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上任

　　很快，张桥辞了职，坐在了永泰集团豪华的办公室里。
　　他现在是永泰集团的行政副主管兼文字秘书，月薪8千不说，就坐在董事长兼总经理冯爱军的外间办公室。
　　张桥也奇怪，这个董事长不喜欢女秘书，倒喜欢有才的男秘。
　　来之前，张桥以为当了秘书，一定会和冯爱军的关系更加密切。但是，他错了，自从他报到上班以后，一切都超出了张桥的意料。
　　那天，张桥满腔热情地到集团总部上了班。虽然人生地不熟，但他没有一点失落感。他很自信，因为他是冯董事长调来的人，王立尚主管又到过他家，并且十分清楚他是怎么来的。有了这大小两把伞，谁又会冷落他呢？
　　然而，冷落他的正是这大小两把伞。
　　自从张桥坐在了冯爱军外间办公室的那一刻起，那层浮在冯爱军脸上的薄薄笑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的脸变成了一把灰冷的铁锁，语言成了铁板相互磨擦的声音，冯爱军摆出了一副站在台阶上遥望朝阳的主人神态。
　　张桥明白了，来此之前，他是冯爱军的客人，是群众，需要笑脸相迎。而现在是什么呢？是幕僚？随从？侍从？跟班？仆人？呸，什么都不是！用什么称呼都合适，又都不合适。
　　张桥的热情本来像一壶滚烫的开水，现在被人敲碎了壶胆，“哗”地一下流了个干干净净。
　　最终，还把自己烫了一下。
　　张桥的直接领导是王立尚，他的外号叫“王三铁”。
　　首先，他是永泰集团的铁笔杆。
　　其次，他是冯爱军的铁秘书。
　　另外，熟知王立尚的人还叫他铁抄手。
　　概括起来说，王立尚是个写作能力很强、和冯爱军个人关系极好、抄袭技巧又很高的、曾经当过秘书的人。
　　张桥还以为王立尚会和自己套近乎，至少不会耍顶头上司的派头。
　　错了，张桥又犯了一个非常正确的错误。
　　如果说冯爱军是那个站在台阶上遥望朝阳的主人，那么，王立尚就是搀着冯爱军的胳膊，把嘴附在冯爱军的耳旁，告诉冯爱军朝阳在哪里的人。
　　冯爱军相信王立尚，即便升起的不是朝阳而是一轮圆月。
　　试想，这样的王立尚，怎么会向张桥套近乎呢？
　　张桥变得拘束起来，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干什么，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不该笑，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怎么说、怎么笑。
　　他想起了头一天上学的情景。
　　开学已经好几天了，母亲才把他送进小学一年级（2）班。
　　教数学的老师，不知道张桥是坐在座位上还不到5分钟的新生，一上场就让他背“九九乘法口诀表”。
　　全班同学的目光犹如一块硕大的黑布，“刷”地一下罩过来。
　　张桥两眼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恐惧、寒冷、眩晕、孤独、窒息、捆绑等等感觉一下涌上心头。
　　这时，他猛然看见妈妈正趴在窗外，用热切的目光看着他，并朝他频频招手。
　　张桥的眼泪像屋檐下的雨水，“哗哗”地往下流。但是，他的嘴巴没有停，一口气、毫无停顿地背完了口诀表。
　　老师带头鼓掌，并说，一年级不学乘除法，能这么顺畅地背完口诀的学生，张桥是第一个。
　　这件事，奠定了张桥在这个班级的地位。
　　功劳自然要归功于母亲，是不识字的母亲，伴着灶台里的炉火，在张桥四岁时就教会了他背这个古老的口诀。可是现在，母亲在哪儿呢？
　　张桥看看宽大的办公室的宽大窗户，他没有看见母亲的脸，但燕紫的脸却出现在了窗口。
　　张桥眨眨眼，窗户上什么也没有，是幻觉，张桥自嘲地摇摇头，又坐在那儿喝茶、发呆。
　　整个上午，张桥没有任何事情可做。
　　他喝茶太多，肚子鼓胀得厉害，他想问一下卫生间方位，但陌生的面孔、冷漠的眼光，让他着实开不了口。
　　恰巧，王立尚进了门。
　　张桥忙问道：“王主管，卫生间在哪？”
　　王立尚把张桥上下打量了一番，回答道：“跟着苍蝇走！”
　　自尊是一切怒火的根源。
　　张桥实在忍不住了，他伸出手去，像指点学生那样指点着王立尚。
　　“你再说一遍，你有什么了不起？”
　　王立尚一笑，拍着张桥的肩膀说道：“张老师，哦，对了，张秘书，请别生气，请千万不要生气。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告诉你，凡事都要仔细观察，迅速把握事物间的相互联系。然后主动出击，这才是秘书的基本素质。一个连厕所都要问的人，和街上刚进城的民工有什么两样？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呀？别谢我，算是我这个老秘书给你的见面礼吧。”
　　说完，王立尚高傲地阔步而去。
　　张桥倒塌在圈手椅里，像做着噩梦的人，再大的劲也使不出来。
　　“谢你？王八蛋才会谢你！这是拿道理欺负人，士可杀不可辱！”张桥怒不可遏，几步蹦进冯爱军的办公室，恶狠狠地说：“冯董事长，请个假！”
　　“有事吗？”正在和客人说着话的冯爱军有些惊鄂。
　　“回学校，解个小便！”张桥甩手就走。
　　冯爱军追出来，口气很严厉，但声调却极低沉地叫道：“王主管，王立尚！”
　　王立尚和其他几个人惊慌地跑出来。
　　“去，领张副主管熟悉一下情况。”
　　说完，冯爱军冲着张桥一笑，像是自言自语：“啥字都敢念出声来呀！”
　　王立尚马上搂着张桥的肩膀去熟悉情况，当然，他首先要告诉张桥卫生间的具体方位。
　　王立尚对张桥警惕起来，这是被领导者的一大忌讳。
　　王立尚想，二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这个张桥就是个不要命的。看起来，这个书生气十足的家伙，早晚要惹出些事来。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这是古训，必须从思想和行动两个方面加以重视。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张桥像头一天上学的孩子，骑着车子，一溜烟地回了家。
　　燕紫今天回来的晚。
　　人们大概都有这样的体验，越是有事的时候，越是事多；越是希望一个人早点回来，那个人偏偏就不按时回来。
　　张桥很焦急，他有许多的话，许多的想法，许多的牢骚要对燕紫说。他此时的心情，像是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盼着自己的亲娘早点回来。
　　张桥顶着烈日，三番五次地站在学校大门口的小石桥上向东张望。
　　燕紫也十分着急，也像惦记头一天上学的幼儿一样。
　　站在小桥上的张桥，远远看见燕紫凶狠地蹬着车子往前冲，他赶忙跨着大步迎上去。
　　“哎呀，用哪么大的劲干嘛？是你不想活了，还是你不想让我活了？”张桥埋埋怨怨地接过燕紫的车子。
　　“咋样？”燕紫靠着张桥的肩头喘息着。
　　看着燕紫关切的目光，张桥心头一热，忙用手捋捋燕紫散乱的头发，本来想好的话，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挺好的呀，咳，先别说这些，回家休息、吃饭，然后慢慢地说。”
　　张桥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揽着燕紫的肩头。
　　从后面看上去，就像一个父亲领着自己心爱的女儿在散步。
　　回到那两间值班室，张桥对好一盆温水，让燕紫美美地洗了一大把脸，然后摆上碗筷。
　　燕紫的心情柔柔的、展展的、滑滑的，像一块绸缎，在明媚的阳光下闪着光；在习习的轻风中飘一下、飘一下。尽管这样，她并不踏实。夫妻间的关爱归关爱，现实中的冷酷归冷酷，她担心张桥如此殷勤的背后必定是退却。
　　张桥是池中的鱼，脆弱但却高傲。
　　他自由地浮沉惯了，根本没有意识到池水里没有波浪和旋涡，而以为是凭借自己的真实本领才自由地浮沉。
　　小河里的大船，一旦放入了大海，只能是一叶小舟了。
　　在这叶小舟上，再高明的舵手，也只能听天由命，随波逐流。
　　燕紫多么希望张桥能由小河里的舵手，变成大海里的船长呀！
　　“快别摆弄那些了，说说你的事！”燕紫的心里突然掉进了一根头发，痒痒的，毛拉拉的，拈也拈不起来。绸缎一样的心情，变成了天上的薄云，随风而去。
　　“没怎么回事。”张桥本身确实想退却，但是，当他看见燕紫凶狠地蹬着车子，拼着命地往家跑的样子后，退却的念头化成了沙漠里的水滴，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就消失了。他发誓，一定要为燕紫和未来的儿子创造一番业绩。
　　“你肯定有事，要不，你会站在小桥头上等我？快说，别让我着急。”
　　“本来想说，可现在又不想说了。”
　　“不行，你还得说，不然，我不放心。”燕紫递给张桥一瓣大蒜。
　　张桥“哧溜”一口面条，说道：“不能吃蒜，现在可不比从前，以后也不可能按时按点地回来。人家都在食堂吃饭，我们是免费的。我原以为，冯爱军把我调去，肯定会对我偏爱一点。可没想到，这头一天，他就把老板的架子端足了。我还以为，王立尚会对我关照一点，因为我毕竟是冯爱军调去的人嘛，可我又错了……”张桥把自己的半天经历，全部告诉了燕紫。
　　“你呀，”燕紫的眼睛里充满了忧虑，她说，“你老是大人犯小孩子的错误，没有一点的成熟劲。他冯爱军本身就是董事长，他应该端董事长的架子呀。你不让他端董事长的架子，你要让他摆什么架子？我问你，你见过不端架子的董事长吗？什么时候他都在端，只不过不是一副相同的面孔罢了。你是当老师的，你不也端着老师的架子吗？你要不端老师的架子，我还不认识你了呢。哎，别的不说，你们当个小男人，不也要端出个大男人的架子吗？如果你的亲戚在你的班里上学，你会对他笑脸相迎吗？由于关系特殊，许多正常的事情，往往会被别人看成不正常。这是一种现象，很普遍的现象。至于王立尚，人家说的有道理呀，秘书就是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论什么事，都应该独立完成。要成为关在牛栏里的猫，出入自由。冯董事长说你什么字都敢念出声来，真是太对了。牛犊不怕虎，并不是它多么勇敢，而是它实在愚蠢。它不知道虎为何物，不知道虎总是要吃掉牛的。无知者才无畏！你呀，真应该向冯董事长学习，包括王立尚，你看人家处理问题，多么巧妙！”
　　“怎么巧妙了？哎，你倒是说说，他们到底怎么巧妙了？哪里巧妙了？”张桥有点气急败坏。
　　“别急嘛，好东西要慢慢咀嚼。”燕紫有意挑逗着张桥。
　　“咀嚼吧，只怕你味同嚼蜡，滋味不好受！”张桥愤愤地说。
　　“不会，这滋味越来越浓。你想想，冯董事长为什么不直接让王立尚领你去卫生间呀？而是说‘熟悉一下情况’。巧妙，真是太巧妙了！不佩服都不行！试着推测一下，如果冯董事长直接让王立尚领你去厕所，王能不能做得到？就是做到了，会是个什么影响？上市公司的主管领你上厕所？别人会怎么看这个主管？回过头来再说，什么样的人才被别人领着上厕所？有些事，给你说一百遍，你也不会相信。等你相信了，别人早就不说了，而你早就吃了亏，受了害了。可惜呀，集团公司那栋45层大楼里的一段佳话，活活地被冯董事长给扼杀了，没能达到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程度。”
　　燕紫咽下一口面条，说：“其实呀，这世界上的事情并无难处，不是有这样一个故事吗？一个父亲，晚上单位要加班，可他的小女儿非要缠着他做游戏。父亲没有办法，便把一页杂志上的世界地图撕碎了交给女儿，告诉她如果能把这张图拼起来，就和她玩游戏。这个父亲坚信，还没有上幼儿园的女儿，根本拼不上这张世界地图。可是，这个父亲错了。不一会，他的女儿就拼好了那张世界地图。知道为什么吗？原来那张图的背面是一张人像。那个小姑娘，只要把那张人像拼好，世界地图的问题不费劲就解决了。这个故事说明一个浅显的道理，只要把人的关系搞好了，世界上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而解决问题的关键，就是选择好角度。” 燕紫躺在床上，鼓鼓的屁股对着张桥。
　　张桥已经目瞪口呆，他折服于燕紫的分析，有理、有据、合情、合意、通逻辑。
　　张桥也赶忙爬上床，轻柔地唤着燕紫。
　　“燕儿，你咋懂哪么多？”
　　“我能懂多少？我又没站过讲台，只不过是财经学院的财会专业。”燕紫没有睁开眼睛，蔫蔫的不想说话。
　　张桥有些不自然，厚着脸皮问道：“你说我今后该怎么办？”
　　燕紫哼哼了几声，说道：“最重要的是要更新观念。我问你，如果现在你是在谈恋爱，你是找一个爱你的人呢？还是找一个你爱的人？”
　　“当然要找一个我爱的人！”张桥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错了！找一个你爱的人，你就得呵护他，就得宽容他，迁就他。如果找一个爱你的人呢？她就得呵护你、宽容你、迁就你，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折腾她，要求她。怎么样？哪个选择更好一些？”
　　张桥完全傻了，这么崭新的思想，就产生于自己的老婆，可自己竟然第一次听到。憾事，真是天大的憾事。
　　“那……”
　　“你就别再那、那的了。中午就一会儿时间，你让我好好眯一会行不？记住，现在是不是个鸟，只要有翅膀就想飞。不想飞的，那是已经驯化了的鸟，说白了，就是鸡鸭鹅。张桥呀，好好历练吧！为了我，为了咱们这个家，为了咱们的儿子。”燕紫唧唧咕咕一阵就睡着了。
　　张桥很扫兴，转过身躺下，心里嘀咕道：“凭什么我就必须去历练，去牺牲？婚姻原来是背着棉花包泅渡呀！”
　　张桥心里空荡荡的，他发狠地揉了几下眼睛，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很快就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变成了一只钢笔，被冯爱军拿在手里。冯爱军还对他说：“你既然是一只钢笔，就应该学会如何去适应使用你的那只手，而不是让手去适应你。”
　　这个梦很怪，张桥没有告诉燕紫，而是自己琢磨了许久。
　　
　　下午一上班，张桥就向王立尚道了歉，主动要求王主管对他多加指导和帮助。
　　王立尚十分高兴，当即满口答应。
　　随后，张桥又找了冯爱军，诚恳地承认了错误，表示今后一定要全方位地尊重领导，并且把已经主动向王主管道歉的事作了详细的汇报。
　　冯爱军也很高兴，他对张桥说：“新到一个岗位，总会有许多的不适应。我刚当董事长时，就很不适应嘛。你现在要注意转换角色，以前，你是教育别人的，你的教育对象还特别地崇拜你，工作起来就得心应手。工作性质也决定着你必须养成高高在上，必须要求别人，也就是你的学生绝对服从的习惯。现在就不同了，你是集团的中层，就是为别人服务的。为领导服务，为群众服务，为基层服务。做好了这三个服务，你的副主管和秘书工作也就算是做好了。关键的是要学会协调，协调能力对你来说至关重要。这方面，你们王主管很有经验，你可以多向他学习。好好干，升职加薪的机会很多，你要把握好，秘书没有干一辈子的。”
　　冯爱军的话，让张桥感到很亲切，上午留下的不好印象也随之一扫而光，心情也跟着好了许多。他决心尽快进入状态，让自己的才能显示出来。正这么想着，王立尚就来布置任务了。他交给张桥一份文件，上面有冯董事长要求转发各分公司的意见。
　　王立尚说：“你写一个转发通知，交给我看一看，然后下发。”
　　张桥有些激动，这是他上任的第一件工作，一定要干好。他先把文件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抄起笔来洋洋洒洒地写了整整两页。他怀着得意的心情，把通知交给了王立尚，等待着王立尚的夸奖。可谁知，王立尚一目十行地看完后，随手一扔，说道：“不行！”然后抄起笔来，哗哗啦啦写了这么几行字：
　　各分公司：
　　现将关于《作好安全施工和安全生产工作》的文件转发给你们。董事会对此项工作十分重视，冯爱军董事长在文件上做了极其重要的批示，望贯彻执行。
　　特此通知
　　
　　“就这么简单？”张桥有点挂不住了。
　　“对，转发文件的通知不能过长，文件里的要求和重要性不要写，因为他们自己会看。呶，我这有一本公文大全，你拿去好好看看！”王立尚心想，就这还尿得高得不行，一个堂堂中学老师，连个通知都不会写，还当什么秘书？以前是误人子弟，现在是要误了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
　　张桥的脸一阵烧烫，他忍不住想要刺王立尚几句，但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他觉得自己确实渺小，号称市一中头号才子的自己，竟然需要看公文大全了。他觉得可笑，不知是自己可笑，还是王立尚可笑。
　　看就看呗，谦虚不会使人丧命。
　　张桥决心做到适应所有的人。