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弥天大谎歪打正着 寒冬腊月再添新丁

　　九月时节，院子里的那棵凤桂树又坠起了一串串的桂花儿，迎在风中轻轻摆舞，小院里散发着沁人肺腑的浓郁的香味儿。
　　刘凤桂挺着微隆的肚子站在树底下，她伸出一只手扭弯了一支柔软的枝条，使那一串花瓣儿紧紧贴着自己的鼻翼，闭着眼睛贪婪地嗅着那奇特的香味儿。
　　刘青玉还没起炕，搂着两个孩子还在睡着，鬼子的炮楼昨天已经修成了，他今天不用出工了。凤桂是悄悄起炕出来的，她想让他睡个懒觉，连续忙活了大半年，刘青玉已经累得够呛了，人也消瘦了不少，就连那辆木轮车也磨损得破旧不堪，那可是专门装了红木轱辘的一辆木轮车，而那个轱辘也是爹精心打造出来的。爹制造的车轱辘那可是远近闻名的，即使如此的坚固，也因了连续大半年的重载磨损了不少，还断了一根轱辘撑子。凤桂寻思着改天去一趟娘家，让爹把这辆车子好好修一修，这辆木轮车毕竟是她家最值钱的物件了。
　　刘青玉披着衣裳从屋里出来了，他走到凤桂的身后，伸出双手从后面把她拦腰抱住，手掌却不断地在她的肚子上摩挲着，声音柔柔地说：“凤桂，你说，这次怀的是男娃还是女娃啊！”
　　凤桂头也没回，回了一句：“女娃怎么了？女娃你就不喜欢了？”
　　青玉笑了笑：“不是，我觉得你也该生个男娃子了，你这接连生了三个丫头了，我盼着你给我生儿子呢！”
　　不说这个不生气，凤桂听了他的话，就想起了八年前夭折的儿子刘中国，没好气地说道：“生个男娃你担待得起吗？当年中国不就是个男娃吗？他怎么走的你忘了？”
　　“中国夭折，怎么你还赖我吗？”青玉说道。
　　“不赖你赖谁？当初要不是你偷偷地去赌博，中国能死吗？咱爹也不会那么早被你气死！”凤桂的语气有了怒意。
　　“你这是蛮不讲理，当初若不是你把孩子摔在地上，孩子能死得了吗？”青玉松开了抱着凤桂的手，反驳道。
　　“你这个瘪种儿，怎么中国的死你倒是怨上我了，孩子摔在地上是我故意的吗？还不是因为你赌博我一时心急才做出那样的事？”凤桂说着突然怒火中烧，她再也压不住自己的火爆性子，顺手从地上抄起一根木棍儿，照着刘青玉的脊梁骨就打了一下子：“你还跟我强词夺理，有个账我还没跟你算呢！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又瞒着我出去赌钱了？”
　　刘青玉摩挲着被打疼的脊背，大声回道：“没有啊！”说着，高举起了一只手，“我对天发誓。”
　　“你甭骗我，镯子治病的钱你只说是从嫂子的大哥那里借来的，这事儿都过去两年了，却为何不去还他？”凤桂质问道。
　　“真是从他那里借来的，不信你去问大哥。”刘青玉捉急回道。
　　“甭跟我说这个，你跟刘光玉一个鼻孔眼儿出气，编造好了谎话嘠伙来哄骗我。若真是借来的钱，明天咱们就叫上大嫂去县城认认亲，我也好当面致谢，你敢去吗？”凤桂挥舞着木棍喊道。
　　“去就去，谁怕谁啊！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歪！”刘青玉咬着舌头打着谎儿，两个人话赶话，杠上了，他也没办法。
　　凤桂棍子头点划着躲在远处的刘青玉：“好，我现在就去跟大嫂说，明天一早就动身去县城对质，倘若让我知道了你又去赌博，编着谎话儿来骗我，看我怎么收拾你！”风桂说着，手里的棍子一扔，点开步子出了院门。
　　刘青玉偷偷跟出来，躲着身子悄悄打量，像贼一样的身形。他见刘凤桂果真去了大哥家，暗暗叹了口气，坏了事了，这婆娘认了真了，看来是揪着这事儿不松手了。他了解凤桂的犟脾气，跟她爹刘世交一模一样的，认抵了的事不达目标誓不罢休。刘青玉琢磨着，一脸的愁苦，不知该如何应付这件事儿。
　　第二天一早，孙枝花来了，刘青玉感到很奇怪，岳母大人很少造访，怎么突然来了？孙枝花和凤桂一说话，刘青玉才明白，原来凤桂昨天从大哥家出来直接又去了北村娘家，今天特地把娘叫过来给她看孩子，好腾出功夫去县城。看来凤桂是铁了心的要把这档子事儿搞个水落石出了。青玉看着她问道：“非去不行？”
　　“废什么话，大哥马上就要过来了，你准备推车子，咱们马上启程！”凤桂回道。
　　正说着，大哥刘光玉和大嫂马兰花领着他家的三个孩子过来了，刘青玉偷偷瞟了刘光玉一眼，见他的脸上也挂着一副无奈的表情。
　　一众孩子由孙枝花看管，四个人便踏上了去益都县城的路程。刘凤桂和马兰花妯娌俩分坐在木轮车的两侧，刘青玉脖子上套着盤，推着车子慢吞吞地走着，刘光玉紧紧跟在他的身侧，他胳膊肘捣捣刘青玉，压低了声音问道：“三弟，怎么办？”像是凤桂听到了大哥的问话，没等刘青玉回话，扭过头来说道：“你兄弟俩嘀咕啥？”
　　刘青玉故意咳嗽一声，瞅着大哥大声说：“什么怎么办？咱们去走亲戚啊！怎么你不想认这个有钱的大舅哥吗？”
　　刘光玉瞟着他没搭话，心里琢磨着，你就装吧！到了县城你就露了怯了。
　　“你把车子推得这么慢，是不是故意拖延时间呐？快点儿迈步！”凤桂扭头瞅着刘青玉，语气冷冷地说了句。
　　坐在车上的马兰花也扭过头来，笑嘻嘻地说：“你快点儿推啊！我要见我大哥！”
　　“哎！见大哥，一会儿嫂子就可以见到你的见大哥了！”刘青玉笑着回了句。他看着马兰花傻乎乎的样子，心里琢磨着，也不知道昨天凤桂都对她说了些啥，看来连她也认抵了县城里有个有钱的大哥了。
　　刘光玉瞅着坐车的二人不注意，嘴巴直接贴到刘青玉的耳朵上，蚊嘤一般地问道：“咋弄啊？”
　　刘青玉一扭头，一张嘴，刘光玉忙把耳朵递了过去，刘青玉低声说：“到了县城兜圈子，找不到地儿就回来了！”
　　刘光玉会意地笑笑，暗暗朝着青玉伸了个大拇指。
　　一进县城，凤桂就喊住了一个老者：“大爷！请问，去醉仙阁怎么走啊？”
　　“噢！一直往前走，再拐个弯儿就到了。”老者指点着回道。
　　凤桂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铜板递到他的手里：“大爷，麻烦你带个路好吗？”
　　“行行行，我带你们去！”老者说着，便头前带路。
　　刘青玉没想到凤桂会来这一手，本来打算消磨时间的计划也落了空。别看老头一把年纪，腿脚还挺利索，半个时辰的功夫就领着众人来到了醉仙阁门口。
　　凤桂下了车就往里闯，被两个门生拦截了下来：“干什么的？”
　　“我来走亲戚，怎么还不让进门吗？”凤桂看着其中的一个门生问道。
　　“走亲戚，这里哪有你的亲戚？”门生疑惑的目光把凤桂打量了一番。
　　“你家老板是我嫂子的大哥，今天是来认亲的！”凤桂又说了句。
　　“我家老板跟你有亲戚？”门生疑惑地问着，一扭头，发现了门外站着的那两个男人，突然伸手指着刘青玉，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哎？你不是那个那晚跑了的人吗？你……”
　　门生还想说下去，门内传来一声喊：“什么事？”刘青玉抬头一看，正是那个被众人称为老板的中分头。
　　中分头倒背着双手朝着门外走来，刘青玉心里暗叫不妙，不由得背过了身子，他能听到那沉重的脚步声离着自己越来越近。刘青玉突然觉得那个脚步声停住了，接着，身后传来了一声带着疑惑的问话：“妹妹？”
　　刘青玉回头打量，见那个中分头正站在马兰花的对面，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睛，又问了一句：“你是马兰花？”马兰花没回答他，只是嘿嘿地傻笑着。
　　中分头突然伸出两只手攥住马兰花的胳膊，急躁躁地说道：“妹妹，我是大哥马玉成啊！怎么，你不认识我了吗？”
　　要命啊！这一幕情景把刘青玉惊得目瞪口呆，刘光玉也把下巴耷拉得老长，一缕泄涎顺着嘴角淌了下来。这是怎么回事？歪打正着吗？天底下还有这么巧的事？这个中分头果真是马兰花的大哥？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刘青玉信口胡诌的一个名字竟然是真的？这是什么样的巧合啊！刘青玉简直就是一个神。刘光玉扭头瞅着青玉，眼睛里除了崇拜就是崇拜，那一刻，三弟在他的眼睛里似乎不是三弟，而是让人膜拜的如来佛祖，刘光玉眼睛直勾勾的，吸溜了一下泄涎。
　　凤桂瞅着马玉成，说道：“马老板，这是我的大嫂马兰花。”她又一指刘光玉，“那是我的大哥刘光玉，难道……你不认识吗？”
　　马玉成紧迈几步走过去，瞅了瞅刘光玉，又看了看刘青玉，先是呆愣了一下眼神，既而又嘿嘿地笑了：“认识，认识，怎么会不认识呢！原来是你们俩啊！”
　　马玉成当然都认识，这两个人一个是八年前在他这里输了五十个大洋的人，而站在他旁侧的就是前年在这里赢了钱玩了个“金蝉脱壳”溜之大吉的人。
　　刘光玉一看真认了亲，心里高兴，行为也得瑟起来，他往前迈了一大步，一只手搭上马玉成的肩膀，大声说道：“哥！你最近还好吗？”
　　“好，好，多谢你这些年照顾我妹妹了！”马玉成的眼里闪着光亮。
　　“唉呀！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哥，前些日子我借你的钱到现在也没还给你，来道个嘴情，真是对不起了！”刘青玉拍了拍马玉成的肩膀，话带欢快，大声说。
　　马玉成没太听明白刘光玉的话，疑惑的眼神瞅他，见刘光玉朝着他直挤鼓眼儿，他眨巴眨巴眼睛，恍若也明白了什么，慌忙回道：“奥……没事没事，那点儿钱你先用着吧，大哥这里不缺那几个钱！”
　　这叫假戏真做，演的也是天衣无缝，刘凤桂却总是觉得不对付。她瞅着马玉成问道：“大哥，你借给他俩了多少个大洋啊？”
　　“喔！这个……”马玉成瞅瞅刘光玉，见他贴着大胯的那只手扎煞着五根手指做了个反正面的手势，遂明白了他的意思，看着凤桂笑着回道：“弟妹，我借给了他们兄弟十个大洋，不过也没急着要，我又不缺钱……”
　　“大哥，谢谢你了，不过也不是那么回事儿，等我们日后日子宽裕了，一定来还给你！”凤桂不好意思地说道。
　　马玉成把众人让进了醉仙阁酒楼，中午大鱼大肉的伺候，好好招待了他们一番，临走的时候，把一个装满了细软行李的大木箱搬上了那辆木轮车。马玉成抱拳施礼：“妹夫，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过来找我，我妹妹可就托付给你了！”
　　刘光玉心里那叫个滋润，也抱拳回礼：“大哥且回吧！兰花跟着我你就尽管放心吧！我不会亏待她的，以后还少不了过来麻烦大哥啊！”
　　发生这样的事，可以说刘光玉兄弟是走了狗屎运了，刘青玉也没想到一个弥天大谎，竟然给马兰花找到了亲人。歪打正着也好，千载难逢也罢，不管怎么着，这事儿总算是完美收官，搪塞过去了。
　　兄弟二人春风得意，所以回家的路也没觉得像去的时候那么漫长难行，木车连颠带颤，一路轻快，不消一个时辰就赶到了口埠，到家的时候，西边的太阳还有三竿子多高呢！
　　转眼年底，腊月二十的那天晚上，刘青玉家的屋里忙忙碌碌，人影穿穿梭梭。刘青玉和刘光玉站在厅屋里，青玉的怀里抱着还不到一周岁的逃儿，在屋场子里来回踱着步，看上去神情焦急；而刘光玉则拉着六岁的新麦儿，看着来回晃动的刘青玉的身影，说了一句：“三弟，你别晃荡了，晃得我眼睛都花了！”
　　新麦儿听着内屋传来的娘的阵阵的哀嚎之声，抬头看着刘光玉，问道：“大伯，我娘在干嘛呢？”
　　刘光玉拍拍她的小脑袋，安慰着：“新麦儿，别怕，你娘马上就要给你生个小弟弟了！”
　　正说着话，内屋突然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之声，张大婶子既而从屋里跑了出来，欢喜地说道：“生了，生了！”
　　刘青玉第一个跑上去，盯着张大婶子问道：“婶子，生的是啥！”
　　“三侄儿，恭喜你啊！是个千金！”张大婶子笑吟吟地回道。
　　没想到刘青玉的脸色立马阴沉了下来，喃喃地说了一句：“丫头？不可能啊！怎么又是丫头？”
　　张大婶子瞅着他说道：“你这一年添了两个千金，应该高兴才对啊！怎么还耷拉了脸？”
　　“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一年添十个丫头也是无济于事；若是小子，五年添一个倒也无妨！”刘青玉沉沉的说了一句。
　　孙枝花一掀门帘从内屋走了出来，她刚才或是听到了青玉的说辞，看着沉闷不乐的刘青玉，语气有了些不悦：“你这个姑爷怎么说话呢？我家凤桂辛辛苦苦的给你们刘家生孩子，你不道声辛苦，先不问问凤桂的安危，倒在这里数落起男娃女娃的事来了，你还有没有点儿良心？”
　　青玉见岳母生个气，遂不再说话，将怀里抱着的逃儿往大哥的手里一递，拉开屋门出去了。
　　“这个东西简直是没良心，凤桂跟了他可真是瞎了眼了！”孙枝花突然冒出了高音。丹桂也从内屋走了出来，她拽了拽孙枝花的衣襟，低声说：“娘！他们两口子的事儿，你少掺和。”
　　孙枝花瞅着丹桂，语气仍然带着愤怒：“我说的不对吗？刘青玉有你家杨丰智一半的好我就知足了，杨丰智是怎么对你的？可这个刘青玉又是怎么待凤桂的？”
　　丹桂不再回话，只是扭身进了内屋，她牵挂着刚刚生产完了身子还极度虚弱的妹妹凤桂。
　　腊月23日的那天上午，孙枝花趁着赶集的当隙又去了刘青玉家里，她从集上特地买了一摞芝麻烧饼，一纸袋小米，还有十几个红皮鸡蛋，她牵挂着自己的姑娘。
　　她瞅着躺在炕上还没起来的凤桂问道：“闺女，感觉身子怎么样了？”
　　“娘！好多了，能吃点儿饭食了！”凤桂笑了笑回到。
　　“嗯！这个时候多喝点儿稀薄的东西。我给你买来了些小米，让青玉按时给你熬小米粥喝！”孙枝花说着，扭头看了一圈儿，问道，“怎么不见青玉，他干嘛去了？”
　　“一大早就不见人影了，或是赶集去了！”凤桂回着，“这些天他一直阴沉着脸，或是嫌弃我又给他生了个丫头。”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忧郁。
　　孙枝花拍拍躺在凤桂身侧的刚刚出生了七天的小丫头，轻声说：“他就是个没良心的东西，这生男生女都是他的事儿，俗话说种豆得豆种瓜得瓜，这样的道理他不懂吗？”
　　凤桂轻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青玉是怎么了？生新麦儿、镯儿、逃儿的时候，他可不这样，这次反倒是重男轻女起来了！”
　　孙枝花回道：“你连续给他生了这么多的丫头他不拿急才怪！原来的时候他是憋着不说，如今你接连给他生了三个丫头片子，他还能憋得住吗？”孙枝花说着，抻了抻凤桂身上盖着的被角。
　　“是啊！我也想生男娃啊！可是……”凤桂说着，语气有了些哀怨，眼里突然滚下了泪花儿。
　　孙枝花见闺女掉泪，心里也不好受，她抬起手擦了擦凤桂的眼角：“闺女，哭个啥子嘛！不怕，以后遇到什么困难跟娘说，只要娘还有口饭吃，就饿不着你们这一家子人。”
　　凤桂点点头，看着她：“娘！你给这个丫头起个名儿吧！”
　　孙枝花可劲儿地摇着头：“我不起了，不起了，给镯儿起个名字吧！那丫头还不在了！”说着，眼圈儿蓦地红了起来，抽了抽鼻子。
　　“娘！你说个啥子嘛！孩子生下来各带着自己的命运劫数，镯儿不在了也不能怪你取的名字不好啊！你就再给她起一个吧！”凤桂脸带微笑，用表情安慰着孙枝花。
　　孙枝花沉吟了一会儿，悠悠地说：“那个刘青玉不喜欢丫头，咱们反要把她高高举起来，我看，就叫她‘举儿’吧！”
　　凤桂笑了笑说：“行，就叫她‘举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