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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幸福生活(下)

作品名称:白衣卿相——一代词宗柳永传奇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16-11-21 19:23:04      字数:17931

  四
  众人决定步行前往虹桥,逛街游玩一块都做了,岂不是好。这些歌妓难得有这样休闲的时机,又有声名赫赫的柳永陪同,个个兴高采烈、兴奋异常,才离开大相国寺,便有不相干的歌妓认出这群人,便死乞白赖的跟在后面,怎么也赶不走,又有那许多的公子、闲汉,见了这些如花似玉的歌妓,更像那沾花惹草的蜜蜂,嗡嗡嘤嘤的裹挟上来,特别是经过相国寺前面的录事巷时,这条街上本就是妓院集中的地域,队伍内的歌妓与出来看热闹的歌妓不管相识与否互相打着招呼,呼朋唤友呼姐叫妹的,连住在道路两边的市民都出来看热闹。人群中忽然有人叫道:“快看!前面那个人肯定是柳永。”
  “谁是柳永?”
  街边一个大胖子男子鄙夷的道:“这个都不知?柳永就是原来那个‘奉旨填词的柳三变’,一心为了作官,为改变风流浪子的形象,还改了名字,改名为‘永’,字‘耆卿’。他以为改了名字就谁都不认识那个风流浪子了,照今天这个阵仗看来,还不是换汤不换药,照样扎在这歌儿舞女群里,较过去有过之而无不及。”旁边立刻有人嘲笑这个胖子,“我听你说话有点儿酸酸的,嫉妒了吧。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这种场面只有柳七才能承受得起。像你这样的,平日里只能与猪为伍,清明节春游也只能到城南的朱亥墓。”周围发出一片会心的笑声,连那胖子也跟着一起笑了,盖因朱亥就是开封城里一个杀猪的。朱亥为战国时期魏国的勇士和刺客,屠户出身,隐居于大梁(即开封)的闹市之中,后来为报信陵君知遇之恩,随信陵君到军前效力,以袖中铁椎椎杀元帅晋鄙而助信陵君夺得兵权,从而解救了被秦军围困、危如累卵的赵国,而在史上留下侠义之名。出汴京城向南走四里桥这条道,道路左边有一祠,垣宇整齐,树木繁茂,汴京人呼为屠儿墓园,这里就是朱亥墓。每到清明节,汴京的屠夫皆具酒肴来这里祭祀,把朱亥当作这一行的祖师爷来看待。
  队伍越走越长,像是一条舞动的彩带穿行在汴京城的大街小巷,蔚为壮观。柳永熟极了这座城市,自州桥出发向东过相国寺桥,沿汴河南岸向东走去,出角门子便到了外城。继续沿汴河向外城的东水门进发。
  一个城市有了水便有了灵气,开封有“四水贯都”之说,哪四水?自南而北为惠民河、汴河、金水河和五丈河,是四条穿城而过的河流。汴河是主要运输航线,开封的货物供应都仰仗这条河,金水河主要是供应皇城大内用水,但是金水河的水是引的京城西南京索河的水,需要横跨汴河,因此在汴河上架起一个横跨汴河的巨大木槽,以沟通京索河和金水河。为保护水质,还在引入城里的金水河道两边建立夹墙,这水径直流入宫中灌满后苑的池塘。太祖对开挖疏浚这几条河颇得意,吴越王钱俶向他进贡一条价值连城的宝犀带,太祖对钱俶道:“朕有三条宝带,与你这条不同,但哪一条都比你这条贵重。汴河一条,惠民河一条,五丈河一条。”宋初修整汴河,开挖蔡河(惠民河)、五丈河(广济河),沟通了黄河、济水、淮水、长江诸水系,金水河专门供应宫廷及城市居民用水。正因为水网发达,使开封城成为“天下之枢”。这几条河流是东京日用物资来源和生活的生命线,其中当然以汴河最为重要。从汴京城西水门外到外城之东的几十里汴河河道上,河上建了十四座桥,以东水门外七里的虹桥、皇城南部的州桥最为著名。蔡河又称惠民河,河上共建有十三座桥。金水河从西北水门入京城,注入皇城,灌后苑池浦之后,注入五丈河,使两河互通并补充五丈河的水源,金水河上共建桥三座,名白虎桥、横桥和五王宫桥。五丈河又名广济河,从外城东面新曹门北流入京城,五丈河因宽五丈而得名,河上共建桥五座,名为小横桥、广备桥、蔡市桥、青晖桥和染院桥。
  汴河是最重要的一条河,隋朝时开掘大运河通济渠段,通济渠在唐时称为汴河,汴河负载了几百年的沉重历史,见证了中州大地沧桑巨变,是一条充满诗意、神秘气息和哀伤的河。应该说,宋太祖选择开封建都,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看中了汴河的漕运能力。淳化二年(990年)六月,汴河在浚仪县决口,太宗皇帝亲自在泥水中指挥兵士堵塞决口,他对劝阻的两府大臣道:“东京养甲兵数十万,居人百万家,天下转漕仰给,在此一渠水,朕安得不顾?”可知汴河在皇帝心中的份量。
  沿途卖清明用品的极多,摊上满是一些黄纸糊成的纸人纸马、车轿以及香蜡。朱儒林有意卖弄,问众妓:“谁知道为什么上坟烧的纸钱祭品都是黄色?”众抢答:那是钱呗,铜钱是黄的。朱儒林道:“那衣服等为何不弄得红红绿绿的?量你们也不知,告诉你等,这个习俗还来自大唐之时,唐太宗有两位贤相房玄龄、杜如晦,一天太宗赐房玄龄一条金银带,又说也赐杜如晦一条,话一出口就知不妥,原来杜如晦刚死不久,房玄龄见皇帝无法收场,就说:俗话说鬼神畏黄银,圣上赏赐他,可以让他的家眷在其墓前焚化,正好助他㝠间安定。老杜地下有知定感谢圣上大德。太宗高兴道:那就赐他一条金带吧。从此后,祭祀用品多用黄色,金色可以镇鬼魅也。”
  忽然有闲人想刁难朱儒林,喊道:“听你一说,好像你挺有学问,听你口音不是我汴京人,到我们汴京卖弄来了。我问你,纸钱、纸人起自唐时,纸人有男有女,为什么纸人有鼻子有眼,就是没有嘴呢?”柳永一見朱儒林被人问住,便接过话头道:“世人行事欺心,烧纸人是为了联接人间阴世,又怕鬼神知晓,故此不画嘴也。有词单替这纸人说话:‘你自平生行短,只知欺物暪心。道我无口难言,行事敢眛神明。我也无凭无据,只是肚里清醒。阎罗不用我开口,早晚要尔性命。”周围人不管听得明白与否,只是一片喊好声,再看发话之人不知去哪儿了。其实刚才这些话都是柳永随口编的,为了不让人搅了大家兴致。
  出了东水门,有人喊累,许道宁也冒了汗了。一见这城外汴河水面煞是宽阔,船只密密麻麻挤满水面,便向河面招手,早有几只蓬船撑到岸边,柳永这群人嘻嘻哈哈上了一只大船,船上还备有爪子、坚果、果脯、茶水,价钱也只比岸上略贵少许,朱儒林让众妓任选自取,吩咐船家沿汴河南岸向汴水下流划去。夾河堤岸皆栽楊柳,岸边碧草如茵。再向前划,水面愈发宽阔,船只少了些,已不太拥挤了。岸上田野风貌越来越清晰,乡村气息越来越浓郁,这些久在都市内夜晚笙歌白天睡觉的歌妓们,心身眼底俱是一片清朗,兴致越来越高。忽然一妓指着岸边高兴的大叫:“快看!那群鸭子真好看。”只见好大一群白鸭自水中向堤岸爬去,苲着翅膀奋力向上爬,已上到堤岸的鸭子则摇摇摆摆大模大样的横穿过堤岸。看着群鸭挺胸凸肚趾高气扬的憨态,众人看得有趣,忽然有一妓看了柳永一眼,捂嘴娇笑:“我看这有一比,柳兄你可别生气。这不就是柳兄词里多次写的‘鹓行’吗?”众人先是一楞,复又想到朝堂上群臣上朝时,也许果真如这鸭行一样,扭扭捏捏,都禁不住笑了起来。柳永也跟着笑道:“这回你对词算是有了更深的理解了。只是我官职卑微,还不能忝居这鹓行或鸭行之列。不过嘛,”他沉吟一下,看了一眼那妓,这个歌妓不是虫虫她们这群人里的,是硬挤上这条船上的,不知道她叫什么。见这歌妓白白胖胖,肌肤细腻,乃是许道宁最喜欢的类型,接着道:“看你这白白胖胖的样儿,倒可以列入那鸭行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那妓红着脸道:“就知道七哥嘴里不饶人。”朱儒林又看了看旁边几妓,特别是盯住了秀香、王虹不错眼球的看,笑着道:“这几个也是白白胖胖的,也可入列,无奈这一队畜生耳!”众妓笑骂:“他敢骂人,揍他揍他!”朱儒林赶忙讨饶,“我可不是说你们的,我是顺口而出,想起某个名人说的这句话。”众妓不容他分说,围了上来不依不饶,直到他答应到了虹桥请大家吃饭,船上这才平静下来。
  说笑之间,已离虹桥不远。这虹桥在汴京外城的东水门外七里,这里水深流急,沿岸建了许多粮仓,自东南漕运来京的船只多要在此装卸货物,最是繁华。来自东南的货物种类繁多,应有尽有:两浙布帛、广东珠玉、蜀中清茶、洛下黄醅……墨、笔、旗帜、香药……安邑之枣、江陵之桔、陈夏之漆、齐鲁之麻、姜桂藁谷、织帛布缕、鮯鲰鲍、酿盐醯豉、米麦杂粮。货物品种、数量数不胜数。
  为了方便两岸来往又不影响漕运,开封府学习夏竦在青州所造之桥,在这里建起一座横跨汴河的木桥。虹桥是一座大型的拱桥,高大雄伟,结构严谨,即使是大船也能安然在桥下通过,自此漕船在汴河上下往来丝毫不受影响,虹桥又联接起汴河两岸越来越兴旺的商业区。桥刚落成不久,便成了汴京人踏春赏玩的胜地。一传十十传百,说是漂亮、壮观之极,都想去看这条从天上飞落下来的彩虹。
  虹桥构造十分特别:它没有一根支柱,全部以木条架空造成,横跨在汴河宽阔的水面上,像极了夏天雨过初晴挂在天上的彩虹,因此被汴京人形象的称为“虹桥”。桥上行人熙来攘往,拥挤不堪。桥栏杆两旁有售货的商贩,加上凭栏闲眺的人们,桥面上总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常,各色人等按其穿着打扮显示出他们不同的社会地位和身份。两岸桥头附近随处可见酒肆茶楼里的优闲的歺饮者,与河岸上弓腰拉纤之人的劳作场面,形成动与静、辛劳与休闲、贫富不均的强烈对比。桥上桥下到处人头攒动,你拥我挤,杂乱无章。若再细细观瞧,又可见有着各种不同行业的人在从事着各种活动,每个摊位前都围拢着不少的游客。货摊上摆着坛坛罐罐、刀、剪等日用杂货。还有卖茶水的,看相算命的。许多游客凭着桥侧的栏杆,或指指点点,或注目观看河中往来的船只。大桥中间的人行道上,形成一条熙熙攘攘的人流,人流中有坐轿的、骑马的、挑担的、赶毛驴运货的、推独轮车的、背着手闲遛的各色人等。
  大桥的南头有条沿河大街,街道两边挤满了茶楼、酒馆、当铺、作坊,一家商铺连着一家,简直是寸金之地。街道旁的空地上被不少张着大伞的小商贩占据。街道一直向东西两个方向延伸,既使偏离了虹桥这个热闹的中心,远处的街道上仍然看到行人不断。有挑担赶路的,有驾牛车送货的,有赶着毛驴的,路边还有人驻足观赏汴河景色。他们中间,有农民、商人、船夫、手工业者,也有官吏、士子、仕女,还有大胡子道人、行脚僧人,有打拳卖艺的艺人,有走江湖的医生,有看相算命的先生,也有各种各样的摊贩和游手好闲之辈。真是三教九流,三百六十行,行行俱备,样样齐全。至于街市上的各种商业、手工业活动,同样是五花八门,形形色色。
  汴河上来往船只很多,可谓千帆竞发,百舸争流。有的停泊在码头附近,有的正在河中行驶。有的大船由于负载过重,船主雇了很多纤夫拉着船缓缓的行进。有只载货的大船已经驶进大桥底下,很快就要穿过桥洞了。柳永身旁这帮歌妓扒在桥栏杆上向下看,一惊一乍叫着嚷着:“哎呀小心,要撞上了!”“往左往左,危险!那边有小船,注意了!”她们比那些船夫还要紧张。仿佛受到桥上之人的情绪感染,也许见了这许多如花似玉的美人而分心,这只大船上的船夫也显得十分忙乱,不是平时那样的井然有序。在船老大的大声喝斥和指挥下,船夫们很快恢复了平静,有的站在船篷顶上落下风帆,有的在船舷上使劲撑篙,有的用长篙顶住桥洞的洞顶,船上的人齐心合力让大船平安驶过虹桥。这一紧张场面不单吸引了没有见过这种劳动场景的歌妓们的注意,也引起了桥上其他游客和邻近船夫的关注,他们站在一旁呐喊助威。
  忽然一阵疏雨打来,许多人嘻嘻哈哈的拥挤到桥廊下避雨,待到了廊下,却早已天晴。见东面天空碧蓝如洗,与地上水汽相接,忽有双虹出现在半空,其中艳丽的那条彩虹,一只虹脚似乎直插入东水门那里。众妓兴奋的指指点点,大呼小叫着好看。柳永看到周围歌妓满面红光,一脸兴奋的样子,笑着问道:“出双虹的情况比较少见,双虹也分雌雄,你们谁知道哪条是雄哪条是雌?”众妓七嘴八舌,有说鲜艳夺目的那条肯定是雌的,就像我们一样,漂亮的一定是雌的。有的说颜色暗淡的那条应该是雌的,既然彩虹也分雌雄,那么动物中漂亮的都是雄性的,大到老虎、马匹,小到蛐蛐、蝈蝈,还不都是公的漂亮,吵吵嚷嚷不亦乐乎。旁边看热闹的一个后生不怀好意的笑道:“让我看,上面那条艳丽的肯定是雄,下面那条颜色稍暗的肯定是雌。”一妓不服道:“你就能那么肯定?说说你的道理。”那后生坏笑道:“雄在上雌在下,天经地义,莫非你经常倒插蜡烛不成?”他这一句亵语一出,引得众人哄堂大笑,那妓脸一红嗔道:“你真是个坏种!”柳永见人越聚越多,赶紧道:“虹分雌雄有出处,非是信口胡说。《尔雅》一书说,虹双出,色鲜丽者为雄,雄者曰虹。色暗者为雌,雌者曰霓。又说朝虹在西,暮虹在东。现在已经过午,虹霓出现在东边。”一拨一拨的游人见了佳人才子在一起谈天说地,驻足不前,不知谁大喊了一声:这个肯定是填词的柳永!唿啦的人群围裹上来。这个朱儒林嘴就是欠,刚学了就卖,人越多他越兴奋越要卖弄。他看着一妓被雨淋的有点狼狈,就说:“你就像那条雌霓。”有人问为什么?他故意嘴一撇道:“这还用说,颜色暗淡呗。”惹得那妓老大不高兴。
  众妓嚷嚷着饿了,朱儒林说请客,见桥头附近一栋大酒楼,招子上写着“孙羊正店”,众人便蜂拥着进了酒楼。柳永见虫虫心下有些烦乱,知她不喜眼前这种乱哄哄的场面,便赶紧让许道宁要了个大包厢,众人进去坐下。其他人见状,赶紧纷纷在大堂找座位,转眼之间偌大一个酒楼再无一个空位。
  众人说笑耍子,这才有心情品茶,秀香笑道:“七哥这名气真是如日中天,这可不是谁组织谁通知的。”佳娘道:“可不是嘛,我记得前些年我就说过这话:‘不愿君王召,但愿柳七叫。不愿千黄金,但依柳七心。我今再加上一句‘不愿坐花轿,愿跟柳七跑。’”柳永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又想到虫虫前不久还叮嘱自己要收敛锋芒,便装作没有听见,一转眼却不见了朱儒林,便打岔道:“你等经常出入勾栏瓦舍,谁知瓦舍是什么意思?”都道:这倒没想过,越熟悉的事越看不见。柳永道:“你们看那边榻上。”众人顺着柳永眼光看去,见朱儒林将刚才在船上取笑“鹓行”的那个歌妓压在榻上,正在动手动脚。那妓连踢带踹,娇喘吁吁,两个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点儿也没有羞耻之态,旁若无人,一看便知打打闹闹是他们的家常便饭,早已习以为常。柳永道:“瓦合之意为好合好散,两瓦相扣曰合。你们看这二人,再要发展下去就是典型的瓦合了。如屋顶上的瓦,一行朝上一行朝下,这叫阴阳瓦,直到屋脊上才抹少许灰,这就解决了下雨漏水和流水的问题,古人真的是非常聪明啊!瓦分阴阳,后人加以引申,比喻男女之交合为瓦合,当然提供的场所就叫瓦舍了。”离着较近的几桌客人注意力始终在柳永这面,个个听得新颖有趣,又是将信将疑,心道这个柳七果真名下无虚,什么虹分雄雌、瓦舍等张口就来,而且是引经据典又通俗易懂,讲的有鼻子有眼,你不信都不行。这个人学识渊博,又精音律,遇到了不可放过这个机会。
  此时朱儒林也已调笑够了,来到桌边。朱儒林坐下道:“我前几日去了一趟天清寺,那里的春色非常美,春天来得较城里早。真个是桃李争春,杨柳依依,晴云碧树,殿宇峥嵘,京城居民郊游踏青,担酒携食而来,饮酒赋诗,看舞听戏,赏花观草,烧香拜佛。登上寺院内的繁塔,可以一览汴京城,还能欣赏大宋皇都春天的景色,不愧称为‘繁塔春色’。本朝被人称为酒仙的诗人石曼卿石延年新近写了首诗题在影壁上,在下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说着摇头晃脑的吟道:“‘台高地回出天半,了见皇都十里春’,嗯……,其实我也就记住这么两句。”朱儒林自嘲的一笑问道:“不如过几天我们再去那里一游,哪个愿陪我去?”
  靠门边一桌有一妓嘲笑道:“你刚才说什么?繁塔春色?告诉你吧,那不念‘繁’,应该念作‘婆’,汴京八景之一的‘繁塔春色’。你这一说,就看出你不是道地汴京本地人。”“明明就是个‘繁’字吗。”朱儒林还待狡辩,又一妓道:“朱兄你就别争了,是‘繁’字不假,但发‘婆’音却是真。既然你刚才提到‘繁塔春色’是汴京八景,那就再考考你另外七景是哪些?”朱儒林笑道:“这个恐怕难不住我,我去过城北的开宝寺,寺内的铁塔极高,直插云霄,虽非‘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星星够不到,但白云却触手可及。铁塔巍然高耸,白云轻轻擦顶而过,悬铃在空中叮当作响,站在塔下仰望塔顶,可见塔顶青天,腰缠白云,景致壮观。塔身内砌旋梯登道,可拾阶盘旋而上,我是健步如飞直登塔顶。”又骄傲的扫视一眼周围,“你们有谁登过塔顶?当你登到第五层时,就能看到开封市内街景,登到第七层时就看到郊外的农田和护城大堤,登到第九层时便可远远看到黄河如带,仿佛在河济一带登鹳雀楼时看到的景色。你们又有谁登过鹳雀楼?”这朱儒林脑筋聪明,伶牙利齿,时刻不忘表现自己,复又接着侃侃而谈:“铁塔高十三层,顶层不能上,待登到第十二层时,向外一望,感觉身接云霄,顿觉祥云缠身,和风扑面,犹若步入太空幻境,‘铁塔行云’列为汴京八景之一,端的名实相副。此外还有‘繁塔’,呃,婆塔附近的古吹台,叫什么‘梁园雪霁’的,也是八景之一,我未在冬季来过汴京,故此不知这景色如何。再有‘州桥明月’、‘相国霜钟’、‘金池夜雨’、‘汴水秋声’,”朱儒林搔搔头,“不行了,还差一个说不上来了。”那妓笑道:“也难为你了,还有一个是……你今天沿汴河一路走来,就没见到什么好景色?”见朱儒林一脸困惑,那妓接着道:“沿堤的杨柳新叶绽放,那就是八景之一的‘隋堤烟柳’,你光看什么了?就只看那群鸭子和她了。”说着看了一眼那白白胖胖的歌妓,众人都跟着笑了。朱儒林讪笑着道:“这个景既称烟柳,必得细雨蒙蒙中才得见到,刚才一路上天气清明,和风熏熏,那景色只可称为‘隋堤垂柳’才是。”那妓推了他一把,笑道:“就你会狡辩。你就不能有点儿想象力?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就有《隋堤柳》一诗,专门赞美汴河隋堤的胜景。你且看我如何来描摹这景色:隋堤之上盛植杨柳,叠翠成行,风吹柳絮,腾起似烟似雾。每当清晨,登堤遥望,但见晓雾蒙蒙,翠柳被笼罩在淡淡烟雾之中,苍翠欲滴,仿佛半含烟雾半含愁,景致格外妩媚,是一幅绝妙的柳色迷离的风景画。其实说实在的,这八景我连一半也没去过,妾身平日只为稻粱谋,哪有闲心生此闲情雅致,难得今天有幸与柳兄一起游玩,近朱者赤,这才兴起这点儿诗情。”众人皆惊叹此妓颇有文采,连一向自视极高的瑶卿都不由得对虫虫赞叹道:“这个姐妹是哪个楼的?着实不简单。”
  又一妓对朱儒林笑道:“还要再考你一考,谁让你今天敢在柳兄面前卖弄学问的,我问你,繁塔与铁塔哪个高?”朱儒林笑道:“干嘛众位姐妹都跟我过不去!让我说,繁塔粗壮雄浑,铁塔修长,自然是铁塔略高些。”那妓笑道:“错了,繁塔本身就与铁塔高矮不相上下,而繁塔又立于繁台之上,繁台的地势高出汴京城一大截,自然是繁塔高了。我们汴京俚语:‘铁塔高,铁塔高,铁塔只搭繁塔腰。’你呀,别总是嘴咧的跟瓢似的,就数你能,跟着我们就长学问吧!”说得众人都笑个不止,柳永与虫虫、瑶卿等人也相顾莞耳。
  门口有人听的有趣,凑了进来道:“这位仁兄面上看不像是有多大学问的,可是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口若悬河,这张嘴可是不饶人。”见朱儒林有点儿不爱听,又挤兑他道:“你也别不爱听,我听人说出口成章是指作诗文,不是信口胡诌,像你这样云山雾罩的,我们街坊邻居的许多人都行。你要听的不顺耳,就当场作首诗词来。”朱儒林被激不过,道:“你示下韵来。”那人嘻嘻一笑道:“人世难逢开口笑,就以这‘口’字为韵吧。”朱儒林道:“稍等片刻。”那人又是一笑:“这片刻是多少时候?时间长了可就不是出口成章了。”柳永见状心知游人驳杂,兴许就有些人看不惯这边如此热闹,故意来找些是非,柳永心中已做了提防,并准备为朱儒林解围。不料就这么短的功夫,朱儒林竟然福至心灵,开口笑道:“众位听了,在下诌诗一首,聊博一笑耳:闲步杨柳岸,放舟汴河口。群然雁鹜行,杂之牛马走。我拙不能诗,我病不能酒。试问门边人,还有问题否?”瑶卿等人带头鼓起掌来,那人微微一笑,点头退了出去。
  又有一妓自门口挤了进来,不管不顾端起虫虫面前酒杯,冲着柳永一笑:“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等闲也见不到大名鼎鼎的柳七郎。柳郎果然是非同凡响,令我等大开眼界,你看周遭这么多人,都是追随你而来,令人羡煞。我今借花献佛,敬你一杯酒,聊表我敬重你之心意。”说着一饮而尽,见柳永也喝了,又道:“既然刚才提到古吹台,我倒是去过几次,那里有个三贤祠,供奉的是唐朝大诗人李白、杜甫和高适。我听人说,有人将你与杜甫相比,你柳七何德何能,敢与诗圣相提并论,姑且不谈别人怎样评价,我只问你意下如何?”这话一出口,就带着火药味,竟像是来找碴的,包厢内顿时鸦雀无声安静下来。谁也不知这妓是谁,因何来找碴。
  只有佳娘心里明白,观此妓貌不惊人,衣饰粗陋,定是出自北里,因见众妓众星捧月般围着柳永,心生嫉妒而出口挑衅,不会有太大恶意。想到自己也从北里出来,也曾遭人冷眼相待,便想息事宁人,站起身来刚要说话,不料那妓道:“我知道你是谁,别以为乌鸦变凤凰,就可以说三道四,你且坐下,莫要自讨无趣。”佳娘本就是个厉害角色,心道这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刚要发作,见了柳永眼色,便忍了下去。
  柳永听了此妓之言,虽然语气中含有挑衅意味,但问题提的却是尖锐到位,是啊,随着年龄的增长,填词的水平越来越高,穷毕生之力在不断的探索,那么自己在华夏诗词史上将会处于什么位置呢?这个问题近两年来不时的困扰着他。刚才的提问涉及到自己,而自己怎好评价自己,而且又是在这样的场合之下,搞不好会让人指责自抬身价、自吹自擂,还是委婉点儿作答吧。正自沉吟犹豫,许道宁用筷子敲着酒杯道:“这个问题我来回答吧。”不料那妓一脸鄙夷道:“你是谁?哪里轮到你来插话。”许道宁的脸色当时就沉了下来,让人看了发瘆,恨声道:“贱婢敢如此无礼,一会儿你就知道老子是谁了。”说罢,大步走到窗前几案,自身边袋中取出笔墨纸砚,舖展开来,斜视一眼那妓,便将毛笔蘸满浓墨,柳永见状赶紧起身过去劝阻:“道宁贤弟,莫与她计较。”许道宁并不理会,只见他甩腕运笔,不消几笔,已勾画出那妓模样,只是眼歪嘴斜,颐指气使,一副泼妇骂街形象,虽是夸张变形,却分明一眼看出便是那妓。窗内窗外,人们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指指点点笑个不住,羞得那妓顿时失声痛哭。有识得的喊道:“知道这是谁了,原来是大画家许道宁!”
  许道宁坐回原位对那妓道:“不许我插言,我就动笔。本来我们好端端的在这里吃饭饮酒,是你闯进来搅局,自讨没趣。你若肯向我赔礼,我就撕掉,不然明日我把它张贴到大相国寺。”
  那妓抽抽答答道:“实在对不起,有眼不识泰山,冒犯许先生,奴家这厢给您赔礼了。”说着深深一揖。
  许道宁大笑着说:“这就对了,这幅画给你,你自己处理吧。改日我高兴,真正的给你画幅山水。说心里话,你长的还是蛮好看的,我在丑化你的时候却发现你真的很美,我打心眼里喜欢你。但你今后说话切勿轻易伤人,焉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许道宁还要夸赞那妓几句,看见王虹递过来的白眼,立刻打住。转换话题道:“我就接着她刚才提到的话题说说,她提的那个问题提的很好,很有见地,只是后面说的话有些离谱。”酒店内乱乱哄哄,窗户、过道到处都有人探头探脑,朱儒林只得大喊:“各位都回到自己座位上,别影响了店家生意,也别让酒菜凉了。”
  待到稍稍安静一些,许道宁道:“我久居汴京,汴京城里里外外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这古吹台位于城南二里许,陈州门内,与繁台一样都是高台。西汉时,开封周边都属于梁孝王的封地,故名大梁。梁孝王又在这里建了一座离宫,称为梁园,梁园规模宏大,号称为‘三百里梁园’,比现在大多了。他为了延揽人才,特别是文学之士,在这梁园因物起兴,酬唱应答,霓裳翠袖,夜夜笙歌。一时间‘豪俊之士靡集’,‘天下文学之盛,未有如梁者。’后人为纪念这一文学盛事,在梁园里建了三贤祠,就是刚才那位妹妹提到的。早在春秋时期,大音乐家师旷曾在此作乐,故称古吹台。说到这儿,就与柳兄联系到一起了,两人都是精通音律之人。
  由于梁孝王注重选贤,许多知名文人前来投靠,最主要的有大词赋家枚乘、司马相如等人,后来司马相如走了,留下‘梁园虽好,非是久恋之家’的名句。此台上建有一座三贤祠,是纪念唐朝三位大诗人李白、杜甫、高适的,其中李白在汴京流连十载。刚才有人说将柳永比作杜甫,我也听过此种比法,我听人说:‘诗当学杜诗,词当学柳词。’其实这个比喻是指创作风格而言,是说二人的诗词创作只是直言,比较贴近。依在下之意,柳兄与另一位大诗人相比更为贴切,那就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白诗浅易直白,与柳兄之词风格相近,我这比喻可好?”围观众人一齐拍掌喝好,齐道最是恰当。有的喊:“来啊,店家快取酒来,敬当世的白居易一杯酒!敬柳七君一杯酒!”店内一阵大哗,不消一刻功夫,店内售出几瓮酒,乐得店家忙上忙下忙里忙外,心里叹道:真是人的名树的影,这柳七爷到了哪,哪儿的生意就红火。
  虫虫道:“时辰已经不早了,赶快结束吧。”柳永也觉得不妥,这种喧闹的氛围与今日的踏青郊游不太协调,再看窗外门外,人群涌动,正不知酒店内发生什么趣事,堵得虹桥上的人上不去下不来。柳永忙站起身来,催促众人赶紧结帐走人。忽然门口一乐工模样之人叫道:“好不容易见到柳七一面,终不成就这样走了?好歹也要留下点儿什么,且将今日春游所见写首词来,也让我等见见柳七风采,平生夙愿足矣!”
  又是一阵乱哄哄的附和之声。瑶卿一簇眉头:“如此嘈杂繁乱,七哥还定的下心来吗?”
  柳永一笑道:“这个却不难,今日就叫他们开开眼界,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出口成章,什么叫一挥而就。”
  瑶卿对虫虫一笑道:“很久未见七哥这股狂放劲了,这几年的磨折,我以为棱角都磨平了,没想到还有这股豪气在。七哥高兴我们也高兴,就让世人看看什么是柳七风采!那就再稍耽搁一会儿。”虫虫只是一劲儿颌首。
  柳永端着酒杯站起身来,看着眼前挤挤捱捱的红男绿女,心里也不由得涌起一股自豪感,他朗声言道:“在下久不在京城,深感各位深情厚谊,还没有将在下忘却。今日游春,有这么多美姬陪同,又有如此多的人相伴偕游,此真人生一大乐事矣!想必众人与我心情一样,天气清和,万物生发,昂然向上。这一路上,但见杏花、桃花千枝万朵,繁花夹树,碧水蓝天,芳草萋萋;沿路但听得繁弦脆管,竞奏新声;户户簾幕,处处珠翠;更有这众多美姬、店家佳酿。这一日赏心悦目,令人心情振奋,怎能辜负这良辰美景,如何不爱这盛世清明?既便刚才没有人提出这个要求,我也要填首词表达我的感受。借杯中酒,出词一首道吾心境。”说罢,柳永擎杯向周遭一举,一仰脖喝干杯中酒。
  柳永又道:“此首词调寄《木兰花慢》,何为慢?盖因木兰花词牌较短,不足以容纳今日郊游之盛景,故将此调衍为慢词。之所以选择木兰花这个词牌,是因此词牌为南吕调,此调清丽婉转,正适于抒发今日之轻松心境。我在此词中换头变韵,中间更有藏韵,此等叶韵用法,最易忽略,诸位听仔细了。在座有不少行家里手,应该明白我之所言。”
  那位乐工听得不住点头,听到这里才明白柳永是在不动声色的点拨,在不知不觉中深受教益,由衷佩服柳永宅心仁厚。
  柳永道:“我今将此词送与众人,作为今日游春之纪念。且听我吟唱此词。”
  店内外安静下来,忽然有人急得大叫:“且慢!待我寻纸笔来。”人群又是一阵骚乱。柳永缓缓的吟道:
  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浇
  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尽寻胜去,
  骤雕鞍绀幰出郊坰。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
  新声。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
  向路傍往往,遗簪堕珥,珠翠纵横。欢情。对
  佳丽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倾。拚却明朝永日,
  画堂一枕春酲。
  (缃桃:即《花谱》中的子叶桃,浅黄色
  的桃花。缃,嫩黄色;绀幰:音赣宪,青红
  色的车帷;郊坰:坰音囧,平声,郊外。《毛
  诗正义》:“坰,远野也。邑外曰郊,郊外曰野,
  野外曰林,林外曰坰”;递逢迎:不断有熟人
  相遇;春酲:春睡。酲音成,酒醉后神志不清,
  病酒曰酲。)
  人群中早有个人看够多时,心中暗暗赞叹佩服柳永是个人物,携着一妓挤到柳永面前,自我介绍道:“我自长安来,久慕先生大名,今日有幸一睹先生英风,幸何如之。”柳永见来人一脸笑容,透着憨厚,肚子有些肥大,看实际年龄应该与自己不相上下,只是与自己相比显得老点儿。柳永见对方礼过来,便也忙抱拳还礼。
  那人道:“在下姓杜名马,祖籍幽州蓟县人,迁居到长安,近日到这天子脚下跑点儿小生意。今日偶遇先生施展才华,真是三生有幸。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说得说不得。”柳永道:“但讲不妨。”
  杜马未曾说话,先以手抚了抚凸起的肚皮,一拢身边那位歌妓,笑道:“这是我们长安当地名妓,非要跟我来汴京,要见见世面,见识见识天子脚下的人物,特别是想结识她朝思暮想的柳七郎。我说带你到都城玩一遭可以,可要是非见柳七一面不可,这我可不敢打保票。偌大个汴京城,人口不下百万,上哪里去找一个人。今日机缘巧合不期而遇,看来也是她与柳兄有缘。昨晚她缠着我,让我今天来看汴河杨柳和虹桥。我说这有什么好看的,长安的‘灞桥烟柳’不比这有名。依着我,我们还在那繁华市井东游西逛呐。可这翠娥最爱撒娇,只得依了她。适才先生关于瓦舍的高论,在下就已听了,只不知先生说的是真还是开玩笑,总之使在下茅塞顿开。刚才的出口成章更是震惊在下。”柳永谦道:“瓦舍之说为一家之言,信者当真。”
  杜马道:“刚才的请求我还未说,可否请柳兄为翠娥填首词,成全她对你思念之苦,也不枉了她不远千里汴京之行。今天这里消费全由我包了,聊表我之心意,”又一指柳永这两桌围坐的十几名歌妓,“这些位我也另有缠头。”佳娘等人本不在乎这些,但见这人自来熟很有趣,又白得彩头,而翠娥人又漂亮又稳重,不像小地方没见过世面的,便跟着起哄。
  杜马忙推翠娥一把,“还不谢过你的柳七郎。”翠娥只是红着脸痴痴的望着柳永。柳永这时才认真端详此女子,见她天生丽质、肤白唇红,眉头微蹙,想是经常如此,两眼之间竟留下一道浅浅的竖纹,平添了一丝妩媚,身材细高,柔弱无骨,一身淡素衣裳更衬得袅袅婷婷,飘然若仙女。
  翠娥跨前两步来到柳永面前,一股幽香袭来,柳永精神为之一振。翠娥轻启朱唇道:“妾从西北偏僻之地来到京都,得见柳郎尊颜,一慰平生。不敢奢求文章墨宝,这里先谢过了。”说罢深深一福,燕语莺声,嗓音极其动听,想来必是歌坛高手。
  柳永来到桌案前,现成的笔墨,提笔在手,左手拢住右手衣袖,凝神看了看翠娥,众人唿啦一下围拢上来。柳永略一沉吟,写下一首《少年游》:
  淡黄衫子郁金裙。长忆个人人。文谈闲雅,
  歌喉清丽,举措好精神。当初为倚深深宠,
  无个事、爱娇嗔。想得别来,旧家模样,只是
  翠蛾颦。
  (郁金裙:黄裙。郁金即郁金香,开黄花;
  颦:皱眉。)
  众人一片叫好声赞叹声,许多人羡慕之极,争相求柳永赐词赐墨宝,许道宁出来解围:时候不早,该打道回府了,众人这才作罢。杜马让翠娥留下地址,嘱柳永如到长安,一定要来看我们,到时也让长安人氏看看柳七风采。又对许道宁道:“这位仁兄也是长安人,欢迎一起到长安来玩。”
  回时路上有些乏累,朱儒林雇了三辆车,众妓争先恐后的跳上车去,身边带着大包小包买来的物品:枣餬、炊饼、黄胖小木偶、小孩子玩的刀具,好看的花花草草、好吃的新鲜水果,甚至还有活的鸡雏鸭雏。她们还折些带叶的柳枝和野花,将这几辆车又装点一番。众人这才带着醉意登程上路。看着汴河风光,漕船往来,游人如织,不禁心生感慨:好繁华的大宋国朝啊!
  
  五
  到了下半年,一向对七夕节不关心的柳永,竟和虫虫过了一个快意的七夕节,并且开始规划二人今后的生活之路。七夕时,虫虫已答允嫁与柳永作妾,《集贤宾》词末句“待做真个宅院”已经成为二人的梦想,他们希望真的成为一家人,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七夕节的前几日,虫虫竟心血来潮的求着柳永陪她逛街。七夕之前的这几日,街上非常热闹简直是车水马龙,有的路段都挤不过去。街上的行人都穿着鲜艳亮丽的衣服,手上提着买来的各式各样物品,人人脸上喜气洋洋,满面红光。最热闹的地方当数潘楼街以东宋门外瓦子、西梁门外瓦子、北门外大街、南城朱雀门外大街及东华门外马行街等地段。靓丽有如青春少女的虫虫异样地兴奋,看到什么都新鲜,什么都要看看摸摸,柳永只得紧紧的跟着她,惟恐走散。
  街上到处都有卖“磨喝乐”的铺面,越是热闹的场所,卖这种小玩艺的越多,品种也越全。所谓磨喝乐实际就是个不大的木偶,是佛教八部众神之一的“摩睺罗”的梵文音译。大宋国朝尊崇道教和佛教,于是就有人将摩㬋罗制成土偶或木偶,百姓要在七夕这一天在家中供养,以祝祷生育男孩,这种偶像也叫“化生”。再后来木作的偶像越来越多,又演变成儿童的玩具。这种木偶完全是用木料雕镂的,安上底座便于摆放。然后进行彩绘,有的还给穿上红红绿绿的纱衣。精致一些的还用金色的珠子、白色的象牙和翠玉镶嵌点缀。
  虫虫对这个看不够,看了一家又一家。最后终于在一家店铺里见到一对“磨喝乐”,两个小娃娃眉眼雕琢的极细腻生动,眼睛仿佛有神,虫虫一眼看到就握住不放。柳永说咱们就买这个吧,一问价,三千七百钱,虫虫惊道:“太贵了!不买了。”柳永笑道:“贵是贵了点儿,可是愚兄从来未在你身上花过一文钱,好不容易见到有你喜爱的东西了,再贵也值得。”虫虫待要掏钱,柳永赶忙制止:“这个钱必得我出才行。”两个人买了这对磨喝罗后,店家精致的包扎好交给他们,笑着对虫虫打趣道:“祝你也早日生下这样一对小娃娃。”说得虫虫脸上阵阵发热,嘴上却还连声道谢:“借你吉言。”两人之后又沿街买了些用黄蜡做的鸭、凫、雁、鸳鸯、金鱼之类“水上浮”,虫虫高兴的说:“回家后我把它们放到院里的水池里,让它们漂着,我就抱着磨喝罗坐在池边看着,哄着他们玩。”柳永知道她是将这对磨喝罗当成自己的孩子了,看着虫虫天真喜悦的面容,柳永暗下誓言一定要给眼前的这位女子以幸福。
  晚上,微弱的星光透过支开的窗扇映入室内。柳永和虫虫双双进入帷帐,一阵激烈、忙乱的动作后,虫虫娇喘着说道:“你刚才干嘛那么急,瞧你手忙脚乱的,倒像个雏儿。”柳永笑着说:“这几天没见,太想你了,好不容易逮着机会,那还不心急火燎的”,又说道:“哎,听你刚才说到一个‘忙’字,倒真是恰到好处,提醒了我,想起一则笑话讲给你听”。虫虫抬起搂着柳永脖颈的玉手,轻轻在他脸上打了一下,“别又是从坊间那些赖少帮闲嘴里听来的淫词亵语、直白露骨的唱词吧。”柳永亲吻着虫虫的酥胸说道:“你是我心中的女神,今晚你就是我的七仙女,我怎敢亵渎,我要说的是个雅謔,再过几天就是七夕节了,就以此为题。说是在某一年的七夕之夜,玉皇大帝偶发雅兴要去巡视下界凡间,带着千里眼、顺风耳两个随从,踏着五彩祥云下到半空中。当此七夕之夜,金风送爽,碧天如洗,玉帝兴致勃勃御风而行。但只见下界凡有人处,或床榻上、或土炕上、或帷帐内、或露天席地,一对对男女赤裸着身子搂抱着上下翻滚,一个个气喘吁吁。玉帝问:‘这些凡间男女是在干嘛?’千里眼和顺风耳对望一眼,回答道:‘造人。’玉帝又问:‘一年造几个?’答曰造一个。玉帝说:‘一年只造一个,还这么忙。一个个累得满身大汗、气喘吁吁的。’”虫虫听得一阵娇笑:“你连玉皇大帝的玩笑都敢开,胆儿再大点儿,你就敢拿当今圣上开玩笑了。”柳永说:“其实坊间流传的有关皇帝和大内的笑话太多了,你常在歌楼酒肆,肯定你那些姐姐妹妹经常讲说,只是你不留心记罢了。”虫虫点点头道:“我对这个确实不大在行,要讲这个得数佳娘,她那肚子里一肚子都是这类笑话,有一天聚会,她讲了一个笑话把大家逗得那叫一个乐。佳娘说她有一个姐妹,那个丈夫非要让她这个姐妹接客,有一天来了个和尚,丈夫见钱眼开,只要给钱就行。你想那和尚如狼似虎,怎能轻易放过这姐们儿,好半日也不出来,丈夫在门外干着急,最后冲着屋里喊:‘和尚偷婆娘,相逢就上床。夫主门外叫,问君忙不忙?’”虫虫未曾说完先自笑的肚子疼,柳永也忍不住笑道:“好,好,讲得不错,这个佳娘挺可人。”又接着说:“以后我也给你讲讲市井笑谈和宫廷笑话,刚才的还没讲完,还有后续的呐。”
  “玉帝对两个随从说道:‘凡间人们真是辛苦,白天忙了一天,到了晚上更累。朕记得盘古开天地时,女娲造人只是用草绳沾了泥巴向下界一甩,刹时就造出成千上万的男男女女。’千里眼忙道:‘下界男女造人也是这么一甩,只是一年中不知要甩多少次,才造出一个人。’玉帝又问:‘为何这些凡夫俗子乐此不疲?’顺风耳答道:‘下界三千年出一圣人,有个大圣人叫孔子,他说:食色,性也。意思是喜爱情色是人之常情。陛下今日巡天的日子正是人间的七夕节,七夕节正是造人的日子,不管是夫妻、情人,都在忙于造人。’玉帝问:‘何谓七夕节?’顺风耳道:‘陛下忘了?这还是您给下界设的节日。几年前您的七女儿思凡下界,和一个姓董的樵夫夜夜造人,生下一男一女两个娃儿,不久七仙女被王母娘娘派去的天兵天将捉回天庭,冷禁在月亮上的广寒宫,只能与嫦娥为伴。您不忍心七仙女受此凄楚,下令每年的七月初七,允许她下界与情郎相会。陛下,时辰不早了,还是该回天庭的好,若是遇到那两个娃儿还好,见了您该管您叫姥爷了,可是您又什么见面礼都没带,若撞上七仙女正在和姓董的造人那可就不好看了。’”虫虫听到这里已经笑作一团,边拍打着柳永边道:“你真坏,真不知道那些是你编排的,那些是你演绎的。”柳永一把搂住虫虫的白嫩玉体说道:“我可又要忙了。”虫虫红着脸娇嗔道:“容我先去洗一洗,你也稍歇一歇,一会儿有的你忙,”又不怀好意的道:“也有地儿你甩,只是要罚你明天为我填一首七夕词,我要在七夕之夜唱响汴京城。”柳永应道:“这是自然。”说话间帷帐内登时又是一阵忙乱。
  次日起床梳洗毕,柳永精神焕发、丰神潇洒,笔走龙蛇为虫虫写下一首吟咏七夕的词《二郎神》:
  炎光谢。过暮雨、芳尘轻洒。乍露冷风清
  庭户,爽天如水,玉钩遥挂。应是星娥嗟久阻,
  叙旧约、飙轮欲驾。极目处、微云暗度,耿耿
  银河高泻。闲雅。须知此景,古今无价。
  运巧思、穿针楼上女,抬粉面、云鬟相亚。钿
  合金钗私语处,算谁在、回廊影下。愿天上人
  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炎光谢:阳光退去,指太阳落山,到了
  傍晚;玉钩:上弦月。上缺形如钩,故云;星
  娥:织女星;飙轮:传说中御风而行的神车;
  微云暗度:谓云朵在空中暗暗的流动;闲雅:
  娴静优雅;相亚:相当,匹敌;鈿合金钗私语
  处:用《长恨歌》中的典故。)
  过不两天,开封城里遍传一件趣事。听说开封府见到市民对七夕
  节的狂热劲儿,应广大市民请求向朝廷申请放假一天,皇帝接到两府
  递上来的奏章,微微一笑批道:“须知此节,古今无假。”见到大臣不
  明所以的表情,皇上道:“没听说柳永新词《二郎神》?词中所言‘闲
  雅。须知此景,古今无价。’”大臣们极少见到皇上有这样的好心情和
  幽默,都陪着笑了。一句玩笑话,透着皇帝对柳词及柳永是多么的喜
  欢。
  七夕节的傍晚,虫虫约了几个姐妹来家搞了个小型聚会。各人还带来小礼物,有的是自制的有的是买来的,有自制的“谷板”,上面的种子已经长出嫩芽,湛青碧绿,看来是几天前就已做好了。还有自制的“花瓜”,将那金色的香瓜雕成盛开的牡丹花,取名“姚黄”。也有从街上买来的“果食”,是用面粉、油、糖、蜂蜜做成的面食。
  秋风送爽,暮雨轻洒,转瞬驱退了炎光和轻尘,仿佛专为了洒扫庭除,不一时雨住风停,耿耿银河横亘在湛蓝的天幕上。众人围坐在石桌旁,仰望宁静的夜空,默默的祈祷,每个人的胸中却并不平静。耳中仿佛听到七月七日长生殿里生生死死的誓言,又传来马嵬坡下玉环的悲戚哭声,听到织女呼儿唤夫的柔情呼声。内心涌出何时自身也能自由的轻声叹息。
  酒饭就摆在虫虫的小院里,温馨惬意。佳娘从爬在墙上的花梗上抓到一只小蜘蛛,催促着虫虫找来一只纸盒子,小心地将蜘蛛放了进去。瑶卿道:“明天告诉我们,看你得巧不得巧。”原来,汴京习俗是,如果第二天打开盒子看,蜘蛛在盒子里结的网是圆的或端端正正的,那么这就是“得巧”。而那一边,年纪稍大一些的秀香还在借着微弱的月光在穿针引线,虫虫要帮她,被她拒绝了。秀香道:“姐妹们,拿出你们绣的针线活,咱们比一比。”于是大家纷纷将自己带来的绣品摆在桌子上,柳永很识相的点起檀香,众姐妹依次烧香叩拜,这叫“乞巧”,所以七夕节又叫“乞巧节”。柳永躺在一把藤椅上仰望着星空,想着白居易的那两句诗:“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姐妹们围坐一起闲聊着,只有巧巧坐到柳永旁边为他捶打着双腿,佳娘正好看到这一幕,便大声的嚷道:“巧巧,你又在打什么主意,上七哥那儿腻歪什么,是不是又惦着让七哥送你首词?你到一边去,让七哥安静会儿。”巧巧站起来嘟着嘴走到一旁的瓜架下,靠在一根木杆上凝神的听着,秀香笑道:“年轻就是好,传说七夕夜在瓜棚下可以听到牛郎织女的窃窃私语声,巧巧好奇心就是重,也不知她听到什么了,谁去问问她?”佳娘扭身冲着巧巧问道:“巧巧,你听见牛郎织女说话了吗?”巧巧回道:“什么都没听见,我再听听,呀,有说话声了。”“快说说听见什么了。”巧巧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笑着道:“好听极了,我好像听到是七哥和虫虫姐‘造人’的声音。”几个人脸上带笑不怀好意的看向虫虫,虫虫脸上发热,指着巧巧道:“我又没惹你,你拉上我干嘛。你这丫头越来越坏了,早晚得超过佳娘。”佳娘也笑着道:“你刚还在说别人,转眼你又找到我头上了。”院子里一片笑声。
  此时外面的街道上热闹起来,原来东京人讲究排场讲攀比,首先是自家先穿上新衣服,然后是打扮孩子,让孩子穿上新衣新鞋,手举着新鲜的荷叶,打扮的像个磨喝罗,满街巷乱串。有钱人家还在自家院子里搭起彩楼,摆上磨喝罗、花瓜、笔砚、针线等,作诗祷拜,这种彩楼叫“乞巧楼”。而住在同一街巷的住户以及京城里的妓院,争相把过七夕用的物品摆放在门口,炫耀谁家的过节物品更奢靡更丰富。
  众人纷纷告辞,各人有自己的伴,相约散去。柳永挽留道:“是否走得早了点?”一个新近加入到这个圈子里的歌妓调侃道:“早点儿回去,还要‘造人’去也。”柳永未反应过来,佳娘笑道:“你那‘造人’的笑话,虫虫早已说给我们听了,现在这个笑话已经和你那首《二郎神》词一起传遍汴京城了。‘造人’?亏你怎么想到的,不过倒是俗而不淫,雅而易懂,难怪这歌楼酒肆里这几天不时听到‘造人’这两个字,这有趣的事传的就是快,也只有柳兄你才能想得出来。”说罢,抱住柳三变,在脸上深深的亲了一下,对众人道:“走了走了,趁着这大好夜色,赶紧‘造人’去也。”
  七夕之夜,待众姐妹散后,虫虫倚在柳永身上,赞叹道:“好美的夜色啊,你看这星空,越是盯住了看越是深的无底,我真想今生就这样和你永远相伴,依偎终生,我更想生生世世都如今夜。”柳永搂着虫虫的削肩,望着这个自己深爱的和深爱着自己的女人,平时诗思敏捷文采横溢的他竟是无有新词加以描述,只痴痴的看着虫虫的明眸皓齿,眼前的她竟是多一分太肥,少一分太痩,看到眼里总是一个“爱”字。啊,这平时描绘情人最俗的语言,恰恰用在此时是最恰当不过了,既使再用更多的词藻更长的篇章也抵不上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此时的柳永有如醍醐灌顶,顿时大彻大悟,俗和雅不是对立的,雅须从俗中来,至俗则雅,自己在填词的道路上并没有走错,借用一些俗的语言俗的词藻可以使词作更加生动、上口、易记易懂,这正如文学作品中必要营造一个两个漂亮的女性,这叫“刷色”,增加文学作品中的亮点。自己在填词中使用市井俗语是对的,莫要太在意他人的批评和指责。柳永的心情从未如此的平静,往日只听人说心静如水,此时方才悟出个中真谛。
  “天凉了,咱们回屋吧。”虫虫仰望着那清亮的夜色恋恋不舍的说。看着神游天外的柳永,虫虫哪里知道他在这刹那间竟想了那么多,解开了困扰他多年的雅俗对立的难题,取得了创作上的升华。
  柳永感慨的道:“唉,像今年这样欢快的七夕太少了,确实,绝大多数人只把它作为一个热闹的节日来过。可是我们也只是今年才感受到节日的气氛,历年来我们还不是离多聚少,像这牛郎织女一样的孤独和盼望,旁人是体味不到我们的心情的。事实上,这七夕节的设立及内涵,更多的是凄凉、阻隔、无奈、悲伤、思念和遥遥无期的失望,偌大的一个唐明皇,留给世人的七夕印象都是那样悽惶、悲凉,‘七月七日长生殿……’。更不要说南唐后主那位大词家了,生于七月七日,死在七月七日,被太宗赐‘牵机药’,头足相就惨痛而死。而他心爱的小周后在饱受太宗凌辱后,不久也悲凄死去。”柳永的感慨使原本欢乐的气氛换成了感伤,虫虫知道身边的这个男人心中的苦痛,只有在特定的场合下才不自觉的流露出来,她只能爱抚的紧紧拥着柳永,用自己纤弱的躯体抚慰那颗伤痛的心。
  柳永拥着虫虫道:“须知此景,古今无价。借用白香山的诗吧,‘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愿我俩年年此刻,像今夜这样欢娱。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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