳修一进门,受到全府上下的热烈欢迎。胥偃按照前不久与欧阳修的约定,将十四岁的女儿(已达朝廷规定婚龄)许与欧阳修,办了订婚喜宴。(次年结婚,夫妻恩爱。不幸的是,明道二年三月,胥氏夫人生下一男婴,产后不久死。胥氏死时年仅十七岁,而两人结婚还不到两年。)
  天圣八年(1030年)五月,朝廷任命下来,授欧阳修将仕郎、试秘书省校书郎,充西京留首推官。欧阳修是个风流人物,仅举他在西京的一件事。有一天西京留守钱惟演在后园宴乐,宾客齐集,梅圣俞、谢希深、尹师鲁等人都在。惟有欧阳修与一个歌妓等了老半天才来,钱惟演就责怪那歌妓:“为什么才来?”歌妓说:“天气炎热中了暑,在凉堂睡着了,醒来后又不见了金钗,到现在也没找到,所以迟到了。”钱惟演道:“若得欧阳修推官一首词,我来赔偿你。”欧阳修听了即席而歌: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
  角断虹明。栏杆倚遍,只待月华生。燕子飞
  来棲画栋,玉钩垂下簾旌。凉波不动簟纹平。
  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
  在座之人皆击节叹赏,钱惟演命歌妓斟满酒送与欧阳修,又命属下从公库支钱给予歌妓。
  这个钱惟演是钱塘吴越国的后代,又是刘太后“哥哥”刘美的姻亲。生得丰姿秀爽雅致天成,能诗能文,任西京留守时,吸引了宋朝最早一批璀璨瑰丽的文士们汇聚到西京洛阳。天下太平,内外无事,士大夫们过着十分精致,优雅的生活,家家宴饮,处处笙歌,将盛世装点得格外动人,钱惟演治下的西京更是文人名士向往的天堂。欧阳修在西京的日子格外惬意、洒脱,每日里游山玩水、吟诗作赋、歌舞管弦、饮酒品茗。
  后来宰相王曙到西京,见到欧阳修,劝他注意节制,说道:“朝廷近有新令,大臣可举徳才兼备者应试学士院(即昭文馆、史馆、集贤馆、秘阁的总称)。待老夫回京,定当奉举贤俊。”贤俊是宋人对晚辈或职务较低之人的客气称呼。不久后,西京留守换人,继钱惟演任西京留守的就是王曙,他是寇准的女婿。王曙不同于钱惟演,他举寇准为例告诫这些青年才俊:想必众位知道英名一世的寇莱公晚年之祸,其原因就在于奢华纵乐,饮酒过度,以致取祸贬死。但是欧阳修对此说不以为然。
  景祐元年,欧阳修调回京城,途中绕道来到襄城看望妹妹。几年前,妹妹嫁给襄城县的张龟正,景祐元年七月,妹夫张龟正病逝。
  景祐元年九月,欧阳修的第二个夫人杨氏又不幸病逝。短短一年多的时间,连续死了两位夫人,真让人不可思议。原来欧阳修在胥氏夫人死后不久,便与已故谏议大夫杨大雅的女儿议婚。宋代礼俗虽已不像中古时期那样繁琐,但仍有草帖、细帖、相亲、插钗、下定等过程,足足忙了两个多月,直到了明道二年(1033年)年底才正式举行成婚大礼。
  景祐三年八月,欧阳修再次结婚,娶了已故资政殿学士、尚书户部侍郎薛奎的第四个女儿,这个女儿被人誉为“高明清正而敏于事,有父母之风。”这第三任妻子对他管得很严,欧阳修有些怕她,有这样一件事很能说明问题。一次,欧阳修给人写一篇墓志铭,人家送给他金酒盘盏十副、两把酒注,作为润笔费。欧阳修推辞不接受,开玩笑的说:“酒具虽不错,所欠者捧酒具的人啊!”欧阳修以玩笑口吻说出来的话,其实是他的真心反应。人家听他这样说才恍然大悟,立即派人去京师用一千缗钱买了两个侍女,连同酒具一并送给欧阳修。但是欧阳修只收下了酒具,却把侍女退回,不好意思的道:“前言戏之矣,没想到你当真了。”原来是薛夫人知道此事以后,狠狠的训了欧阳修一顿。也许因他的风流成性朝野尽知,故此别人才能从这方面下手,否则怎么会审甥女通奸案,牵连到他的头上呢?可见早有政敌时时刻刻在窥伺机会,等着置他于死地。
  这样,同是天圣八年进士的欧阳修和王拱辰成了“姨夫”,因为欧阳修是湖北随州人,按湖北习惯,一家中女婿之间互称“姨夫”。北方开封这边习惯称为“担挑”、“连襟”。几年后,王拱辰的夫人也不幸去世,他又娶了薛家的五小姐,不知什么人编了一句顺口溜:“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做小姨夫。”成了京师一则笑谈。
  按理说,欧阳修与王拱辰既是朋友,又是同年、亲戚,不应该闹得不可开交,究其原因在于“党争”也,两人分属不同的政治派别,在朝堂之上往往是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王拱辰支持宰相吕夷简,欧阳修是范仲淹实施庆历新政的重要人物。
  庆历五年(1045年)新年刚过,继范仲淹去岁离京后,杜衍被罢相,富弼被免职,推行“庆历新政”的主要人物作鸟兽散,只剩下一个欧阳修。欧阳修仍不识时务,公开为改革派鸣怨叫屈,惹得皇上不悦。但皇上爱惜欧阳修是个人才,不想拿他怎么样。此时欧阳修的朋友田况由真定改任秦州,皇上就让龙图阁直学士、河北都转运按察使欧阳修临时代理真定府事宜。可是,一个险恶的阴谋正在向他袭来,始作俑者就是谏官钱明逸。
  钱明逸是王拱辰手下的干将,他嫉恨欧阳修的原因,说出来令人啼笑皆非。五代十国时期吴越国的国主为钱镠,钱明逸自认为是钱氏后裔。他认为欧阳修时不时的在不同场合下的言谈作文,诋毁、贬斥了吴越国王钱氏家族,这就是骂了他的祖宗。于是他利用刚上任担任谏官的身份开始搜罗不利于欧阳修的证据。恰在此时发生的一件绯闻案件让他大喜过望,他决定利用手中权力,调动各种力量,一举搞垮欧阳修。
  说白了,这个钱明逸就是个小人,他见欧阳修现今人单势孤,就铁了心要将欧阳修往死里整,利用手中权利干这等阴奸损坏之事。其实,他本质上是个软骨头,欺软怕硬。直到几年后发生的一件事,才让人们看清了他的本来面目。钱明逸到了皇祐二年(1050年)官做到知开封府,这一年京师出了一件假皇子案,钱明逸在开封府审案,竟被假皇子吓得从座位上站起来,以至成为京城百姓嘴里的笑料。由于当今皇上无子,有个叫冷青的人自称是龙子,说的有鼻子有眼。冷青在开封府大堂上撑开架子,怒斥钱知府道:“你一个小小的开封府尹,为何见到我还不起身见礼?”这一句问,竟把钱明逸唬住了,他吃不准真假,却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两边的衙役一阵堂威,吓得冷青瘫坐在地上,钱明逸腿一软也坐回椅中。不久后,皇上命知谏院包拯查清事实,于是将冷青斩首,钱明逸降知蔡州。这也是后话,此处一笔带过。
  那么,这件让钱明逸如获至宝的绯闻案真相究竟如何呢?景祐三年(1036年),妹妹带着张龟正前妻生的七岁女儿张氏来到汴京,投靠哥哥欧阳修。张氏及笄后不久,因她不是自己妹妹的亲生女儿,欧阳修作主将他嫁给自己的远房堂侄欧阳晟。这个张氏女子出落得亭亭玉立,妩媚动人,浑身上下透着风流。庆历五年(1045年)六、七月间,欧阳晟在虔州(赣州)任上罢职,携眷回京待命。路途上,随行有一男仆叫作陈谏,此人青春年少,俊俏风流,在漫长的旅途中与张氏勾搭成奸。欧阳晟发现二人奸情,将二人交开封府右军巡院发落。而府尹杨日严恰恰与欧阳修有仇,因为他主政益州(今成都)时,大肆敛财,贪污官银,曾遭到欧阳修弹劾,一直怀恨在心,这下正好撞到他枪口上。在威逼利诱之下,没有见过世面的张氏口不择言,供词中竟大半涉及未嫁时事,污秽暧昧,竟然还说欧阳修和她有过乱伦,并借她出嫁的机会侵夺了张氏家产。她说有人动用了张氏的家财购买田地,落在欧阳修名下,并有一份动用张氏资产的券书为证。杨日严大喜,赶紧将这个消息报告给谏官钱明逸。
  钱明逸于是上书弹劾欧阳修,告他与甥女通奸,企图谋夺她家财产。但是因为只有张氏的口供,而且前言不搭后语,出入很大,孤证不成证据。他居然煞费苦心的找出欧阳修的一首小词作为佐证,指责欧阳修很早就对其甥女有非分之想。欧阳修的这首小词词牌为《望江南》,词中写道:
  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折,
  莺怜枝嫩不胜吟。留取待春深。十四五,
  闲抱琵琶寻。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
  心。何况到如今。
  此词大意为:江南的柳树,叶子很小,还没长成材。人们想去折枝柳条时,柳条柔嫩仿佛轻丝一般,令人不忍折断,连黄莺也觉得树枝太嫩而不能在上面停留唱歌。算了,等到春意深了,枝叶长大一些再去折吧。到了十四、五岁时,已会弹奏琵琶,但还很贪玩,得空就和几个少女在堂上玩簸钱(古时候一种少女玩的游戏)的游戏,我从堂下路过,那时见过就暗暗留了心,何况到现在呢?
  但是主管审案的是军巡判官、著作佐郎孙揆,他主张只审张氏与陈谏通奸事,不同意节外生枝。宰相贾昌朝闻之大怒,又命太常博士、三司户部判官苏安世勘察此案,遂尽用张氏前后所招口供定案,上报到皇上。皇上大怒,对这种伤风败俗的乱伦丑事不能轻易放过,便诏令苏安世重审此案,又派内侍供奉王昭明为监勘官。而王昭明又是刚刚取代杜衍担任宰相的贾昌朝刻意安排的,贾昌朝是新政党争中最大的既得利益者。贾昌朝安排王昭明监案颇有深意,认为不用明说,肯定王昭明会借机报复欧阳修,因为不久前欧阳修才羞辱过王昭明。欧阳修以龙图阁直学士为河北都运,经营河北,宰相贾昌朝令内侍供奉官王昭明同往相度河北事,欧阳修不满这个决定,奏道:“今命侍从出使,故事无内侍同行之理,而臣实耻之。”朝廷同意了欧阳修的这个请求,贾昌朝也无可奈何。
  再审中,杨日严甚至又找出杜牧的两句诗“娉娉嫋嫋十三余,荳蔻梢头二月初。”他进一步发挥,引经据典说:药书上说“荳蔻未开者,谓之含胎花”,意思是说年少而怀孕也。据此称欧阳修还把外甥女的肚子搞大了,这简直就不择手段了。幸好张氏也从最初的慌乱中镇静下来,无论再怎么审张氏,张氏一口咬定绝无此事。
  作为监勘官的内侍王昭明也能主持正义,他并没有像贾昌朝想的那样挟嫌报复。王昭明见了苏安世所劾奏的案牍,看了以后大惊失色道:“昭明在官家左右,过不了三天两日就得提到欧阳修。今天你如此断案乃是迎合宰相之意,你今对欧阳修加以大恶之罪,异日皇上想到欧阳修,昭明可是吃罪不起。”苏安世听了王昭明一席话非常害怕,一边是皇上,一边是宰相,权衡再三,最后也只得按王昭明的意思,劾欧阳修用张氏资产买田产立户事奏之。本想彻底毁掉欧阳修的阴谋没有得逞,惹得宰相贾昌朝大怒。最终结果,欧阳修降为知制诰、知滁州;而苏安世、王昭明也连累遭贬。
  欧阳修曾上表为自己辩白。皇帝也不相信欧阳修会做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并多次作出批示,但人言可畏,何况那些人不依不饶,皇上只得将欧阳修贬到滁州。显然这是一起有预谋的政治斗争,目的就是置欧阳修于死地。欧阳修后来对友人叹道:“少时有僧相我,耳白于面,名满天下,唇不著齿,无事得谤。”
  之所以将一件子虚乌有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可说是反对新政的人几管齐下。但最根本的是皇帝已经不信任新政党人了。
  
  三
  屯田一职属于闲职,一般来说事情不多。进奏院事件也已过了大半年,从表面上看,柳永心理上的创伤己经平复,心里比较轻松,悠游于虫虫和天香的宅邸中,两个女人对他只有体贴照顾而没有约束。只是虫虫虽然一向大度,却不赞成柳永将天香做为外室的做法,两个女子始终没有成为朋友。慢慢的,柳永又旧习不改,开始了花街柳巷的寻花问柳风流事,只是比较谨慎了些。
  柳永每日在衙署按部就班的作事,受到进奏院事件的沉重打击后,他的人有些沉闷。柳永没有因入狱而丢官罢爵,反倒升了官,却又招来一些人的妒忌。这让有些人很不开心,一直对柳永抱有成见的郭劝就是其中之一。
  这些时日以来,柳永的精神时好时坏,始终处于不稳定状态,又加上部里事务无多,更是百无聊赖。这日傍晚出得衙署不远,正自怏怏不乐的闷头走着,尽量避免与他人打招呼。
  “耆卿兄留步。”身后传来召唤声,柳永不得不扭头看去,见打招呼的人乃是并不熟悉的侍郎郭劝,心里就更加不悦和烦躁。他勉强打个招呼道:“原来是郭侍郎,失敬失敬。”口里说着脚下没停。郭劝紧走几步追上柳永,笑道:“耆卿兄留步,我有话说。何必那么急着回家呀,你家中又没人等着你,噢,想来你是急着到你那歌妓虫虫家去了?呵呵。”郭劝皮笑肉不笑的打着哈哈。
  虽然柳永眷着一个漂亮歌妓的事早已为大家所知,但是从来没有同事当面向他提起过,大家也只作不知此事。今天竟由郭劝嘴里说出这个名字,引起柳永老大不快,他冷冷的道:“你到底有何话说?”郭劝道:“咱们到东华门外吃盏茶如何,坐下边吃边说?”柳永无奈只得停下脚步道:“没那个必要,咱们就站这路边说吧。”
  郭劝见柳永一副急于要走的样子,只得拉他到路边一簇矮竹旁站定,说道:“耆卿兄,自你回京后,我就一直想结识你,大家一同在朝为官,熟悉了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不是我忙就是你有事,始终没得着机会,今天也是巧遇,幸何如之。”
  柳永虽然对为官之道有些麻木、不开窍,但对郭劝这个人其实也早有耳闻,知他攀附夏竦,与范仲淹、苏舜钦、欧阳修等不是一路人。而且也风言风语听到过他在自己改官事上做过手脚。他摸不清郭劝今日主动来攀谈是出于好意,还是有什么恶念,很诧异郭劝今日的举动,故此,柳永心里便提高了警惕。
  郭劝笑道:“首先要祝贺你脱离牢狱之灾,再是贺你升官,双喜临门,可喜可贺啊!”柳永淡淡的回道:“多谢你说这番话,若无他事,我先走了。”
  郭劝道:“别急着走呀,祝贺是一方面,另方面我想顺便提醒你一句,应该从这次的事件中吸取教训了,特别是今后要多注意交往之人,免得再受牵连。”
  柳永听他这样说,心里很不是滋味,搞不清他是不是故意找茬奚落自己,或者只是凑上来瞎搭讪,没话找话。柳永想及早脱身,没好气的道:“我交往怎么了?像苏舜钦这些人,哪个不是人才,哪个不是国之栋梁,认识他们有什么错?我以认识他们为荣,告辞了。”
  郭劝呵呵一笑:“听说你还和一个叫虫虫的官妓住在一起?我大宋律令规定为官之人不得与娼妓有这样的密切往来,你既已在京为官,少不得要注意你的行为,趁早断绝来往。我是好意提醒你,若不是想关照你,凭这事早晚就可参你一本。原本我想今日作番长谈,化解一下我俩这多年的一些误会,看来你是对我很有成见啊。”
  柳永本来已抬脚要走,听他提到虫虫便住了脚步,听郭劝讲完,不屑的道:“你我二人素不相识,不存在什么误会,大家心知肚明。至于你提到官箴,在下多谢关照。我就这样,明人不做暗事,我就住在虫虫家里,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连皇上都知道。要参早有人参了,还轮得到你?你要有种参一本试试。”
  郭劝见吓不倒柳永,他心知自己也没胆量上本参劾,虚张声势的道:“本官确曾参过一个包妓的官员,险些让他掉了脑袋,最后灰溜溜的退职返乡。你还别不信,官员包妓这事是可大可小,大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往小了说也是名节不保。不过就虫虫一事,本官确实没有参你的意思,我只是好心好意想提醒你一句,像那官妓在哪个城里不是成千上万,何必非要死守着一个,给人留下话柄。”
  柳永听他这样说愈加恼怒:“你还别看不起歌妓这类人,她们为谋生从事这一职业,这是国家允许的,无可厚非。她们挣的是辛苦钱、屈辱钱,但她们的钱来的是干净的,我看随便到哪个青楼拉出一个妓女,都比现在多数官员干净许多,如今多少当官的品质比她们差远了。为了不义之财不顾廉耻、不择手段,你说歌妓不是人,让我看,这些贪官污吏更不是东西。”
  郭劝见柳永说话越来越无顾忌,也悻悻的道:“你与虫虫那样的不明不白,难道就不想想世人对你的评价,你就甘愿背负骂名?”
  柳永道:“郭侍郎,若论官阶你也比我高不了多少,既便你往后官居一品二品,又能怎样。想我那虫虫姑娘乃是冰肌玉骨、冰清玉洁,她是那万千歌妓群中的皎皎者,年轻漂亮,多才多艺,有操守有担当。像你这种人怎能与她相比?在今日观,自然你是官居高位,虫虫贱矣。诚恐百年以后,人但知有虫虫,不负再知公也。”
  眼见话不投机,郭劝转而直接攻击柳永,他道:“你莫以为你的名气大就眼高过顶看不起他人,照我看,那是浪得虚名罢了,你填的那些词粗俗不堪,若不服我给你举个例子。就拿你那首最负盛名的《雨霖铃》来说,前几日我和几个朋友饮酒时还提到这首词,还真有给你捧场的。有一人说道他最喜爱‘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我一张嘴,顿时让他哑口无言,我说:‘就你最喜爱的这句,无非是梢公登溷之秽语也,你一提这句,我闻着满室都有臭味了。’那位不服,我说我来给你解释解释。渔船夜泊在河岸边,梢公喝了个酩酊大醉,,傍天亮醒来肠肚不安,急于要寻个方便之处,旁人嚷道去那边风向下头杨柳岸下,梢公借着微弱的月光去了。你词中之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不是说的梢公登溷又是什么?”郭劝说完,得意的看着柳永的反映。郭劝说的“登溷”是什么意思?溷是指厕所,登溷就是上厕所,郭劝故意恶毒的贬损柳词,说他的词直白粗俗,颇有人身攻击的味道。
  脸色铁青的柳永盯着郭劝洋洋得意的面孔,心道朝中竟然还有这样的无赖,轻薄低俗,只比那市井上的泼皮无赖多披了一张冦冕堂皇的外衣,怒道:“亏你还是个翰林,你也配得这个身份?你算个什么东西!”郭劝又拉回来道:“开个玩笑,莫怨莫怒。我的本意是说你不要太张狂,世上之事,还不是说你行你就行,说你不行,你还不就嘛玩意儿不是。再说了,我说那梢公登溷之语也并不是一点儿依据没有,古人云‘高岸狭水为厕’,不正是你词中的情境嘛。”
  柳永看着郭劝那无耻的样子,越看越噁心,想了想没必要对这种人客气,他决定好好的气气郭劝。柳永之所以动了真气,一是郭劝恶语触碰了他奉为神圣的词,二是他心中的圣女。郭劝陡见柳永眼中杀气逼人,心中一惊,但这股杀气转瞬即逝,耳听得柳永尖刻的声音道:“就你这一知半解半瓶子醋,还腆脸到处卖弄?厕字有数义,你以为只当厕所用?既然你这么喜欢登溷之句,那我就教教你,让你也长长见识。我听说你在家中每日必到静室品茶,我送你两句诗:‘每日更忙须一到,夜深常是点灯来’,说是登溷之诗也可以,说是品茶也可以,反正是你每天必办的一件事。只是你今后莫要将品茶与登溷联想到一起,否则你再也喝不到茶的香味了。”柳永说话真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的郭劝一阵阵噁心,郭劝心里暗骂,今天真倒霉,让他这一糟蹋,我今后很长时间这茶恐怕都变了味。又忿忿的想,这还不是我自找没趣。
  柳永接着说道:“你今后要想不在人前现眼或者你想露脸,那真该再好好翻翻书,你若是不会读书,至少也应该读一读《初学记》,再重新启蒙。要说登溷或者如厕,这史上典故还真不少:晋侯食麦,胀如厕,陷而卒;赵襄子如厕,心动,执刺客豫让;金日䃅如厕,心动,擒莽何罗;范睢佯死置厕中;李斯如厕见鼠,贾姬如厕逢彘;王敦误入石崇厕;郭璞被发厕上;刘和季厕上置香炉,崔浩焚经投厕中。”柳永一阵冷笑接着道:“不说古人说今人,钱惟演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辞;宋祁在史院,每走厕必挟书以往,讽诵之声琅然外闻;欧阳修自谓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这几个人哪个不比你胜强百倍,正因你不知天高地厚,所以你的才学才让人看不起。”柳永信口开河,随手拈来,不假思索,其学问之博、之杂,令人叹为观止。
  郭劝恼羞成怒道:“你不过会填几首词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在我面前说三道四。”
  柳永笑道:“这话你说的不错,像你这样的官,我见过无数,今后还会有无数,车载斗量。而我柳永千百年来只我一个,我就是以词名世,凭这个我就能青史留名。世上不管什么人,你可以不喜欢我,可以恨我,可以瞧不起我;你也可以喜欢我、爱我,甚至爱到发狂。但是不管你是谁,你却无法回避这个事实:在填词度曲这个领域内,无法躲开我,无法绕开我,无法回避我,你没办法装作没有我柳永这个人。我就是我,我就是那个风流浪子,就是那个只会浅斟低唱,只会填词的那个柳七、柳三变、柳永、柳耆卿。我就是那填词度曲的魁首,就是那词中的白衣卿相。不管人们如何看待我,但我坚信,只要这世上还有人,还有那不单单只为吃喝活着的人,就会有人喜欢我的词,就一定记得史上曾经有这样一位填词名家柳永。我笔下的人物,也必会与我的词一起,活在后人心中。只是你,不要几十年,恐怕再没人记得你是个什么人。”
  也许是联想到了多年的困顿,想到郭劝的阴险恶毒,特别是郭劝对虫虫不加掩饰的蔑视态度,一向很少发火,待人谦和的柳永,压抑心中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他从来不是自夸其德的人,在郭劝的刺激下,他的愤怒、他的压抑已久的情绪得到了充分的发泄,做出他一生最强烈的辩解和反击,这也是柳永自夸的唯一一次。
  等他喋喋不休的说完,才发现身边的郭劝早已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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