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心意冷青玉再涉赌 终无奈头陀窥木盒
作品名称:凤桂 作者:双双喜 发布时间:2016-11-19 10:36:07 字数:5745
自从凤桂添了举儿,那个刘青玉就觉得打心里不得劲儿。如今家里已经有了三个丫头片子,大的刚开始懂事,两个小的相差还不到一岁,都躺在娘的怀里吃奶,他开始整日闷闷不乐,借酒浇愁起来。
1938年,按说那一年年景是不错的,老天爷仿佛是特意照顾,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粮食似乎也没少收成,可为什么就是吃不饱呢?且日子甚至比闹灾荒的那几年还难过。其实,刘青玉是知道原因的,还不是因为鬼子来了闹腾的。鬼子紧着天的挨家挨户的征收粮食,麦收的时节征收小麦,秋收的时节征收高粱玉米,征了一次还不够,再征第二次,直到把各家各户的粮缸都征得见了底儿。鬼子侵犯中原,到底来了多少人?他们怎么吃那么多的粮食?刘青玉琢磨不透,这日子一年一年得不见好转,他也想不通。以前是盼望着老天爷顺气,能有个好收成,如今有了好收成了,未来却没个盼头了,只要鬼子一天不走,他们就没有好日子过;可这鬼子又是修炮楼又是安营扎寨的,也没个要走的意思,看上去要在这里常住,刘青玉就觉得日子没了盼头,看不到未来的希望,他对生活也似乎失去了信心。
大年夜里,刘青玉脖子上挂着一串刚刚打来的麻雀,怀里抱着酒坛子去了大哥家里。那坛子酒还是他爹藏起来的那坛子三十里红,刘老三活着的时候没舍得喝,是给刘青玉留下来了,刘青玉平常自己也不喝酒,偶尔倒一点儿润润嗓子,也是小打小闹,所以那坛子酒一直留到了现在,算起来也有些年头快成了老古董了。不过俗话说得好“人是少时俏,酒是陈年香”。他抱着黑坛子晃了晃,里面发出“叮叮咚咚”的轻响声,他估摸着那里面的酒也剩不下多少了,他想今天晚上一鼓作气和大哥把这坛子酒咋吧出来,解解肚子里的闹心气儿。
连刘青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大的酒量,他这辈子就喝过两次场面酒,一次是在凤桂娘家跟岳父喝的那次赌气酒,喝了以后好像是把那个不怎么待见自己的岳父给震慑住了;另一次是在扈家官庄的东湾沿,刘世交出于目的让自己喝的壮胆酒,喝了以后他冒雨下了湾底,从湾水里一鼓作气摸出了七八个人头。不过这些事他都不记得了,只要是醉酒后所做的事他都记不起了,这是刘青玉的一个毛病,所以刘青玉从来不喝醉酒,他怕自己会做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糊涂事。
但是今晚跟大哥喝酒他是放心的,大哥毕竟是自己的一奶同胞,他是不会害自己的。
兄弟二人就着炒好的麻雀,大洋瓷碗端着,碗里的酒漂漂摇摇,咣咣当当,二人一碰碗,“当”得一声脆响,晃荡出来些许,把大碗贴到嘴唇上灌一口,顺着嘴角再洌落一些酒水,喝得挺有架势,很有水泊梁山英雄好汉的味道儿。
“兄弟,酒,酒也喝没了,你该回去,回去过年了!”刘光玉舌头僵硬,迷糊着眼睛看着青玉说道。
“我,我不回去,今晚我就,陪着大哥在这里,过年!”刘青玉也有了些醉意。他没想到爹留下来的这坛子三十里红酒劲儿这么大,比他岳父给他喝的六十二度的二锅头劲头还足。
“刘青玉,能耐了你了,大过年的不回家,躲在大哥家里做什么?”凤桂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厉声问道。
刘青玉扭头看她:“你,你是谁啊?别管我!我们喝酒呢!”说着,端起大碗朝着光玉,“这位兄弟继续……喝!”咕噜又灌了一口。
“你喝个屁!”凤桂一步抢过来,抱起桌子上的那个酒坛子摔了个粉碎。那个坛子里本来也没有多少酒了,“哗啦”一声,碎了一地的瓷片儿。凤桂只是摔了酒坛子,她没摔刘青玉手里的那个洋瓷碗,她知道大哥家里也不富裕,这样吃饭的物件摔不得。刘青玉见她如此,突然“腾”地站了起来,双手扳住凤桂的肩膀猛地一推:“你这个臭娘们儿,跑到大哥家里来撒什么野。”
凤桂猝不及防,被他一推,一屁股墩在地上,屁股墩儿却正墩在了屋门提子上,她顿时感到整个腰身都没了知觉,坐在那里爬不起来了。
刘青玉还指着她忿忿地骂:“你以为你是谁啊?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吧!这些年我不稀得惹乎你,你倒是蹬着鼻子上脸了。”
刘光玉慌忙站了起来,他弯腰扶住了地上坐着的凤桂,轻声问了句:“弟妹,你没事吧!”然后又抬起头瞪着刘青玉,“三弟你这是做什么?怎么还打上老婆了,你瞧你把弟妹给磕的!”
“不用管她,她这是自讨苦吃,喝酒喝酒!”刘青玉醉歪歪地说。
“还喝什么酒?快些回家!”刘光玉喊了一声。
那晚,刘青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这个大年夜他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来了,他一觉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三竿子多高了。他睁开眼睛打量炕头四周,却没发现一个人影,她就琢磨着凤桂或是领着一群孩子回娘家了。刘青玉挣扎着起了身子,来到了院子里。
院门口、屋门口、以及那棵凤桂树上各贴了几张“国麦钱儿”,过年嘛!总要新鲜新鲜的,那是他昨天中午贴上去的,不过那可是他家里唯一鲜艳的色彩了,连对联都没舍得买,地上更没有鲜红的鞭炮碎屑。他是很少放鞭炮的,按照以往的惯例他会在院子里敲敲桌子或者咂咂锅铁充当爆竹的声响,可昨天夜里他烂醉如泥,这些事都没干,他发现院子里也没有燃烧过的纸钱的痕迹,看来凤桂也没忙活这事儿。往年的大年夜里凤桂总会在院子里烧纸钱的,再没有钱也要买一点儿烧一烧,供奉“平安太岁”“财神爷”的钱是不能省的,可是如今院子里却没这个痕迹,难道凤桂昨天夜里就走了?
他正琢磨着,院门响,青玉过去开了门,刘光玉进来了:“三弟,大年初一,你也不拜年,躲在家里大门紧闭,这是做个啥子啊!”
“快走,块走,咱俩这就出去拜年去!”青玉紧着说道。
“拜什么拜,我砸了你家门大半天,就是不见你开门,还以为家里没人呢!我早就拜完年回来了!”光玉说着,满怀怒意的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你这次可真是惹了祸端了!凤桂被你这一推,跌得可是不轻快,昨天夜里就回了娘家了,你就等着挨收拾吧。”
“我昨天夜里推她了吗?”青玉一脸纳闷。
“三弟,你是真不记得了还是装出来的?你自己惹的事自己想辙打腾(解决)吧!”说着,转身出了门,青玉也随后跟了出来。刚走到集街口,却遇上了正拜年回来的肖秃子和来良贵。来良贵朝着刘光玉喊了一声:“刘老大,闲着没事儿,耍两把去?”
“不去不去,没钱!”刘光玉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大年初一的闲着也没事,咱们耍两把,也不图赢什么钱,只为了乐呵,消磨时间。”来良贵又说道。
刘光玉是个一提赌钱就上瘾的人,他有些犹豫了,回头望着站在他身后的刘青玉:“三弟去不去?”
刘青玉过了这么一个郁闷年,满腹牢骚正没处释放,回了一句:“去!我回去取钱去。”说着,扭身往家里走去。两年前他在醉仙阁酒楼赢了十九个大洋,给了大哥六个,前几天又给了凤桂五个,这些年给孩子买吃的又花了四个,他算计着还有四个,藏在凤桂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他把那四个大洋尽数装进了口袋又出了门口。
刘光玉早就等在了街口,他比青玉富裕多了。前些日子去益都县城醉仙阁认亲,他那个大舅哥马玉成给了他一个木箱子,箱子里盛了一些锦缎衣物和被褥之类的用品,里面还有五十个大洋,刘光玉并不领马玉成的情,他觉得这五十个大洋是自己八年前在马玉成那里输的那些钱,马玉成本来就应该还给他的。这次出来,刘光玉的口袋里装了十个大洋,好久没玩了,他手直痒痒,趁着大过年的,好好爽几把。
“到哪里去玩呢?自从董武死后,我听说他家的赌场都撤了!”刘光玉说。
“到我家,偶尔玩个几把,也没什么事的!”来良贵说。
四个人结伴顺着集街往北走,正遇上对面走过来的李士华。
“李士华,走,到我家玩两把去!”来良贵喊了一声。
“不去不去,我可是早就戒赌了!”李士华连连摆手摇头。
“我日,你可真会装模作样,我看你最近是越来越不合群了,不去拉倒!”肖秃子暗骂了一句。
说着话,一众人已经擦身而过。
李士华扭头瞅瞅四个人的背影,他刚才看到那些人里有刘青玉,他也知道凤桂是坚决反对刘青玉赌博的,不行,我得告诉凤桂去,想着,撒开脚丫子就直奔刘世交家。他刚刚给师父拜完年出来,知道凤桂在师父家里。刘世交见他又回来了,疑惑地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找我师姐有事。”李士华说。
“有什么事跟我说,你师姐跌伤了腰,里屋躺着呢!不方便见客。”刘世交说。
“我刚才看见青玉姐夫了,跟来良贵、肖秃子等人嘠伙着,像是又去耍钱去了!”李士华说道。
刘世交一锤砸在桌面上,桌子上的茶具嘎楞楞乱响:“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这瘪犊子刚打伤了凤桂,不琢磨着来探望,他反倒去赌博了,跟着这么个东西能有什么好?”
凤桂就躺在里屋的炕头上,她的腰疼得厉害,她咬着牙微微扭了扭身子,眼里滚下了两行泪水。
“我去把他揪过来,这个小子就是欠收拾!”孙枝花气愤愤地说了句,转身欲往门外走,却被刘世交一嗓子喊住了:“你给我站住,管他干什么?他爱咋咋滴!从今天开始,他刘青玉是死是活,与我家没有任何关系!”刘世交上来了犟脾气,烟袋锅子把桌子敲得啪啪直响。凤桂娘立住身形没再去,她晓得刘世交的脾气,所以不敢不听他的。
打完报告的李士华见师父既摔茶碗又敲烟袋,早就吓得一遛烟儿地跑了出去没了影儿。
且说来良贵领着三个人进了家门,良贵爹正站在猪圈旁数他的猪崽儿,见这个败家的儿子进了门,像门神一般地护住了猪圈门,他以为儿子是又领着人来逮他的小猪崽儿的。来良贵这样的事办过好几次了,他领着董武就来逮过好几次猪崽儿,猪圈里那两头老母猪可是良贵爹的命根子,可是它们下猪崽儿的速度根本跟不上来良贵输钱的速度,良贵爹虽然不识数,但他眼瞅着老母猪身边的猪崽儿见少,却又点不清舍耗了几只,自从那个董武死了以后,他才发现猪圈里的猪崽儿逐渐多了起来。
“爹!你甭害怕,他们不是来捕猪崽儿的,我们是来耍两把的。”来良贵说。
“耍吧!耍吧!只要不逮我的猪崽儿就行!”良贵爹应着。
四个人进了屋,小桌旁坐定,来良贵瞅着对面的刘青玉,说:“三哥!今天咱们可不玩‘捻红钱’了,都知道你眼色好使,玩那个我们谁都不是你的敌手,今天咱们换种玩法,掷骰子猜大小,怎么样?”
刘青玉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说实话,他真没玩过这个,他甚至是见都没见过,但仍然回了一句:“客随主便,你愿意咋玩就咋玩。”
“行,三哥痛快!”来良贵说着,从木桌底下取出了一个黑乎乎的竹筒,从里面倒出了两个骰子,“看好了,我开摇了!”这小子手法娴熟,说着话的功夫,握着竹筒的手猛地一抄,已经把两个骰子抄在了竹筒里,他把手举过头顶“哗啦哗啦”地摇着,然后猛地往桌面上一扣,贼一样的眼睛打量了一下众人,说道:“好了,押宝吧!”
说实话,“捻红钱”凭的是眼力,而“掷骰子”凭的就是听力了。刘青玉的眼力有他的独到之处,但是听力却是不敢恭维的,如今,凭的就是瞎猜了,他见刘光玉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块大洋喊了一声:“大!”
他也学着他的样子掏出两块大洋喊了一声:“大!”
“既然你兄弟俩都押大,那我就押小了!”肖秃子说着,也掏出两块儿大洋拍在了桌子上,
“既然都押好了我可就开了!”来良贵说着,慢慢往上抬竹筒。
屋里开始吵闹起来:“大,大,小,小”每个人都喊着自己押宝的点数,最后肖秃子突然惊喜地笑了起来:“哈哈,小!”说着,把桌面上的钱一划拉,“再来……”
连续赌了两把,刘青玉口袋里的四块大洋就已经输光了,他看着刘光玉:“大哥,借给我几块大洋用用!”
刘光玉从口袋里掏出五块大洋拍在他的面前:“三弟,随便用,这玩意儿咱家里有的是!”这小子还在装大头。又玩了两把,刘光玉口袋里的大洋也输没了。他站了起来,环顾了一下众人:“众位在这里等着,我回家取钱去。”说着,抬脚就走了,他是赌红了眼了,回家将箱子里的四十个大洋全部倒进了口袋,一会儿的功夫又回来了,数出二十个大洋往刘青玉面前一拍:“三弟,随便用,输完了家里还有!”看着挺大方。
来良贵和肖秃子眼珠子都瞪得老大,我靠,真是有钱啊!没想到这小子深藏不露啊!真是遇到财神爷了!
四个人从早晨开始摆赌局,一直忙活到夜半三更,最后,刘青玉兄弟输了个吊蛋精光,蹦子不剩。
“肖秃子,借我十个大洋用用,明天一早还你!”刘光玉朝着肖秃子伸出手,恳切的目光盯着他说道。
肖秃子将桌子上堆了满满一堆的大洋往口袋里一划拉:“不借不借,你不是说家里有的是这个玩意吗?回家取去啊!”
“你?”刘光玉一瞪眼睛,要翻脸。
“哎,哎,哎!大哥,愿赌服输,想玩的话明天再来,今天时候不早了,咱们就此打住!”来良贵站了起来圆场。
刘光玉兄弟二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已是夜半三更,巷子里很是宁静,静得连狗都忘记了叫唤。不知道谁家院子里的树上高挂着一盏气死风灯,灯罩上还围挂了一些松枝儿,那豆大的火头儿本没有什么光亮,如今看上去,倒像是一只盘旋在树梢的萤火虫,散着微弱的灯火儿。有几家门户的门楼上挑着几盏大红的灯笼,摇摆在风中,晃着仿若活了的光亮,辉映着他俩蹒跚行走的身影。
只不过是一天的时间,兄弟两个五十多个大洋就不翼而飞了,两个人的心情亦沮丧到了极点。
“大哥,你那么多的大洋,哪里来的?”青玉问了一句。
“我那个大舅哥给我的,那本来就是我的大洋!”光玉回道。
青玉想起了认亲的那天,回来的时候马玉成搬到木车上的那个大木箱,又问了一句:“大哥!你家里还有吗?”
“没了!他就给了我五十个,今天全部输光了!”刘光玉说着,反问一句,“你家里还有吗?”
刘青玉沉默片刻,悠悠地说:“我回去想想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呢?刘青玉倒在炕头上久久难以入眠,突然,他眼睛一亮,他看见了木柜上的那个小木盒子。
那是与凤桂成亲的那天她从娘家搬来的木盒子,也是她唯一的嫁妆,刘青玉还记得成亲的那天晚上凤桂打开那个木盒从里面一把抓出来了二十个大洋。刘青玉扑楞爬了起来向着木柜走去,这个时候,他的耳边又响起了凤桂的声音:“我要给你约法三章,一不许赌钱,二不许动我的木盒子……”
青玉搬下了那个小木盒,盘着双腿坐在炕头上,他先使劲儿摇了摇盒子,里面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貌似有不少的大洋。此时,青玉已经顾不得什么“约法三章”了,这个盒子里的东西对他的诱惑力已经大过一切。他攥住盒盖儿上的那把小锁头使劲儿拽了拽,没拽开,他便起了身去了外屋,一会儿手里拿着一把木柴砍斧走了进来,他将木盒摆了摆位置,双手高高举起了砍斧,瞄了瞄准儿,然后猛地劈了下去,“啪啦”一声,那把锁头掉在了地上。他把斧头一扔,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那个木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